有一个时期,我在我姨婆多佛的家里暂时寄寓——不论怎么样,得寄寓到我那本书写完了的时候,那总得好几个月——我在那儿,坐在窗户里面,不声不响地从事写作;我在那所房子里首次得到荫庇的时候,就是从那个窗户,看到海上月光荡漾。
我原先的打算是,只有遇到我这本记叙偶然有和我的小说发生关联的时候,我才提到小说,现在要实行这种打算,所以我不说我在写小说那方面,都有些什么期望、什么欢乐,怎么焦心、怎么得意。我以最大的专诚对写小说尽心,把心灵上一切的力量都用在写小说上面,这是我已经说过了的。如果说,我写出来的那几本小说,有任何价值,那别的方面不必我说,这几本小说自然也会表现出来。要不是这样,那我写出来的东西,就不会有多少好处,没写出来的,更无人过问了。
我有的时候,到伦敦去一下,在那儿的人山人海中间混迹厕身,再不就和特莱得对事务性的问题商议讨论。特莱得本来在我出国的期间,就以他那最清楚的头脑,帮了我不少的忙了;我在世路方面,正蒸蒸日上。我既是有了个臭名儿:于是就有我并不认识的人,开始给我写了大量的信——这些信绝大部分都是言之无物的,因而也是极难答复的——所以我就同意特莱得的提议,把我的名字,用颜色写在他的门上。在那儿,那位专管那一片儿而忠于所事的邮差给我投递了得以斛计的信;在那儿,过些日子,我就得费力费时地把这些信过一遍,像一个不拿薪俸的内政大臣一样。
在那些永远埋伏在博士公堂近旁的无数外界人士之中,时时有的人,在这些信里面,对我令人可感地提议,说借我的名字执行民教法学家的职务(如果我把未完成而必需的步骤完成了,做了一个正式民教法学家的时候),赚得的利润分给我百分之几。不过我对于这类提议,一概拒绝;因为我早已深知,这类冒名顶替、活跃从事的民教法学家,为数不少了,同时我考虑到,博士公堂已经够坏的了,何必我来助它为虐,使它坏上加坏呢。
我的名字在特莱得的门上一下粲然出现的时候,那几个女孩子都已经回了戴芬郡了;那位顶敏锐的小伙子,整天看起来,好像并不知道有苏菲其人那样。因为苏菲只终日关在一个背旮旯的屋子里干活儿;只能看到下面一窄溜煤灰污染的天井,里面还有一个水泵;时常在楼梯上没有人声的时候,哼哼她那戴芬郡的民歌,用悦耳的歌声,把待在橱柜一般的公事房里那个敏锐的小伙子,弄得迟钝了。
我常看到苏菲在一个习字帖里练字,而每次我一露面儿的时候,她都老是把习字帖合上,急忙把它放到抽屉里。起初的时候,我不明白那都是什么意思。但是不久,秘密就都露了馅儿了。有一天,特莱得刚冒着轻洒的雪珠,从法院回到家里,他就从书桌里拿出一张纸来,问我认为,纸上面的字写得怎么样?
“哦,别价,托姆!”苏菲喊道,她正在炉前给特莱得烤便鞋。
“我的亲爱的,”特莱得满面含笑回答说,“为什么别价哪?考坡菲,你说这笔字写得怎么样?”
“写得出乎寻常地合于文书体格,一色官本正字。我想不起我曾见过那样规矩方正的笔迹。”
“不像女人的笔迹,是不是?”特莱得说。
“女人的笔迹?”我重复说。“砖石、泥瓦才更像女人的笔迹哪。”
特莱得乐得大笑起来,告诉我,说那是苏菲的笔迹。苏菲起咒发誓地说,他不久就得有一个抄写的录事了,而她就要当那个角色。她从习字范本上学会了这一笔字;她一个钟头能抄写两开的大张——我不记得是多少张了。苏菲听到特莱得对我这样把秘密都揭穿了,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说,“托姆”要是当上了法官,他就不会把这件事这么随便就嚷嚷出去了。“托姆”就说,不对,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同样要把这件事引以为荣的。
“我的亲爱的特莱得,你这位太太,真是一百分地贤惠、一百分地叫人倾倒,”苏菲笑着走开了以后,我对特莱得说。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她一点也不含糊,是世界上最招人疼的女孩子!你没见哪,我的考坡菲,她那样会管我这个家,那样什么都准时不误,那样懂得持家过日子,那样俭朴节省,那样有条不紊,还那样乐天知足!”
“一点不错,你夸奖她,太应该了!”我回答他说,“你真有福气。我相信,你们自己,你们互相,把你们弄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我也敢说,我们是世界上两个最幸福的人,”特莱得回答我说。“不管怎么说,我都得承认,我们是世界上两个最幸福的人。哎哟哟,我看到,在这些天里,一早天还没亮,她就点着蜡烛起来了,忙忙碌碌地安排一天的生活;录事们还都没到班儿上来,就上了市场,还不管好天坏天;用最简单朴素的东西,想法做出顶呱呱的小小正餐来,又是布丁又是排的;什么东西都各有各的正常地方;她自己老那样干净利落,那样花枝招展的;晚上不管多么晚,都老陪着我坐着不睡;脾气那样柔和,又老那样给别人打气;而所有这些情况,都是为了我;所以有的时候,我简直地不相信会有这样事,考坡菲!”
他把便鞋换上了,舒服自得地把脚一伸,连对便鞋都发生了柔情,因为那是她给他烤暖了的。
“有的时候,我简直地就不相信有这样事,”特莱得说。“再说,还有我们的乐趣哪!哎哟哟,我们这些乐趣,花钱不多就能得到,但是这些乐趣可又都是十分了不起的!我们晚上的时候,在这个家里,把外面的门一关,把窗帘子一拉——窗帘子都是她亲手做的——我们上哪儿还能找到更舒服严密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我们晚上到外面去散步,那我们在大街上就能看到好多好多开心的事儿。我们往珠宝商店那些闪闪发光的橱窗里瞧,看到有钻石眼睛的蟒蛇,盘在白缎里子的盒子里,我就指给苏菲看,说我要是买得起这种玩意儿的时候,我要送她哪一个;苏菲就把金表指给我看,说她要是买得起的时候,她都要送我哪一块(金表都装着保险壳,镶着宝石,外壳上是机器旋的浪纹花样,还装着卧轮卡子,还有这个那个的)。我们指出那些匙子、叉子、夹鱼的刀子、抹黄油的刀子、夹糖的钳子来,说,我们两个要是都买得起,我们都挑哪些。跟着,我们溜达到广场、大街,看到出租的房子,有的时候,我就抬头看那房子,说,我要是做了法官,那所房子住着行不行,跟着我们就把那所房子都分派了——哪个屋子我们自己住,哪几个给那几个女孩子住,等等等等;于是我们最后按照我们自己的意思,说这所房子住着行,或是不行,看情况而定。有的时候,我们买半价票,到池座后排去看戏——据我看起来,那儿就凭那么俩钱儿,连气味都够便宜的——我们在那儿,尽情尽兴地赏识戏剧,苏菲对于戏里的每一句话都相信是真的,我也同样相信是真的。回家的时候,路上我们也许在食品店里买点儿什么,再不就在鱼摊上买一个小小的龙虾,拿回家去,做一顿豪华的晚餐;一面吃着,一面聊天儿,谈我们所看到的种种。我说,考坡菲,我要是当了大法官,那我们就不能做这些事了,这你是知道的。”
“不管你当了什么,我的亲爱的特莱得,”我心里想,“你都要做些令人快活、叫人喜欢的事儿。”跟着我高声说,“我说,特莱得,我想你现在不画骷髅啦吧?”
“说真个的,”特莱得回答我说,一面又大笑,又红脸,“我的亲爱的考坡菲,我不能完全否认,说我没画过。因为,前几天,有一次,我坐在国王法席法庭里后面一排,手里拿着笔,我的脑子里,忽然想起一个念头来,说我得试试我过去会的那桩玩意儿,现在是不是还没忘。我恐怕我在书桌的牙子上,画了一个骷髅,还戴着假发。”
我们都痛快淋漓地哈哈大笑,笑完了,特莱得结束这段笑谈,又微微含笑看着炉火,用他那种宽厚恕人的态度说,“唉,老克里克呀!”
“我这儿收到那个老——流氓一封信,”我说,因为,冲着他揍特莱得那个劲儿,越是我看到特莱得那样随便地就宽恕了他,我就越不宽恕他。
“校长克里克来的信?”特莱得喊着说。“不会吧!”
“有些人,看到我越来越出名,越来越得意,叫我吸引得都朝着我来了,他们还发现,他们原来一直都对我挂心系怀。在这些人里面,毫不含糊就有克里克其人。他现在不当校长了,特莱得。他不干那一行了。他做了米得勒塞①的治安法官了。”
①米得勒塞,英国一个郡,在伦敦西北,有的部分,和伦敦只一街之隔。
我本来认为,特莱得听到这个话,一定会觉得意想不到,但是他却一点也没有意想不到的表示。
“他怎么当上米得勒塞的治安法官的,你想得出来吗?”我说。
“哦呀!”特莱得说,“要回答这个问题可不容易。也许是他投了某一个人的票,或者借给了某一个人钱,或者买了某一个人的货物,再不然,就是他反正对什么人帮过忙,或者给什么人当过掮客,而那个什么人认识一个别的什么人,而那个别的什么人叫郡长提名任命了他吧。”
“不管怎样弄到的,反正他在任上,那是一点也不错的,”我说。“他这儿给了我一封信,信上说,他们执行一种惟一真正能使囚徒遵守纪律的制度,他要是能把这种制度运用的情况指给我看一下,那他非常高兴。他们这种制度,是惟一不容置疑的办法,能使犯人真诚、永远悔过自新——一句话,他们这种办法不是别的,就是单人隔离囚禁①。你觉得怎么样?”
①狄更斯最反对这种单人囚禁制度,详见他的《游美札记》第7章和第3章。
“对于这种制度觉得怎么样?”特莱得正颜厉色地问。
“不是对这种制度。对我接受他这番邀请,同时跟我一块走一趟,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反对,”特莱得说。
“那么我回他信,就这样说啦。咱们先不必说,这个家伙对待咱们是什么样子;他怎样把他儿子都赶出门去了,怎样叫他太太和女儿过那样愁苦的生活,你还都记得吧?”
“完全记得,”特莱得说。
“然而,如果你把他的信看一下,你就会看到,他对于全部刑律重罪都犯全了①而判刑的囚徒,却又成了最温柔慈爱的人了,”我说;“但是,我可看不出来,他这个温柔慈爱,施于任何哪一类被造之物身上。”
①英国刑法,罪名只分两种:重罪与轻罪。凡不属轻罪即为重罪。
特莱得把肩头一耸,一点也没觉得怪。我本来也想到他不会觉得怪;我自己就没觉得怪;我要是在实际人生中对于同样的讽刺看到的太少了,我才会觉得怪呢。我们把参观的时间安排好了,于是那天晚上我给克里克先生写了回信。
在我们约好了的那一天——我想就是第二天,不过那没有关系——特莱得和我,一块儿来到克里克先生大权在握的监狱。那是一座占地广大、结构坚固的建筑,花了好多的钱才盖起来的。我们快来到监狱大门前的时候,我不由得心里想,如果有任何人,以谐为庄、受到愚弄①,提出建议,说要用这个监狱建筑费的一半,给青少年盖一个工业学校,或者给应得照顾的老人盖一所养老院,那这个国家里,要有什么样的叫嚷喧嚣啊。
①慈善机关,实多惨酷,像狄更斯的《奥立弗·退斯特》里所写的孤儿院及《游美札记》第3章里写到的贫民委员会等等。但有的人,只听到慈善之名,便信以为真,此或此处“以谐为庄、受到愚弄”之意乎。
在一个公事房里(这个公事房,很可以作巴别塔①的最下层,因为它盖得那样庞大坚固),有人给我们带领引见,来到我们的旧校长面前。只见那儿是一群人,有两三位属于治安法官之中喜欢多事那一类的,还有几位他们带来参观的人,克里克先生是这一群人里面的一个。他接待我的态度好像表示,我的心性就是他在过去的几年中培养起来的,我这个人就是他一直最温柔爱护的。我把特莱得引荐给他的时候,他表现了同样的态度,不过不像对我那样强烈,说他一直也是特莱得的向导、圣哲和朋友。我们这位尊严的老师比以前老得多了,而在仪容方面,并无所改善。他那副脸膛还是和从前一样地赤,那双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地小,而且未免更眍瞜了。原先他那潮乎乎的苍白头发,我以为是他的特别标志的,几乎完全掉光了,他那秃脑壳上很粗的青筋,一点也不比原先更顺眼。
①见《旧约·创世记》第11章第4节以下。
这几位绅士互相交谈,我听了可以看出:世界之上,除了不论花多少钱,为犯人谋求最大的舒适而外,就没有任何其他应该视为重要的事情;除了监狱以内,在广阔的地球之上,再就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我听他们说完了这些话以后,我们就开始参观。那时恰好是正餐开饭的时候,所以我们先来到大厨房。在那儿,每个囚徒的正餐,一人一份,都像钟表的机器一样地规律,一样地准确,摆了出来(然后再送到每个囚徒的囚室里)。我避开众人,跟特莱得说,我纳闷儿,不知道是否有人感到过,囚徒们吃的这种量丰质美的食物,和水手、士兵、工人——这都是老老实实、勤苦工作的人之中的绝大部分——且不说乞丐,吃的正餐,中间那种惊人的差别。因为后面这些人五百个里面,也没有一个像有前面那种人吃得一半那么好。不过我听说,他们这儿有这种“制度”,必须吃得好。并且,我看到,只要有了这种“制度”,那么吃饭方面的问题,一切方面的问题,如有任何怀疑,就都足以打破,如有任何不伦不类的怪现象,就都足以消灭;简而言之,这样一说,则对于这种制度,一下就解决了,再无可说了。所有的人,好像都认为,除了这种制度以外,决不会再有任何别的制度值得一顾。
我们从那些壮丽堂皇的过道里走过的时候,我问克里克先生和他的同僚,这种统辖一切、凌驾一切的制度,主要的优点是什么?我一听他们,我发现,它的主要优点就是:囚人完全和别的囚人隔绝——所有被囚禁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其余任何别人的情况;还有,被囚禁的人,心神受到约束,导向健全的心境,因而生出真诚的懊悔与痛恨。
现在,我们开始到单人囚室里访问囚人,从这些囚室所在的过道里过,听到他们告诉我们囚徒到圣堂做礼拜以及其他等等;我从这些情况里只觉得,囚徒之间,非常有可能互相了解许多情况,他们中间,有一套相当完整的办法,互通声气。这种情况,我相信,在我写这一段书的时候,已经证明确属事实;但是,因为如果那时有人透露出这种怀疑来,那简直就是对于那种制度肆意亵渎;所以我就只好尽我所能,岌岌从事,以期看到懊悔痛恨。
但是即便在这一点上,我也不无疑虑。我看到,悔恨的方式,有其普遍的规格,就跟成衣铺橱窗里所挂出来的袄褂和背心,有其普遍的规格一样。我听到大量的忏悔,性质很少不同,即便忏悔所用的字句:也很少不同(这是使我认为极端可疑的)。我只看到许许多多狐狸,够不到葡萄园里的葡萄,就把整个的葡萄园都毁谤得不成样子,但是我却没看到,有多少狐狸,够得着一嘟噜葡萄的,可以信得过。不但如此,更有甚者;因为我还看到,最会坦白认罪的囚人,就是最引人入胜的对象,而他们那样自负、那样自大、那样城府深沉、那样喜爱欺诈(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喜爱欺诈之甚,几乎令人难以置信,这是从他们的历史里可以看出来的),都使他们借坦白以取得发泄,而又借坦白以取得满足。
在我们往来于囚室之间的时候,我屡屡听到二十七号这个囚犯,他就是监狱里的宠儿,他看起来好像就是一个模范囚犯,因此我暂时停止了我对于坦白的批判,而等着先看一看这个囚犯,然后再说。二十八号,据我的了解,也是一颗辉煌朗照的特别明星;但是他的光辉却有些让二十七号那种特别辉煌的亮光给压下去了。我听到那么些关于二十七号的话,说他怎样对他身旁的每一个人都诚心诚意地劝诫警告,他怎样经常不断地给他母亲写孝思感人的信(他好像认为他母亲正处于极大的困境之中),因此我急不能待地想要一见其人。
不过我却还得耐心忍性、等候一歇。因为二十七号是要留到最后,作为大轴子演出的。不过后来我们到底来到他的囚室门外了;克里克先生从门上的小洞儿往里瞧了瞧,以最大的敬爱态度,对我们报告说,他在那儿读赞美诗集哪。
好多脑袋马上拥挤上来,都要看一看二十七号读赞美诗集,因此门上那个小洞儿都挤得严严地,纵深有六七层之多。为了要解决这种不便,同时要使我们有一个机会,和货真价实的二十七号谈一谈,克里克先生吩咐狱吏把囚室的门开开,把二十七号请到过道里来。门开开了,二十七号出来了,于是我和特莱得都大吃一惊,因为我们看到的这位改邪归正的二十七号,不是别人,正是乌利亚·希坡!
他一下就认出来是我们,同时,一面走,一面说(说的时候,身子还是像从前一样,直打拘挛)。
“你好哇,考坡菲先生?你好哇,特莱得先生?”
他这样跟我们一招呼,所有的人都表示敬爱羡慕。我有点觉到,每个人都认为,他不骄傲,而肯答理我们,感到惊异。
“呃,二十七号,”克里克先生带着惋惜的样子赞赏他,说,“你今天觉得怎么样啊?”
“我们很卑鄙哈贱,先生!”乌利亚·希坡说。
“你永远是卑鄙下贱的,二十七号,”克里克先生说。
说到这儿,另一位绅士,带着极端焦虑的样子,问,“你是不是非常地舒服哪?”
“是非常地舒服。我谢谢你啦,先生!”乌利亚·希坡往那方面瞧着,说,“在这儿,比一向在外面,舒服得多了。我看出来我都做了些什么蠢事了,先生。我所以感到舒服的,就是因为我看出来了。”
有好几位绅士,听到这个话,深为感动,于是第三个发话的人,硬挤到前面,以满含感情的口气问,“你觉得那个牛肉怎么样?”
“谢谢你,先生,”乌利亚往这个发话的人那方面瞧着,说,“昨儿的牛肉,不大可心,因为老了点儿,不过忍苦受难是我的职分。我做过蠢事儿,诸位先生,”乌利亚带着驯服老实的微笑,往四围看了一转,说,“所以我应该毫无怨意,忍受后果。”
一阵嗡嗡之声发出,一部分是对二十七号这样天神一般的心情表示满意,一部分是对那个包伙食的商人表示愤慨,因为他惹得二十七号抱怨(这种抱怨,克里克先生马上就记在本子上);嗡嗡之声平息了以后,只见二十七号站在我们的正中间,好像自以为他是一个应受夸奖赞美的博物馆里一件有价值的主要物件一样。为了要叫我这些刚刚入门的小徒弟一下就能更拨云雾而见青天,多开眼界,所以指示发出,把二十八号也放出来。
我已经吃惊很大了,因此,利提摩先生读着一本劝善书,走了出来的时候,我虽也惊讶,但事既如此,只有听之而已。
“二十八号,”一位戴眼镜的绅士说,这位绅士前次还没开过口,“上个星期,我的好朋友,你抱怨过,说蔻蔻不好,上星期以后,蔻蔻怎么样啊?”
“我谢谢你啦,先生,”利提摩先生说,“从上个星期以后,蔻蔻煮得好多了。你要是不嫌我大胆冒昧,先生,那我可得说,我认为,和蔻蔻一块儿煮的牛奶,可不太真着。但是我可知道,先生,在伦敦,牛奶掺假,太普遍了,又真又纯的牛奶,是不容易弄得到的。”
当时我看到,那位戴眼镜的绅士,好像支持二十八号,和克里克先生的二十七号对抗,因为他们两个,以亲手改造各自的人为己任。
“你的心情怎么样啊,二十八号,”戴眼镜的那位绅士问。
“我谢谢你啦,先生,”利提摩先生回答说。“我这会儿看出来我都做了些什么蠢事了,先生。我想到我过去那些伙伴犯的罪恶,非常于心不安,先生,不过我相信,他们是能得到宽恕的。”
“你自己很快活吧,是不是?”问话的人说,同时点头以示鼓励。
“我太感激你了,先生,”利提摩先生回答说,“完全快活。”
“但是,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什么想要说的?”问话的人说,“要是有,尽管说好啦,二十八号。”
“先生,”利提摩先生只嘴里说,并没抬眼,“如果我的眼睛没看错了的话,我看到这儿有一位绅士,前些年就跟我认识,这位绅士要是知道一下,先生,我过去所以干了那么些蠢事儿,完全是因为在我伺候那班青年的时候,过的是一种无所顾虑、不用头脑的生活,完全是因为我叫他们引上了我自己没有力量能抵抗的歧途;这位绅士要是知道了我把我做的蠢事儿都归到这两方面,是于他有好处的。我希望这位绅士知道警惕,不要认为我鲁莽放肆,见我的怪。我这个话都是为的他好。我对于我自己过去做的蠢事儿深深地意识到。我希望,他对于他也有份儿的一切坏事和罪恶,知道后悔。”
我看到,有好几位绅士,听到这个话,都用手在眼上打眼罩儿,好像他们刚刚进教堂那样①。
①教堂里面比外面暗。
“这个话可给你争光,二十八号,”问话的人说。“这也是我本来就想到,你要有这一手的。还有什么别的话没有?”
“先生,”利提摩先生说,说的时候,只把眉毛稍微一抬,但是却没抬眼睛,“从前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堕落到放荡的路子上去了,我本来想把她拯救出来,先生,但是可没办到。我现在请这位绅士,如果他办得到的话,替我转告这个年轻的女人,就说,她对我做的坏事儿,我都宽恕了,还得告诉她,就说我号召她,叫她悔过——如果这位绅士肯帮忙,替我转告的话。”
“我深信不疑,二十八号,”问话的那个人说,“你说的这位绅士一定要对于你这样很得体地所说的话,深深感动——这也是我们大家都要深深感动的。好啦,你可以去啦。”
“我谢谢你啦,先生,”利提摩先生说。“诸位先生,我跟诸位道日安啦,同时希望,你们自己和你们家里的人,都看出来你们的罪恶,而加以改正!”
二十八号说完了这番话,退入室内,未退之先,和乌利亚互相瞅了一眼,好像是说,他们两个通过某种传递消息的办法,并非一点也不认识。他的室门关上了以后,这群人中间,起了一阵嗡嗡之声,说二十八号是一个很体面的人,他这个案子是一个很有启发的突出案子。
“现在,二十七号,”克里克先生在场上就剩了他和他那个囚犯的时候说,“有没有任何事,有人可以替你做的?如果有,说出来好啦。”
“我得卑鄙哈贱地请求,先生,”乌利亚回答说,同时把他那装满了仇恨的脑袋一拘挛,“许我再给我妈写信。”
“那当然可以允许的,”克里克先生说。
“谢谢你啦,先生!我很替她担心。我害怕她不安全。”
有人不慎,问道,从哪方面来的不安全?但是别人却骇异地打着喳喳儿说,“嘘!”
“我说的是永生永世地安全,先生,”乌利亚朝着问话那个人那方面打了一个拘挛,说。“我愿意我妈也能达到我这种境界。我要是没到这儿来,我也不会达到我这种境界。我愿意妈也到这儿来。不论谁,要是叫人逮起来,送到这儿来,都有好处。”
这种情趣,让大家听了,非常感到满意——我认为,比那天所发生的任何事儿,都更令人满意。
“我还没到这儿来的时候,”乌利亚说,说的时候,偷偷地向我们身上溜了一眼,溜的神气里好像表示,他要把我们所属的那个外面世界,一概摧毁无余,如果他有那种力量的话;“我净干蠢事儿;现在我可看明白了我这些蠢事儿了。在外面的世界里,罪恶可多着啦。妈身上的罪恶也多着啦。世界上,除了这儿,再就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充满了罪恶的。”
“你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克里克先生说。
“哦哦,不错,先生!”这位前途有望的悔罪人说。
“如果你出去了,你不会有反复吧?”另一个人问。
“哎哟哟,不会,不会,先生!”
“呃!”克里克先生说,“很好,很好。你已经跟考坡菲先生打过招呼了,二十七号。你还有别的话要跟他说的没有?”
“你在我到这儿来、改了样儿以前很久就认识我了,考坡菲先生,”乌利亚看着我说;看的时候,那种坏样子,即便在乌利亚脸上我都从来没看见过。“当年虽然我干了一些蠢事儿,但是在骄傲的人中间,我可卑鄙哈贱,在粗暴的人中间,我可老实驯顺,那时候,你就认识我——你自己就对我粗暴过,考坡菲先生。你有一次,在我脸上打了一下,这是你知道的。”
大家都表示怜悯。还有几位,愤怒地冲着我瞧。
“不过我宽恕你了,考坡菲先生,”乌利亚说,同时拿他宽宏恕人这种天性作题目,和苛刻不敬、亵渎神圣的天性作对比,这我不必记下来。“我对每一个人都宽恕了。要是挟嫌怀恨,就不是我这样的人干的了。我坦率爽快地,不和你计较,我只希望,你以后把你的脾气好好地约束约束。我希望维先生悔过,维小姐也悔过,还有那一伙满身罪恶的人都悔过。你受到死了老婆的悲痛,我希望那会于你有好处;不过你顶好还是能到这儿来。维先生和维小姐也都顶好能到这儿来。我对你,考坡菲先生,最大的心愿,还有对所有你们诸位绅士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们都叫人抓住,关到这儿来。我想到我过去干的那些蠢事儿和我现在的心境,我就敢保那是于你们都有好处的。你们这些没到这儿来的,我都怜悯。”
他在大家异口同音大加赞赏声中,溜溜湫湫地回了自己的囚室。而我和特莱得,就在他的囚室上锁之后,觉得大为松快。
我很想问一问,这两个家伙到底干了些什么,才关到这儿来的,我这种想问一问,是参观这番悔罪的行动里极突出的一种情况。而对这个问题,好像他们都讳莫如深。我看到那两个狱吏,觉得他们脸上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些马迹蛛丝,表示他们对于这种煞有介事的乱腾,非常明白到底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就把我的问题向他们之中的一位提出。
“你知道,”我们沿着过道走去的时候,我说,“二十七号最后一次干的‘蠢事儿’,是什么罪行?”
回答是,一个银行案件。
“是向英伦银行诈欺取财吗?”我问。
“不错,先生,诈欺取财,伪造文件,合谋作案。他还有几个别的人。他支使那几个别的人去干活计。那是一个计划周密、要弄一大笔钱的案子。判的刑是终身流放。二十七号是那一伙子里最奸猾精细的家伙,他差一点就逃脱开了;不过没完全逃脱开。银行差一点儿就没能抓住他的辫子——只差一点儿。”
“你知道二十八号犯的是什么罪?”
“二十八号,”透露消息给我的那个人说,说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是低声细语的,同时在我们顺着过道走的时候还往后面看着,害怕叫克里克先生和其他的人听见,因为他对那两位清白纯粹的宝贝儿,说那样无法无天的话;“二十八号(也判了终身流放)找到了个当听差的地方,硬从他的少主人手里,连东西带钱,抢走了大约有二百五十镑之数,那时是他们要往外国去的头天夜里。我对于他这个案子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把他抓起来的,是一个小矮子。”
“一个什么?”
“一个小矮妇人。我忘了她叫什么啦。”
“不是叫冒齐吧?”
“是,正是!二十八号这个家伙避开人的耳目,用淡黄色的假发和连鬓胡子,还有全套的化妆玩意儿,你一辈子从来都没见过的,化妆起来,要逃往美国去,在扫色屯①街上走的时候,叫那个小矮子妇人碰见了,她那双非常尖的眼睛一下就认了出来是他——钻到他的腿裆里,把他顶翻了——像狰狞的死神一样,抓住他不放。”
①英国一海口,为英国开往美国去的船最常停泊之所。
“真是了不起的冒齐小姐!”我喊道。
“你要是看到,在审判的时候,她都怎样站在证人席一把椅子上(我在那儿看见来着),你就得这样说,”我这位朋友说。“她抓住了他的时候,他把她的脸都开了,往死里狠梆她,但是她可老没撒手,抓住了他,一直抓到把他关起来的时候。实在的情况是:她把他抓得紧极了,法警没有办法,只好把他们两个一块儿逮起来。她作证的时候,精神抖擞极了,法官大为称赞;回家的时候,欢呼的人一路不断。她在法庭里说,即便那个家伙跟参孙①一样勇,她也要单人独马把他擒拿(因为她知道他做的坏事儿)。我也相信,那她办得到!”
①参孙,古犹太人的大力士,事迹见《旧约·士师记》第13~16章。
我也相信,她办得到,我为这个,对冒齐小姐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我们现在已经看到了一切要看的情况了。要是对克里克先生这位大人说,二十七号和二十八号,都始终一贯、毫无改变,说,他们那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们一直就是什么样子,说,那两个虚伪欺骗的混蛋,正是在那种地方上,会搞那一套悔罪把戏的家伙,说,他们跟我们一样地知道,这种悔罪,有什么市场价值,能在他们流放出国的时候,对他们直接有利;一句话,要是说,这档子事,腐朽糟烂,矫饰欺世,痛苦地发人深省,我要是对克里克大人这样说,一定是白说了。所以我们离开他们,让他们搞那一套制度吧,我们回到家里,自己纳闷儿吧。
“好者为乐,什么人玩什么鸟儿;不过如果这个鸟儿是个有病的鸟儿,那狠狠地玩它,也许得算好事,因为那样,那个鸟死得就快了。是不是,特莱得?”
“我希望是,”特莱得回答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