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首页 > 大卫·考坡菲 > 第二十七章 托米·特莱得

第二十七章 托米·特莱得

也许由于克洛浦太太的劝告,也许并没有任何别的原因,只是由于克洛浦太太说玩九柱戏谁“都来得”,跟特莱得在字音方面,有一点点相似的地方,所以第二天我才想起来,我得去找一找特莱得。他说他要出一趟门儿,那个时间算来早已过了。他住的地方,是一条小小的街道,在凯姆顿区①,离兽医学院很近。在那个区上的住户,据我们这儿一个住在那一面儿的录事对我说,绝大部分是绅士派头的大学生,他们把活蹦乱跳的驴买来,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用那些畜类做实验。既经这位录事的指点,知道怎样往这个讲学丛林②中的学术之府那儿去,我当天下午就开步去访我这位老同学了。

①凯姆顿区:为伦敦偏北的一区,皇家兽医学院在这个区的学院大街。

②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讲学之所,在雅典城外,其地有丛林,后遂以丛林为讲学之地。

我看到,那条街并不像我为特莱得起见所希望的那样可人心意。那儿的住户,好像有一种癖好,老把他们无法再用的一切琐小物件,都往大街上扔,因此弄得街上不但臭气烘烘、脏水汪汪,而且因为有烂菜叶子,狼藉不堪。这些垃圾,还并不完全限于烂菜叶子,因为我找我要的门牌号数的时候,我就亲眼看到一只鞋、一口折成两折的汤锅、一顶黑色的女软帽、一把伞,它们糟烂的情况,各种程度都有。

这个居民区的整个气氛,强烈地使我想到我跟米考伯夫妇一同居住的岁月。我所要找的那所房子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破落之家硬撑门面的气息,因而使它跟这条街上别的房子一概不同,更使我想起米考伯夫妇来;——虽然这些房子,都是千篇一律,一样模子刻出来的,跟刚学着画房子的孩子胡涂乱抹所画的一样,他们对于土木建筑的知识,还没脱离刚学写字的孩子弯弯曲曲学着画钩钩①的阶段呢。我来到门外,碰到下午送牛奶的也来了,门里的人给他把门开开了;这种情况更加有力地使我想到米考伯夫妇。

①英美幼童,学写字时,基本功之一就是画钩儿。

“我说,喂,”送牛奶的对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使女说,“我那笔小小的牛奶费,你给言语啦没有?”

“哦,老爷说啦,他马上就着手办,”回答的话说。

“因为,”那个送牛奶的接着说,说的时候,好像他并没听到刚才那句回答他的话,也并不是对那个小小的使女,而只是对房里的什么人发的一通教训(这是我从他发话的语调里听出来的,我这种印象,由于他使劲瞪着眼往过道里瞧,更加明显),“因为那笔小小的奶费,耗了这么些日子了,所以我只当这笔账要整个地漂了,永远没有人理会的时候啦。现在,你要明白,我可不能再耗啦!”送牛奶的一面仍旧把嗓子冲着房子里面大叫,一面把眼睛冲着过道里面直瞪。

附带地说一句:像他那样的人,干送味甜性柔的牛奶那一行,真有些不伦不类。他那副长相儿,连当屠夫或者卖白兰地,都得说是够凶的。

那个小小的使女说话的声音变得轻微极了,但是看她那嘴唇的活动,她还是嘟囔着说,那笔账就要想办法的。

“我跟你说吧,”送牛奶的这时才头一次恶狠狠地看着她,同时用手托着她的下颏,说,“你爱喝牛奶,是不是?”

“不错,我爱喝牛奶,”她回答说。

“很好,”送牛奶的说。“那么,你明儿不用打算喝啦。听见啦没有?你明儿连一点一滴牛奶也别想再喝啦。”

我认为,总的说来,她好像觉得,今天能有奶喝,也就可以放心了。送牛奶的阴沉沉、恶狠狠地冲着她摇了摇脑袋,把手从她的下巴上拿开,满脸凶气地把牛奶罐打开,在她从家里拿出来的盂子里,倒上了素常那么多的牛奶。他这样倒完了,嘴里嘟囔着走开,在隔壁邻居家门口,吆喝牛奶,吆喝的声音里,还带着怨气不消的尖声。

“特莱得先生住在这儿吗?”我于是问。

从过道的一头儿,发出了一个神秘的声音来,说“是”。跟着那个小小的使女也说了一个“是”。

“他在家吗?”我问。

那个神秘的声音又答应了一个“在”字,那个小小的使女也反应了一个“在”字。我一听这样,就走了进去,照着小使女的指引,上了楼。在我从后部起坐间门外走过的时候,感觉到有一双神秘的眼睛正打量我,那双眼睛大概是属于那个神秘的声音的。

我走到楼梯顶上的时候——这所房子只有两层——特莱得已经在楼梯上口等着我了。他见了我非常高兴,极尽亲热地欢迎我,把我带到了他那个小小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占着这所房子的前部,拾掇得非常整洁,虽然没有什么陈设。我看出来,他就住了那一个屋子;因为屋子里有一个沙发床,他的皮鞋刷子和皮鞋油,都和他的书掺杂着放在一起,在书架最上面的一层一本字典后面。他的桌子上满是文件,他正穿着他那件旧上衣在那儿辛辛苦苦地工作。据我所知道的来说,我坐下的时候,我什么也没看,然而我却又什么都看见了,连他那瓷墨水瓶上画的教堂都看见了——这一点,也是我旧日和米考伯先生一家住在一块儿的时候,培养起来的一种机灵劲儿。他作了各种心灵手巧的安排,他使他那个五斗柜变形改貌,他把那双靴子、那个刮脸用的镜子等等,都巧为安置,各得其所:这种种情况,都给了我特别深刻的印象,证明他还是当年那个特莱得,会用书写纸作象房模型,装捕来的苍蝇,会用我时常提到的那种值得纪念的艺术作品来安慰自己所受的虐待。

在屋子的一个角落上,有一件东西,服服帖帖地用一大块白布蒙着。我看不出来那是什么。

“特莱得,”我坐下以后,又跟他握了一会手,说,“我见了你,高兴极了。”

“我见了你也高兴极了,考坡菲,”他回答我说。“我见了你的的确确高兴极了。就是因为我在伊里地见了你特别高兴、同时也敢保你见了我也特别高兴,所以我才把我这儿这个住址告诉了你,而没把我在法学会的房间告诉你。”

“哦,你在法学会有房间?”我说。

“呃,我有一个房间和一个过道的四分之一,还有一个录事的四分之一,”特莱得回答我说。“另外有三个人,再加上我自己,我们一共四个人,租了一套房间——为的是看起来像样儿一些——我们把那个录事,虽然并没五裂,可也四分了。我一星期得为他费半克朗哪。”

他作这一番解说的时候,微微笑着,从这种微笑里,我以为,我还是能看到他从前那种质朴的性格、柔和的脾气,同时,还有他从前那种倒霉的运气。

“我平常一般都不把我这儿的住址告诉人,那并不是因为我有一丁点讲究体面的意思,考坡菲,这是你明白的。那只是因为到这儿来的人,也许并不喜欢到这儿来。我自己哪,正在世路上披荆斩棘,勇往直前哪,要是我装出另一副样子来,说我并不是在这儿这样干,那就荒谬可笑了。”

“洼特布鲁先生告诉我,说你正学法律,准备当律师哪,”我说。

“呃,不错,”特莱得说,一面慢腾腾地把两手一上一下地对搓。“我是正在这儿学法律,准备当律师。我说真个的吧,拖了很长的时期,我现在才刚刚起头儿按规到庭①。过了好久,我才当成了徒弟,但是拿那一百镑的学徒费,可真大大地费劲儿,真大大地费劲儿!”特莱得说,说的时候,把身子往后一挣,好像他正在那儿拔牙似的。

①19世纪初期,英国法律学生或学徒,要取得当律师的资格,除交纳一定费用外,在开庭期间(一年四期)须按规到庭。

“我坐在这儿看着你,你知道我禁不住要想的是什么哪,特莱得?”我问他。

“不知道,”他说。

“我正想你从前老穿的那套天蓝色裤褂哪。”

“噢,我的天,不错,那套裤褂啊!”特莱得大笑着喊道。“胳膊、腿儿,都箍得紧紧地,是不是?唉!噢!那时候那个日子过得真快活,是不是?”

“我承认,咱们那位校长,本来还可以叫咱们那时候的日子过得更快活一些,还是对咱们不论谁都不会有什么害处,”我回答他说。

“也许可以,”特莱得说。“不过,哦,那时可还是有很多很多的乐事。你还记得咱们宿舍里晚上的情况吧?咱们老在那儿吃晚餐的情况?你老给我们说故事的情况?哈!哈!哈!我因为舍不得米尔先生走,挨了一顿棍子,你还记得吧?老克里克!我连他也还想再见一面哪!”

“他对待你简直地跟个野兽一样。特莱得,”我愤怒地说,因为他那个高兴劲儿让我觉得,好像我昨天刚看见他挨了打一样。

“你真那么想吗?”特莱得说。“真个的吗?也许他像个野兽;有点儿像个野兽。不过那都成了明日黄花了。很久很久就成了明日黄花了。老克里克啊!”

“那时候是你叔叔供你上学,是不是?”我说。

“当然是!”特莱得说,“他就是我老想给他写信的那个人。可是一次也没写得成,是不是?哈!哈!哈!不错,那时候,我叔叔还活着。但是我离开学校不久,他就不在了。”

“真个地!”

“是真个地。他是一个告老还家的——你得怎么说哪——卖呢绒的——一个呢绒商人——他本来把我过继在他名下。可是我长大了以后,他又不喜欢我了。”

“你这话是你真心说的吗?”我说。因为他那样安详平静,我还只是想,他也许另有用意呢。

“哦,是真心,考坡菲!我是真心,”特莱得回答我说。“那很不幸,不过他可又实在一点都不喜欢我啦。他说我一点也不像他指望的那样,因此他跟他的女管家结了婚啦。”

“那时候你都怎么办来着?”我问。

“我什么事儿也没办,”特莱得说,“我跟他们住在一块儿,等着到社会上混个事儿,一直到不幸他的风湿病重了,攻到心里去了——他就死了,她呢,就另嫁了一个青年,这样一来,我可就没人管了。”

“闹到末了,你什么也没弄着啊?”

“哦,弄着了点,”特莱得说。“我得了五十镑。我从来没学过干任何专门职业的本事。一开始的时候,我一点门路也没有,不知道做什么好。不过,我还是开了个头儿,一个干自由职业的人,有个儿子,在撒伦学舍上过学——他叫尧勒,是个歪鼻子,他帮了我的忙。你还记得他吧?”

“不记得啦。他跟我不是一个时期。我在撒伦学舍的时候,所有的人,鼻子都是周正的。”

“好啦,不用管这个啦,”特莱得说。“就是他,帮着我开头干起来,起先是抄写法律文件。但是那顶不了什么事儿。后来我给他们摘叙案情,撮录要点,以及那一类的工作。因为,考坡菲,我是一个能负重致远的家伙,学会了怎样精简撮要这套玩意儿。好啦,就是我干了这种活儿,才让我想到学法律、干律师这一行来的;不过这么一来,我那五十镑钱里剩下的那一点儿也就都付诸东流了。不过,尧勒把我介绍给一两处别的事务所——洼特布鲁先生的事务所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我能弄到好多活儿。我还算运气很好,跟一个和出版界有关系的人认识啦,他正在那儿编一部百科全书,他给了我些活儿。我不瞒你说,”(他说到这儿,往桌子上斜着眼一看)“我这阵儿就正在这儿给他干活儿哪。我这个人,搞起编纂的工作来,考坡菲,还不算坏,”特莱得说,在他说所有这番话的时候,一直保持了他那种高兴自信的神气;“但是我这个人可完全没有独出心裁的创造力,连一丝二毫都没有。我觉得,青年人里面,再没有比我更缺少独创的能力的了。”

既然特莱得好像期望我对于他这一点应该认为是事理之常,同意他这番话,所以我就点了点头。跟着他继续说,说的时候,仍旧跟先前一样,是高兴而有耐心的神气——我找不出别的字样来形容他。

“这样,慢慢一点一点的,同时又省吃俭用的,我就到底对付着把那一百镑攒齐了,”特莱得说,“谢天谢地,都付清了。尽管那使我——尽管那一点不错——使我抽筋拔骨。”他说到这儿,又把身子往后一挣,好像又拔了一个牙似的。“我现在仍旧靠我刚才说的这种工作维持生活,我希望将来有朝一日,我能跟一家报馆拉上关系;那就几乎等于是我发了财一样了。我说,考坡菲,你还是丝毫都不差,跟从前一样,还是那样和蔼可亲的面目;我见了你太愉快了,所以我对你什么都不隐瞒。因此我还得告诉你,我已经订了婚啦。”

“订了婚啦!哦,我的朵萝啊!”

“她是一个副牧师的女儿,”特莱得说,“一共姐儿十个,住在戴芬郡①。不错!”因为他看到我不知不觉地往墨水瓶上的画儿那儿瞧。“那就是他们那个教堂!你朝着左边这么一走,出了这个大栅栏门,”他用手在墨水瓶上比划着,“恰好在我拿这支笔指着的地方,就是他们那所房子——跟教堂正对着,这是你可以看出来的。”

①在英国西南部,离伦敦约三百英里。

他讲这些细情的时候,那份快乐劲儿,当时我并没能完全看得出来,那是以后我才看出来的。因为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心里也正画着斯潘娄先生那所房子和花园的平面图呢。

“她是个十二分招人疼的女孩子!”特莱得说,“比我稍微大一点儿,但是可是个十二分招人疼的女孩子!我上回不是跟你说我要出城吗?我出城就是要往她那儿去的。我是走着去、又走着回来的。但是我可觉得,那是我顶快乐的日子!我得说,我们这个订婚期间大概总得相当地长,不过我可永远拿‘抱着希望而等待’这句话作我们的座右铭。我们老是那样说。我们老是说‘抱着希望而等待’。她说她都能等到她六十岁的时候,考坡菲——她说,她为我,都能等到你能说得出来的任何时候。”

特莱得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含着胜利的微笑,把手放到我曾提过的那块白布上面。

“然而,”他说,“你可不要认为,我们还没开始作成家立业的准备。不是没开始,绝不是没开始;我们已经开始了。我们总得慢慢地来,但是我们可已经开始啦。”他说到这儿,把那块布洋洋得意、斤斤在意地拉开,说,“这儿是两件家具,我们就用这两件家具开头儿。这个花盆和花台,是她亲手买的。这要是放在起坐间的窗户那儿,”特莱得说,同时往后退了几步,好更得意地把它端量,“里面再种上一棵花儿,那——那可就妙啦!这张小圆桌,带着大理石面儿(周围有二英尺十英寸)是我买的。你当然晓得,你有时要放一本书什么的,再不就有人来看我或者我太太,你要放个茶杯什么的,那——那你往这个桌子上一放,那也很妙!”特莱得说。“这件家具真可爱——像磐石一样地坚牢!”

我对这两件家具,都盛夸了一番,于是特莱得又和原先把白布拉开的时候一样,小心仔细地把那两件家具又蒙了起来。

“这对于陈设并算不了什么,”特莱得说。“不过那总归得算是有点儿什么啦。至于桌布、枕头套儿,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是顶让我气馁的,考坡菲。还有铁器——蜡箱子①、烤肉的支子,以及那一类的日常必需之物——也是一样,因为那都是非用不可的东西,而它们的价钱可天天往上涨。不过,‘抱着希望而等待’!我再对你实说一遍,她真是个十二分招人疼的女孩子!”

①当时照明的东西主要是蜡烛,所以得有盛蜡的箱子,这种箱子多为铁作,且有装饰,故此处说它也贵。

“我对于这一点敢说绝无问题,”我说。

“同时,”特莱得又回到他那把椅子那儿,说:“我对于我自己唠唠叨叨的话再说一句就完啦:我尽我的力量往前奔。我挣不了多少钱,但是我也花不了多少钱。总的说来,我跟楼下住那一家搭伙食,他们这一家人实在叫人可心。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两个都是饱经世故的,和他们同处,再好也没有了。”

“亲爱的特莱得!”我急忙喊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特莱得瞧着我,好像纳闷儿,不知道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啊!”我重复了一遍,说,“哟,我跟他们是顶熟的老朋友啊!”

我心里纳闷儿,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米考伯夫妇,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只听不早不晚恰当其时,门上敲了两下,才把我的疑惑消除了,因为那种敲法,根据我在温泽台的经验,听来很熟,而且除了米考伯先生,别人都不会有那种敲法。我于是请特莱得,邀他的房东上来。特莱得去到楼梯上口,照着我的话办了,于是米考伯先生,一点也没改样——他那马裤、他那手杖、他那衬衫领子、他那单光眼镜,一切一切,都跟先前完全一样——优游文雅、宛如青年,进了屋里。

“对不起,特莱得先生,”米考伯先生正轻柔地哼着一个小调,忽然打住了,用他那有板有眼、滔滔不绝的老调说。“恕我无知,原来尊居雅室,有一位从未脚踏这个公寓的客人。”

米考伯先生对我微微一鞠躬,同时把衬衫领子竖起。

“你好哇,米考伯先生?”我说。

“阁下,”米考伯先生说,“承你垂问,不胜感激,我还是依然故我。”

“米考伯太太好啊?”我接着说。

“阁下,”米考伯先生说,“谢天谢地,她也同样依然故我。”

“令郎令嫒都好啊,米考伯先生?”

“阁下,”米考伯先生说,“我欣然奉告,他们也都同样享其天授,体魄健全。”

在所有这段时间里,米考伯先生虽然和我对面而立,却一点也没认出是我来。但是现在,他看到我微微一笑,于是他把我的面貌更注意地瞧了一番,倒退了几步,喊着说:“有这么凑巧的事吗?我真能这样荣幸,又见到考坡菲啦吗?”于是握住了我的双手,亲热至极。

“唉哟哟,特莱得先生!”米考伯先生说。“真想不到,你先生会跟我青年时期的朋友,我旧日的伴侣认识!我的亲爱的,”他隔着楼梯喊米考伯太太,同时特莱得,听到他这样形容我,就觉得不胜诧异(这种诧异本是很有道理的),在一旁看着,“这儿有一位绅士在特莱得先生屋里,他想叨光,把此人介绍给你,我爱!”

米考伯先生马上从楼梯上口回来,又跟我握了一次手。

“咱们那位老朋友,那位博士,怎么样啦,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说,“还有坎特伯雷所有的诸位,都好哇?”

“我除了说他们都好以外,其他无可奉告,”我说。

“我听到这个话太高兴了,”米考伯先生说。“咱们上次是在坎特伯雷见面的,是在那座宗教大厦的廊庑之下,如果我可打比喻说的话,那座因乔叟①而名垂不朽,那座古代往日、天涯海角的人都来朝谒的②——简而言之,”米考伯先生说,“就在那座大教堂附近那一块儿,会面的。”

①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就是以从伦敦往坎特伯雷去朝谒圣地的人,在路上为背景而说的故事。

②中古时代,英国宗教改革以前,往坎特伯雷朝谒的人,一年各时全有,而尤以12月及7月为最多。其所朝谒者为坎特伯雷大主教圣托玛斯·阿·白克特之墓。

我回答他说,不错。米考伯先生还是尽其力之所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但是,我却认为,从他脸上那种关切的样子看来,不能不露出他对于隔壁屋里的动静有所理会,因为米考伯太太正在那儿洗手,忙忙叨叨地开关抽屉,开关的时候,抽屉都有些不听使唤的样子。

“你可以看出来,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说,一面斜着眼瞧着特莱得,“我们现在这个家,只可名之为规模狭小、不务奢华。不过,在我经历的世事之中,我可曾克服过困难,铲除过障碍,这是你所深知的;在我一生之中,有的时候,实有必要,我不能不暂时驻足,以待时来运转,又有的时候,我认为必须后退几步,来做我往前跃进的准备,我这样叫它是跃进——我想没有人罪我以自诩的——这都是你,考坡菲,并不生疏的。现在就是一个人一生中这种紧要关头来到眼前的时候了。你可以看出来,我正在这儿后退,作跃进的准备,我深深地相信,我这一个跃进,会是坚强有力的跃进。”

我正在表示我对于他这一种前途深觉欣慰的时候,米考伯太太进了屋里。她比平素又稍邋遢些,再不就是据我这个现在没看得惯的人看来,好像有些又稍邋遢,不过仍旧还是因为要会客人,修饰了一下,还戴了一副棕色手套。

“我的亲爱的,”米考伯先生把她带到我跟前说,“这儿是尊姓考坡菲的绅士,想要跟你重叙旧好。”

事实证明,他做这番介绍的时候,最好缓缓从事,因为米考伯太太正身怀六甲,一听这话,不胜其突然,一下晕厥,因此米考伯先生,不得不慌慌忙忙,跑到下面后院里水桶所在的地方,舀了满满一脸盆水,在米考伯太太额上,又洒又洗。但是她不久就还醒过来了,见了我真正地感到高兴。我们大家一块儿谈了有半点钟的话。我问候她那一对双生儿,她说,他们都“长成了大汉子了”;我又问候他们那位大少爷和大小姐,她就把他们说成了“简直地是巨人”。不过那一回,米考伯先生虽然“出妻”,却没“见子”。

米考伯先生一心盼望我在他们那儿吃正餐。我本来并没什么不愿意的,但是我从米考伯太太的眼神儿里,觉得好像看了出来,她正为难的样子,并且正算计冷肉还剩了多少的问题。因此我说,我有别的约会;我一看米考伯太太听我这样一说,马上心里就轻松了,于是不论米考伯先生怎么强留硬拽地挽留我,我都咬定了我另有约会那句话不放。

但是我却对特莱得,对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说,在我打算告辞以前,他们得定一个日子,到我那儿去吃正餐。因为特莱得已经答应了人家一件活儿,非做不可,因此订的日子,总得迟一些才成;不过一个对于大家都合适的聚会日子到底订好了,我才跟他们告辞。

米考伯先生,托词说要指给我一条路,比我来的那条近,跟我一块儿来到一条街的角落上,据他自己说,他很急于想要跟一位老朋友说几句心腹话。

“亲爱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说,“我几乎用不着跟你说,在现在的情况下,能有你的朋友特莱得那样一个人,心智朗照——如果你许我这样说的话——心智朗照,跟我同居一椽之下,真有说不出来的快慰。隔壁住的是一个洗衣服的妇人,在她那起坐间的窗户里,摆着杏仁糖果出卖,街的对个儿就住着一个鲍街①的警官,你可以想象,有特莱得那么一个人在一块儿,那对于我自己,对于米考伯太太,是多大的安慰源泉。亲爱的考坡菲,我目下正代人买卖粮食,挣取扣佣。这种职业,并非有利可图——换一句话说,简直是赔钱的买卖——因此,结果是,手头一时拮据起来。不过,我很高兴地对你再找补一句说,我目下马上就可盼前途有厚望的机会出现(我现在还不能随便说明是哪一方面),只要这个机会一来,我完全有信心,我就不但可以永久供我自己丰衣足食,并且还可以供你的朋友特莱得丰衣足食。我对于他,有一种绝不矫情的关切。还有一句话,先说给你,免得你惊讶,那就是,照米考伯太太眼下身体方面的情况看来,要是她在爱的结晶中——简单地说吧,在婴儿中间,给我有所增加,并非完全不可能。米考伯太太娘家的人,居然那样关心,对于这样事态有所不满。我只能说,我不知道这件事与他们有什么纠葛。我对于他们那种感情的流露,只有报之以鄙夷和挑战,而对他们充耳不闻。”

①鲍街:在伦敦考芬园旁,为伦敦主要警察法庭所在。

米考伯先生于是又跟我握了一回手,跟我告辞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