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朵夫宅里有一个男仆,据我的了解,通常总是伺候史朵夫的,史朵夫上大学的时候,就投靠在他名下。这个男仆,在外貌方面,就是体面的样板。我相信,在像他这样身份的人中间,从来就没有过看起来像他那样体面的。他沉默寡言,脚步轻悄,举止安详,一味毕恭毕敬,善于察颜观色,用他的时候,他老在眼面前儿,不用他的时候,他从不碍手碍脚。但是他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他那份体面。他脸上并不是凡事随和的样子,他的脖子有些直挺挺的,他头上相当的熨帖、光滑,两边留着短发,紧箍在鬓角上,说话轻声柔气的,有一种很特别的习惯,就是,把S这个音,澌澌地发得特别清楚,因此给人一种印象,觉得他用这个音的时候,比任何别的人都多。不过他不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都能使它变为体面。假使他的鼻子是倒着长的,他能使那个倒着长的鼻子也变得体面起来。他把他的周身,都用体面的气氛包围;他活动的时候,一团体面也永不离身,跟着他活动。担心他会做任何错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那样无一处不体面,没有人会想到叫他穿上号衣,因为他那份体面,绝不容人拿他当下人看待。非要让他做什么有失身分的活儿不可,就等于对一个顶体面的人,不顾他的感情,胡乱加以侮辱一样。我曾注意而看到,这个人家的女仆,都出于本能深深感觉到这一点,因此,遇到有这种活儿,都是她们自己来做,而且她们做这种活儿,一般还都是他在食器贮存室的炉旁坐着看报的时候。
我从来没见过有像他那样守口如瓶的人。但是他有了这种品性,也和他有了其他的品性一样,只使他显得更加体面。连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儿叫什么这件事,也都好像作成了他那份体面的一部分。人人都知道他姓利提摩,而这个姓却丝毫无可非议之处。有的人也许因为姓皮特曾犯过绞罪而丧命,又有的人也许因为姓托姆曾犯过流刑而远窜,但是利提摩这个姓,却十二分地体面。
我在这个人面前,只觉得特别年轻,我想,这也许是因为体面一事,依理而论,有一种应受尊敬的性质而起。至于他有多大年纪,我是猜不出来的。这一点,也由于同样的原因,给他增长了身价,因为,从他举止安详那种体面神气上看,你说他五十也可,说他三十也成。
早晨的时候,我还没起来,利提摩就到我屋里来了,给我送那种令人难堪的刮脸水,同时把我的衣服给我摆出来①。我把床帷拉开,从床上往外看去,我看到他那份沉静平稳的体面派头,像沉静平稳的气温一样,举止作息,一点不受一月里那种东风②的影响,连嘘翕呼吸都丝毫不含冰霜的凛冽,他就带着这种体面派头,把我的鞋,像跳舞起步那样,左右平排分放,同时像放一个婴儿那样,放我的上衣,用嘴吹上衣上的微尘。
①把衣服摆出来:英美习惯,到亲友家作客,在提箱里带几套衣服,到亲友家,仆人把提箱拿到客人所住的寝室,放在五斗橱里,每天早晨由仆人拿出摆好,供客人选择所要穿的。
②英国的东风,像中国的西北风,寒冷凛冽。
我对他说了一声早安,同时问他几点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我从未见过那样体面的猎人怀表①来,用大拇指逼着表壳,免得表壳的弹簧开得太大,好像向一个会说谶言的牡蛎讨谶言一样②,往里看着表面,看完了把表壳合上,对我说,“回您话,八点半钟。”
①猎人怀表:怀表之有外壳者,其壳有弹簧司开关,所以保护玻璃表蒙子。最初为猎人所用,故名。
②谶言为古希腊于神庙中所求,以卜未来吉凶。牡蛎壳闭得很紧,求谶言卜吉凶,求者当然注意听,而向闭得很紧、不易开开的牡蛎求谶,则注意之情当更加甚。
“史朵夫先生很想知道,您夜里睡得好不好,先生。”
“谢谢你,”我说,“睡得好极了。史朵夫先生也睡得很好吧?”
“谢谢您,先生,史朵夫先生睡得还算好。”这是这个人所有的另一种特点。说话绝不用“最怎么”、“顶怎么”的字样。永远是冷静、平稳地执其中而用之。
“还有什么您赏脸要小的做的没有,先生?我们宅里九点半钟开早饭,九点钟响预备铃。”
“没有什么啦,谢谢你。”
“我谢谢您才对哪,先生,”他说了这句话以后,从我床前走过,那时候他把脑袋轻轻一低,算是对他刚才校正我那句话表示歉意,跟着走了出去,关门的时候,那样轻巧仔细,好像我刚刚身入甜美的睡乡,而这种身入睡乡是我生死所关一样。
我们两个,每天早晨,都要一字不差地把这一套话说一遍,从来没多过一个字,也从来没少过一个字。但是,尽管我经过一夜,从故我中有所提高,尽管史朵夫和我同游同息,史朵夫老太太对我推心置腹,达特小姐对我谈论究问,都使我向成熟之年迈进了,而在这位最体面的人面前,我却“又成了一个孩子”,像我们那些诗歌小名家所吟咏的①那样。
①这儿“诗人”原文是多数,应为当时一般无甚名气的诗人们所常说的。这样诗人的诗,当然不会流传后世,所以此处究指何人,无从考证。
他替我们备马;史朵夫既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就教我骑马的技术;他给我们备剑,史朵夫就教我击剑的技巧;他给我们预备护手套,我于是就在同一老师的教导下,开始在斗拳方面有了进步。史朵夫看到我对这些技艺全不在行,那我丝毫都不在乎,但是在这位体面的利提摩面前,我这些方面露怯出丑,却永远是我觉得受不了的。我没有道理相信利提摩自己懂得这些技艺;他从来连他那体面的眼毛都没颤动一下,可以使我认为他在这些方面也有所体会。然而不论多会,我们练这类玩意儿的时候,只要他在跟前,我就觉得我是一切活人中间再没有那样稚嫩、那样不老练的了。
我对于这个人特别不惮其烦地叙述,一来因为他那时候对我发生了特别的影响,二来因为后来发生的事儿。
这一个星期过得非常令人可心惬意。对于我这样一个如在云端过日子的人,这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本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但是在这一个很快就过去了的星期里,我却有许多机会对史朵夫了解得更多,在一千个方面对他爱慕更甚,因此,在这一个星期结束的时候,我只觉得,我和他相处,好像不止一个星期,好像比一个星期多得多。他把我胡打海摔地当一件玩具那样看待,这种看待对于我,比他所能采取的任何别的行动都更可心。这种看待使我想起我们旧日的交情来;这种看待好像是旧日的交情自然必有的结果;这种看待表示他还是跟从前一样,并无改变;我把我的所能拿来跟他的所能作比较,我当然要发生不足之感,我把我仗着友谊沾他的光和他沾我的光用同样尺度来衡量,我当然要产生忸怩之情;他这种看待化除了我那种不足之感,减少了我那种忸怩之情。比一切都更重要的是:这种看待,是他对任何别人所没有的一种亲昵、诚挚、不拘形迹的态度。他在学校的时候,既然对待我跟对待任何别的同学不一样,我快活地相信,他现在出了学校在人世中对待我,也跟他对待他任何别的朋友不一样。我相信,我在他心里,比他任何别的朋友都更贴近,我自己这颗心,也由于对他爱慕而感动。
他决定跟我一块到乡下去走一趟,我们动身到那儿去的日子来到了。起初的时候,他还犹豫过,不知道是不是把利提摩也带去,后来才决定把他留在家里。这位体面的人,永远是随遇而安,所以就把我们的提箱,往那辆要把我们送到伦敦去的小马车上拴,拴的时候,那样仔细,那样力求牢固,好像提箱要受多少辈子的颠簸折腾那样。他接我给他那点并不太多的赏钱,态度十分沉静。
我们跟史朵夫老太太和达特小姐告别的时候,在我这方面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在那位慈母方面,表现了许多温蔼之情。我最后看到的是利提摩那双丝毫不受骚动的眼睛,我只觉得,他那双眼睛里满含着一种神气,说他心里深深相信,我实在非常的年轻。
在这样吉祥顺利的情况下,重回旧日熟游的地方,我都有什么感觉呢,我不打算描写。我们是坐驿车到那儿去的。我记得,即便对于亚摩斯的名声我都非常爱护,所以,在我们坐着车穿过它那昏暗的街道要往客店去的时候,我听到史朵夫说,这个地方,据他所了解到的看来,是一个奇特好玩、偏僻、窵远的窝窝洞儿,我都觉得大为欢喜。我们一到客店就上床就寝(我们从我有过交道、叫作海豚的房间门外过,我看到那儿有一双泥污黏濡的皮鞋和裹腿①),我们第二天早餐吃得很晚。史朵夫既是满怀高兴,所以在我还没起床的时候,就已经在海滩上到处溜达了,而且,据他说,就已经和那地方上的渔人,有半数认识了。不但如此,他还老远看见一个房子,他认为毫无疑问,那就是坡勾提先生那个房子,房上的烟囱还冒着烟。他还告诉我,说他当真曾经想要去到那儿,开门进去,对他们赌咒发誓,说他就是我,长得他们都不认识了。
①英美习惯,客人住在旅馆里,夜间就寝前,把靴、鞋等换下,放在房间门外,旅馆仆役,擦净上油,第二天早晨再穿。狄更斯对于放在房间外的脏靴、鞋,似乎非常感到好玩儿。他给友人一封信里,说到他游美时,住于旅馆,夜间欢迎他的人,在房间外给他唱夜曲,他非常感动。但在感动时,“忽然一种念头起于心中,使我大笑难禁,因此只好以被毯蒙首。我对凯特(他太太)说,‘天哪,门外我那双靴子,看着有多极情尽致地可笑,有多极情尽致地庸俗啊!’我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像那一次那样,让靴子引得起那样荒谬可笑的感觉。”同时,他有时把他突然想到的事物,插到与前后上下文都无关系的中间。他在《游美札记》里,写到在蛎黄食堂里吃蛎黄,突然插了一句说,“也并非为的你,希腊文教授啊!”是他突然想起那位教授来而写入该文中,和这儿正是一类情况。
“你都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介绍给他们哪,雏菊?”他说。“我可是完全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好了。”
“呃,我早就想过了,我认为今天晚上最合适,史朵夫,因为那时候,他们都要回到家里,围炉而坐。我愿意让你看一看,他们那儿有多严密舒适。那真是一个稀奇好玩的地方。”
“就依着你!”史朵夫说。“今儿晚上去。”
“我告诉你,我要事先一点也不透露给他们,说咱们到这儿来啦,”我高兴起来,说。“咱们得给他们个冷不防。”
“哦,当然要给他们个冷不防,”史朵夫说,“要不是冷不防,那就没有趣儿了。咱们要看一看这些土人的原形本色。”
“虽然他们不过是你说的那一种人,也都要看一看,”我说。
“哦呵!哦!你这是还没忘我跟萝莎拌的那一次嘴架呀,是不是?”他很快地看了我一眼,喊着说。“那个该死的丫头,我真有点怕她。她就像个专好捉弄人的精灵一样,老在我心里作怪。不过,好啦,咱们不要管她啦。你现在马上就要做的是什么哪?我想,你要去看你那个老看妈吧,是不是?”
“哦,不错,正是,”我说;“我什么别的都得撂开,要先看一看她去。”
“好吧,”史朵夫说,一面看了看他的表。“比方说,我把你交到她手里,叫她抱着你哭上两个钟头的工夫。这总可以够了吧?”
我大笑着回答他说,我想,我们有两个钟头的工夫,很可以哭够了,可是有一样,他也一定得去才成;因为,他的声望早已不胫而走,先行到此了。他在那儿,也几乎和我一样,成了一个大人物了。
“你想要叫我到哪儿,我就可以到哪儿,”史朵夫说,“你想要叫我做什么,我就可以做什么。你只告诉我都到什么地方去找你们就成了;两个钟点以后,我一准出场,还是你想要叫我怎么出场,要我淌眼抹泪,还是要我逗乐打诨,都没有不成的。”
我把怎么就能找到往来布伦得屯等地的雇脚马车夫巴奇斯先生住的处所详细地告诉了他;跟他这么讲定之后就和他分了手,一个人出了门。那时微风尖峭、清爽,大地干爽;大海清澈晶莹,縠纹微生;太阳虽然没有暖气洋溢,却有晖光四照,一切都新意盎盎、生气勃勃。我自己因为能来此地,感到快乐,也新意盎盎、生气勃勃,因此我只觉得,我都能把街上遇到的人拦住,和他们握手寒暄。
街道看起来都很窄小,这是很自然的。我相信,我们只在孩童时期所看见的街道,以后再回到那儿,都要显得窄小。但是我在这条街上,却没有一样东西忘记了的,却没看见有一样什么改了样的,一直到我来到欧摩先生的铺子那儿。只见那儿从前只写着“欧摩”的字样,现在却变而为“欧摩与周阑”了,但是承做衣服、发卖呢绒纱布、服装零件、承办殡葬衣物等等字样,还是照旧没改。
我在街道对面,看了这些字样以后,我的脚步就很自然地想要往欧摩先生的铺子那儿去,所以我就穿过大街,来到铺子门口,探头往铺子里面瞧。铺子后部,有一个挺好看的女人,正抱着一个婴孩逗弄;另一个稍大一点的小孩就紧揪着她的围裙不放。我一点没费事,就认出来那是敏妮自己和她的孩子。通到起坐间的那个玻璃门并没开着,但是隔着院子,从工作棚里却隐隐约约地传来我旧日听到的声音,好像那种声音一直永远就没停止过似的。
“欧摩先生在家吗?”我进了铺子里面,问。“他要是在家,我很想见一见他。”
“哦,先生,在家,他在家,”敏妮说,“这样天气,他那个哮喘病,出门儿不相宜。周,叫你老爷!”
那个小家伙,正揪着他妈的围裙不放,一听这话,喊了一声,喊得猛极了,把他自己都闹得害起臊来,因而把个脸钻到他妈的裙子里,把他妈逗得又乐又爱。我于是听到一种气喘吁吁的声音,冲着我们而来,一眨眼的工夫,欧摩先生就站在我面前了,他比当年喘得更厉害了,不过却没怎么显老。
“先生,小老儿这儿有礼啦,”欧摩先生说。“你有什么贵干,先生?”
“我要你跟我握手,欧摩先生,要是你高兴的话,”我说,同时把手伸出。“你有一次,曾对我非常温存体贴,不过我可恐怕,我当时并没表示出来,说我知道你对我那份温存体贴。”
“真有那么回事吗?”那位老人回答我说。“我听到这个话,当然很高兴,不过我可不记得那是几儿的事了。你敢保那一定是我吗?”
“十二分敢保。”
“我认为,我这个记性,也跟我这个气嗓一样,越来越不中用了,”欧摩先生说,同时一面看着我,一面摇脑袋,“因为我记不得你是谁了。”
“那一回,你亲自到驿车站上去接我,我在你这儿吃的早饭,以后咱们——你、我、周阑太太和周阑先生——又一块儿坐着车到了布伦得屯,你都不记得啦?那时候周阑太太还没和周阑先生结婚哪。”
“哟,你可说说!”欧摩先生先听了我那番话,吃了一惊,让那一惊闹得大大地咳嗽了一阵,然后喊着说,“你说的都是真个的吗?敏妮,我的亲爱的,你还记得不记得?哦呵,不错,我想起来啦;那回的当事人是一位堂客,是不是?”
“那是我妈,”我回答他说。
“是—啦,—不—错,”欧摩先生说,同时用他那二拇指把我的背心一触,“还有个小娃娃哪!一共有两个当事人。那个小小的当事人和那另一个当事人躺在一块儿。是往布伦得屯那边儿去的,不错。唉!从那一回以后一直到这会儿,你都不错吧?”
我很好,我说;我对他表示了谢意,同时说,我希望他也很好。
“哦,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什么可以嘟囔的,”欧摩先生说。“我觉得我这口气儿越来越喘得费劲了,不过一个人老了,就很少越来越喘得省劲儿的。我是费劲也好,省劲也好,怎么都好。这是顶好的办法,对不对?”
欧摩先生因为大笑了一声,又咳嗽起来,他女儿帮了他一下①,才把那一阵咳嗽劲儿过了;那时他女儿正站在我们跟前,在柜台上逗弄她的小婴孩。
①帮了他一下:这是说,他女儿给他捶背。
“唉!”欧摩先生说,“是的,不错。是两个当事人!呃,就是坐那一趟车,要是我记得不错,敏妮才把她和周阑结婚的喜期定了的。‘您把日子定了吧,老爷子,’周阑说。‘不错,您把日子定了吧,爸爸,’敏妮说。你瞧这阵儿哪,他也成了这个铺子的东家啦。你再瞧这儿,这是他们那个顶小的!”
敏妮大笑,同时用手把她那带着束发带的头发,往鬓角上拢,她父亲就把他那个粗胖的手指头,插在她正在柜台上逗弄的那个小婴孩的小拳头里。
“不错,是两个当事人!”欧摩先生说,同时带着回忆旧事的样子直点脑袋。“的的确确不错!这阵儿哪,就是这一会儿哪,周阑就做着一口灰色的材,钉着银钉子①,比这个的身量”——在柜台上逗弄的那个小婴孩的身量——“大着二英寸还多。您在这儿用点什么,好吧?”
①“材”为汉语中“棺材”的简称。原文以one代coffin,汉语中不提“棺材”,皆所以避免不吉字样。西人棺材,或用木作,或用铅作。此处灰色,似为铅的颜色。钉银钉,即在棺材上四围等处,钉上银头的钉子,罗列成行,以为装饰。
我对他表示了我的感激之情,但是却谢绝了他的殷勤之意。
“我想想看,”欧摩先生说。“那个雇脚马车夫的太太——坡勾提——那个船夫的妹妹——她跟你们府上有瓜葛,是不是?她那时在你们府上当佣人,是吧?”
我答应他说是,他听了好像感到很满意。
“我相信我这个喘病下一回就会好起来了,”欧摩先生说,“因为我这个记性好起来了么。呃,先生,我们这儿有她一个年轻的亲戚,在我们这儿当学徒,她干成衣那一行,心思手头,再没有那么精巧雅致的了。我敢跟你担保,我相信全英国没有一个公爵夫人能跟她比的。”
“你说的不是小爱弥丽吧?”我不由自主地喊道。
“她正叫爱弥丽,”欧摩先生说,“她还是真叫小。不过你要是相信我这个话,你就要说,她长了一副只是她自个儿有的脸盘儿,才把这个镇上的女人,闹得有一半儿都疯了一般地跟她作对头。”
“你这可是瞎说,爸爸!”敏妮喊着说。
“我的亲爱的,”欧摩先生说,“我并没说,你也跟她作对头啊。”一面冲着我挤咕眼儿,“不过我可得说,亚摩斯的女人有一半儿——唉!在方圆五英里地以内的,就没有不像疯了似的跟那个女孩子作对头的。”
“她要是安分守己、不巴高望上,爸爸,”敏妮说,“别让别人抓住了小辫儿,那她们就会那样对她呀?”
“不会那样对她,我的亲爱的?”欧摩先生回答说。“不会那样对她?你对人情世故就这么个了解法儿呀?凡是女人家,都是该做的才做,不该做的,她们就不会做啊?有这样事吗?特别是关于另一个女人的丑俊问题?”
欧摩先生发了这一通糟蹋女人的戏谈以后,我真觉得他要一下完蛋。他咳嗽得那么厉害,他一个劲儿地想喘气,而他的气却那样顽梗倔强,就是不让他喘,因此我一心只想,我会一下看到他那个脑袋在柜台后面倒了下去,而他那两副黑裹腿、连带膝上扎的那两小嘟噜锈色的带子却翘了起来,在空里战抖着作微弱无力的挣扎。不过后来他到底好一些了,但是仍旧喘得很厉害,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只得在一个写字桌前的凳子上坐了下去。
“你要明白,”他说,一面擦脑袋,一面使劲喘,“她在这儿,还没交结什么人,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熟人和朋友,更不用提有什么甜哥哥、蜜姐姐了。这样一来,有的人可就编出一套不受听的瞎话,流传起来了,说爱弥丽想当阔太太。据我自己的看法,我认为,这个瞎话所以流传起来,主要地是因为她在学校里有的时候,说她要是做了阔太太,她就要给她舅舅做什么什么事——你看出来了吧?——买什么什么好东西。”
“我对你实说,欧摩先生,”我急不能待地说,“我们两个还都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就对我说过这种话。”
欧摩先生又点脑袋,又摸下巴。“一点不错,正是这个话。还有哪,她只用一点点材料,就能比别人用好多材料,打扮得还好看,这也惹得人家不痛快、犯醋劲。再说,她这个人,未免有些任性,你可以说那是任性。我自己就可以不客气地说那是任性,”欧摩先生说:“对自己的心意摸不十分透;有一点惯坏了的意味;开头儿的时候,不能约束自己。他们说她的坏话,再没有什么别的啦吧,敏妮?”
“没有啦,爸爸,”周阑太太说。“这就是顶不受听的了,我认为。”
“所以,有一回,她找了个事由儿,”欧摩先生说,“给一个老太太做伴儿,那个老太太爱闹个小脾气什么的,所以她们两个就不大能合得来,她就把事儿辞了,不干了。后来她才到我们这儿来的,要学三年徒。这阵儿差不多已经学完了两年了。她是个再好也没有的女孩子了。一个人能顶六个人。敏妮,她一个人能顶六个人,是不是?”
“是,爸爸,”敏妮回答说。“是就是是。你永远可别说我糟蹋过她。”
“很好,”欧摩先生说,“这样才对,”跟着他把下颏又摸了一会儿之后,找补了一句,说,“好啦,你这位年轻的绅士,为的不要让你说,我这个人喘的气短,说的话可长,所以我就把我要说的话就此打住吧。”
他们谈这番话的时候,既然只要一说到爱弥丽,就把声音放低了,因此我知道,毫无疑问,爱弥丽就在近前。我现在问他们,是不是这样,欧摩先生点了点头,还是冲着起坐间的门那儿点了点头。我跟着急忙地问他们,我可以不可以往那儿瞧一瞧,他们回答说,可以随便瞧;我于是就隔着玻璃门往屋里瞧,就瞧见了她坐在那儿做活儿。我瞧见她,腰肢袅娜,出落得极其漂亮,正用她那湛湛蔚蓝的两弯秋波——曾在我童年看到我内心的那两弯秋波——带着笑容,往敏妮另一个孩子那儿瞧,那孩子那时正在她近旁玩耍;她那娇艳焕发的脸上,正含着一团任性之气,足以证明我所听到的话并非不实;正隐藏着旧日那种喜怒无端、爱憎不时的羞怯之态;但是在她那漂亮的面容上,我却敢说,并看不出别的样子来,只见一片生来就为的是要叫她向善,为的是要叫她快活的样子,而且也正走上了向善、快活道路的样子。
隔院传来的那种永不休歇的音调——唉!那本来就是一种永远也不会休歇的音调——直就在这段时间里轻轻地哐当哐当,永不停止。
“你不想进去,”欧摩先生说,“跟她打打招呼吗?进去跟她打打招呼吧,先生!不要客气!”
那时候,我很害羞,不好意思进去跟她打招呼。我害怕,我一进去,就要把她闹得手足无措,也就和我害怕我一进去会把我自己闹得手足无措一样。不过我却问明白了,她每天晚上都是什么时候下班儿回家,为的是我们可以按照那个时刻去到她家。跟着我向欧摩先生自己、欧摩先生那个漂亮的女儿、还有那个女儿的小孩子,都一一告别,起身往我那个亲爱的老看妈坡勾提家里走去。
坡勾提正在她那个方砖铺地的厨房里做饭。我一敲门,她就把门开开了,问我有什么事儿。我面带笑容看着她,但是她却面无笑容回看我。我虽然并没间断,老给她写信,但是我们没见面却不多不少有整整七个年头了。
“巴奇斯先生在家吗,太太?”我故意粗声粗气地对她说。
“他在家,先生,”坡勾提回答我说,“不过可因为害风湿痛,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了。”
“他这阵儿还常往布伦得屯去吗?”我问。
“他没有病的时候,还是常去。”她回答我说。
“你自己也曾到那儿去过吗,巴奇斯太太?”
她更留神往我这儿瞧,同时我注意到,她还把两只手很快地往一块儿一凑。
“因为我想打听一下那儿的一所房子,他们叫作是——他们叫它什么来着?——喔,是啦,他们叫作是‘栖鸦庐’的一所房子,”我说。
她往后退了一步,吃了一惊,把手犹犹豫豫地往外一伸,仿佛要把我推开那样。
“坡勾提!”我对她喊道。
她叫道,“我的宝贝儿乖乖!”于是我们两个一齐哭起来,一齐紧紧抱起来。
她都说了些什么尽情放意的话,做了些什么尽情放意的事;她都怎样抱着我又哭又笑;她都怎样骄傲得意,怎样狂喜大乐,她都怎样因为那个人——那个本来看到我要得意、要觉得光荣的那个人,却永远也不能把我疼爱亲热地搂抱在怀里,而难过悲哀;所有这种种,我都没有心肠去叙述。我对她这种种感情,都是同气同德、感应和合;我一点也没顾虑,说我那是孩子气。我一生之中,我敢说,即便对坡勾提,也从来没有像那天早晨那样尽情地又哭又笑。
“巴奇斯见了你,一定要觉得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坡勾提用围裙擦着眼泪说,“他见了你,对于他的病,比他用多少品脱擦剂都要有效得多。我先去告诉他一声,说你来了,跟着你再上楼去看看他,亲爱的,好不好?”
当然好。但是坡勾提要离开这个屋子,却不能像她想的那么容易,因为她每回一走到门口,每回一回头看我,她就又得跑回来,趴在我的肩头上,另哭一会,另笑一回。这样闹了多少次以后,于是,我为了要使事情更顺利,干脆跟她一块儿上了楼,我在门外先等了一会儿,等着坡勾提进去对巴奇斯先生说我来了,有个准备,然后我在病人床前出现。
他极尽热情地表示欢迎。他因为风湿痛太厉害了,不能跟我握手,他就请我握他那睡帽上的穗子,我也就把那穗子亲热地握了一气。我在他的床边上坐下以后,他对我说,他现在觉得他好像又在去布伦得屯的路上赶着车送我回家去了;这种想法,使他感到的舒服,真没法衡量。他仰着身子躺在被毯里,全身都叫被毯遮盖,只露着个脸,因此他看起来,别的什么都没有,好像就有一个脸——跟一个习俗相沿的小天使①一样——他在这样情况下,看着就是我从来所见的奇物中最奇的了。
①画小天使,习惯上多只画一个脸,英国18世纪名画家伦那勒兹画的《小天使》,即是一例。
“先生,我那回在车里写了个名字,那个名字是什么?”巴奇斯先生带着患风湿痛那种病人的微笑①,说。
①患这种病的人,连笑一笑都会发疼。这儿是说,要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啊!巴奇斯先生,我们对于那件事,可真郑重其事地谈过,是不是?”
“我那个愿意,耗了很长的时间吧,先生?”巴奇斯先生说。
“是耗了很长的时间,”我说。
“那我一点也不后悔,”巴奇斯先生说。“你那一回跟我说她怎么样怎么样,说她给你们做苹果排,给你们做饭,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清清楚楚的,”我回答他说。
“那是真的,”巴奇斯先生说,“跟针一样真。那是真的,”巴奇斯先生说,一面把他的睡帽直点,因为那是他惟一可以表示强调的办法,“像折本一样真。没有什么别的能比它们更真的了。”①
①英语里有一种表达比喻的方式,只取其为双声字,并不问其有多少意义:如“as weak as water”(如水之弱),“dead as door-nail”(如门钉之无生气)之类,巴奇斯这儿的比喻(原为“像税一样地真”)也属这一类。译文亦用双声字,而不顾其有意义与否。
巴奇斯先生把眼睛盯在我身上,好像想要叫我对他在病床上琢磨出来的想法表示同意;我也就表示了同意。
“没有什么别的能比它们更真的了,”巴奇斯先生又重复了一遍,说,“像我这样一个穷人,病着躺在床上,就要想到这类的道理。先生,我是一个很穷的人。”
“我听了这个话,很替你难过,巴奇斯先生。”
“一点不错,真正是一个穷人,”巴奇斯先生说。
他说到这儿,把右手软弱无力地慢慢从被毯底下伸了出来,胡乱抓挠了一气,才抓到了床旁边松松地绑着的一根手杖。他用这根手杖乱捅了一气,捅的时候,脸上露出千变万化的惶惑神色,最后终于捅到了一个箱子,箱子的一头一直露着,可以看见。他捅到了这个箱子,他脸上的神色才平静了。
“净是些旧衣裳,”巴奇斯先生说。
“哦!”我说。
“我恨不得那都是钱才好,先生,”巴奇斯先生说。
“我也恨不得那都是钱,是真个的,”我说。
“可是那并不是钱,”巴奇斯先生把两只眼睛能睁得多大就睁多大,说。
我表示了我绝对相信他那个话以后,巴奇斯先生把眼光更温柔地转到他太太那面儿,说:
“她,克·坡·巴奇斯,是女人里面顶会干活儿、顶好心眼儿的啦。一个人,对她,对克·坡·巴奇斯,不管说什么夸她的话,都没有她不配的,不但没有不配的,还都没有说得尽的哪。我的亲爱的,你得预备顿正餐,请一回客。你得预备点好吃的、好喝的,听见了没有?”
我本来要拦阻他这番为尊敬我而表现的好意,认为那不必要,但是我看到坡勾提从床对面冲着我直使眼色,不教我拦阻,我就没吱声儿。
“我身边不知哪儿放了一点儿钱,我的亲爱的,”巴奇斯先生说,“不过我这阵儿有点儿困,想打个盹儿。你和考坡菲先生要是先出去一会儿,让我打个盹儿,那等我醒过来,我就想法找一找那些钱在哪儿。”
我们听从了他这种要求,就离开了那个屋子。我们到了屋外,坡勾提对我说,巴奇斯先生,比以前更“有些手紧了”,他想要从他攒的那些钱里拿出一个来,总是要使这个妙计。他忍着从来都没听人说过的痛苦,自己从床上爬下来,从那个枉负恶名的箱子里把钱取出来。因为这样,所以我们马上就听到他发出最凄惨可怜的呻吟,因为这种喜鹊一般的行为①,使他全身的骨节,没有一处不像上了押床一样地痛楚。不过坡勾提一方面满眼含着可怜他的样子,一方面又说,他这样忍痛慷慨,对他很有好处,所以不要阻拦他。因此他就呻吟下去,一直到他重新回到床上的时候,我觉得,毫无疑问,一定是受了一番殉道者的酷虐刑罚。于是他把我们招呼进去,假装着刚从一场神清梦稳的盹睡中醒来,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几尼。他自己以为,这样一来,既可以把我们骗哄过去,又可以把箱子无法渗透的秘密保持,那份满意劲儿,好像足足可以补偿得过所有他吃的那些苦。
①喜鹊有一种奇特的习惯,喜欢把叼来的东西藏在最令人想不到的地方。
我把史朵夫要来的话,先跟坡勾提说了,以便她心里有底;待了不久,他就来了。史朵夫实际只是我个人要好的朋友,而不是她自己亲身受惠的恩人;但是我深深相信,她接待他,却跟她亲身受惠的恩人完全一样;她是不管他是什么样儿,都以最大的感激和忠诚来接待他的。不过他的态度那样从容、精神那样充畅、性情那样温蔼、举止那样和善、仪容那样秀美,他的天性那样善于对他所要讨好的人应合顺适,那样善于随其意之所欲,对人投其所好,深入人心:所有这种种特点在五分钟的工夫里,就使坡勾提对他完全倾倒。仅仅看他对待我的态度那一端,就能赢得她的忠心;但是,由于这种种情况合而为一,我真心诚意地相信,在他那天晚上离开这所房子以前,她就已经五体投地地崇拜他了。
他待在那儿,和我们一同进正餐——他接受这番邀请的时候,如果我只说他很愿意,那他那份欣喜和高兴,我连一半儿都没表达出来。他像阳光,空气一样,来到巴奇斯先生的卧室里,仿佛他就是使人神爽身健的清风朗日,使屋里光明起来,新鲜起来。他不论做什么,都是不声不响、无形无迹、不知不觉、毫不费力地就做了。他做一切,都是轻快灵敏,使人无法形容;看来好像只此一事,即已尽之,不必它求;或者说,只尽于此,已到极处,无可增益;而这种轻快松泛等等,都是那样雍容尔雅,那样出乎天成,那样使人可心,直到现在,在我的记忆中,都使我不胜感动,不胜钦佩。
我们在他们那个小小的起坐间里欢乐嬉笑,那儿那本殉教者的传记,从我离开那儿以后再没翻过篇儿,现在又像旧日一样,摊在桌子上面,我翻着那里面那些吓人的插图,当年看到它们那时候所引起的那番恐惧,现在只还记得,而却不再当真感到了。坡勾提说到她叫作是我的那个屋子,说那个屋子都拾掇好了,预备我晚上在那儿住,说她希望我能在那儿住;她说的时候,我犹犹疑疑地,还没等到我往史朵夫那儿看,他就抓住了这件事的全部关键。
“咱们待在这个地方的时候,”他说,“你当然得在这儿过夜,我哪,在旅馆里过夜好啦。”
“不过把你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我回答他说,“可把你撂开了,那好像不够朋友吧,史朵夫。”
“咱们把上帝请出来评一评,你说按道理讲,你应该在哪儿住!”他说。“‘好像’的事跟这个比起来,算得了什么!”于是这个问题马上就解决了。
他把他这种种使人欢乐的能事,一直继续到最后一刻,八点钟,那也就是我们要往坡勾提先生的船屋那儿去的时候。实在说起来,他这种种能事,都随着时光的进展而更辉煌地显露;因为连我当时就确实认为,我现在更毫无疑问确实认为:他决心想要讨人喜欢而轻易成功的感觉,引他入胜,使他揣情夺理,更加体贴入微,因此,虽然更加细致,而更加容易成功,既是这样,那么,如果有人跟我说,所有他这一切,都只是一种辉煌的玩意儿,为一时的兴奋而作,要使自己高兴的心情有所发泄,只为快乐一时而出,并无意识地来显耀一下自己的优越,只是毫不在意浪费精力的行径,只为取得于自己毫无价值的东西,不到一分钟就扔掉了;我说,如果有任何人,那天晚上对我说这样一类谎话,那我不知道我听了这番谎话以后,要用什么态度来接受,才能把我的激愤发泄出来!
也许反倒要用一种更加强烈,想入非非的忠诚、友爱之情(如果那可能更加强烈的话)来接受这番谎话;因为那时我正以一种想入非非的忠诚、友爱之情,傍他同行,穿过一片冬天昏夜的沙滩,往那个老船屋那儿走去。那时候,凄凉的风,在我们身旁像叹息一样吹过,它那呻吟呜咽,比我头一次迈入坡勾提先生家的门槛那天晚上,更哀婉悲惨。
“这真是一个荒凉的野地,是不是,史朵夫?”
“在昏夜里看来,很够凄凉惨淡的,”他说,“大海就猛吼狂号,好像要把咱们饱它的馋吻一样。那面儿有一点亮光,那就是那条船吧?”
“不错,那就是那条船,”我说。
“我今儿早晨看到的,也就是那条船,”他回答我说,“我一下就认定了那就是那条船,我想也许是由于本能,就认出来的吧。”
我们走近亮光的时候,不再吱声儿,只轻轻悄悄地朝着船屋的门走去。我用手去拉门闩,同时低声对史朵夫说,要他紧跟在我后面,跟着我们进了屋里。
我们还没进门的时候,就听到一片嗡嗡之声,由屋里发出,现在我们进门那一会儿,又听到拍手的声音;这种拍手的声音,我却没想到,是从平常老抱怨孤单凄苦的格米治太太那儿发出来的。但是在那儿感情出乎寻常地兴奋激动的,并不是只有格米治太太一个人。坡勾提先生脸上神采四射、得意洋洋,全身的劲儿都使出来,在那儿大笑,正把两臂大张,好像正等小爱弥丽投入怀中;汉脸上就又是爱慕、又是狂喜、又带着一种笨滞的羞涩神气(这种神气,表现在他脸上,极为合适),用手握着小爱弥丽的手,好像正要把小爱弥丽介绍给坡勾提先生;小爱弥丽自己羞得满脸通红,但是却和坡勾提先生同乐其乐(这是从她眼神里的喜悦神情可以看出来的),正要从汉的身边往坡勾提先生的怀里投,却因我们这一进门而打住了。我们头一眼看到他们所有这些人的时候,我们从外面昏暗凛冽的夜色中,一下进到温暖光明的屋里那一会儿的时候,他们就正是这样的光景;格米治太太就站在后面,像个疯婆娘似的两手直拍。
我们一进门儿,这幅小小的图画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我们很可以怀疑一下,说这幅图画是否曾经真正有过。我站在那一群惊异失措的人们中间,和坡勾提先生对面而立,把手伸给坡勾提先生,这时只听汉嚷道:
“卫少爷!卫少爷来啦!”
在一瞬的工夫里,我们大家都互相握起手来,互相问起好来,互相道起高兴相会来,都一齐地七嘴八舌说起话来。坡勾提先生见了我们,那样得意,那样欢乐,都不知道干什么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跟我一次又一次地握手又握手,跟我握完了,又一次又一次跟史朵夫握手又握手,跟他握完了,又一次又一次,又跟我握手又握手,然后又把他那粗糙蒙茸的头发,抓挠得满头乱七八糟。他那样欢乐得意、狂笑不止,令人看来,真是一桩赏心的乐事。
“哦,你们二位绅士——长成了大汉子的绅士,在我一辈子这么些晚上,偏偏不早不晚,在今儿个这个晚上,脚踏我们这个贱地,”坡勾提先生说,“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事儿,这是我敢说一点不错的!爱弥丽,我的乖乖,你上这儿来,你上这儿来,我的小金豆儿!这是卫少爷的朋友,我的亲爱的!这就是你常常听说的那位绅士,爱弥丽。他同着卫少爷一块儿瞧你来啦,你舅舅这一辈子里,不论这阵儿,也不论后手儿,像今儿个晚上,都得说是顶高兴、顶快活的啦。别的日子叫他去他妈的吧,就给今儿个这个晚上叫好儿得啦!”
坡勾提先生把这番话,用异乎寻常的生动活泼、快乐欢欣的劲儿,一口气说完了,他就乐得魂飞魄扬的样子,把他那两只大手,放在爱弥丽的脸上,一面一只,捧着爱弥丽的脸吻了不止十二次,然后带着温和的得意和痛爱,轻轻把她那脸放在他那宽阔的怀里用手拍它,好像他那两只手是贵夫人的手一样。然后才放她起来;在她脱身跑到我从前睡觉的那个小屋子里去的时候,他那样迥异寻常地满心喜欢,把他闹得脸上红彤彤,嘴里喘吁吁。
“要是你们这两位绅士——这阵儿长成大汉子的绅士,这样的绅士——”坡勾提先生说。
“一点也不错,他们是这样儿,他们是长成了大汉子的绅士!”汉喊道。“说得对!他们是这样儿,卫少爷,我的哥儿们——是长成了大汉子的绅士——他们是长成了大汉子了!”
“要是你们两位绅士,两位长成了大汉子的绅士,”坡勾提先生说,“看到我由不得自己、这样疯了似地高兴起来,那我只好等你们明白了情况,再求你们别见怪。爱弥丽,我的心肝——她知道了我都要唠叨什么,故此跑掉了。”他说到这儿,他的快乐又大发了一阵,“劳你的驾,老嫂子,你这会儿去照看照看她,成不成?”
格米治太太点了点头,进了屋子里面去了。
“要是说今儿个这个晚上,”坡勾提在炉前我们两个中间坐下去说,“不是我这一辈子里顶高兴、顶快活的晚上,那我就是个螃蟹,还是个煮熟了的螃蟹——让我说什么别的,我就说不上来了。这儿这个小爱弥丽,先生,”说到这儿,低声对史朵夫说,“——你刚才看见,在这儿脸都红了的——”
史朵夫只把脑袋一点;但是他这一点脑袋里,却表现了那样满心喜悦的兴趣,却含有与坡勾提先生那样同其欢乐的感情,因此坡勾提先生回答他的口气,就好像是他已经开口说了话一样。
“一点不错,”坡勾提先生说。“这就是她的为人,她就是这样。谢谢你啦,先生。”
汉对我把脑袋点了好几次,好像表示,这个话也正是他想要说的。
“我们这儿这个小爱弥丽,”坡勾提先生说,“在我们这个家里那份意思,我认为,就只有一个眼睛明亮的小东西儿才能那样。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粗人,不过我可相信这个不假。她并不是我亲生的;我自己从来没有过儿女;但是我疼她那个劲儿可到了头儿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疼她可到了头儿了,没法儿再疼了。”
“我十二分地明白,”史朵夫说。
“我知道你明白,先生,”坡勾提先生回答说,“我再谢谢你啦。卫少爷,她从前是什么样子,卫少爷还记得;这阵儿是什么样子,你可以凭你自己的眼光说好坏;但是不论是卫少爷,也不论是你自己,都完完全全不知道,她在我疼她这个心里,从前是什么样儿,这阵儿是什么样儿,后手是什么样儿。我是个粗人,先生,”坡勾提先生说,“我就跟海刺猬一样地粗。但是,也许没有人,我想,能知道小爱弥丽在我心里是什么样儿,除非她是个女人。这个话我还就是跟你们二位说,”他说到这儿,把声音放低了,“那个女人可不叫格米治太太,尽管她有数不过来的好处。”
坡勾提先生又用两只手把头发抓了个乱七八糟,给他下一步要说的话作准备,跟着把两只手放在两个膝盖上,接着说:
“有那么一个人,跟我们这个爱弥丽熟,从她爸爸在海里淹死那一天就跟她熟,一直就老不断地见她的面儿;从她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一直到她长成了个小妞儿,一直到她长成了个大姑娘,都跟她熟。这个人,你看他的样子可没有什么看头儿;他没有什么可看的,”坡勾提先生说,“身量儿跟我差不多——粗人一个——浑身叫风吹浪打得腥不拉唧的——满身叫海水溅得咸卤卤的——但是,归里包堆地说起来,可是个忠厚老实人——心眼儿长得周正。”
我认为,我从来没看见过,汉那个嘴,有像他现在坐在那儿冲着我们咧得那么大的时候。
“这儿这个活宝贝儿海户子,你猜怎么着,”坡勾提先生说,脸上的喜气,如同正午的太阳那样,光辉明朗,“他闹了什么故故由儿拉哪?你千想不到、万想不到,他为我们这儿这个小爱弥丽害起单相思来。他到处跟着她的屁股后头转,他给她干这个、干那个,当她的使唤小子,他差一点儿连饭都吃不下,连觉都睡不好啦;闹到后来,他到底把憋在心里的心事对我捅明了。你可以看出来,我自个儿当然顶愿意能亲眼看到我们这儿这个小爱弥丽顺顺当当地成了家,过起日子来;我不管怎么着,只愿意能亲眼看到我们这儿这个小爱弥丽嫁给一个忠厚老实人,凡事能给她顶得起来。我不知道我还能有几年的活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口气不来就完蛋了;但是我可知道,要是有朝一日,不定什么时候,我夜里在这儿的亚摩斯近海上,狂风把我的船刮翻了,我从我顶不住的浪头上最后瞧见镇上的亮光,那时候,我只要能想到,岸上那儿有一个人,像钢铁一样地对爱弥丽忠心到底(上帝加福给她),只要那个人活着,就没有人敢欺负她,那时候,我只要能这么想,那我就是沉到海底下,心里也很坦然。”
坡勾提先生说到这儿,带着一片恳切真诚之心,把右胳膊一摆,好像他对镇上的亮光最后摆手一样,于是和汉互相点了一下脑袋(那时他的眼光和汉的眼光一对),又跟刚才一样,接着说下去:
“他对我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以后,好啦,我就给他出了个主意,叫他亲自把话对爱弥丽表一表。你猜怎么着,你别看他的个子那么大,他可比一个小孩子还害臊,他绝不好意思亲自对爱弥丽说。这样一来,我就替他说了。‘什么!他呀!’爱弥丽就说啦。‘我多少年就很亲密、就很喜欢的他呀。哦,舅舅啊!我可怎么也配不过他,他那个人太好了!’我听了她这个话,没说别的,只吻了她一下,说,‘我的亲爱的,你把实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很对,你得遂自个儿的心意挑选;你和小鸟一样,要自个儿遂心才成。’跟着我就对汉把实情说了。我跟他说,‘我倒很愿意事儿成功,但是那可不成功。故此,我只盼望你们俩还是要跟从前一样;我这阵儿要跟你说的只是,你要做一个男子汉,待她还是要跟从前一样。’他一面跟我握手,一面说,‘我一定听你的话,’他说。他果然就听了我的话——光明正大,真够个男子汉——这样一连有两年的工夫,我们这儿这个家里,一直和从前一样。”
坡勾提先生的脸,原先随着这番不同阶段的叙说而出现不同的表情,现在又恢复了最初那种一片凯旋得意的欢乐,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膝上,把另一只放在史朵夫的膝上(未放以前,先在每只手上吐了一口唾沫,来表示动作更加劲儿①),于是把下面这番话,分向我们两个人说出:
①劳动人民,将执某物,如锄、锹之类,先吐唾沫于手掌,以使手握物时握得更牢。这种活动,成为习惯,故此处欲放手于他人膝上,亦吐唾沫于手上。
“有一天晚上,我一点也没提防——其实就是今儿个晚上——小爱弥丽下了班,回到家里,他也同她一块儿回到家里!你们要说啦,那有什么稀罕的!那算得了什么。不错,那没有什么稀罕的,因为天黑了以后,他就像个亲哥哥那样照应她,其实不但天黑了以后,就是天还没黑,就是所有别的时候,他都没有不照应她的。但是今儿个,这儿这个浑身海水咸卤卤的小伙子,可领着她的手,满脸的笑,大声对我喊着说,‘你瞧这儿!这个人就要给我做小媳妇儿啦!’爱弥丽就一半羞臊,一半大胆,一半笑着,一半哭着,说,‘不错,舅舅,有这个话,要是你不反对,’——要是我不反对!”坡勾提先生想起这一个过节儿来,乐得如登九天,把头摇晃着说:“我反对!天哪,好像我真干得出那样事来似的!‘要是你不反对,那我可以说,我的心这阵儿沉静一些啦,我的主意改变了,我要尽力往好里给他做一个小媳妇儿,因为他是个叫人心疼的好人!’跟着格米治太太,好像看到了一出好戏一样,拍起手来。就在那一会儿的工夫里,你们进来了。好啦!这个盖子可揭开啦!”坡勾提先生说——“你们进来啦。这件事就是刚才这一会儿在这儿发生的,这儿就是要娶她的那个人,一到她学徒满期的时候,就要娶她。”
坡勾提先生在这阵尽量大乐之中,打了汉一拳,作为亲密、慈爱的表示,把汉打得一趔趄,这本是可想而知的;但是汉觉得他也应该对我们说几句话才对,于是他就结结巴巴、嗫嗫嚅嚅地说:
“你头一回到这儿来的时候,她还没有你高哪——卫少爷——那时候我就纳闷儿,不知道她会长个什么样儿——我眼看着她长大了——我的先生——像一朵花儿似的。我能为她把命都豁出去——卫少爷——哦!把命都豁出去,还是顶甘心、顶高兴的哪!她对我——我的先生——对我——她对我就是所有我想要的,她对我就是——就是——比我也说不出来的还要多。我——我诚心诚意、真心真意地爱她。所有的人,不管是在陆上的——也不管是在海上的——没有一个爱起他的情人来——能超过了我这样爱她,尽管有好多好多的人——能在嘴上说得——比心里想得更好。”
汉那样一条健壮的大汉子,叫那样一个娇弱细小的人儿把颗心摘去了,他在这股子劲头下,都哆嗦起来了,这真叫人感动。我认为,坡勾提先生和汉自己,很单纯地把心肝都剖开了给我们看,这件事本身是令人感动的。全部的故事无一处不使我感动。我的感情,受了我童年回忆的情景多少影响,我说不上来。我来到这儿,是否还有任何未尽有余的幻想,说我仍旧还爱小爱弥丽呢,我也说不上来。我只知道,我听到这番话,满心欢喜,但是,一开始的时候,却有一种无法形容、易于触动的快乐,再稍增添一点,就会变为痛苦。
因为这样,所以当时,如果要靠我来把大家共有的心弦巧弹妙弄,那我只能手拙指笨。但是当时却靠史朵夫,而他用的是巧技妙弄,因此在几分钟的工夫以内,我们大家就都能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能怎么随便就怎么随便了。
“坡勾提先生,”史朵夫说,“你真是一个好到十二分的好人,应该得到你今天晚上这样的快乐。我现在跟你击掌为信!汉,我祝你快活如意,老小子。我也跟你击掌为信!雏菊,把火通一通,让它着旺啦!坡勾提先生,你要是不能把你那位温柔娴静的外甥女儿叫回来(我把这个畸角儿上的座儿给她让出来啦),你要是不能把她叫回来,那我就告辞啦。你即便把两处印度群岛上的财富都给我,我也不肯今天晚上叫你炉旁空出任何位子——而且空出这样一个位子。”
因此坡勾提先生就跑到我住过那个旧屋子里,去叫小爱弥丽。起初的时候,爱弥丽不肯出来,于是汉亲自去叫她。一会儿他就把她带到炉旁来了,显得心慌意乱,极为羞羞答答——但是她一会儿就放怀畅意,不再拘束了,因为她看到史朵夫对她说话的时候,那样温柔、那样恭敬,他避免任何使她难为情的言行那样巧妙,他那样跟坡勾提先生谈大船、小船、潮汐、鱼类;他那样提起我在撒伦学舍看到坡勾提先生那一次;他那样对于舟船,以及和舟船有关的一切喜欢爱好,他那样轻松愉快、自由随便、放言高谈,一直到他一点一点地使我们都坠入他的魔力之中,跟着大家毫无拘束,随随便便,一齐大谈而特谈起来。
爱弥丽,不错,那天一整晚上,并没说多少话;但是她却看着别人,听着别人,她脸上变得生动活泼,她整个的人变得使人爱慕迷恋。史朵夫说了一个船只沉没的凄惨故事(那是从他跟坡勾提先生的谈话引起来的),他把这个故事说得活现,好像他就在他眼前看见全部经过一样——小爱弥丽的眼睛就一直地盯在他身上,好像她也就在眼前看见全部经过一样。为的要把这个故事里的凄惨反衬一下,他就说了一段他自己可乐的经历,说的时候,那样欢乐,好像这件经历对他自己,也和对我们同样新鲜似的——小爱弥丽就乐得大笑,一直笑到全船都发出和美的回响;我们大家(包括史朵夫在内)对于这样一个轻松、好玩的故事,也都不能自制,起了共鸣,也大笑起来。他叫坡勾提先生唱,或者说吼,“狂风暴雨猛吹狠打、猛吹狠打、猛吹狠打的时候”①。史朵夫自己就唱了一个水手歌,唱得那么动人,那么甜美,竟使我几乎觉得在房外凄凉地盘旋、在我们寂静无哗的中间呜咽掠过的风,真在船外倾耳而听。
①苏格兰诗人凯白勒(1777—1844)有一首诗歌,头一行为“你们英国的水兵们”,咏英国海军之勇武。共四段,每段十行,每段第8行皆为“狂风暴雨猛吹狠打的时候”,每段最末一行皆为“狂风暴雨猛吹狠打”,此处所唱应即此歌。
至于格米治太太,经史朵夫的鼓动,据坡勾提先生说,自从那个旧人儿死了以后,这个永远为沮丧凄苦所制伏的妇人,从来没有那天晚上那样欢势过。他丝毫不容她有感觉孤苦的余闲。第二天早晨她说,她头天晚上一定是叫鬼迷住了。
但是史朵夫却并没独占讲坛,使大家净看他一个人,净听他一个人的。小爱弥丽慢慢胆子大了一些了,隔着炉火和我(仍旧有些羞涩),谈起我们怎样在海滩上溜达着捡贝壳和石头子儿;我就问她,是否还记得我都怎样对她表示忠诚不渝;于是我们两个一块儿又大笑、又脸红,回忆这种愉快的旧日,现在看起来,那样模模糊糊,如同隔世:在所有这些时候,史朵夫都是不作一声,静静听着我们,满腹心事地看着我们。她这时以及那天整个晚上,都坐在炉旁她那个老角落那个小躺柜上,汉就坐在她身旁我从前坐的那个老地方。她坐在那儿,老往墙那边靠,老想躲着他。这是由于她自己喜欢逗弄别人那种天性而来的呢,还是由于在我们跟前,谨守闺女的娴静安详呢,我可找不到使我满意的答案。我只注意到,她那天一整晚上都是那样。
我记得,我们跟他们告辞的时候,已经快要半夜了。我们曾吃了些饼干和鱼干,算是晚餐,史朵夫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来,里面满装着荷兰酒,我们几个男人(我现在可以毫无愧色,说我们男人)把这瓶酒都喝光了。我们欢乐快活地互相告别;他们都挤在门口,拿蜡给我们照着,能照多远就照多远,那时候,我看到小爱弥丽那两弯蔚蓝澄澈的秋波,从汉身后看着我们离去,我听到她那柔和的声音,嘱咐我们,叫我们路上要小心。
“真是一个顶引人入迷的娇小美人儿!”史朵夫说,同时挽着我的胳膊。“呃,他们这个地方稀奇古怪,他们这些人也稀奇古怪。跟他们混一混,真使人觉得有新异之感。”
“咱们的运气还真好,”我回答他说,“来到这儿真巧极啦,恰好看到他们订婚的欢乐光景!我从来没看见过,有人像他们那样欢乐的。看到这种光景,分享他们这种忠厚老实的欢乐,像咱们刚才那样,真正可喜!”
“那个男的,配这么个女的,可未免有些是巧妇伴拙夫,是不是?”史朵夫说。
他刚才对汉自己,对他们所有的人,那样热诚亲近,这阵儿却下这种冷酷无情、出人意料的考语,让我刚一听,不觉一惊。但是我急忙往他那儿一看,只见他脸上满面欢乐,我就松了一口气,回答他说:
“啊,史朵夫啊!你尽管拿穷人开玩笑,你尽管和达特小姐打嘴架,你尽管想要用玩笑的态度把你对他们的同情心在我这方面掩盖起来,但是我可了解你的真心。我看到你都怎么能十二分地了解这般人,你都怎样能体贴入微,体会到这些纯朴渔人的快乐心情,都怎样能设身处地体会到像我那个老看妈那种疼我的心;我就知道,这一般人的悲喜忧乐、思想感情,你就没有一样不关心的。我因为你这样,史朵夫,我更加百倍地爱你敬你!”
他站住了脚,看着我的脸对我说:“雏菊,我相信你这个话都是出之肺腑的,你真是个好人。我只希望咱们都是这样才好!”说完了,跟着就唱起坡勾提先生刚才唱的歌儿来,同时我们步履健俏,走回亚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