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揣测,我姨婆一定是叫我这样长期的抑郁弄得十分不安起来,所以才想出来一套假托之词,就说她急于要我到多佛镇上去看一看,她那所出租的小房儿是否一切妥当,还要我跟现在的租户,订一个期限更长的租约。捷妮已经调离多佛,在斯特朗太太名下服役了;我在斯特朗太太家里,天天看到她。她离开多佛的时候,曾踌躇过一阵,不能决定,是否嫁给一个领港的,来作她受的誓与男子决绝那种教育的最后一篑。不过她还是决定不冒昧从事。我相信,那并不是由于她认为应该守节不变,而是由于她碰巧不喜欢那个男人。
我和米尔小姐分离,虽然得咬着牙才能办到,但是我去多佛,却有机会能跟爱格妮一块过几个钟头的安静生活,所以我还是诚心乐意地就把我姨婆那番假托之词,信以为真了。我跟那位好心眼儿的博士一商议,说我要请三天假,博士又很愿意我借这个机会休息休息——他本来还想叫我多休息几天,不过我的精力太充沛了,不耐闲得那样久——所以我就决定往多佛去走一趟了。
至于博士公堂,我在那儿上班不上班,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很可以不必斤斤在意。说实在的,在民教法学家最上层的人物中间,我们的名声不但闹得不怎么香,我们的地位反倒很快地混得不三不四起来。那儿的业务,在斯潘娄先生加入以前、昭钦先生掌权的时候,本来就是对付事儿,斯潘娄先生加入了以后,虽然有新的血液注入,再加上有斯潘娄先生摆出来的一副排场,业务有了起色,但是那却仍旧不是建立在很巩固的基础之上的,所以一下失去了活跃的经理人,就立刻发生动摇。因此业务大为衰落不振。昭钦先生在事务所里面,虽然名誉很好,但是他却是得过且过、没有能力的那种人,在事务所外面的名誉,大家都认为,不足以把在事务所里面的名誉支撑起来。我现在拨到他手底下了;我看到他只会闻鼻烟,而眼看着主顾都跑了,我比以前越发后悔,不该糟蹋了我姨婆那一千镑。
不过这还不是顶坏的情况。原来围着博士公堂里里外外的,有一群专靠博士公堂混饭吃的外界人;他们自己并非民教法学家,但是却包揽词讼;他们把案子揽到手以后,叫真民教法学家办,民教法学家就把名义借给他们,得了赃款和他们合伙同吃——这种人还真不在少数。我们这个事务所,现在既然不管什么情况,只要招徕主顾就成,所以也和这伙高人,同流合污,设法引诱那些专靠博士公堂混饭的外界人,叫他们把招徕的案子交给我们办。买结婚证的和办遗产不多的遗嘱的,都是我们锐意承揽的,也是我们赚钱最多的。因此对于这种生意的竞争,可就达到了高峰了。在通到博士公堂的每一条路上,都安插了硬架和软劝的人;他们的任务是,尽力把所有身穿丧服的男女和所有面带羞容的绅士截住了,把他们拉到各自雇用他们的事务所里去。他们执行这种任务,十二分地尽心,因此我自己就有两次,在他们还没认出来是我的时候,叫他们死拖硬拽地弄到了我们主要对头的事务所里。这些拉生意的绅士们,既然利益矛盾,因而很易犯脾气,个人冲突于是发生;我们用了一个硬架软劝的人(他从前是干卖酒那一行的,后来又当了立誓经纪人①),有好几天的工夫,都鼻青眼肿地晃来晃去,因而惹得博士公堂议论纷纷。这种拉生意的人,不论谁,要是把一个穿黑衣服的老太太很客气地从车里搀扶出来,把她打听的那个民教法学家,不管是谁,一概说是死了,把雇用他的那个民教法学家说成是那个死了的法学家合法的继承人和代表人,把那个老太太架到雇用他的那家事务所里(有时感情很激动的样子),他们都认为那绝没有什么。有好些俘虏就是这样押解到我跟前的。说到结婚许可证的话,人们对于这种生意的竞争,简直地都剧烈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一个羞涩的绅士,想要买结婚许可证,那他什么都不必做,而只跟着他头一个遇到的眼线去就成了,再不就看那些眼线交手,看谁顶有劲,他就跟着谁去。我们有一个录事,也兼任这种绑架的职务,他在竞争最剧烈的时候,竟永远头上戴着帽子坐在那儿,为的是一有人入了彀中,他马上就可以冲出去,带着那个人到主教代理官面前宣誓。这种软劝硬架的方式,我相信,一直到今天,还仍旧继续存在。我最后一次到博士公堂去的时候,一个身强力壮的平民,系着条白围裙,从门道一下跑出来把我抓住了,在我耳边上打着喳喳说,“要买结婚许可证吗?”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幸而免得他双手把我抱起,一直脚不沾地,抱到一家民教法学家的事务所里。
①英国制度,凡在伦敦,欲做股票经纪人者,须在区长或市长面前,正式宣誓,始得执行业务。
现在让我不要再生枝节,一直奔往多佛好啦。
我到了多佛,只见那所小房儿那儿,一切都很令人满意;同时,还有一种情况,能叫我姨婆特别高兴,因为她那个租户,继承了她那种敌忾之气,和驴不断地交战,这是我一报告她,她就要引以为快的。我在多佛把我应办的那点小事都办完了,在那儿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徒步往坎特伯雷走去,那时又是冬天了。那天那种清新料峭的大气、起伏蜿蜒的丘陵,使我觉得前途还有光明。
我到了坎特伯雷,带着喜悦而有节制的心情,在它那古老的街上逍遥漫步,因此精神得到安定,心境得到平静。只见那儿,铺子门前挂的还是旧日那种招牌,铺子上面写的还是旧日那种字号,铺子里面做买卖的还是旧日那种商人。从我在那儿做学生的时候起,好像过了很长的岁月了,然而那个地方,变化却那样小,这不由不使我纳闷儿;后来我又一想,我自己也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呀。说也奇怪,我心里觉到的那种和爱格妮不能分开的安静气氛,好像也弥漫在她居住的城市里。大教堂的高阁,尊严壮丽,巍然矗立,年老的群居鸦和噪聒鸦,鸣声嘹亮,使它们的栖止比纯粹的寂静更显得幽僻;残缺的门道上,一度满满地镶嵌着的雕像,都早就剥落酥软了,跟从前虔诚地注视它们的香客一样;寂静的角落,有几百年的藤萝,在倾圮的山墙和屋壁上攀附缠绕;屋舍古老;田园、丘原、林野,都满散布着牛羊:在所有这些景物上,在所有这些地方上——我都感到同样恬适平静的气氛,同样沉思深念,柔和温雅的意味。
我到了维克菲先生的公馆了,只见在楼下那个小屋子里,从前乌利亚·希坡老在那儿坐着的地方,米考伯先生正一刻不停、一个劲儿地拿着笔抄写。他穿着一套像法界人士穿的黑衣服,在那个小小的公事房里显得非常肥胖壮大。
米考伯先生见了我,特别地高兴,不过同时,也稍微露出一种手足无措的意思来。他本来想要马上就把我带到乌利亚面前,不过我谢绝了。
“这一家,我从前就很熟,你难道不记得啦吗?”我说,“我自己就知道从哪儿上楼。法律这一行,你觉得怎么样,米考伯先生?”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他回答说。“对于一个想象丰富的人说来,学习法律,繁琐零碎的东西太多了,这是我不喜欢它的地方。即便在我们有关业务的往来信件里,”他一面说,一面往他正写的几封信上瞥了一眼,“你的思想也都不能自由遨游,作高飞远举的表达;不过,法律仍旧得说是一种伟大的行业。不错,一种伟大的行业!”
于是他又告诉我,说他现在住的,就是乌利亚·希坡的旧居;米考伯太太能再一度在她自己家里接待我,一定非常地高兴。
“那个地方很下贱,”米考伯先生说,“我这是引用我的朋友希坡最爱说的一句话;不过日后更宽敞舒适的居处,也许可以用它作阶梯。”
我问他,顶到那时候,他的朋友希坡对他的待遇,他是否有可以认为满意的地方?他先站起来,看了看门是否关严了,然后才低声跟我说: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一个人,老受经济困难的压迫,跟一般人打起交道来,总是处于不利的地位。要是那种压迫,逼得人不能等薪俸正式到期、正式发放,就得领取薪俸,那他那种不利,不但不会减少,而反倒要增加。我所能说的话只是:我曾对我的朋友希坡作过请求,这其中的详情,我不必细说,而我的朋友希坡,从他答应我这种请求的态度上看,足以称得起不但头脑清楚,而且心地善良。”
“我倒觉得,他那个人,对于钱财,不会很大方,”我说。
“对不起!”米考伯先生带出局促忸怩的样子来说,“我是根据我的经验,来谈我的朋友希坡的。”
“你的经验居然能这样可喜可贺,这是我乐于听到的。”
“你太垂爱了,我的亲爱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说,说完了,哼哼起小调儿来。
“你常见维克菲先生吗?”我想换一换话题,因而问他道。
“不常见,”米考伯先生漫不经意地答道。“维克菲先生这个人,我敢说,居心非常地好,不过他可——简单地说吧,他可过时了。”
“我恐怕,他那位伙友,存心故意地叫他过时吧,”我说。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忸怩不安地在凳子上转动了好几下,才回答我说,“我请你别嫌我,让我进一言好啦!我在这儿,是以亲信的资格办事的。我在这儿,是以机密的地位服务的。即便米考伯太太和我共患难、同甘苦这么些年了,又是一个头脑特别清楚的女人,但是有的话,我要是同她谈了,我都不由得要认为和我所负的职责不相容。因此我要冒昧地跟你提议:在我们两个友谊的交谈里——这种交谈,我相信,是永远不会受到干扰的——要有一道界线。在界线的一面,”米考伯先生说到这儿,用公事房的界尺在桌子上比量着,“上天下地,凡是属于人类智识范围以内的,没有不可以谈的,只有一点小小的例外;在界线的另一面,就是那个例外;那也就是说,就是维克菲与希坡合伙事务所的业务,以及属于那个事务所,关于那个事务所的一切一切。我对我青年时代的伴侣,把这种意见提出来,叫他平心静气地判断一下,我相信,他不会见我的怪吧?”
我虽然看到米考伯先生改变了的神气,使他很不得劲儿,并且那种神气,好像紧紧地箍在他身上,仿佛他的新职责,跟不合体的衣服一样,但是我却觉得,我没有理由见他的怪。我对他这样说了以后,他好像觉得松通了,于是就和我握手。
“我对你说实话吧,我觉得维克菲小姐太招人爱了。她真是一位高超卓越的年轻小姐;贞静、娴雅、美丽,无所不备。我一点也不撒谎,”米考伯先生说,同时并没有明确的对象,把自己的手吻了一下①,用他那种最文雅的态度鞠了一躬,“我对维克菲小姐致敬!啊哼!”
①这叫作飞吻,冲着某一个人,在远处吻自己的手而随即把手送出,以示亲爱或恭敬。
“我至少对于你这一点是高兴的,”我说。
“我们有幸,跟你一块过了一个令人舒畅的下午那一次,如果你没亲自告诉我们,我的亲爱的考坡菲,说叫朵萝的那个人,是你最心爱的,那我毫无疑问,一定要认为叫‘爱’的那个人是你最心爱的了。”
我们大家都有一种经验,偶尔会有一种感觉,好像我们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很久很久以前都已经说过,已经做过似的——好像在渺茫的前代,我们已经就有过同现在一样的面貌,一样的东西,一样的环境,围绕在我们身旁似的——好像我们以后紧接着要说什么话,我们知道得非常清楚,仿佛我们忽然把要说的话想起来了似的!我平生之中,觉到这种神秘情况之强烈,从来莫过于米考伯先生说那些话以前那一会儿。
我和米考伯先生暂时告别,嘱咐他回家的时候,替我向每人致深厚的敬意。我离开他的时候,他又在凳子上坐下,把笔拿起来,把脑袋在硬领中间转动,以便写起字来,更舒服一些;那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了出来,自从他有了新的职务以后,我们两个中间就生出了隔膜,因而不能像从前那样推心置腹,因而完全改变了我们谈话的性质。
在那个古色古香的老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虽然那儿有些踪迹,表示希坡老太太的所在。我往爱格妮仍旧占用的那个屋子里瞧,只见爱格妮坐在炉旁一张老式的美丽写字桌前面,正写什么呢。
我把亮光一遮,她才抬起头来一看。于是她那聚精会神的脸上立刻满是笑容,她立刻令人舒畅地问寒问暖。使她这样笑容满面,受她这样殷勤慰问,真是莫大的快乐!
“啊,爱格妮呀!”我们一块并排坐下以后,我说;“我近来可真想你来着!”
“真的吗?”她回答我说。“又想啦!还这么快?”
我摇头。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爱格妮;我只觉得,好像我应该有一种精神方面的东西,而我可没有。咱们从前在这儿过得那样快活的时候,你永远凡事都替我动脑筋,我永远凡事都自然而然地向你请教,求你支持;因此,我真认为,我对于这种东西,失去了取得的机会。”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哪?”爱格妮高高兴兴地问。
“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我回答她说。“我自己觉得,我这个人还算认真,还算有恒心吧?”
“我认为那是毫无疑问的,”爱格妮说。
“也还有耐性吧,爱格妮?”我犹豫了一下,问道。
“不错,”爱格妮笑着回答我说,“可有耐性啦。”
“然而,”我说,“我可那么苦恼,那么忧虑,那么迟疑,那么犹豫,一点也没有能使自己拿得稳的力量,因此我知道,我一定缺乏一种——我怎么说好哪?——一种倚靠。”
“你要这么说,就这么说好啦,”爱格妮说。
“好啦!”我回答她说。“你瞧!你来到伦敦,我倚靠你,我马上就有了目标,就找到了途径。我迷失了途径以后,来到这儿,我一眨眼的工夫,就觉得我这个人好像变了样儿。我来到这个屋子里,使我痛苦的情况并没有改变;但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可有一种影响,对我起了作用,使我改了样儿,哦,还是改得比以前不知有多好哪!这是怎么回事哪?你到底有什么秘诀,爱格妮?”
她只把头低着,往炉火上瞧。
“我这还是老一套,”我说。“我要是对你说,在小事情上也跟在大事情上一样,都永远是一样的,那请你不要笑我。我从前那些麻烦事,都是胡闹,现在可变得正经起来了;但是不论多会儿,只要我一跟我这位异姓的妹妹离开——”
爱格妮仰起脸来一看——那样天人一样的一张脸啊!——跟着把手伸给我,我就吻了它一下。
“不论多会儿,只要一开始的时候,没有你给我判断是非,决定可否,那我就仿佛变得杂乱无章,陷入种种困难,闹来闹去,我就得跑到你这儿来(我永远跑到你这儿来),一来了我就感到安静,得到快乐。我现在就跟一个疲乏了的旅人一样,回到家里,有了那样安息的幸福感觉了!”
我说的这番话,我感觉得太深切了,这番话对于我,影响太真切了,因此我说着说着,不能出声了,我用手捂着脸,哭起来了。我这儿写的,都是真实的情况。不管我这个人的内心,有什么样的矛盾,什么样的龃龉,像我们中间许多人那样;不管我另外有什么不同的情况,另外有什么好得多的情况;不管我做过什么不顾情理,不听我自己的良心告诉我应做的事:我都一概不知道。我只知道,爱格妮在我跟前,我就感到安定和平静,而这种安定和平静,使我热烈诚恳,认真不苟。
她以那样安详恬静、像亲姐妹的态度,那样明媚的眼睛,那样温柔的声音,那样久已使她安身这个家在我眼里成为神圣之地的端庄稳重,使我不久就战胜了我这种弱点,诱导我不久就对她把我们上次分别以后发生的事,都对她说了。
“我再多一句话都没有说的了,爱格妮,”我把我心窝子里的话都说了之后说道。“现在,我完全倚靠你了。”
“不过你决不能倚靠我,特洛乌,”爱格妮令人可爱地笑着回答我说。“你一定得倚靠另一个人。”
“你是说,要倚靠朵萝吗?”我说。
“一点也不错,正是。”
“呃,我还没对你说哪,爱格妮,”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说,“朵萝未免有点不大容易——我无论怎么样都不能说,她未免有点不大容易倚靠,因为她那个人,实实在在地纯洁、真诚——不过她可未免有点不容易——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当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爱格妮。她那个人,胆子太小了,一来就发慌,就害怕。她父亲还没死以前,我有一次,认为应当跟她谈一谈——不过你要是不嫌絮烦,那我就对你说一说,都是怎么回事。”
这样,我就告诉了爱格妮,说我怎样对朵萝说我穷了,说她怎样应该念一念讲烹饪的书,怎样应该记一记日用账,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哦,特洛乌啊!”她笑着劝我说。“这还是你从前那种卤莽劲儿!你用不着对一个胆子小、心肠软、没经验的女孩子这样突如其来,卤莽从事,也照样能在世路上,认真挣扎,努力上进啊。可怜的朵萝!”
我从来没听到有别人说过这样甜美宽宏的仁爱之言,像她回答我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当时我只觉得,好像我看到她带着赏识艳羡的态度、温存体贴的情意,把朵萝抱在怀里,就以这种态度和情意,默默无言地责问我,说我不该那样莽撞冒失,弄得朵萝那颗小心儿扑腾乱跳。当时好像我看到,朵萝用她那种一团迷人的天真,把爱格妮拥抱,对爱格妮感激,对爱格妮央告,叫她反对我,同时却又以她那种一团赤子之心的天真,把我疼爱。我那样感激爱格妮,那样爱慕爱格妮!我好像看到她们两个在一块,身在一幅光明的画图里,那样水乳交融,你敬我爱。
“那么我该怎么办哪,爱格妮?”我看着炉火,过了一会儿,问道。“我怎么办,才算是对了哪?”
“我想,”爱格妮说,“要采取正大光明的道路,就应该给那两位老小姐写信。难道你看不出来,任何秘密的行径都是不值一顾的吗?”
“不错。要是你认为不值一顾,那就是不值一顾,”我说。
“我对于这一类事,没有什么资格作判断,”爱格妮带出谦虚的态度来,犹豫了一下说,“但是我可毫无疑问感到——简单地说吧,我感到,你这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并不像你平素的为人。”
“不像我平素的为人?我恐怕,这是因为你把我看得太高了,所以才这样说吧,爱格妮,”我说。
“我说,不像你平素的为人,因为你天生那样坦白直爽,”她回答我说;“因此,要是我是你,我就要给那两位老小姐写信。我要把一切经过,能怎么明白就怎么明白,能怎么畅快就怎么畅快,都对她们说出来;我要请她们许我有时到她们家去拜访。你既然还很年轻,又努力想要在社会上立足,那我想,你顶好说,不论她们对你提什么条件,你都愿意遵守。我要请求她们,千万别不经朵萝,擅自就把你的请求拒绝了。我还要请她们,到了她们认为适当的时候,把你的请求跟朵萝讨论一下。我决不把话说得太激烈了,”爱格妮温柔地说,“我也不把要求提得太多了。我要倚靠我的忠心和恒心——还要倚靠朵萝。”
“不过要是她们跟朵萝一提,朵萝又怕起来,爱格妮,”我说,“再不朵萝又哭起来,对于我一句话都不说,那可怎么办哪?”
“会那样吗?”爱格妮问道,脸上仍旧是那种温存体贴的样子。
“哎呀我的天,她跟小鸟儿一样,容易害怕极了,”我说。“所以也许跟她一提我,她就怕起来!再不然,这两位斯潘娄小姐,不是可以用这样方式跟她们通信的那种人(因为像她们那样快要上了年纪的老小姐,有时脾气很古怪),那样的话,可怎么办哪?”
“我认为,特洛乌,”爱格妮回答我说,同时抬起头来,用她那温柔的眼光看着我,“要是我是你,我想我就不会考虑这一类的问题的。也许顶好只考虑这样做对不对就够了,如果这样做对,那就这样做好啦。”
我对于这个问题,现在没有疑问了。我心头如释重负了,但同时却又深深地感到这个任务很重大,我就这样,把整个一下午的工夫,都花在给那封信打草稿上面;为了我这种重大的目的,爱格妮还把她那张写字桌让给了我。不过我动手以前,先到楼下去见维克菲先生和乌利亚·希坡。
我在一个闻着有石灰味的新公事房里,找到了乌利亚,那个新公事房,是从园子划出一块地来盖的,他一个人占了那个公事房,在一大堆文件和书籍中间,看着特别地卑鄙。他用他平素那种胁肩谄笑的样子,跟我打招呼,假装着并没从米考伯先生那方面,听到我来了的消息。他这种假装,我毫不客气,干脆给他一个不信。他同我一块到维克菲先生的屋子。只见那个屋子,只成了它前身的影子了——因为要给他那个新伙伴铺排陈设,这个屋子里的各种家具,大部分都搬运一空了。维克菲先生和我互相寒暄的时候,乌利亚就站在炉前,烤他的脊背,同时用他那双瘦骨棱棱的手爬搔他的下颏。
“你在坎特伯雷的时候,特洛乌,就住在我们这儿,好吧?”维克菲先生说,不过却先看了乌利亚一眼,意思是要得到他的许可。
“这儿有地方我住吗?”我说。
“要是合适的话,考坡菲少爷,我应该说先生,不过少爷那么自然就来到嘴边上了,”乌利亚说,“要是合适,那我敢说,我很愿意把你原先住的那个屋子让给你。”
“别那样,别那样,”维克菲先生说。“何必闹得你不方便哪?另外还有一个屋子哪。另外还有一个屋子哪。”
“哦,不过你要知道,”乌利亚把嘴一咧,说,“我真愿意把我那个屋子让出来!”
我要事情简单直截,就说,我就住在那另一个屋子里好啦,要不然,我干脆就不住在这儿。因此就说好了,我住那另一个屋子。同时,我暂时跟事务所的人告别,等吃正餐的时候再见,又上了楼。
我本来希望,除了爱格妮,不要有别人在跟前。但是希坡老太太那个老太婆,却来到屋里,请我允许她待在那个屋子靠近炉火的地方,还请我允许她把她打的毛活也带到那儿。她的托词是:她有风湿病,按照当时的风向,她待在那儿,比待在客厅或者饭厅里更好。虽然我毫无怜惜之心,恨不得能把她发落到大教堂尽顶层的尖阁上,叫风尽力地吹她,但是我却不能不顺水推舟,跟她很客气地打招呼。
“我这个哈贱人,真感激你,先生,”我问她好的时候,她回答我说,“不过我还算好。我没有什么好跟人夸口的东西。要是我能看到我这个乌利亚成家立业,混得不错,那我想,我就没有什么别的心事了。你看我这个乌利亚的气色怎么样,先生?”
我认为,他仍旧跟从前一样地奸诈阴险,所以我就回答她说,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改变来。
“哦,你觉得,他没有什么改变吗?”希坡老太太说。“那我这个哈贱人,可得请你原谅,不能跟你一样的说法。难道你看不出来他瘦了吗?”
“并不比平素更瘦,”我回答她说。
“你看不出来!”希坡老太太说。“不过你不是用一个当妈的眼睛看他的!”
她这个当妈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两下一照的时候,我认为,不管她对于他多么慈爱,对全世界其余的人,却是满含恶毒的;并且我相信,他们母子两个,真正你疼我爱。她的眼光跟着从我身上挪开,又转到爱格妮身上。
“你也没看出来,他又瘦又老啦吗,维克菲小姐?”希坡老太太问道。
“没看出来,”爱格妮说,一面安安静静地做她正做着的事。“你对他过于关心了。其实他很好。”
希坡老太太使劲嗅了一下①,又打起她的毛活来。
①表示鄙夷、轻蔑、不信一类的感情,此处表示不信。
她一直地连一分钟停止打毛活的时候都没有,也没有一分钟离开我们的时候。那天很早,我就到了那儿了,现在离吃正餐还有三四个钟头的工夫。但是她却一直坐在那儿,拿着打毛活的针打毛活,那种单调,就跟沙漏往外漏沙子一样①。她坐在壁炉的一边,我坐在壁炉前面一张桌子前,爱格妮就坐在壁炉的另一边,离我稍远一点。我慢慢地琢磨我那封信的时候,有时抬起头来,看到爱格妮脸上满腹心事的样子,看到她的脸明朗纯洁、如同天使,看到它光辉映射,给我鼓励;但是不论多会儿,只要我一看她,我马上就觉到,那双满含恶毒的眼,从我身上挪开,转到爱格妮身上,又回到我身上,跟着又鬼鬼祟祟地转到她手里的毛活上。她打的那种毛活,究竟是什么,我说不上来,因为我对于那种技术,不大懂得;不过她那件毛活,却看着很像一面网;她拿着像中国筷子的两根针一个劲儿打下去,那时候,她的样子,在火光中,活像一个丑恶难看的女巫,虽然叫对面焕发映射的“善”暂时逼住了,不得施展,但是她却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把网撒出去。
①从前的一种计时器:两个椭圆球,中间相连处极细,以沙贮入上一球,则其沙自细腰处流入下一球,恰恰一小时流尽,再反置之。
吃正餐的时候,她仍旧同样地连眼都不眨巴,看着我们。吃了正餐以后,她儿子来换班儿,等到就剩了维克菲先生、他自己和我的时候,他就斜着眼狡黠地往我这儿瞧,还直打拘挛,一直打得我简直地没法再忍下去。在客厅里,那个妈又打起毛活,看起我们来。在爱格妮唱歌、弹琴的时候,那个妈一直地老坐在钢琴旁边。有一次,她点了一个民歌,叫爱格妮唱;她说,那是她那个乌利(那时正在一把大椅子上打呵欠)爱得都傻了的歌儿。在唱的中间,她不时地回头瞧他,瞧完了,就对爱格妮说,他听到这个歌,都迷得直出神儿。不过她要是不提她儿子,她简直从来就不开口——我非常怀疑,她不提他,是否开过一次口。我认为,这显而易见是归她专负的责任。
这种情况,一直继续到睡觉的时候。看到他们母子两个,像两个大蝙蝠一样,在这个家里到处扑打,把这一个家,用他们那种丑恶难看的形体,弄得暗淡无光,真叫我不安到极点,因此我真想待在楼下,豁出去看着她那个人和她的毛活,而不愿意上床去睡。实在我也并没怎么睡得着。第二天,她又打起毛活,看起我们来,一直打了一整天,看了一整天。
我想跟爱格妮说说话,连十分钟的机会都没有。我的信写好了,都几乎没有机会给她看。我对她提议,叫她和我一块到外面去走一走。但是希坡老太太屡次嚷嚷,说她的病越发重了,爱格妮为行好起见,只得待在家里,陪伴着她。到了天色靠近黄昏的时候,我自己出去了,琢磨琢磨应该怎么办,同时想一想,我是否应该把乌利亚·希坡在伦敦对我说的那番话,仍旧不对爱格妮说:因为那件事,又惹得我非常不安起来。
我是朝着往拉姆盖①去的路走的,因为那儿有一条很好的人行道;但是我走了没有多远,还没完全出城,就有人隔着飞扬的尘土,在我身后招呼我。那个人走路那种笨样子,和他的大衣那种瘦样子,就一定不会叫人误认了。我站住了,乌利亚·希坡走上前来。
①属肯特郡,海滨避暑地,在伦敦东面偏南65英里。
“呃?”我说。
“你走得真叫快!”他说。“我这两条腿不能说短,但是你可叫我费了点好劲。”
“你要上哪儿去?”我说。
“我这是要和你一块去,考坡菲少爷,要是你赏脸,肯叫一个老朋友和你一块走一走的话。”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把身子一扭;扭的意思,也许是讨好,也许是鄙视;跟着就在我身旁,和我一块走起来。
“乌利亚!”我们静默了一会之后,我说,说的时候,尽力客气。
“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
“我要是把实话对你说了,我想你不至于见怪吧;我这回出来,要自己走一走,因为我和别人待在一块的时候太多了。”
他斜着眼看我,咧着嘴,能怎么狞恶就怎么狞恶,对我说,“你的意思是说,你跟我妈待在一块的时候太多啦吧?”
“不错,我正是那个意思,”我说。
“啊!不过你要知道,我们太哈贱了,”他回答我说。“我们既然知道我们哈贱,那我们一定得好好注意,别让那些不哈贱的人,把我们挤到墙上去。在情场里,不论用什么计策,都是正当的①啊,先生。”
①英国俗语:“在情场和战场上,不论什么都正当。”
他把他那两只大手举起来,举到下颏以后,在那儿轻轻地对搓,同时轻轻地窃笑,我认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比他更像毒恶狠戾的猴子的了。
“你要知道,”他说,一面仍旧像以前那样令人不快地两手对搓,同时,对着我摇头,“你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情敌,考坡菲少爷。你永远是我的情敌,这是你知道的。”
“你就是因为我,才老看着维克菲小姐,才把她这个家也弄得不成其为家,是吗?”我说。
“哦!考坡菲少爷!你把话说得太重了,”他回答我说。
“我的话,你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好啦,”我说。“反正我的意思,乌利亚,你也跟我一样,非常明白。”
“哦,我不明白!你得把话说出来,我才能明白,”他说。“哦,我真不明白!你不说,我自己就不能明白。”
“你以为,”我说,说的时候,为爱格妮起见,尽力克制,把火压下去,做出非常平心静气的样子来,“我对维克菲小姐,除了拿她当亲爱的姐妹看待,还有别的意思吗?”
“呃,考坡菲少爷,”他回答我说,“你可以看出来,我并不是非回答你这个问题不可的。你可能没有别的意思。你自己还不知道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啦,你也可能有别的意思啊!”
我从来没见过,有任何东西,能比得上他脸上出现的卑鄙狡猾,能比得上他那种毫无遮挡、连一根眼毛的影子都没有的眼睛里出现的卑鄙狡猾。
“好啦,你听我一句话!”我说。“为维克菲小姐起见——”
“我的爱格妮呀!”他喊道,同时令人作恶地把他那瘦骨棱棱的身子一拘挛。“劳你的驾,请你叫她一声爱格妮,好不好,考坡菲少爷!”
“为了爱格妮·维克菲小姐起见——唉咳!上帝可要加福于她!”
“你为她求福,我谢谢你啦,考坡菲少爷!”他横插了一句说。
“为爱格妮·维克菲小姐起见,我现在要告诉你的话,就是我在任何别的情况下,想要告诉——捷克·开齐①的。”
①英国17世纪的绞刑吏。
“告诉谁,先生?”乌利亚说,同时把脖子伸得老长,用手把耳朵逼着。
“告诉那个刽子手,”我回答他说。“那是所有的人里面,我顶不会想得到的——”虽然看到他那副嘴脸而想到那个刽子手,是最自然的前因后果。“我已经跟另一位年轻的小姐订了婚了。我希望,这个话你听了,可以满意啦吧。”
“真个的吗?”乌利亚说。
我愤怒地正要把我说的话加以他所要的证明;但是还没等到我说出口来,他就抓住了我的手,使劲一握。
“哦,考坡菲少爷,”他说。“那天晚上,我在你那起坐间的壁炉前面睡觉,搅得你那样不安,那时候,我把我的心腹话,都对你说了;要是那时候,你肯赏我脸,把你的心腹话,也都对我说了,那我就不论多会儿,也不会留你的心眼儿了。现在你既然这样对我说了,那我一定马上就把我妈撤开,还欢天喜地把她撤开哪。我知道,我这样为爱情采取的预防办法,你一定能原谅,是不是?唉,你以前不赏我脸,没把你的心腹话也都对我说了,真太可惜了!我敢说,我给了你一切机会,叫你说。但是你可从来不肯像我愿意的那样,赏我脸。我知道,你从来也没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
在所有这个时间里,他都用他那又湿又黏、跟鱼一样的指头使劲握我的手;我就用尽了方法,想要在不失体面的情况下,把他的手甩开。不过我完全失败了。他把我的手拽到他那桑椹色大衣的袖子底下,我几乎就等于在被迫之下,跟着他手挽手往前走去。
“咱们往回走,好不好?”他一会儿叫我向后转,朝着城里,对我说。只见那时,出来得很早的月亮已经升起,把远处的窗户都映得像烂银一样。
“咱们把这个话题结束以前,我要你明白,”我现在把我们保持了相当久的静默打破了,说,“我相信,爱格妮·维克菲比你那样高,离你的野心那样远,就跟那个月亮一样!”
“真正幽静!是不是?”乌利亚说。“幽静极了!你现在说实话好啦,考坡菲少爷,你从来没有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是不是吧?我觉得没有问题,你一向把我看得非常哈贱,是不是吧?”
“我不喜欢一个人老自称下贱,”我回答他说,“也不喜欢一个人老自称任何别的情况。”
“这话可说着啦!”乌利亚说;只见在月光下,他的皮肤松弛、脸色灰暗。“难道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不过,考坡菲少爷,对于像我这种地位的人该应有多哈贱,你考虑得太少了!我爸爸和我自己,都是在靠基金办的学校①里出身的;我妈哪,她同样也是从一个公立学校——一种慈善机关——出身的。在这种学校里,他们净教给我们应该怎样哈贱——从早起到晚上,据我所知道的,他们就不教什么别的东西。我们对于这个人是哈贱的,我们对于那个人也是哈贱的。我们在这儿得脱帽,我们在那儿又得鞠躬;我们永远得不要忘记了我们的身分,永远得在比我们高的人面前,表示我们哈贱。比我们高的人,可就太多了,到处都是比我们高的人!我爸爸就是因为会表示哈贱,才得到班长奖状。我也是那样。我爸爸因为会表示哈贱,混了个教会的杂差。在绅士中间,人人都称赞他,说他的举动循规蹈矩,所以绅士们决定拉他一把。‘表示哈贱,乌利亚,’我爸爸跟我说,‘那你就能混下去。’在学校里,他们整天价就拿这个话往他和我的耳朵里面灌;这种话也就是人人顶爱听的。‘表示哈贱,’我爸爸说,‘那你就能混下去!’说实在的,这样,也真混得不坏!”
①即慈善学校。
我从来没想到,这种令人恶心、装模作样的假下贱,原来是希坡一家的家风!我这是头一次才想到的。我只看到结的果子,但是却没想到下的种子。
“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的时候,”乌利亚说,“我就知道哈贱有什么好处,所以我就爱上它了。我吃起哈贱的饼①来,胃口好极了。我念书,也念到我应有的哈贱分寸就打住了。我说,‘别往上爬啦!’你那一回要帮我的忙,教我拉丁文,那时候,我很懂得该学不该学。‘人们都喜欢踩在咱们上面,’我爸爸说,‘那你就叫他们踩好啦。’我顶到这阵儿,一直地都是非常地哈贱的,考坡菲少爷,不过我可也抓到了一点权力!”
①英文成语,意谓忍气吞声。
他所以说这些话,就为的是叫我懂得,他决定要利用他的权力,来把以前的下贱补偿一下。我这是看到他在月光下的脸色,就知道了的。他的卑鄙、奸诈、阴险,我早就知道了,但是他早年就受的那种压抑,长期就受的那种压抑,结果都会叫他生出怎样卑鄙、毒辣的报复心理,我却是现在才头一次明白。
他这番自我表白,顶到那时候,使他感到非常舒畅,因而他把他的手,从我的胳膊里拿开,为的是好再在他的下颏那儿抚摸一次。这一下我好容易才跟他分拆开了,我就拿定主意,要跟他分拆到底,因此我们只并排往回走,一路很少再说什么话。
他还是由于听到我告诉他的那个消息而满心高兴呢,还是因为一个劲儿地直回头琢磨那个消息而满心高兴呢,我不得而知;反正有一种影响,使他满心高兴,却是不错的。他吃正餐的时候,比他平素话更多了;他问他母亲(我们进家的时候,她有一会儿,离开职守),说他是不是年纪已经很大了,不应该再打光棍了;还有一次看爱格妮那样一个看法,把我气得为了可以把他打趴下,叫我把什么东西献出去我都肯。
吃完了正餐以后,只剩了我们三个男性在一块的时候,他更嚣张起来。他并没喝多少酒,或者说,他一滴酒都没喝。因此,我姑且认为,那一定是他感到胜利的傲慢,再加上我在他面前的引诱,使他把这种心情露骨地表现出来。
昨天我就已经注意到,他老想法子诱惑维克菲先生,叫他多喝酒;同时,爱格妮出去的时候,我看她脸上的神气,就知道了她的意思,所以我自己只喝了一杯酒,喝完了,就提议,说我们三个人跟爱格妮一块去。我今天本来也打算那么办,但是却让乌利亚早抢在我头里了。
“我们现在这位客人,很少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先生,”他对维克菲先生说,那时维克菲先生坐在桌子头儿上,看着和乌利亚那么不同;“所以我现在提议,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再喝一两杯酒,表示对他欢迎。考坡菲先生,祝你现康、快喔①。”
①乌利亚嘴里的“健康、快活”。
我对他隔着桌子伸过来的手,不得不敷敷衍衍地握一下;跟着,我用完全不同的感情,把他的伙友——那位身心交瘁的绅士——的手,握在手里。
“来,同事的伙友,”乌利亚说,“我这可很冒昧——我说,你提几个于考坡菲有关系的人,给他们干杯,好不好!”
维克菲先生怎样提为我姨婆干杯,为狄克先生干杯,为博士公堂干杯,为乌利亚干杯,我略过不提;他怎样每次都喝双杯,他怎样知道自己的弱点,努力要克服,却又办不到;他怎样看到乌利亚的态度,自觉羞愧,却又不敢得罪他,想要对他讨好,二者交战,互相冲突,我也略过不提;乌利亚怎样在显然胜利的欢乐之中,又扭身子,又转身子,又叫维克菲先生在我面前出丑丢脸,我也略过不提。我当时看到这种种情况,心里直犯恶心,我现在写到这种种情况,手也不能下笔。
“来,同事的伙友!”乌利亚后来到底说,“我还要再提一次,我这个哈贱人还是要求你把杯都斟满了,因为我这回打算提的,是女性里顶像天仙的人。”
她父亲手里拿着空杯。我看到他把杯放下,朝着那副跟她那样像的画像看了一眼,把手放在额上,在带扶手的椅子上畏缩退避。
“我是个哈贱人,不配提议祝她现康,”乌利亚接着说,“不过我可爱慕她——崇拜她。”
她那白发苍苍的父亲,在身体上所能忍受的痛苦虽然可怕,但是我认为,却比不上他在精神上所能忍受的痛苦,因为那更可怕;只见那种痛苦,现在完全表现在他两手的紧握之中。
“爱格妮,”乌利亚说,说的时候,不是不管维克菲先生怎么样,就是不了解他那种动作是什么性质,“爱格妮·维克菲,我可以稳当地说,是女性里顶像天仙的人。这个话我可以在我的朋友中间,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吗?能做她的父亲,当然是值得骄傲的荣幸,但是能做她的丈夫——”
永远可别再叫我听到她父亲从桌子前面站起来的时候所发出来的那种声音!
“怎么回事?”乌利亚说,同时脸上的颜色,一下变得和死人一样。“闹到究竟,我希望,维克菲先生,你不会发疯吧?要是我说,我有一种野心,想要叫爱格妮成为我的爱格妮,那我也跟别的人一样地有权利呀。我比任何别的人都更有权利呀!”
我用两臂抱着维克菲先生,用我能想得起来的话,求他稍微安静一下,这种话里,说得最多的,是求他看着爱格妮,稍微安静一下。他有一会儿的工夫,真是疯了的样子:又薅头发,又打脑袋,又要使劲把我从他身边推开,把自己从我身边推开,一句话也不回答我,谁也不看,谁也看不见,盲目地瞎挣扎,至于到底想要干什么,他也不知道,两只眼睛圆瞪着,鼻子又歪,嘴又斜——看着真可怕。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哀求他,但是却极尽感情地哀求他,叫他不要这样不顾一切地一意疯狂,叫他听我的话。我求他想一想爱格妮,求他把我和爱格妮联起来,求他想一想爱格妮和我怎样从小一块长大了,我怎样敬她、爱她,她又怎样使他得意,叫他开心。我想种种法子叫他想起她来;我甚至于责备他,说他应该咬着牙尽力克制,免得叫她知道了有这样一场光景。也许是我的话发生了点作用,也许是他的疯狂劲头过去了,反正他慢慢地不像以前那样挣扎了,往我这儿看了——看的时候,刚一开始,好像不认得我的样子,以后眼神里又露出认得的样子。后来他到底说了话了,他说,“我认得——特洛乌!我认得——我的亲爱的孩子和你!不过你看那个家伙!”
他用手指乌利亚,只见乌利亚在一个角落上,脸色灰白,两眼圆睁,显然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而大吃一惊。
“你看那个折磨我的家伙!”他回答我说。“我在他面前,一步一步地把名誉和地位、平静和安定、家庭和门户,全都放弃了。”
“我替你把名誉和地位保持了,把平静和安定保持了,把家庭和门户保持了,”乌利亚带出阴沉郁抑、受到挫折的神气,连忙作让步的表示说;“别发傻了,维克菲先生。要是我这一步,跨得太大了,没给你防备,那我想,我可以退回来呀;那有什么碍处哪?”
“我本来在每个人身上,都要找一找单纯的动机的,”维克菲先生说,“我本来以为,我把这个家伙,用利益的动机和我结合起来,还觉得很满意的哪。可是你看,他是什么样子——哦,他是什么样子!”
“考坡菲,你要是办得到的话,你顶好别让他再说啦,”乌利亚喊道,同时用他那个瘦长的食指朝着我指着。“你可要当心,他一会儿就要说他以后要认为悔不该说、你以后要认为悔不该听的话了!”
“我爱说什么就要说什么!”维克菲先生豁出去了的样子说。“我既然受了你的挟制,那我为什么就不能也受世界上所有的人的挟制哪?”
“你可要当心,我可告诉你啦!”乌利亚仍旧对我下警告,说。“你要是不叫他闭上嘴,那你可就不能算是他的朋友了!你为什么不能受世界上所有的人的挟制,维克菲先生?因为你有个女儿啊。这本是你跟我早就知道了的啊,难道不知道吗?狗睡着了,顶好让它睡下去①——谁要把它弄醒了哪?我不要。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这儿能怎么哈贱就怎么哈贱吗?我不是对你说过,我这一步要是跨得太大了,我很抱歉吗?你还要叫我怎么着哪,先生?”
①英国格言,最初见于乔叟的《特娄伊勒斯与克利随得》第3卷第766行。(编注本)
“哦,特洛乌啊,特洛乌啊!”维克菲先生喊道,同时把两只手使劲地拧。“在这个家里,从我头一次见你的时候起,我堕落成什么样子了!我那个时候,就已经走了下坡路了,但是从那个时候以后,我走过的路,更有多凄凉、更有多凄凉啊!我没有骨气,净任着自己的性儿,可就把我毁了。我任着自己的性儿追念已往,任着自己的性儿忘记已往。我任着天性,哀悼我这孩子的母亲,这种哀悼成了一种病态了。我任着天性,疼爱我这孩子。这种疼爱也成了一种病态了。凡是我接触的东西,就没有不受我的传染的。本来是我顶疼爱的人,我可给她带了苦恼来了;这是我分明知道的——也是你分明知道的!我本来以为,我就疼爱一个活在世上的人,对于任何别的人,全都不疼爱是可能的。我本来以为,我就哀悼一个不在世上的人,对任何别的人,全都不管他们哀悼不哀悼,是可能的。这样一来,我这一辈子里所得到的教训,可就都叫我误使错用了!我把我这颗有病态而怯懦的心蹂躏毒害,我这颗心也反过来,把我蹂躏毒害。在哀悼方面,我自私自利、卑鄙龌龊;在疼爱方面,我自私自利、卑鄙龌龊;在苦恼地想要逃避这两种情况的阴暗面方面,我自私自利,卑鄙龌龊:这样一来,哦,你就看到,我毁到哪步田地了,你就恨我好啦,你就躲着我好啦!”
他一下坐在一把椅子上,软弱无力地呜咽起来。他刚才那股子兴奋劲头已经过去了。乌利亚从他待的那个角落里跑了出来。
“我在糊涂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我自己并不知道,”维克菲先生说,同时把两手往外一伸,好像不要我责备他似的。“他可知道得顶清楚,”这个“他”是指着乌利亚·希坡说的,“因为他老在我胳膊底下,嘁嘁喳喳地指教我。你可以看到,他都怎么像一盘磨石一样,老套在我的脖子上。你看到,我的家里老有他;你看到,我的事情里老有他。就是刚才不大的工夫,你还听到他都说什么来着。我还用再说别的吗?”
“你本来用不着说这么多,连一半都用不着,你根本什么都不用说,”乌利亚一半挑战,一半谄媚的样子说。“你要不是因为喝了酒,那你就不会这样往心里去的。你到明儿一回过味儿来,就明白了,先生。要是我说的话,有些过头的地方,或者有些并非我的意思所在的地方,那又有什么关系哪?反正我并没咬定了,非那样不可啊!”
门开开了,爱格妮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轻轻悄悄地走进来了;她用膀子搂住了他的脖子,口气稳定地对他说,“爸爸,你又有点不舒服了。跟我来吧!”他把头放在她的肩上,好像叫羞耻压得抬不起来,跟着她出去了。她的眼光只有一刹那的工夫跟我的一对,然而只从那一刹那的工夫里,我就看了出来,她对于刚才发生的情况,知道多少了。
“我真没想到,他会这样激动,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不过这不要紧。我明儿就跟他和好了。我都是为他着想。我这个哈贱人,永远是关心他,为他着想的。”
我没回答他,只上了楼,来到爱格妮从前那样屡次伴我做功课的那个安静的屋子里。一直顶到深夜,没有人到那个屋子来。我拿起一本书来,想要看。我听到钟打十二下,还在那儿看,却不知道看的是什么,这时候,爱格妮碰了我一下。
“你明儿早晨一早儿就要走了,特洛乌!咱们这会儿互相告别好啦!”
她哭来着,但是她的脸那时候却那样平静,那样美丽!
“上帝加福于你!”她说,一面把手伸给我。
“最亲爱的爱格妮!”我回答她说,“我可以看得出来,你是不要我谈今儿晚上发生的情况的——不过难道就没有什么可以做一做的啦吗?”
“只有信赖上帝!”她回答我说。
“难道就没有我可以做一做的啦吗?难道我这个永远遇到有什么难处就跑到你这儿来的人,就什么也不能替你做啦吗?”
“你的难处,使我的难处大大地减轻了,”她回答我说。“亲爱的特洛,真没有什么你可以替我做的!”
“亲爱的爱格妮,”我说,“本来你所富有的东西,像善良、决心,以及所有的高尚品质,我都是贫乏的;像我这样,可要对你怀疑,或者给你指导,那我太不自量了。不过你可知道我都怎样爱护你,我都怎样感激你。你永远也不会因为误解了尽孝的道理而牺牲了你自己吧,爱格妮?”
她有一会儿的工夫,非常激动,我向来没看见过她那样激动;在这种激动下,她把她的手撤回,往后退了一步。
“你得对我说,你没有这样想法,亲爱的爱格妮!你这个比我的亲姐妹还亲的妹妹!你要想一想,你的心是什么样的无价之宝,你的爱是什么样的无价之宝!”
哦!以后过了好久、好久,我看到那副脸又在我面前出现,带着那一会儿的表情,不是惊奇,不是指摘,不是悔恨。哦!以后过了好久、好久,我又看到那副脸,在我面前,像现在这样,现出一副令人可爱的笑容,她就带着那样的笑容对我说,她对自己,无可忧惧——我也不必为她忧惧——她就这样,像对亲兄弟一样,和我告了别,回身走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我就在客店门前,上了驿车的车顶。我们要开车的时候,天刚破晓。我正坐在那儿,想念爱格妮,只见一个脑袋,在夜色和日色的朦胧混合中,从车旁挣扎着出现,那原来是乌利亚的脑袋。
“考坡菲!”他用手攀着车顶上的低铁栏,用一种哑嗓子,打着喳喳跟我说,“我跟维克菲先生两个人中间,并没有什么过节儿,这是我认为,你走以前,一定高兴听的消息。我已经到他的屋子里去过了,我们两个人又都和好了,没有事儿了。你要知道,我固然不错,是个哈贱人,但是我对他可很有用处啊,并且,他只要不喝醉了,那他就很明白他的利害关系的!说到究竟,他真是一个叫人喜欢的好人,考坡菲少爷!”
我只好对他说,我很高兴,他对维克菲先生道了歉了。
“哦,那是自然的!”乌利亚说。“你知道,一个人要是哈贱,道道歉又算得了什么?那容易得很。喂!我想,”他说,说的时候,把身子一扭,“你有的时候,考坡菲少爷,也曾摘过还没熟的梨吧?”
“我想我摘过,”我回答他说。
“我昨儿晚上,就是要摘还没熟的梨来着,”乌利亚说,“不过,昨儿晚上,虽然还没熟,将来可总有熟的那一天哪!只要好好地看着就得了。我是不怕等的!”
他殷勤地祝我一路平安,一直等到车夫上了车的时候,他才下了车。据我所了解的,他嘴里嚼着东西,来挡那天早晨那种寒湿之气;不过,他的嘴动的样子,就好像梨已经熟了,他正吃着,吃得舔唇咂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