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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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古城遇故

我写到我从枚·格货栈逃走以后,还没得机会提起坡勾提来。但是,事有必然,我在多佛刚一托身有所,我就差不多马上给她写了一封信;我姨婆正式把我置于她的保护之下,我又给她写了一封更长的信,把所有一切情况,都详细地告诉了她。我在斯特朗博士的学校做了学生,我给她写了第三封信,把我的幸福生活和光明前途,也都详细地叙明。我把狄克先生给我的那些钱,用来还我借坡勾提的钱。我把那半几尼金币,装在我给坡勾提的第三封信里,随邮寄给了她,那时候我那份快乐,是我一生从来没有过的。我只是在那封信里,才说起那个赶驴车的小伙子,以前的信里都没提过他。

对于我这几封信,坡勾提回复我的时候,都是像商店交易信件那样飞快火速,虽说不及商店交易信件那样简明扼要。她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想要表达一下(她用墨水的表达力绝不能说有多么大)她对我旅途跋涉所感觉的心情。她连篇累牍,写了有四页之多,都是些前后不连贯的句子,只表示嗟叹、起了个头儿又没有结尾,还净是涂抹污渍,但是即便写了那么多,她那满腹的痛惜还是没得到任何发泄。不过墨痕水迹,涂抹污渍,对我说来,所表达的,远远超过最动人的书札。因为这些墨痕水迹所表示的是:坡勾提写这四页信的时候一直都是哭着的。有了这个,我还能有何求?

我没用费多大的事,就从坡勾提的信里看了出来,她对我姨婆,仍旧没有多大好感。她对我姨婆既然长期有了那样先入为主的看法,哪能一下就改过来呢。她信上写道,我们对于不论什么人,永远也不会看得准。只要想想,贝萃小姐向来一直被人认为是那样,却原来完全不是那样,这是多么大的教训!——这就是她的话。她显然仍旧还是怕贝萃小姐,因为她向贝萃小姐道谢致意的时候,显得拘束羞怯。她也显然怕我,她认为,十有八九我不久又会逃跑;因为她不止一次,对我透露出来,说往亚摩斯去的车费,不论多会儿,只要跟她一要,她就多会儿可以给我:从这句话里,我得到前面的结论。

她告诉了我一件新闻,让我听来非常激动,那就是:我们那所老房子的家具全部出脱了,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搬到别处去了,那所房子封闭起来,要出租或者出卖了。上帝知道,只要枚得孙姐弟住在那儿,那所房子丝毫与我无干;但是我想到这所亲爱的老住宅会完全让人弃之而去,庭园里会长满野草,落叶会又湿又厚、铺在甬路上,总感到伤心。我想象冬天的寒风怎样要在房子的四围怒号,冷雨怎样要往窗户的玻璃上猛打,月亮怎样要在空落落屋子里的墙上映出憧憧的鬼影,终夜和它们在凄凉寂寥中厮守。我又重新想起了教堂墓地里树下那座墓,因此,我就觉得,现在这所房子,和我的父母一样,也死去了,一切和我的父母有关的事物,全都消逝了。

在坡勾提的信里,再没有什么别的消息了。她说,巴奇斯先生是一个再好也没有的丈夫了,不过仍旧有点手紧;其实我们大家都各有各的毛病,她自己就有好些毛病(虽然我敢说一定,我不知道她都有什么毛病)。他对我请安问好,我那个小屋子,永远拾掇得好好地等我去住。坡勾提先生身体很好,汉也身体很好,格米治太太却仍旧不太好,小爱弥丽不肯问我好,不过她说,如果坡勾提要替她问我好,那就那么办吧,她也不反对。

所有这些消息,我都循规蹈矩地尽情禀报了我姨婆,可就是没提小爱弥丽,而只把她存之于自己的心里就完了,因为我本能地感觉到,我姨婆对于她,不大会有温软的情感。我在斯特朗博士的学校里还是个新生的时候,她几次驾临坎特伯雷,去探望我,而每次来到,差不多都是在不近情理的时间,这为的是,我想,好乘我不备,来查考我。但是,她看到我并没浪费时间,空添岁月,而是勤奋努力,声誉很好,并且各方面,无人不说我在学校里进步很快,她不久就不再来看我了。我每三个星期或者四个星期,在星期六那天见她一次,那时我回多佛,叙团聚之乐事。我每两个星期,在星期三那天见狄克先生一次,那总是他坐驿车,中午到坎特伯雷,一直待到第二天早晨。

遇到这种时候,狄克先生一路来此,没有一次不带着一个皮制的小写字台的,里面盛着一批笔墨纸张和那个呈文;关于这个文件,他现在有一种想法,认为时间已经紧迫起来,实在非得有出手的一天不可了。

狄克先生非常喜欢吃姜糕。为了要使他来看我这件事对他更可心,我姨婆指示我,教我在一家点心铺里,开一个户头,把他吃的姜糕,先记在账上,但是可不能随便赊欠,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不论哪一天里,赊给他的姜糕价钱不能超过一先令。这个条件,还有他在他过夜的那个店里一切花销的账目,在清理以前,都得先交给我姨婆过目。这种情况,使我想到,他那些钱,大概只许他哗啦着玩儿,却不许他敞开了花。我更进一步作了调查之后,我发现,事情果然不错,就是这样,或者说,他和我姨婆之间,至少商议好了,他有任何开销,都得向我姨婆报账。他没有一点想欺骗我姨婆的意思,反倒老想在我姨婆跟前讨好,这样一来,他想要花钱的时候,可就得掂算掂算,不好随便了。在这一点上,也像在其他一切点上一样,狄克先生是深信不疑,我姨婆是妇女中最有智慧、最了不起的;这是他屡屡当心腹话,对我说过的,而且还永远是打着喳喳儿说的。

“特洛乌,”有一天,星期三,他说完了这句心腹话以后,又以神秘的神气对我说,“但是在咱们这所房子左近,可藏着一个人,能叫她害怕,那个人是谁?”

“能叫我姨婆害怕,狄克先生?”

狄克先生点了点头。“我本来认为,绝没有人能叫她害怕,”他说,“因为她是——”说到这儿,他轻轻地打着喳喳儿说,“这话你可不要说——她是妇女中最有智慧、最了不起的。”他说完了这番话,往后倒退了几步,看一看他形容她这番话对我有什么影响。

“那个人头一回到这儿来,”狄克先生说,“是——让我想想看——一六四九年是国王查理第一受刑的年份吧。我记得,你说过,是一六四九年,对吧?”

“不错,对,狄克先生。”

“我不明白怎么会是那样,”狄克先生说,同时完全莫名其妙的样子,直摇脑袋。“我想,我绝不会那时候就已经活着了。”

“就在那一年那个人露面儿的吗,狄克先生?”我问他。

“呃,说真个的,”狄克先生说,“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是那一年,特洛乌。那个年份是你从历史书里查出来的吗?”

“不错,是,狄克先生。”

“我想,历史永远也不会撒谎吧,会吗?”狄克先生露出有一线希望的样子来,说。

“哦,不会,狄克先生,不会撒谎!”我斩钉截铁地对他说。我那时候,又天真、又年轻,所以我实心实意地认为历史不会撒谎。

“那我可就讲不出道理来了,”狄克先生一面摇头,一面说。“说不定哪儿,准有不对头的地方。不过不必管啦,反正就在他们把查理王头脑里的一些麻烦,错放到我的头脑里以后不久,那个人头一回露了面儿。那时天刚黑,我和特洛乌小姐吃过茶点,正一块儿出去散步,就在那时候,那个人紧靠着咱们那所房子的左近,露了面儿啦。”

“在那儿溜达吗?”我问。

“在那儿溜达?”狄克先生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想想看,这我可得好好回忆一下。不是,不是,他不是在那儿溜达。”

我想要一下就知道事情的究竟,就直截了当地问,他到底在那儿干什么哪。

“呃,我们一点也没看见有什么人的影子,”狄克先生说,“一直到他突然紧紧跟在特洛乌小姐身后,跟她打着喳喳儿说了一句什么。那时特洛乌小姐一回头,一下就晕过去了,我就站住了,看着那个人,那个人就走开了;但是从那一次以后,他就一直地藏起来啦(不知道是藏在地底下,还是藏在什么别的地方),老没露面。这不是天地间顶奇怪的事儿才怪哪!”

“从那次以后,他就一直地藏起来,再没露面儿?”我问。

“一点不错,他一直地藏起来啦,”狄克先生说,同时严肃地直点脑袋。“老也没再露面儿,一直到昨儿晚上!我们昨儿晚上又出去散步来着,他又跟在你姨婆身后面,我又认出来他就是那个人。”

“他又把我姨婆吓了一跳!”

“吓得全身都打哆嗦,”狄克先生一面说,一面装出害怕的样子来,把牙齿捉对厮打。“用手把着栅栏。喊了一声。不过,特洛乌,你靠我再近点儿,”他把我拽到他跟前,为的是他说的时候,声音可以更低、更轻,“你姨婆为什么给那个人钱哪,孩子,在月亮地里给那个人钱?”

“他也许是一个乞丐吧?”

狄克先生摇晃脑袋,表示他完全不同意我这种说法,同时说了好几次,还是带着很有把握的样子说的,“不是乞丐,不是乞丐,不是乞丐,老先生!”说完了不是乞丐,又接着说,他后来从他那个屋子的窗户那儿,还是在深夜的时候,看见我姨婆在庭园的栅栏外面月亮地里,给那个人钱,那个人拿到钱才溜溜湫湫地走了——据他想大概准是又溜到地底下去了——以后就不见了。同时,我姨婆就又急急忙忙,又偷偷摸摸地,回到了屋里,并且,即便到了第二天早晨,她的神色还是跟她平素完全迥若两人,让狄克先生看着,直揪心扒肝。

他刚一跟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一点也不信会真有这回事,只认为他说的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不过是狄克先生的一种幻觉,也和给他惹出那么些麻烦来的那个倒霉透了的国王是一路货色。但是我细细想了一想以后,我的脑子里就起了一种疑问,是不是有人,有两次之多,当真企图要把可怜的狄克先生,或者用这种企图相威胁,说要把可怜的狄克先生,从我姨婆的翼覆之下劫走,而我姨婆,由于对狄克先生爱护之心太强(这是我从她自己那儿知道的),舍不得狄克先生离开她的翼覆,所以被迫拿出一笔钱来,给狄克先生买清净、安静呢?我自己既然和狄克先生那么亲密,对他的福祸忧乐那么关心,所以就为他担心,替他害怕,认为我那种假设最有可能。因此过了很长的时期,每逢到了星期三,他来看我的日子,我就几乎没有一次不心中忐忑,惟恐他不能像平常那样,坐在驿车的车厢上。但是到了那一天,他却一直照常出现,白发苍苍,满面笑容,心情快活;再也没提起能使我姨婆都害怕的那个人什么话。

这一段时期中的星期三是狄克先生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日子;而这种日子也绝不是我最不快活的日子。他不久就跟学校里我们这些学童无人不识了;并且,虽然除了放风筝,他没亲身参加过任何别的游戏,他对于一切游戏却都感到兴趣,其兴趣之深,不下于我们这些学生中间的任何一个。有多少次,我看见他,专心一意,看弹石子或抽陀螺的比赛,看的时候脸上带着无法形容的兴趣,看到赢输只差毫发的关键时刻,连气儿都不敢喘!有多少次,在玩兔犬竞走的时候,他站在小丘的高坡上,喊着叫全部运动员加油竞赛,把帽子在他那苍白的头上挥动,完全忘记了殉道者查理王的头,以及与之有关的一切!夏天的时候,有多少次,我看见他在板球场上看板球赛,表现出来,那种时候,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候。冬天的时候,有多少次,我看见他站在雪地上和东风里,鼻子都冻紫了,看那些孩子们在冰道上滑动,乐得把他那戴着毛线手套的手直拍!

他这个人,无人不喜欢,他弄个小玩意儿什么的,手头那样灵巧,简直就跟神工鬼斧一样。他能把一个橘子,雕成各式各样的花样,那种巧法,我们连想都无法想起。他能用任何东西,最小的从煮鸡用的细签儿①起,做出小船儿来。他能用羊膝骨做棋子儿;能用旧纸牌做罗马人的大马车;能用线轴儿做带辐条的车轮子;用旧铁丝做鸟笼子。但是他最拿手的,是用细绳和麦秆做器物。我们大家都深信不疑,只要是用手做得来的,不论是什么,他都能只用这两种东西就做了。

①煮整鸡时,要使鸡的腿脚和翅膀,都紧贴在一块儿,故须用细竹签等绾之。

狄克先生的名声,只限于我们学生中间,为时并不很久。没过几个星期三,斯特朗博士本人跟我打听起狄克先生的情况来,我就把我从我姨婆那儿听来的那些话,都对博士说了;博士听了这些话,对狄克先生感到非常大的兴趣,因此他要我,在狄克先生下次来看我的时候,把狄克先生介绍给他。这个居间牵合的任务我及时做到了;那时博士对狄克先生说,不论多会儿,如果狄克先生来到坎特伯雷,在驿车车站上找不到我,那他就一直地到学校里来好啦,在学校里休息一下,等到我们上午的课上完了。有了博士这番话,过了不久,狄克先生一下驿车,就理所当然地一直来到学校,如果我们的功课完得稍晚一些(星期三上午我们往往如此),就在庭园里溜达着等我:这种做法,不久就成了惯例了。就在庭园里,他和博士那位年轻漂亮的太太认识了(她在这个时期里,比以前面色更加苍白了;同时,我觉得,我自己或者任何别的人,比以前更少见到她了;她也没有以前那样活泼欢乐了,但是她那个漂亮劲儿并不比以前差),以后慢慢地越来越熟起来,因此,到后来,他来到学校,就一直进屋子里面等我。他永远坐在屋里某一个角落那儿某一个凳子上面,因此我们把那个凳子跟着他起了个名字,叫那凳子也是“狄克”。他就坐在那个凳子上,把满是苍苍白发的头往前探着,不管正在进行的是什么课,都非常注意地听,对于他自己没有机会得到的学问,深致钦敬仰慕之意。

这种钦敬仰慕,推而广之,及于博士本人;他认为,无论在哪一个时代里,博士都是思想最精、成就最备的哲学家。有一个很长的时期,狄克先生不脱帽露顶,就不能跟博士说话;即便他们两个都已经成了很熟的朋友了,都在庭园里我们学童叫作是“博士路”的那一面儿一点钟一点钟地一块儿散步了,狄克先生还是每过一会儿就把帽子一摘,来表示他对智慧和学问的尊敬。究竟在什么情况下,博士才开始在这种散步的时候,把那部著名字典的片简断编读给狄克先生听呢,我说不上来,起初的时候,博士也许觉得,读给狄克先生听,也就和读给自己听,完全一样吧。反正,不管怎么,这种散步的时候读字典的片断,也成了一种惯例了。而狄克先生呢,面带得意之色和快乐之感,倾耳静听,从他心里的最深处,相信这部字典,是世界上最令人喜爱的书。

我看到他们两个,在教室的窗户外面,来回地走着——博士面带怡然自得之色微微含笑,有时把手稿一摆,再不就严肃地把脑袋一点,狄克先生就兴味盎然,他那可怜的头脑,实际是不知不觉地附在难字之翼上面,作了逍遥之游,连上帝都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在那种时候,我就觉得,那种光景,从静的方面看,是我从来所见过的赏心乐事之中,最令人赏心的乐事了。我只觉得好像是:他们可以这样走来走去,永远没有走完的时候,而世界可以因之而不定怎么变得好了起来。好像是,世界上一千样喧腾众口的功业,对于全世界,或者对于我自己,都不及这种光景一半那么好。

不久,爱格妮也成了狄克先生的好友之一,同时,又因为他常到维克菲先生家里来,因而跟乌利亚也认识起来。我自己和他,我们两人之间的友谊,更日复一日,有增无减,我们两个的友谊,是以下面这种奇特关系为支柱而维持下去的:一方面,狄克先生名义上以保护人的身份来探视照看我,另一方面,却一遇到有什么琐事细故发生,他对之疑难不决,他永远跟我商量,并且还始终一贯地老照着我给他出的主意行动。因为他不但对于我本人天生的机灵劲儿感到佩服,他还认为,我这种机伶劲儿绝大部分都是从我姨婆那方面遗传而来。

有一个星期四早晨,在上课之前(因为我们早饭以前有一个钟头的课)我要陪着狄克先生步行着从客店往驿车车站那儿去,我在街上碰到乌利亚。他提醒我,说我曾答应过他,要跟他和他母亲一块吃茶点,请我不要忘了。说完了,又找补了一句(同时把身子歪扭了一下)说,“我本来就没承望你会不失约的,考坡菲少爷,因为俺们太安贱了。”

我对于乌利亚,究竟是喜欢还是厌恶,我还是真没拿好主意。我当时站在街上,面对着他,关于这一点,仍旧还是非常疑惑不定。但是我却觉得,让人认为骄傲,是极大的难堪,因此我就说,只要他一邀我,我就没有不奉扰的。

“哦,要真正是这样,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要是你果真并没有因为俺们安贱就不肯来,那你今儿晚上就来,可以不可以?不过要是你因为俺们安贱,不肯赏脸,那我希望,你也不必不好意思,干脆就承认好啦。因为俺们的境遇,是咱们谁都知道的。”

我说,我得跟维克菲先生说一下,如果他没有什么说的——我认为,没有疑问,他不会有什么说的——那我一定很高兴地奉扰。这样一来,那天傍晚六点钟(那天是事务所下班儿早的一天),我就跟乌利亚说,我停当了,可以到他家里去了。

“妈一见你来,一定会觉得骄傲,”我们一块离开事务所的时候,乌利亚说。“或者说,妈一定会觉得骄傲,要是骄傲不算是罪恶①的话,考坡菲少爷。”

①天主教的说法:严重罪恶有七种,头一种就是骄傲。

“然而今天早晨,你可并不在乎地认为我骄傲,”我回答他说。

“哦,哦,没有的话,考坡菲少爷!”乌利亚回答说。“哦,哦,当真没有的话!我这个脑子里,就从来没有过那种想法!要是你认为俺们太安贱,高攀不上你,那我一点也不会认为那是骄傲。因为俺们实在安贱么。”

“你近来时常钻研法律吧?”我要把话题转变一下,所以问。

“哦,考坡菲少爷,”他带出自我贬抑的样子来说,“我就是念一念就是了,谈不上什么钻研。我只是有的时候,晚上跟提得先生在一块儿混一两个钟头就是了。”

“提得不大容易懂吧?”

“提得对我说来,有的时候很难懂,”乌利亚说,“但是他对一个有才气的人,难懂不难懂,我可就不知道了。”

他一面走着,一面用他那瘦骨如柴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在下颏上弹了一个小小的小调①,然后又找补了一句,说:

①比较《博兹特写集》里说的:“他会唱滑稽歌,学马车夫和鸡鸭的声音,在下颏上弹小调……”“罗多夫在手杖上弹了小调……”

“提得的书里,你知道,有些东西,考坡菲少爷——像拉丁字和拉丁词儿——对于像我这样造诣安贱的读者是要命地难懂。”

“有人教你拉丁文,你喜欢吗?”我轻快地说,“我就可以一面学,一面很高兴地教你拉丁文。”

“哦,谢谢你啦,考坡菲少爷,”他回答我说,同时把脑袋摇晃。“你自告奋勇要教我,那太好了,但是我可太安贱了,不敢接受你这份好意。”

“你这可净是瞎说,乌利亚!”

“哦,我真得请你原谅我,考坡菲少爷!我真感激你。我可以对你实说,我没有比那个再喜欢的了;但是我可太—太安贱了。像我现在这样,即使免得因为有了学问,把人们惹恼了,就已经有够多的人,因为我安贱,老拿脚踩我了。学问不是我这样人应该有的。像我这样人,最好别想巴高望上。像我这样人,即便能往上进,那他也只能安分守己、甘于安贱,考坡菲少爷!”

我从来没见过,他的嘴,有像他表达他这番思想感情的时候咧得那么大,他颊上的沟,有像那时候显得那么深。他表达这番感情的时候,还一直地把脑袋摇晃,把身子有节制地歪扭。

“我认为,乌利亚,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说,“我敢说,如果你真想学,就有一些东西我可以教给你。”

“哦,你这个话我相信,考坡菲少爷,”他回答我说,“完完全全地相信。不过,因为你自己不是一个安贱人,所以,你对于那班安贱的人估量起来,也许就不能恰当了。我绝不拿求学问去冲撞冒犯比我高的人,所以我谢谢你啦。我这个人太安贱了。这儿咱们来到俺们这个安贱的小窝窝儿了,考坡菲少爷!”

我们进了一个低矮的老式房间,一直从街上就通到屋里,在那儿我看到希坡太太,长得跟她儿子活脱儿一样,只是身材矮点儿。她接待我的时候,卑躬屈膝到极点,还因为给了她儿子一吻,对我说一番抱歉的话。她说,他们尽管地位卑下,他们娘儿两个却仍旧有你疼我爱那种天性;他们希望,这种情况,不会让任何人看着不顺眼。那个房间,拾掇得洁净整齐,半作起坐间,半作厨房,但是却绝不严密幽静。茶具都正在桌子上摆着,水壶也正在炉侧铁支炉台上开着。屋里还有一个五屉柜,柜的上面是个小写字台,供乌利亚晚上读书或写字之用。那儿还放着乌利亚的蓝色提包,里面的纸张文件都往外冒,放着乌利亚的几本书,其中提得占最显著的地位,那儿还有一个三角橱,还有通常应有的家具。我不记得,单件东西,有瘦削、抽掐、寥落清冷的神情,但是我却的确记得,整个房间,有这种神情。

希坡太太仍旧还穿着素服,这大概是她那份卑鄙下贱的一部分吧。希坡先生已经死了多年了,虽然如此,而希坡太太却仍旧穿着素服。我认为,她的服装,只在便帽方面稍稍有些通融,在别的方面,她仍旧完全和她开始居丧的时候一样,穿着一身素服。

“考坡菲少爷到咱们家来,”希坡太太一面预备茶,一面说,“我的乌利亚,可真不容易。今儿这个日子,我敢说,可得永远不要忘了。”

“我早就说过啦,说您一定要这么想的,妈,”乌利亚说。

“要是我能找出理由来,说我后悔你爸爸不该把我们那么早就撂了,那个理由就是,他应该活到现在,认识认识今儿下午到咱们家来的是谁。”

我听到这番奉承,觉得很窘;但是同时我感觉得到他们是把我当贵宾招待的,因此我认为,希坡太太是一位叫人很不讨厌的妇人。

“俺这个乌利亚,”希坡太太说,“有好长好长的时间,就一直盼望今儿这个日子了,少爷。他直犯嘀咕,惟恐你嫌疵俺们太安贱了,不肯赏脸;我也跟他一样,直犯嘀咕。俺们这阵儿安贱,俺们从前安贱,俺们以后还得老安贱,”希坡太太说。

“我敢保,并没有道理教你非那样不可,希坡太太,”我说。“除非你甘心情愿那样。”

“谢谢你啦,少爷,”希坡太太回答我说。“俺们知道俺们的身份,俺们能有这样身份,俺们感谢天地还感谢不尽哪。”

我发现,希坡太太慢慢地离我越来越近,乌利亚就慢慢地凑到我的对面儿,他们从桌子上的食物里,挑选最美最精的,毕恭毕敬地布给我吃。说实在的,桌子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精美的东西,但是我却觉得物轻人意重①,认为他们极尽张罗之能事。他们一下就谈起一般的姨母、姨婆来,于是我也就把我姨婆对他们谈了;他们又谈起一般的爸爸、妈妈来,于是我就把我爸爸和妈妈对他们谈了。跟着希坡太太又开始谈起一般的后爸爸来,于是我就又开始要把我的后爸爸对他们谈,但是却没谈就打住了,因为我姨婆告诉过我,叫我对于那一方面,要缄口不言。当时我一个人,对付乌利亚和希坡太太两个人,我所能有的机会,也就和一个又软又嫩的软木塞儿,对付一对罗丝钻;一个初生、幼嫩的牙齿,对付两个牙医生;一个小小的羽毛球,对付两个球拍子一样。他们愿意怎么搏弄我,他们就可以怎么搏弄我。他们拿话套我,把我不想说的话都套出来,还准能套出来,我现在想起来脸都发红;特别是我当时年幼、天真,还以为我把心里的话都对他们说了,是我心直口快,对那样毕恭毕敬招待我的那两个人,是大人物对小人物优渥眷顾呢。

①物轻人意重:意译,原文take the will for the deed(以意愿为事实),似始见于罗马诗人朱芬奈勒的讽刺诗第6首第223行。见于英人诗文中者,不具引。

他们母子,你疼我爱,那是毫无问题的。我认为,那种情况,对于我发生了影响,因为人同此心,属于天性之力;但是他们两个,一个人说了什么,第二个紧接着就呼应什么,一呼一应,有伏有起,这却是一种人工之巧,远非我当时所能抵抗。他们关于我自己这一方面,已经都听到了,无可再套问了(因为我在枚·格货栈那段生活和步入多佛那次跋涉,我讳莫如深),他们又开始谈起维克菲先生和爱格妮来。乌利亚先把球扔给希坡太太,希坡太太把球接住了,又往回扔给乌利亚,乌利亚把球捧住了一会儿,又把球扔给希坡太太,他们就这样你扔我接,反复往来,把我闹得眼花缭乱,不知谁扔谁接,因而心花迷乱,完全不知所措。这个球本身还老变化无端。一会儿它是维克菲先生,一会儿它是爱格妮,一会儿它是维克菲先生怎样为人再好也没有,一会儿它是爱格妮怎样令我爱慕喜欢,一会儿它是维克菲先生的事务和收入,一会儿它是我们正餐后的家常生活,一会儿它是维克菲先生喝的葡萄酒、他喝葡萄酒的原因,以及他喝那么多是一件不大好的事儿;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又是那个,一会儿又是这个那个,无所不是;而在所有那个时间里,我好像并没怎么开口,而且好像什么别的也没做,只是有的时候稍微鼓励鼓励他们,免得他们由于自己的卑贱而不胜羞愧,或者由于我的光临而不胜荣耀;但是我却看出来,我自己一直不断地在那儿泄露这样或者那样我绝不应泄露的情况,并且在乌利亚那两个有尖豁子的鼻孔一翕一张中,看到泄露之后产生的影响。

我开始感觉得有些很不得劲儿,恨不得从这次的拜访中,完全摆脱开才好,正在脱身无计的时候,只见街上一个人的形影从门外走过——为了透透空气,那时门正敞着,因为屋里很暖,按照那时的时令而言,天气有些闷——又回来了,从门外往里瞧,一直走进屋里,一面嘴里高声喊,“原来是考坡菲!有这么巧的事吗!”

那个人是米考伯先生!正是米考伯先生,身上带着他那副单光眼镜,手里拿着他那个手杖,脖子上挺着他那副硬领,脸上显着他那副文明优雅的神气,话里含着他那副屈尊就教的口气,所有一切,全副形象,无一不备!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说,同时把手伸了出来,“这次的邂逅,实在得说是可以使人深深感到,一切人事的白云苍狗,所有世事的变幻无常——简单言之,这次遇故,真是迥异寻常。我刚才正在街上溜达,心里琢磨,也许有什么可能的情况出现,我对于这种情况,近来深抱欢乐,却没想到,一下遇见了一位情谊高厚的小友,在我一生中最多事之秋交的一位小友——在我面前出现。我可以说,在我一生时来运转的时候结交的小友。考坡菲,我的亲爱的小友,你可好啊?”

我现在不能说——实在不能说——我在那一个人家里看到米考伯先生,觉得高兴;不过我还是对他说了,我见了他也很高兴,跟他很亲热地握手,同时问米考伯太太的身体怎么样。

“谢谢你惦着她,”米考伯先生说,同时像从前那样,把手一挥,把下颏在衬衫领子里一挺。“她的身体,还算差不多就复原了。那对孪生儿已经不必从天然源泉里吸取养分了——简单地说吧,”米考伯先生又露出了一阵说体己话的样子来,说,“那两个双生儿断了奶了——米考伯太太现在正作我旅途中的伴侣。她要是能和她这位不论哪一方面都得说是朋友,这位在神圣人伦中最忠诚不渝的挚友,重叙旧好,那她可该乐坏了。”

我说,我能见到她,我也要非常高兴。

“那你太好了,”米考伯先生说。

跟着米考伯先生微笑起来,把下颏在领子中间一挺,朝四外看去。

“我可以看出来,我的朋友考坡菲,”米考伯先生文质彬彬地说,说的时候,并非冲着某一个人,“并非一人独处,而是在这儿交游宴集,共宴的是一位居孀的夫人,还有一位显然是她膝前的人——简单地说吧,”米考伯先生又来了一阵说体己话的样子,说,“她的令郎。你能给我介绍一下,那我就引为无上光荣。”

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当然没有法子,不能不把米考伯先生介绍给乌利亚·希坡和他母亲,因此我就把他介绍给他们了。他们在他面前,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所以米考伯先生就移椅落座,以最优游雅致的姿势把手一挥。

“凡是我这位朋友考坡菲的朋友,”米考伯先生说,“都有权来要求我也拿朋友看待他们。”

“俺们太安贱了,先生,”希坡太太说,“我和我儿子,俺们俩都太安贱了,不配跟考坡菲少爷做朋友。他太好了,肯赏脸来到俺们这儿,跟俺们一块儿吃吃茶点,他肯光顾,俺们太感激了。俺们对你也太感激了,因为你眼里还有俺们。”

“太太,”米考伯先生鞠了一躬说,“你太客气了。不过,考坡菲,你现在干的是什么事由儿哪?还是葡萄酒那一行吗?”

我一心不想别的,只想能一下把米考伯先生支开那个地方才好,所以,我就把帽子拿在手里,脸上烧得火红,回答他说,我可以千真万确地告诉他,我是斯特朗博士学校的一名学员。

“一名学员?”米考伯先生把眉毛一扬说。“我听到这个话,太高兴了。其实,有我这位朋友考坡菲这样的头脑,”他对乌利亚和希坡太太说,“并不需要这样培育陶冶,当然,他要是对于人情世故,没有那样丰富的知识,他也许就需要了——尽管如此,那副头脑,却仍旧是一块肥沃的土壤,潜伏着无限繁殖稼禾的地力——简单地说吧,那副头脑,能从古典图书里得到学问,要多渊博就多渊博。”

乌利亚把他那两只瘦长的手,扭在一块儿,从腰部以上,令人可怕地歪扭了一下,来表示他同意米考伯先生对我的奉承。

“咱们一块儿去看一看米考伯太太好不好,米考伯先生?”我想把米考伯先生支走,所以说。

“如果你肯赏脸,对她下顾,当然好,考坡菲,”米考伯先生站起身来说,“我于心无愧,要在我们的朋友面前说一说:我这个人,数年以来,一直就跟经济困厄作搏斗。”我知道他一定非把这一类话说出口来不可,因为他一向就永远以他的经济困难为自夸的话料。“有的时候,我战困难而胜之。又有的时候,困难就把我——简单地说吧,打得趴在地下。也有过某些时候,我向困难连续不断地直打耳光,另外也有过某些时候,困难太多了,那时我就不得不认输,就得引《凯陶》里的话跟米考伯太太说,‘柏拉图呵,汝固最善推论。现在一切皆终。我不能再挺身而斗了。①’但是在我一生之中,”米考伯先生说,“我最感满意的时候,没有过于我把胸中的悲哀,向考坡菲的胸中,倾囊倒箧而出之的时候,我这是说,如果我可以把一些主要是由于代理书和以两月或四月为期的定期借券引起的困难,说成是胸中的悲哀的话。”

①凯陶,罗马名人,曾反对恺撒,战败被围,宁死不降。据说其自杀之夜,读柏拉图之《费道》,其书言灵魂不灭之理。英国18世纪文人爱狄生据之作悲剧《凯陶》,其第5幕第1场第1行,即此处所引。

米考伯先生用后面的话结束了他这篇富丽堂皇的谀词:“希坡先生!再见!希坡太太,在下跟您告假啦!”跟着他以他那最文雅的仪容和我一同走出门去,在便道上他那双皮鞋一路高响不绝,他还一面走,一面哼着小调儿。

米考伯先生住的是一个小店儿,他在这个小店里又住的是一个小房间,仅有一扇隔断,和商店跑外的店伙们住的房间隔断,因此很浓的烟草气味弥漫室内。我认为这个房间下面一定是厨房,因为有一股热烘烘的油膻味儿从地板缝儿冒了出来,墙上就挂着淋漓欲滴的水珠儿。我的确知道那个房间和酒吧间离得很近,因为那儿闻到烈酒的气味,听到玻璃杯噶啦噶啦的声音。就在这样一个房间里,我们看到米考伯太太,倚在一个小沙发上(沙发上面挂着一张赛马的画儿),脑袋紧靠着壁炉,两只脚就跐在房间另一头儿上放着的一个食物搁子上,把搁子上的芥末都跐到搁子外面去了。米考伯先生是头一个进这个房间的,进去了,就对米考伯太太说,“我的亲爱的,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位斯特朗博士的大学生。”

我附带地说一下,我当时注意到,米考伯先生虽然对于我的年龄和身份还是和从前一样,弄不清楚,但是他却永远记得,我是斯特朗博士的学生,因为这是一桩文雅事儿。

米考伯太太起初大吃一惊,跟着说,她见到我非常高兴。我见到她,也非常高兴,于是,我们双方都很亲热地互相问候了之后,我靠着米考伯太太,坐在那个小沙发上。

“我的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你把咱们目下的情况,对考坡菲说一说吧,我认为毫无疑问,他很想知道知道,有你对他说;那我就去看报啦,看一看报上的广告栏里,有没有什么事由儿好做的。”

“我本来还以为你在普利茅斯哪,大妈,”米考伯先生出去了以后,我对米考伯太太说。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少爷,”她回答我说,“我们是去普利茅斯来着。”

“为的是好沾近水楼台的光?”我提着头儿说。

“正是那样,”米考伯太太说,“为的是好沾近水楼台的光。但是,我把实话对你说吧,他们税关上,不用有才能的人,想要给米考伯先生那样有才能的人在哪一个部门找个位置,我娘家的人在当地的势力使不上劲儿。他们反倒不肯用米考伯先生那样有才能的人。因为他要是一见用,那只能把别人比得都不行了。除了这个以外,”米考伯太太说,“我还不瞒你说,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少爷,我娘家在普利茅斯住的那一房,知道了米考伯先生来到那儿,还带着我自己、带着小维尔钦、他妹妹、还有那一对双生儿,他们可就没拿出他们应该拿出来的那种热诚来欢迎米考伯先生,本来他们应该热诚地欢迎他,因为他刚从羁绊之中解脱出来呀。我实话实说吧,”米考伯太太说,说到这儿,把声音放低了——“这个话我可就是跟你说——他们接待我们,态度极其冷淡。”

“有这等事!”我说。

“不错,”米考伯太太说。“看到人类这一方面,真令人感到难过,考坡菲少爷,但是他们接待我们,可实实在在地冷淡。那是不容置疑的。我说实话吧,我娘家住在普利茅斯那一房,在我们到那儿还不到一个星期,就对米考伯先生抓破了脸,破口骂起来。”

我嘴里说,同时心里也认为,他们应该自觉羞愧难当才对。

“但是,事情可又一点不错是那样,”米考伯太太接着说。“在这种情况下,你说像米考伯先生那样有骨气的人,该怎么办?明摆着的道路只剩下一条。跟我娘家那一房借路费,再回伦敦;什么都豁出去了,也得再回伦敦。”

“那么你们一家又都回了伦敦啦,大妈?”我说。

“我们又都回了伦敦啦,”米考伯太太回答说。“从那时以后,我就跟我娘家别的房份商议,米考伯先生究竟应该采取什么路子,才最合适——因为,我一心认为,他一定得采取一条路子,考坡菲少爷,”米考伯太太用辩论的口气说。“一家六口,还不算佣人在内,不能喝西北风活着啊。”

“当然不能,大妈,”我说。

“我娘家另外那几房,”米考伯太太接着说,“都认为,米考伯先生应该马上就把眼光盯在煤炭上。”

“盯在什么上,大妈?”

“盯在煤炭上,”米考伯太太说。“盯在买卖煤炭上。米考伯先生打听了一下之后,一心相信,认为在麦得维河①上做煤炭的买卖,可以给像他那样有才能的人打开一条路子。既然是这样,那么,正像米考伯先生一点不错说的那样,第一步得做的事就是到这儿来,亲眼看一看这条麦得维河。所以我们就来到这儿,看过了麦得维河。我刚才说‘我们’,考坡菲少爷,”米考伯太太感情激动地说,“因为我永远也不能不跟米考伯先生。”

①麦得维河:英国东南部一条河,在泰晤士河下游与之合流。

我嘟囔了一句,表示我对她的敬慕和赞许。

“我们到这儿来啦,看过了麦得维河啦,”米考伯太太重复了一遍说。“我对于在麦得维河上做煤炭买卖的意见是:这个买卖也许需要才能,但是它更需要资本。才能,米考伯先生有,资本,米考伯先生没有。我认为,我们把这条河的大部分都看过了,而这就是我个人的结论。我们既然已经来到这儿,离坎特伯雷很近了,米考伯先生认为,如果不稍微再往前走一走,不到这儿来看一看这儿这个大教堂,那就未免有虚此行了。第一,因为那个大教堂真值得一看,而我们可从来没看见过它,第二,在一个有大教堂的城市里,也许有可能会有什么机会出现。我们来到这儿已经有三天了,”米考伯太太说。“一直顶到现在,可还没有什么机会出现;我们现在正等伦敦的汇款,好发付我们住客店的一切财务负担;这话你听起来,考坡菲少爷,不会像一个生人听起来那样诧异的。那笔款要是汇不来,”米考伯太太说到这儿,感情极为激动,“那我跟我的家(我是指着我们喷屯维尔①的寓所说的)就隔绝了,跟我的小子和闺女,跟我那两个双生儿,就都见不着面儿了。”

①喷屯维尔:当时为伦敦西郊区,是住宅区,为小康人家等所居。

我看到米考伯先生和太太在这样山穷水尽的困难焦虑中,感到无以复加的同情,我就把这份意思对米考伯先生说了(这时他已经回来了),同时又说,我只想,我能够有钱,能借给他们所需要的那么多才好。米考伯先生回答我这句话的时候,很足以表示他心里有多乱。他一面跟我握手,一面说,“考坡菲,你真够个朋友,不过到了坏到不能再坏的时候,无论谁,总会找到一个有刮脸用具的朋友的。”米考伯太太一听这句含意可怕的话,就用两手搂住米考伯先生的脖子,求他把心安定下来。米考伯先生于是哭了起来;但是一会儿的工夫,却又完全恢复常态,按铃叫茶房,定了一份热猪腰子布丁和一盘小虾,预备明晨吃早饭用。

我跟他们告别以前,他们两位,都那样死气白赖地非要在他们离开这个城市以前,请我到他们那儿吃饭不可,因此我无法谢绝,就答应了他们。但是,第二天晚上,我有好多功课要预备,那天不能去他们那儿,所以米考伯先生安排了一下,说他第二天上午到斯特朗博士的学校里去(他觉得有一种预兆,汇款在那一次邮递的时候就可以送到),第三天晚上我再到他们那儿去,如果那样对我更方便的话。因此,第二天上午,他们从教室里把我叫出去,我在起坐间看到米考伯先生。他来的目的,是要告诉我,饭局还是按照原先商议的日子举行。我问他,汇款来了没有,他只把我的手使劲握了一下,然后起身走去。

那天晚上,我从窗户里往外看的时候,我看见米考伯先生和乌利亚两个人,胳膊挽着胳膊,从街上走过。这件事使我吃了一惊,闹得我心里不得坦然。他们两个是:乌利亚身居卑贱,很感觉到米考伯先生对他那番眷顾之情,米考伯先生就恬然自适,认为自己对乌利亚垂青下顾,很觉得意。但是第二天在约定的时候——下午四点钟——我到小客店去赴他的饭局,我从米考伯先生嘴里听到,米考伯先生曾和乌利亚一块儿到乌利亚家去过,而且在他们家喝过掺水白兰地。我听到这个话,更加惊异。

“这阵儿我可以跟你说,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少爷,”米考伯先生说,“你这位朋友希坡是一个将来有做大法官之份的青年。假使当年我的困难达到紧要关头的时节,我就跟这位青年认识,那我现在敢说,我相信,我对付我那些债主的时候,就不至于那么糟糕了。”

我很难说我能看出他这句话的所以然来。因为,事实上,米考伯先生对他那些债主,半个便士都没还过。不过我不好意思追问。同时,我也不好意思对他说,我希望他跟希坡并没任什么都说出来;我也不好意思查问,他们是否谈到我很多话。我不肯惹米考伯先生伤心;或者说,不论怎么样,我不肯惹米考伯太太伤心,因为她很敏感,但是我对于这件事却心里不能坦然平静,并且以后时常想到这件事。

我们那顿正餐吃得很够可口称心的:有一道很美的鱼、有烤小牛里脊、有煎肉末灌肠、有鹌鹑,还有布丁。我们喝的是葡萄酒和有劲头的麦酒。吃完了饭,米考伯太太还亲手给我们兑了一钵滚热的盆吃酒。

米考伯先生异乎寻常地嬉笑欢乐。我从来没看见他曾那样有说有笑。他喝盆吃酒都喝得脸上放光,好像满脸上了一层油彩一样。他对于这座城市,由高兴而爱好起来,直干杯祝它繁荣。他说,他和米考伯太太住在那儿那几天,日子过得再也没有那么安闲、舒适的了。他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们在坎特伯雷过的那几天可心的日子。他以后又为我干杯,跟着他自己,还有米考伯太太,还有我自己,我们三个人一块儿把我们旧日相交的岁月,重新回忆了一遍,在这番重温旧交的经历中,又把家具等等卖了一次。于是我为米考伯太太干杯,或者,至少,我很谦虚地说,“如果您允许我,米考伯太太,那我现在就要荣幸地给您祝寿啦,大妈。”这样一来,米考伯先生就大做其文章,把米考伯太太的人品,大大地称赞了一番,说她永远一直是他的导师、军师、朋友,而且奉劝我,到了结婚的年龄,就娶这样一位贤妻,如果能找到这样贤妻的话。

盆吃酒都入肚以后,米考伯先生更加亲热、更加欢乐。米考伯太太的心情也飘扬高举,于是我们大家唱起《昔时往日》①来。我们唱到“呢处系我慨手,忠实慨老友,”我们围着桌子,手和手紧握,我们唱到“我哋必定要把醪糟厂开哈一气”,我们都真正受到感动,虽然我们并不懂那句话的意思。

①《昔时往日》:苏格兰诗人彭斯所作的一首诗,曾谱为歌曲。原诗用苏格兰方言写成。此处所引为第17行、第19行,意谓“忠实老友,我把我的手伸给你”,“咱们定要尽情快意痛饮一气”。方言译出。

总而言之,我从来没看见任何人,有像米考伯先生那样欢畅淋漓的,一直到那天晚上最后一分钟——到我跟他自己,还有他那脾气柔驯的太太,亲热地告别的时候。因此,我第二天早晨七点钟,想不到会接到下面这样一封信,(那封信是那天晚上九点半钟——我和他们告别后一刻钟写的)当然远非我所逆料。只见信上写道:——

我之亲爱小友,

棋局已定,一切皆完。今夜此夕,我把遭受烦难苦恼蹂躏的面目掩饰于故作欢乐的面具下,所以没肯把汇款无望的消息,陈叙于君前。此种情况,受之令人可耻,思之令人可耻,言之令人可耻;我只得把寓居此店所负之财务责任,以预还券方式,暂时应付,此券须十四日内,于伦敦喷屯维尔我之宅内付款。此券到期,我并无钱可还。届时惟有毁灭而已。霹雳已临头上,大树势必摧折。

让写这封信给你的可怜虫,吾亲爱之考坡菲,作你终身之灯塔可也。他所以写此信,其目的即为此,其希望亦在此。如此人尚可自认有此作用,则一线光明,或尚可射入此人残生中所处暗无天日之地下狱室内。但此人目下,就其最轻微一方面言之,是否尚能长寿,实属极成问题。

此为最后一信,亲爱的考坡菲,你受之于此不齿于人类之乞儿,维尔钦·米考伯。

这一封信的内容使人神伤心摧,我看了以后非常吃惊,因此我就一直往那个小客店奔去,打算在去斯特朗博士的学校时,顺路到那儿去一下,想法子说几句劝解的话,来宽慰宽慰米考伯先生。但是在我往那儿去的半路上,我迎头看见往伦敦去的驿车,车后部高高坐着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先生一副坦然自乐的活标本,微笑着听米考伯太太的谈话,还从一个纸袋子里往外掏核桃吃,同时胸前口袋里,就伸出一个酒瓶来。既然他们并没看见我,我就认为,从各方面来看,我顶好就也装作没看见他们。于是,我心上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取道于一条去学校最近的胡同,同时感到,总的看起来,他们去了,我心上松通了;虽然如此,我还是非常地喜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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