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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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不敢杀鸡,现在居然杀了人!

当阿贵越走近张金魁的住所,他的心越是跳得厉害。一方面,他是很欢欣的:他,一个被人侮辱了的年轻的工人,现在居然能有复仇的机会,居然能向人们面前表示,他王阿贵并不是一个卑怯的弱者,不但不是一个弱者,而且将为一切被侮辱了的人们的表率。倘若他真能将张金魁打死了,那他不但为自己复了仇,而且为沈玉芳和李全发复了仇,而且为一切穷苦的人们除了一个大害,而且这件事情也将要使张应生愉快,张应生将要宽恕他偷手枪的罪过,或者将要对于阿贵的勇敢,发生敬佩的心情。……阿贵简直是一个英雄!阿贵简直是一切人们的表率!一个很普通的阿贵,现在将要做出一桩惊人的,非常的事情!这实在是阿贵足以引以为自豪的了。但是在别一方面,阿贵却又异常地恐惧:倘若不能将张金魁打死,或者自己反被张金魁打死了,或者事情不得成功,而自己反被捉入了巡捕房去,那倒怎么办呢?那岂不是要笑死了吗?那岂不是更给了张金魁一个侮辱的把柄?……阿贵最怕的是这一层!为着要免去这一层的危险,阿贵决定用尽平生的力量,加倍的小心,以期达到自己的目的。

最使阿贵心跳的,那恐怕是阿贵的第三种的心情:阿贵从来没杀过人,这是破题儿第一遭!杀人是何等重大的事情!阿贵从前不但没曾杀过人,而且也从没曾想过他将来要有杀人的行动;也许曾经想过关于杀人的事情,但是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阿贵不愿想,而且怕想。阿贵是一个性情很温和的人,他自料不是一个杀人的样子。对于他,杀一只小鸡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何况是杀人?但是阿贵现在是走着去杀人了!这不是幻想而是行动,这表明阿贵即刻就要杀人,即刻就要实现那为他从前所没想到而又怕想到的事。阿贵越走近张金魁的住所,那一种神秘的,危险的,可怕的,非常的事情就来临得越快。同时,阿贵的一颗心也就为之越跳得急剧了。杀人?杀人是何种非常的行为!但是阿贵即刻就要杀人了!……阿贵一方面自以为是非常地勇敢,但一方面却又制止不住跳动如擂鼓一般的一颗心,使它略为减少一点跳动的速度。

已经是张金魁的门口了。这是义和里第二弄的第四家,阿贵虽然没有抬头审视门牌的号数,但是阿贵知道很清楚,这是张金魁的住所,不会有什么错误。阿贵走到张金魁门口的当儿,向弄内的景象看了一看,弄口摆着一个卖馄饨的担子,卖馄饨的人正在那里敲着竹板喊着。几个男女小孩在第六家的门口跳着绳索,嘻嘻哈哈地游戏;对过的一家的后门,这时倚着一个年约二十几岁的女人,出神地向他们望着。阿贵的出现,丝毫没有惊动他们,他们如毫未觉察着也似的。

已经到了门口了,怎么办呢?敲开门进去罢?也许张金魁这时坐在客堂里,也许睡着还未起来,也许搂着小老婆说笑……既然来了预备打死敌人,既然到了敌人的门口,不进去还有何说!阿贵知道自己不应当再有什么踌躇,时机到了,还待何时?但是一颗讨厌的跳动的心愈加跳得厉害,似乎要冲出胸膛的样子。阿贵三番五次地想举起手来敲门,但手就同被谁个捆着了也似的,总是举不起来。阿贵觉得有点奇怪了:为什么现在一点儿勇气都没有了呢?已经预备好了的勇气,难道都飞跑了不成吗?怪事!怪事!……

“也许我的手枪放不响呢。”忽然飞来了一种思想,将阿贵吓退了一步。“放不响,岂不是糟了吗?我又没试过,我怎么知道它能不能放响呢?我应当先试试看!……”阿贵如得了救也似的,很欣幸自己现在能够忽然想到这一层,否则,说不定要误事。忽然阿贵听见门内有人说话,他没有来得及辨明这是谁个的声音,便很迅速地走开了。这时卖馄饨的依旧敲着竹板,小孩子们依旧玩着,那个倚着后门的女子依旧望着他们。但是在这几分钟的时间内,阿贵的脑筋起了无数层的变化的波纹。

“我以前为什么没想到这一层呢?险些儿误了事!……”阿贵走出弄堂口的当儿,这样很庆幸地想着。他很记得吴阿兴的事情,吴阿兴就是因为手枪放不响,把自己的命送掉了。吴阿兴是张应生的朋友,一天大家决定他去暗杀奸细刘大胖子,他也就很欣然地领了使命。在路中他遇见了刘大胖子,如猪猡一般在街上慢慢地行走。吴阿兴高兴的了不得,机会到了!机会到了!他尾随刘大胖子至T路转角的当儿,便赶上几步,举起手枪就对刘大胖子背心放去,可是一扣也不响,两扣也不响……巡捕到了,将他很平安地捉去。你看,这岂不是冤枉吗?这真是活活的冤枉!吴阿兴被枪毙的时候,阿贵还为他洒了几点眼泪。阿贵很清楚地记得这件不幸的事情。但是谁个又能断定阿贵不再蹈吴阿兴的覆辙呢?菩萨保佑,阿贵现在想到这一层了,阿贵决不会做可怜的,冤枉的吴阿兴第二!

阿贵决定走向郊外僻静的,无人的地方,去试一试手枪到底能放响不能放响。若能放响,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了,那简直是沈玉芳和李全发在天之灵!若手枪的机器坏了,那时也只得再想别的方法。难道说就没有方法结果张金魁一条小狗命么?张金魁应当被阿贵打死,因此阿贵也就应当找得出打死张金魁的方法!

阿贵走到了一个旷场。在旷场上聚集了很多的男女,围看北方人的把戏。叮当哐咚的锣鼓声,引诱阿贵也止了步。一种好奇心,也许是一种小孩子式的好奇心,将阿贵引进了人丛,看看玩的到底是什么把戏。阿贵平素最喜欢看把戏,看那种神奇奥妙不可猜测的把戏:明明是一个箱子,把两个小孩子放进去,再翻过来看,便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明明坛口子没有小孩子头大,而小孩子能够钻进去。明明是一个空壶,而能忽然倾出水来或酒来……这岂不是怪事么?这岂不是神奇奥妙不可猜测的事么?阿贵曾经为这些怪事困惫了脑筋,总是想不出这里的底蕴来。今天无意中他又遇着玩把戏的了。他知道他有重大的任务,不应当在此把戏场中勾留,但是想总是这般想,而他的两条腿却自然而然地在人丛中停下了,不受他理性的调度。

眼前是很惊人的一幕:场中放一张木桌,木桌上放一个木制的八角圆圈,圆圈上环插着密密地刀尖向内的锋利的小刀,中间形成一个圆圈,约略有一个人身圆径的大小。这时只见一个人赤着胸膊,如燕子一般,飞也似地穿过圆圈,没有受着一点儿微伤。阿贵不觉暗暗地惊奇。他想道,稍微不当心一点,那这个穿刀的人岂不是要死在小刀尖上吗?……真是好本事!

阿贵抬头向周围的现象一看,觉着对面站立着的一个穿着白夏布大衫的,身量很大的人,只将目光射到阿贵的身上,似乎对于阿贵非常地注意。阿贵有点奇怪了:“为什么他对我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难道说他认得我吗?奇怪!……”阿贵重新将那人审视一下,好象面貌又有点认识。经过一两分钟的沉思,阿贵记忆起来了,“原来是他!原来是李盛才的朋友!听说他现在充当秘密稽查……”阿贵觉到有即刻离开把戏场的必要,便从人丛中走将出来。那人见阿贵走开了,便也就尾随而来。阿贵走了十几步之后,回头看看,见着那人尾随着自己来了,便觉悟到事情有点不妙。也许阿贵与李盛才的事情,他已经晓得了,或者他现在正在侦探阿贵的行踪,想对阿贵有什么不利……阿贵始而想跑,但即刻便觉到这是无益的事情。距离非常地近,而且倘若那人将警笛一吹,则阿贵无论如何是难于逃脱。“怎么办呢?事情是完了!呵哈!就是这样办罢!……”忽然情急智生,阿贵找到了出路!阿贵在几秒中大大地聪明起来了!阿贵现在要玩一玩手段了!

阿贵将脚步停住了,以待那人的到来。阿贵将惊慌的神情隐藏起来,很镇定似地表现出从容不迫的和蔼的笑色。那人走到阿贵的跟前了,一双贼眼很逼紧地向阿贵的身子上下闪射着。

“你先生,我似觉有点认得。”阿贵迎将上来,这样带着笑地说。

“是的,我也认得你呢。”这位侦探很冷淡地,同时又是很讽刺地回答阿贵。

“不过我忘记了你先生贵姓。你是李盛才的朋友,可不是吗?”

“你忘记了我姓什么,我却没有忘记了你姓什么,不错,李盛才是我的朋友,一点钟以前我还见着了他呢。阿贵,你真英雄呀!你居然能打李盛才,你的胆量倒不小呀!”

“他已经告诉了你吗?”阿贵很自然地笑道:“我恐怕他向你说的是假话呵!我怎么敢打他呢?他现在是工会的委员,谁个敢不尊敬他!我王阿贵是一个什么人,如何敢打他呢?不过他太自大了。你先生知道他说了一些什么话吗?”

“他说了一些什么话?”

“说了恐怕你先生也要发怒呢。他说,他李盛才提拔了很多的人,提拔了这个,又提拔了那个,似乎也说到你先生的身上。他说,他现在是工会中的大好佬,谁个都要听他的命令,他要同谁个的老婆和妹妹姐姐睡觉,那他就睡觉,谁个也不敢说一个不字……你说这不是太吹牛了吗?太抹煞一切了吗?在工会中办事的人多着呢,你先生恐怕也是一个罢,他李盛才哪能这样瞧不起人呢?我素来看不起他,老实对你先生说!我与其佩服他,不如佩服你先生呢!我看他不如你……”

这位侦探有点笑色了。阿贵见着这种情形,知道他已上了自己的钩,便更佯做诚恳的样子,继续说道:

“他答应我找这事做,找那事做,我看都不过是吹牛,没有一句可靠的话。若是你先生答应替我找事,那我一定相信你,但是他李盛才,哼,只有鬼相信他!如果你先生要我做什么事情,那我一定去做,连一个不字都不说。可是李盛才想教我做一点事,那我任饿死都不干!他太不象人了!”

“这样说来,我却错怪你了,你原来是一个好人。”侦探完全改变从前的态度,很满意地向阿贵微笑着说道:“真的,李盛才也太吹牛了。他没有我刘福奎,还有今日吗?他说他提拔这个,提拔那个,其实他是我刘福奎提拔的呵!他不但不感谢我,而且在旁人面前吹牛,这真是岂有此理呢!”

“是的呵!这真是岂有此理呢!我不晓得,他原来是刘先生你提拔的……”

“可不是吗!没有我刘福奎,哪还有他李盛才呢!等我见他面的时候,我一定要骂他一顿!”

“刘先生!这倒不必呢。朋友的感情要紧,可不是吗?现在我们且说一说正经的事情。刘先生,我问你,李盛才同你说起张应生的事情吗?说过?我并不是张应生的什么好朋友,张应生的死活,对于我也没有什么相干。老实说一句,他干那种什么不法的事情,我很是反对的。我所以不告诉李盛才,张应生住在什么地方,那是因为我讨厌李盛才的原故。现在倘若刘先生你要知道的话,那我可引你去……”

“呵!那真是好极了!阿贵!有赏呢!我们费九牛二虎之力,总是找不到他住在什么地方,现在你带我去,那是好极了!你至少可以得到二十块钱的赏钱!”

“赏钱不赏钱,我倒不在乎,”阿贵冷笑一下,很平静地说道:“不过请你别要告诉人这是我说的。”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请你就带我去罢!”

“不过现在他们在开会。我可以先带你到他们开会的地方去。刘先生,他们这些人真聪明呢!他们现在不在屋内开会了,一大批人在屋子内,总是有危险的。现在他们到旷野无人的地方开会。S园的后边,那里就是他们常常开会的地方。现在你愿意去偷偷地看看吗?我们可以装着走路的人……”

“好极了!我们就走罢!”

他们开始向S园进行,并排地走着谈着。这时阿贵的一颗心是很平静的,而且能很机敏地找出许多话与刘福奎说,说得刘福奎毫不相疑,信以为真。阿贵觉得这对于他自己,简直是很意外的事情:阿贵素来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现在为什么能有这些话说?他这时心中的打算是怎么样想出来的?……阿贵不禁觉得有点奇怪了,就好象他现在已经变了别一个人,不是先前的阿贵了。这是因为什么呢?阿贵忽然变成了一个很聪明的人,真是怪事!

已经走到田禾的中间了,四外绝少人影。野外的旷阔,田中禾色的青葱,南风的温和,这一切使疲倦的阿贵快畅得许多,不禁一时地为野景所引诱住了。阿贵这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似乎领略到自然界的秘密,倘若他会做诗,那他将吟出来很美丽的诗句。但他是一个普通的,没受过教育的工人,就是有诗意也表现不出来。他只会说出一个字来:好!好!

阿贵几几乎把他的同路者忘掉了。为什么他要把这个侦探引到旷野来?他将怎么样对付这个侦探?……一瞬间他几几乎都忘掉了。他这时只感觉得自然界的美丽。过惯工厂生活的阿贵,很少与空旷的自然界接触过,现在偶一接触,他便感觉到那说不出来的,令人神往的神秘。

“阿贵!如果我们能破坏他们的机关,能把张应生捉住,那我们一定要得到很多的赏钱呢。你的工也可以不做了。”

阿贵对于自然界的领会,一瞬间被刘福奎的话所妨碍了。他即时便想起来了自身的任务。他原来今天到旷野来,并不是为着来领略自然界的美丽呵!……他听了刘福奎的话,不禁暗暗觉得好笑。破坏机关……把张应生捉住……赏钱……我的乖乖!今天阿贵请你去领赏罢!

“这些事情都要靠刘先生你了。我阿贵不过来帮帮你的忙罢了。”

刘福奎听了阿贵的话,一双贼眼快活得要合拢起来了。“阿贵!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呵!”

阿贵回他一笑。

“刘先生你前走罢,我要小便。”

阿贵小便后,顺手将地上的一块拳大的石头拿起来,——刘福奎只顾前走,毫没觉察到这个。阿贵赶上几步,对准刘福奎的头部拚命地掷去,不巧只中了刘福奎的右耳。刘福奎回过头来,即刻用手向腰间摸索手枪,口中狠狠地骂道:“你这小王八羔子,你敢算计你老子吗!”

刘福奎已经将手枪拿出来了。阿贵见势不对,不禁有点慌张起来:怎么办呢?跑吗?来不及了!……阿贵情急起来,也只得连忙将卷在小褂子内的手枪拿将出来。这时阿贵并没来得及想到这支手枪能否放得响,便举起来向着刘福奎就放。只听啪的一声,刘福奎已经应声而倒了。阿贵的手枪恰击中了刘福奎的胸部……

阿贵打死人了,但是阿贵不能即刻就相信真正地把刘福奎打死了。难道说他王阿贵,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孩子,从前连一只小鸡都没杀过,现在居然能这样容易地打死了一个人?阿贵实在有点不相信自己!转瞬间不过经过了一场幻影也似的,阿贵并没感觉到真的发生了什么危险的事实。但是刘福奎却真的死了!……过了一两分钟之后,阿贵慢慢地,不十分坚决地,走到刘福奎的尸身前,过细地审视了一番,见着刘福奎真是死了:面色变成了惨白,白夏布长衫的胸部呈现着殷红的血迹,四肢连动都不一动。刘福奎真是死了!……

“为什么他的手枪放不响呢?”等到见着躺在地上的刘福奎右手里的手枪,阿贵不禁有点奇怪起来了。于是躬起腰来将手枪拿起一看,原来是一只空手枪,内里没有装着子弹。阿贵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长气,心中暗自庆幸:这大约是沈玉芳和李全发在天之灵罢。他大约今天应该死在阿贵的手里。

阿贵杀死人了!阿贵这时的一颗心应当很剧烈地跳动。杀人是何等非常恐怖的事情!但是阿贵很平静的,丝毫不感觉到有什么恐怖,宛如做了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这是何等地奇怪呵,连阿贵自己也不明白这个道理。阿贵大约还记得:那是今年的清明节,阿贵的爸爸和妈妈费了几番的讨论,决定将家中所养的一只鸡杀了过节。这对于阿贵的一家,简直是一个很大的纪念日!杀鸡过节,这是从前所没有的事,但是今年却开了一个创例!尤其阿贵的小妹妹,因为这件事情,直喜欢得跳将起来。阿贵当然也是很喜欢的。

“阿贵!你把鸡杀了罢。”

阿贵的母亲命令阿贵执行杀鸡的任务,阿贵的一颗心不禁跳动起来,但又不好意思拒绝。阿贵已是快到二十岁的人了,难道连一只鸡都不敢杀么?那末,他有什么用处?他应当活活地羞死呵!……结果,阿贵是做杀鸡的预备了:左手拿着待死的,极力挣扎的鸡,右手拿着菜刀,预备就放在鸡颈子上面去。但是奇怪,菜刀只是不听阿贵的命令,几几乎在阿贵的右手中要摇落下来。阿贵试几试,但终于没有下手。他的一颗心是那样跳得厉害!……

妈!我不敢杀,请你来杀罢!”

阿贵最后这样很难为情地向他母亲说了。这是过去不久的事情。一个连鸡都不敢杀的人,现在为什么居然能杀人?为什么杀死了人之后,一颗心毫不感觉到一点恐惧呢?奇怪!这个道理连阿贵自己也不明白!

阿贵如木偶一般,立在死尸的旁边,注视那惨白的面孔,殷红的血迹;似乎如有所思,但思想的波纹并不清晰。一支空手枪从他的右手重新落到刘福奎的身边。

“我应当跑呵!我杀死了人……”阿贵忽然明白了他做了的事情的意义。于是他跑了。跑了几十步之后,向周围望了一望,见无来往的行人,便一时地又停住了步。“我应当摸一摸他的身边,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这种思想又引得阿贵回头走到原地。在刘福奎的腰间的荷包里,阿贵摸出了五元的两张钞票,三块现洋,及一些零碎的银角和铜元……

阿贵快活起来了。阿贵现在有钱用了。这对于阿贵是意外的赏金,——这不是由于他报告了张应生的地址,而是由于他,王阿贵,打死了张应生的敌人。这几个钱是小事,而由这几个钱身上表现出来阿贵对于张应生的功绩来,这确是很大的事。阿贵想起张应生来了:他,张应生,也许现在在家里吃中饭,也许在那里开会,也许正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想自己失去的手枪……但他曾料到阿贵用他的手枪,为他打死了他的敌人么?大约是料不到。阿贵想到此地,不禁很得意地,很矜持地微笑了。

田野间的空气是异常地新鲜。炎热的日光为雪所掩盖住了,所以天气觉着更为风凉。阿贵觉着,顶好能在这田野间的草地上睡一长觉,但是阿贵还有别的使命,阿贵还没达到最重要的目的,阿贵不可在此过于勾留。而且他应该远远地离开杀死刘福奎的地方,免得发生什么不幸。而且他现在肚子也很饿了,要回到街上去买东西吃。今天早上始而受了卖黄瓜的人的一场辱骂,后来又很羞辱地吃了李盛才所买的油饼。想起来那真是羞辱!但是阿贵现在有钱了,阿贵现在不但可以买黄瓜吃,不但可以买油饼吃,而且可以进菜馆内吃一点较好的东西。阿贵从没进过大菜馆内吃过东西,今天阿贵是可以试一试的了。

当阿贵走到G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阿贵听着了自己肚子内的响声,急于要寻一家饭馆。最后阿贵寻着了:一家大的菜馆在街的左边,它的招牌是“京苏大菜,汉筵欧席”,与它斜对面的,是一家很蹩脚的小饭馆,它的一副小招牌上写着什么字,已经腐黑得看不清楚了。问题来了,进大菜馆呢,还是进小饭馆呢?……阿贵踌躇了一忽,觉得自己的样子,不象大菜馆的顾客,免得进去被茶房赶将出来。而且他,王阿贵从来没进过大菜馆,不知道那里是什么规矩;也许那里的菜名字与普通两样,也许那里是另外的吃法,也许……他妈的,鬼晓得!阿贵有打死刘福奎的勇气,现在却没有走进大菜馆的勇气。

“穷人还是吃穷人的饭罢,”阿贵最后走入小饭馆了。阿贵坐下后,要了几碟小菜,并要了一小壶花雕,——这确是一件小新闻!阿贵素来是不吃酒的,今天居然也吃起酒来!这莫非是他要为自己庆祝胜利么?

阿贵一面吃酒,一面想着今天下半天所应当做的事情。手枪既然是可以放响了,那末就可以大胆地对付张金魁了。阿贵现在有了经验,决不会再胆怯了,决不会再不敢敲扣张金魁的大门。吃晚饭的时候,张金魁一定回到家里,就在那时下手罢。哼!张金魁!恶贯满盈的张金魁!今天你要过你最后一天的生活了!……阿贵想至此地,好生得意起来,不禁痛饮了一杯。阿贵的脸孔不禁有点红了,充满了胜利的笑容。

“但是到吃晚饭的辰光,还有几点钟呵,在这几点钟之内,我将干些什么呢?”阿贵忽然想起来了这个问题,不知怎么样消磨这几点钟的光阴为是。最后,他决定走向大世界去。在那里他可以很快地度过这几点钟很讨厌的光阴。而且他很久没有到过大世界了,现在也不知那里又添了些什么新花样。阿贵最喜欢看的,是那京戏场中的《狸猫换太子》,那杂耍台上的令人发笑的双簧。“好!今天趁这个机会去逛一逛罢!”阿贵吃了饭之后,便走向大世界来了。

他先走入京戏场,可惜今天所演的不是《狸猫换太子》,而是什么《红蝴蝶》,阿贵未免有点失望。但是阿贵终于坐下了。阿贵想暂时抛开一切的想念,而专注力台上的演戏,但是阿贵无论如何不能够。一忽儿他觉得他前面坐着的一个人有点象张金魁;一忽儿他觉得隔座的女人的脸上的粉搽得太厚了;一忽儿他觉得他的妈妈在家里为着想他而哭泣……脑海里无论如何清除不了这些讨厌的印象!因此,阿贵虽然两眼向戏台上望着,但他听不着演唱的声音,更不能辨明那戏中的情节。阿贵有点不耐烦再看下去了,便走出了京戏场,无目的地在院内逛来逛去。

阿贵只等天黑,只希望电灯快亮!阿贵觉得时间故意同他为难也似的,他需要它走快些,但它总慢慢地折磨人!总慢慢地如胖子走路也似的,讨厌!

……天黑了。在大世界的院内,已能看出那冲入云霄的英美烟公司的电灯闪灼的广告:红锡包几个字的底下,那露天的大钟计时针已经走到六点了。已经是时候了,阿贵应快快地去办自己的事情。游逛大世界的人都是闲人,而阿贵却负有很重要的使命,却有一件惊人的事情要待他去完成。

阿贵于是走出大世界,而向W路走去,那里住着张金魁,那里是阿贵报仇的目的地。

又到了张金魁的门口了。阿贵的一颗心不禁又有点跳动起来。阿贵的两耳尖起来,静听一听屋内的动静:客堂内有碗筷的声音!接着便听出张金魁的说话。他们原来正在吃晚饭,这正是动手的时机。阿贵应当即刻敲门,敲门进去……阿贵来干什么呢?

经过几次的尝试,阿贵终于把门敲了。

“是谁个呀?”一个女人的声音。

阿贵应当怎么回答呢?答应“我是王阿贵”?不妥!不妥!那时阿贵将进不了门去,而且恐怕张金魁听了“王阿贵”三个字,即刻便有了相当的防备。

“是我呵!请开一下门,我有话说。”阿贵这样含混地回答着说。一个女人将门开了,阿贵便走入了客堂。在方桌上横头坐着的,正在拿着碗吃饭的张金魁,见着走进来的是王阿贵,不禁两眼瞪了一瞪,显现出是异常地惊异。他将饭碗放下了。

“阿贵,你到我家里来干什么呢?”

“我来同你谈一谈。”阿贵冷笑着说了一句。

“你有什么事情要说?是不是李盛才叫你来的?”

阿贵点一点头。张金魁的神情有点平静些了。他又继续说道:

“我对于你王阿贵,并没有什么恶感,只要你此后不跟着他们胡闹,我是还可以把你收回厂里来的。阿贵,你是不是再想进厂里来呢?”

“我来并不是为着什么进厂不进厂,我来是为着要结果你的狗命……”

“什么呀?”

“什么?我要结果你的狗命!”

阿贵说着说着将卷在小褂内的手枪拿出来了。这时桌的周围坐着的有两个女人,一个不相识的男人,他们见着阿贵举起手枪来,都吓得跪将下来了。张金魁的胆量总算是大的,虽然有点惊慌,但还能向阿贵低声下气地说道:

“阿贵!这又何必呢?我与你并没有什么很深的仇恨……”

“没有什么很深的仇恨?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该害死了多少人!沈玉芳和李全发与你有什么很深的仇恨,你为什么一定要害死他们呢?你这个狗东西,哪一个工友不恨你!今天我可要代他们同你算账了!”

啪的一声,张金魁倒在地上了。这时两个女人吓得哭将起来。那个不相识的男人爬到桌底下,连动都不敢动一动。满室中充满了烟雾和弹药的气味……

阿贵见目的已达,便开门就走。这时弄内的景象还是依然地平静,大约居民还未来得及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阿贵安然地走出弄口了。走出了弄口一二十步之后,忽然听见警笛声,忽然遥遥地听见弄内喧嚷起来了……阿贵明白事情已经发作了,他应迅速地逃跑为是。这时弄口涌出了许多人众,阿贵只听得他们乱杂地叫道:

“巡捕呵!巡捕呵!”

“杀死了人呵!”

“凶手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呀?啊?”

“快追!快追!”

………………

阿贵听到了“快追!快追!……”的叫声,便即刻觉得他们向自己的身后追来,不禁加紧了脚步,慌忙地转了一个路角。因为跑得太用力了,将一个站街的中国巡捕撞倒了;这个巡捕始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继而他看见阿贵手持着手枪在前面跑,便即刻吹起警笛,可是他坐在地上,并不起身来追阿贵。阿贵不敢稍微回头一下,似乎听见后面追来了的样子,越加拚命地跑得快起来。也许并没有人来追他,也许他听见了后面的马车声,电车声,或者是人力车夫的喘气声……就疑惑是有很多的人来追他了。在跑的过程中,他曾与几个行人相撞,被撞的行人当然要愤怒地骂他,但他却不顾到这些,只是想保全自己的性命……

最后他跑到一所荒僻的空场,在这里没有电灯的闪耀,只有几个很稀疏的来往的人影。空场上堆积了几堆砖瓦木板,大约是预备在此地建筑房屋的。阿贵找一个黑影比较浓厚的地方坐下,为着使人看不出他的形象。浑身跑得大汗淋漓,手枪的身上几几乎为汗水所湿透了。找不出别的东西拭汗,阿贵将小褂当做手巾。阿贵跑得太疲乏了,阿贵应当好好地休息一下。菩萨保佑!阿贵总算是逃脱了!阿贵总算是没有被一般巡捕猪猡追上!……凉风一阵一阵地吹到疲乏的身上,更觉得异常地舒适。阿贵在庆幸与舒适的感觉里,想好好地躺在木板上尽量地睡一觉。是的,现在是阿贵休息的时候了!阿贵的目的已经达到,阿贵已经不再对那一只小黄蚂蚁抱愧了!阿贵还有什么可想的呢?阿贵应当休息了!……

在两天以前,他,王阿贵,还是一个柔顺的孩子,还是一个被人欺侮的工人,不但别人没有想得到他会有异常的惊人的行为,就是他自己,也没曾梦到会有今日的事情。在一天之内他杀死了两个人,而且这两个人在社会上的地位,比他高得多少倍,这难道说不是可惊的事情吗?以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而居然做了杀人的凶手!这实是非同小可呵!……阿贵自己想来,也未免有点奇怪!从前不敢杀鸡,现在居然杀了人,这其中的秘密,连阿贵自己也想不透。现在的阿贵不是两日前的阿贵了。阿贵自己觉得两日前的阿贵已经死去了,永远地死去了。

阿贵又是何等地满意,何等地高傲!两日前,张金魁在阿贵的面前是那般地威风凛凛,声势赫赫;是那般地把阿贵不放在眼里,是那般地欺侮阿贵,而且打碎了阿贵赖以维持生活的饭碗。两日前,据阿贵所知道的,张金魁是工人中的霸王,张金魁是得意的骄子……但是今天?今天张金魁却死在阿贵的手里!张金魁曾害死了沈玉芳和李全发,或者还害死了很多其他的人,但是阿贵今天却能为这些人们复了仇!阿贵不但不象其他工人一样,忍受张金魁的欺侮,而且打死了他的仇人。这是何等地足以自豪!……阿贵想到这里,不禁很愉快地微笑了。

阿贵还记得:那是上礼拜的事。张金魁在工厂的院内,辱骂一个年约四十几岁的织布间的工人:

“你是活猪猡!做事不当心!……机器弄坏了!……你做的生活很蹩脚!……请你滚蛋,娘个造皮!……”

这个被辱骂的工人,低着头,很柔顺地不敢露出一点反抗的神情。他是那样地可怜,那样地卑怯!他结果是被开除了。后来阿贵也就毫没听出一点他预备报复张金魁的消息。

想到当时的情况,阿贵现在似乎有点不明白了:一个人怎么就同猪一般受人辱骂呢?这怎么能忍受下来呢?难道说他没有灵魂?难道说他生来就是贱骨头?只有猪才能无辜地受人宰割,平白地受人辱骂!而人?人应当有点反抗的精神呵!没有反抗精神的人,那不是人,那是猪呵!……

“如果每一个被欺侮的人,都能象我王阿贵一样,那世界将变成了一个什么样子呢?”阿贵忽然给了自己这么样一个问题。阿贵仰着面孔,看一看天上的繁星,很深沉地思索了一忽。思索的结果,他决定了:那时的世界将变成了一个很平等的世界,因为谁个也不敢欺侮谁了。现在的世界弄得这样地不平等,这完全是因为被欺侮了的人不敢反抗的原故。如果都象我王阿贵一样,那世界上的什么张金魁,什么刘福奎,什么……一切做恶的人哪能存在呢?

阿贵又给了自己第二个问题:“杀人到底是不是应当的事情呢?”阿贵觉得这个问题倒有点困难了。若说杀人是不应当的事情,那末阿贵今天一日之内杀了两人,这是很大的罪过了。但阿贵究竟做错了没有?阿贵究竟犯罪了没有?阿贵问一问良心,似乎并不承认自己是做错了事。若说杀人是应当的事情,那末这样杀将下去,似乎又有点不大妥当。你杀我,我杀你,这样将成了一个什么世界呢?而且人又不是畜生,如何能随便地杀呢?……

阿贵有点迟疑不决了。阿贵既然不能承认自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不敢直捷地决定:杀人是应当的事情。阿贵仰看着天上的繁星,那繁星如晶明的小火球一样地闪灼着。阿贵似乎要在它们的微光里寻出答案,但那天空里只是茫茫地无着,连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啊哈!沈玉芳先生不是说过吗?”阿贵忽然想起沈玉芳的话了,这样很欢欣地自对自地说道:“凡是被压迫者反抗压迫者的行动,无论是什么行动都是对的。既然如此,那末一个被压迫者将一个压迫他的人杀死,这事当然也是对的了。压迫人的人都是坏人,被压迫的人都是好人,好人应当把所有的坏人消灭掉。就如我王阿贵是好人,自问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而张金魁是坏人,他是无恶不做的,我应当把他杀死,为人除害。至于张金魁害死了沈玉芳和李全发,那就是不应当的事了。沈玉芳和李全发是最好的好人,最有用处的人,他俩为着穷人做事,想一切劳苦的人都得到好处。他俩有杀张金魁的资格,而张金魁却没有杀他俩的资格。我把张金魁杀死是很对的事呵!……”

阿贵解决了两个问题之后,觉着异常地偷快。一颗心更为平静了。这时天上的繁星齐向他微笑,为他庆祝光荣的胜利。不,阿贵不但是一个胜利者,而且成了一个伟大的哲学家。固然,阿贵不知道哲学作何种解释,他依旧是一个不文明的工人;他就是做梦也没梦到要做一个什么哲学家。但是阿贵解决了困难的问题,这个困难的问题为从来最勇敢的哲学家所不敢解决的。

他想道,如果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他,偷了张应生的手枪的王阿贵,将手枪仍旧送还张应生,那张应生将如何地欢喜呢?如果他告诉张应生他所做的一切事,那张应生又应当如何地表示惊奇!难道张应生能不说一句:唉!阿贵!你真是好孩子呵!是的,张应生一定要这样说!可是这种夸赞,对于阿贵是如何地幸福呵!张应生也居然能够佩服王阿贵!……

阿贵还要继续想一些别的事情。忽然听见有什么哧哧的声音,阿贵定神一看,见有一个人影伏在前面砖堆的底下。“难道是来捉我吗?”阿贵连忙站起身来,将手枪对准那黑影,做预备开枪的姿势。

“哎呀!”

那黑影见着阿贵举起手枪对着他,放出了一声怪绝的鬼叫。

“阿拉在此地大便,请别要放……”

“真是活见鬼!”阿贵不禁暗自笑道,“原来是拉屎的,险些儿又杀了一个人。”

将手枪放在小褂内卷好之后,阿贵便离开了空场。“真是活见鬼!”阿贵走了几步,又笑着这么重复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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