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孔依旧充满着胜利的微笑。
“我的观世音菩萨呵,请你保佑我的儿子罢!他自从昨天早晨出门,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到现在还没见回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遇着了危险,真把我焦坏了呵!望菩萨你把他送回来罢!可怜我们两个老夫妻,一辈子辛苦到老,只有这一个儿子,若有什么好歹,那我们两个老夫妻怎么能够活下去呢?求菩萨发一点慈悲罢!我自问我一辈子没有做过坏事,阿贵他又是一个很忠厚的孩子,求菩萨保佑我们罢!如果阿贵能够回来,那我将买好香烧,天天磕响头……”
当阿贵悄悄地走到自家门口的时候,即是他的母亲跪在观世音菩萨的神像面前,苦苦地祷告的时候。阿贵见着屋内还有灯光,本待要敲门进去的当儿,忽然想到他自己现在是一个犯罪的人,说不定今天夜里就有人到他家里来捉他。他不应当回到家里来,现在他不应当敲门进去……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故,阿贵的满腔的,胜利的得意的心情,一走到自家的门口,便什么都消逝了。他看见夜幕中的矮小的茅屋,茅屋内透出的微弱的灯光,一颗心即时就同被苦水洗了一道,说不出有无限的酸楚。一者他明白不应当敲门进去,二者他也实在没有勇气敲门……进去了之后,他将如何与他的爸爸和妈妈说话呢?固然,他的父母见着他们的亲爱的儿子回来了,将要乐极而泣,宽恕他以往的罪过。他们的盼望,他们的惟一的快乐,就是阿贵快快地转回家来!但是,试想一想,当阿贵告诉他们两日的经过,当他们知道阿贵是杀人的凶手……那时的情形将是怎样的呢!?这种可怕的消息,也许即时要把两位可怜的老人吓死。他俩已经是很痛苦了,已经是不幸的了,阿贵不应当再与他俩以可怕的刺激。阿贵为自己着想,为他的两位可怜的父母着想,还是暂时不进去为好:免得在深夜中,或是在明早的黎明,或是在明日的白天,阿贵当着战栗的,哭号的,可怜的两位老人之前,被兵警们活活地捉去。
阿贵虽然是这样地想着,但是他总不能即时就掉转头来,坚决地离开家门。他始而在门前徘徊了一下,继而他听着他的母亲祷告的声音。他伸头向门缝一看:这时他的母亲正跪在神像的面前祷告,而他的父亲愁眉不展地坐在靠墙一张竹床上,不发一点儿声响。他的小妹妹,阿蓉,立在母亲的旁边,睁着两只活泼的,此时充满着疑问的眼睛,呆呆地向母亲望着,似乎不了解母亲那种祷告的样子,到底因为的是什么。
“我的菩萨呵!求你把他送回来罢!只要他回来,只要他回来!……”
阿贵再不忍听将下去了。阿贵想一下将门推开,跑将进去,跪在他的可怜的母亲面前,说些安慰的,亲密的话,但是他终于没有决定。接着他听见母亲磕头的通通的响声,这种响声就如巨大的炮声一样,很剧烈地,深深地,震动了他的心灵。
“妈!妈!你的头不痛吗?”
阿蓉很天真地问她的母亲。也许母亲的头不觉痛,而这时的阿贵的心,却痛苦异常。阿蓉的话几几乎使得阿贵要哭出来了。
“阿蓉!过来!别要在那里胡说八道!你听见了没有?”
父亲有点发怒的样子,这样很严厉地命令阿蓉。阿蓉很屈顺地离开她的母亲,走到父亲的旁边坐下。母亲还是继续地磕着响头!
这种幕景,阿贵真不忍再看将下去了,便背过身子预备走开。这时,磕头的声音停止了,母亲似乎立起身来,接着阿贵便听出谈话的声音:
“也许阿贵明天要来家的。”阿贵的父亲的声音。“他身边又无钱,又无什么东西,哪能在外长久住呢?唉!这孩子真是浑蛋!就这样无原无故地跑了!又没有谁个得罪他。”
“你明天暂且不做生意,出去找一找他好吗?”母亲问。
“你这才是说瞎话!这样大的地方,请问你向什么地方去找呢?”
“哼!……”
沉默了一忽,阿贵的母亲又继续说道:
“我不相信阿贵就这样地丢掉了。老天既然不保佑我们发财,难道说连我们的一个儿子都要弄得不平安吗?我们辛苦一辈子,又没做过什么缺德的事。阿贵这孩子该多么忠厚,难道说得罪了菩萨不成?哼!……”
“妈!阿哥为什么还不来家呢?”
忽然阿蓉的声音将阿贵的一颗心,鼓动得剧烈地跳将起来。阿贵觉着他深深地愧对他的天真的,可怜的小妹妹,他在他的小妹妹面前是一个不可赦免的罪人。他觉得他的小妹妹是那样地可爱,又是那样地可怜……他想将她抱到怀里密密地吻她千万遍,好好地抚摩她的小辫子。
“阿哥跑掉了呵!阿蓉!你去把阿哥找回来罢。”
母亲似乎苦笑地这样向阿蓉说。阿贵心中真是难过得异常。他想道:“我的妈妈!我的小妹妹!我的亲爱的小妹妹呵!阿贵并没有跑掉,阿贵现在正在门外站着呢。不过他现在不能够进来了,他已经是一个罪人,是一个杀人的凶手……请你们原谅我罢!原谅我罢!”
忽然昨天的梦境飞到阿贵的脑海里:一个五十几岁的,蓄着八字胡的老头子,搂着一个至多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那里猥亵地调戏……那小姑娘的面貌渐渐变成阿蓉了……老头子搂着的不是别的小姑娘,而是阿贵的小妹妹阿蓉……接着阿贵似乎又听见沈玉芳的话:“阿贵,你晓得吗?在这个社会里,穷人家的女子总是要被富人侮辱的,你看你的小妹妹是什么样子……”
阿贵的全身不禁战栗起来了。他又仿佛地觉得:小妹妹与其受人家的侮辱,不如先把她弄死。是的,穷人的女子一定要受侮辱的,阿蓉将来不免要变成为被人侮辱的娼妓……但是阿贵的自尊心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他绝对不愿意自己的亲爱的小妹妹,很羞辱地,无体统地,被搂在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子的怀里!
“爸爸和妈妈,他俩该多么可怜呵!”阿贵的思想又转到他的父母的身上来了,“辛苦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是这样地可怜,真是活受罪!这样有什么活头呢?我看不如死去还快活些。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天天累得如牛马一般,反而吃也吃不到一点儿好的,穿也穿不到一点儿好的,这样活着岂不是活受罪吗?倒不如死去好些!……”
阿贵的脑海里霎时间起了一层剧烈的波浪,思路超出了常轨。他决定了:跑进屋内将他们——爸爸,妈妈和妹妹,统统都杀死,免得再受人间的痛苦。那时爸爸可以不推小车子了,也可以不吃红头阿三的哭丧棒了;妈妈可以不提着竹篮为人家补衣服了,那一双红眼睛也可以不再折磨她了;小妹妹将来也不致于被搂在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子的怀里……等到将他们都杀死之后,阿贵便举起手枪结果自己的性命,这样,阿贵的一家人便很快活地进入别一个世界去了,永世脱离这种讨厌的,不公道的,痛苦的人世。阿贵想道:“他没有力量挣很多的钱来养活他的家庭,但是他现在却有力量把他们杀死,使他们永远地脱离苦海。”这也许是不大妥当的办法,但这对于阿贵,却是唯一的出路。
阿贵是这样地决定了。
“开门!”阿贵将手枪预备好拿在手里,而用左手敲门,这样声音有点颤动地说。
“谁呀?”
屋内回答的声音还未十分清晰地传到阿贵的耳膜,阿贵忽然听见后边不远的地方,有人在小声地低语,接着便听见走向他这儿来的脚步的声音。“难道说是来捉我的吗?”阿贵一面很惊慌地想着,一面便转过脸来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有人来捉他。他看见了几十步以外,有几个黑影子正向他这儿悄悄地移动。他即时便明白了:应当赶快地逃跑呵!……
阿贵已经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但阿贵顾不得走进门去了。他于是顺着墙转到屋的后边,刻不停留地就逃跑了。在夜幕中他也没有辨明方向,只是茫茫然地跑去:经过稻田,经过土丘,踉跄地跌了许多次觔斗……最后他觉着越跑离城市越远了;在夜的憧憬中,似乎遍地都耸动着可怕的黑影,颤动着鬼的声音。他有点害怕起来了。等到他看见从那黑森森的草丛中跳出来几点磷火,忽明忽暗,忽高忽低,真就同鬼在那里游戏也似的,不禁毛发耸然,更为害怕起来。他很疲倦,本待要找一个地方坐下休息休息,但此时他忘却疲倦了,便回转身向那亮的有灯火的城市跑去。
“我刚才回家似乎要做什么事情,这一跑却把事情跑忘掉了。……”快要进街的当儿,他放慢脚步,把心神定一定,想回忆起适才他回家的事情。他忘却了,一时记不起来。“我似乎是预备进门去把他们杀死罢?”最后他是这样恍惚地记忆起来了,但他却不相信自己真起过了这种可怕的念头。
“我为什么要把他们杀死呢?”阿贵又继续想道:“他们有什么罪过?我恐怕是疯了罢?……儿子杀死父母?哥哥杀死妹妹?这岂不是发疯吗?我杀死张金魁,我杀死刘福奎,那因为他们有可杀死之道,因为他们都是做恶的坏人,但是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父母和妹妹杀死呢?他们有什么罪过?得罪我了不成?真的,我恐怕是疯了!……险些儿我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倒要感谢这些来捉我的人,不然的话,我真不知疯到什么程度!……”
“真的这不是奇怪吗?”接着他又想道:“我为什么忽然起了这种可怕的念头呢?……啊哈!原来是因为这个道理!他们活着简直是活受罪,不如死了还快活些!……也许这种念头是对的?真的,他们活着简直是活受罪!吃没有吃的,穿没有穿的,一天累到晚。小妹妹呢?小妹妹将来难免也要同那些青莲阁的姑娘一样……不如早死了还好些!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但是……”阿贵想到此地,不禁又转而想道:“这么一来,那末,什么事情都不算完了吗?穷人死光,好让那些有钱的人活着快活吗?这不是妥当的办法。我们应当大家都设法快活快活才是道理呵!”
阿贵想起沈玉芳的话来了。沈玉芳曾在讲台上向学生说过,现在的世界固然不好,快活的太快活了,痛苦的太痛苦了,但是总有一天我们是能够将它改变的。只要大家明白这个道理,只要大家齐心,只要大家努力……总有一天穷人们可以过着快活的日子!
希望充满了阿贵的全身心了。总有一天穷人们可以过着快活的日子!这岂不是说一切的穷人们都不要失望?这岂不是说可怜如阿贵的爸爸和妈妈那样的人,也有过好日子的希望?至于小妹妹呢?也许她还未长得成人的时候,世界已经改变好了,那时将没有穷人和富人的分别,那时青莲阁也将没有了,那时她将成为一个很幸福的,不受人侮辱的姑娘。那时的世界是平等的世界,那时将没有恶人立足的余地。
阿贵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如果在疯狂的状态下,他将他的父母和小妹妹杀死了,那这是一种怎样大的,永世不能饶恕的罪过!父母和小妹妹本有过好日子的希望,而他却残忍地先把他们杀死了,那将是一种怎样大的不可更改的错!……
“只要大家努力……”这一种思想救出了阿贵,阿贵现在明白了:他的出路不是自杀或是将全家杀死,而是要努力,如张应生他们一样地努力。张应生他们是在那里工作,奋斗,是在那里图谋推翻现在的世界……阿贵应当仿效他们,加入他们的一伙。
“我现在去找张应生去,一者可以把手枪还给他,二者叫他替我找工作做……”在这一种思想之中,他不觉得已经进了街了。这时约略十点多钟的辰光,街上还沸腾着嘈杂的人声。阿贵忽见前面走着一个女人,她的走路的姿势,装束,一切都与沈玉芳的一样,不过面孔是背着的,看不清楚。阿贵一瞬间快乐起来了,连忙走上前去,想将那女人追上,可是那女人走得非常之快,即刻走入弄堂口内便不见踪影了。阿贵不禁有点失望,同时又有点怀疑起来:明明是沈玉芳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差,但是沈玉芳已经死了……她难道没有死不成?也许这是她的鬼魂?她走得这样快……
阿贵忽然又觉得前面走着的一个男人是李全发的样子,便也就悄悄地追将上去,想看一看到底是不是他。那人始而走得很快,阿贵有点赶不上,继而那人也就走得很慢了;阿贵赶上了他,不敢遽行喊他,只慢慢地凑近他的身旁,偷偷地瞟看他的面孔:不,这不是李全发,这是一个面目很可怕的家伙!
“真是活见鬼!我今天真莫非遇着鬼了么?”阿贵让过了那人,很丧气地这样自对自地说道:“也许我要快死了罢?唉!管他娘的蛋!横竖我现在死也值得了!”
“不!”阿贵又变为很快活地转而想道:“也许因为我把张金魁打死了,为沈玉芳和李全发报了仇,他俩今天在我面前显灵也说不定呢。他俩死而有知,一定要感激我呵!”
忽然阿贵的赤裸裸的肩背上,觉着从什么地方落下来几点水,接着便落得愈密了。阿贵仰头一看,两颗豆大的雨点正落到他的两只眼睛里。天上的黑云深厚地布着,繁星的微光已经没有了。雨越下得越紧张起来。
阿贵有点着急了:怎么办呢?离张应生的住址还远,而又不能回自己的家去……阿贵正在无路可走的当儿,抬头见着前面隔不几家就是一家旅馆,便很欢喜地向旅馆跑去。
“喂!你有什么事情?”茶房见着阿贵的那种狼狈的样子走将进来,便这样很不客气地开口问他。
“我要住旅馆,干什么!”
阿贵也就这样很硬地回答茶房,茶房将两眼向阿贵上下打量一下,似乎不相信阿贵有住旅馆的资格。
“我们这里的房间很贵,恐怕你住不起!”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既然来住旅馆,还怕房间贵吗?你怕我没有钱吗?”
茶房不得已,将阿贵引到楼上,指着一间房间向阿贵问道:
“你看这一间房子好不好?”
阿贵看了一看,房间并不大,可是布置得很讲究:张着帐子的钢丝床,洗脸台,红木桌,桌上摆些茶碗茶壶之类……阿贵从来没住过这种阔气的房子,这时心里未免有点害怕,不知要多少价钱。阿贵还未来得及回答,那茶房又接着很高傲地说道:
“房钱是一块六角大洋,我们这里的规矩要先交账。”
阿贵听见房钱只要一块六角大洋,不禁胆大起来了,便很爽气地向茶房说道:
“就是这一间罢,先交账就先交账。”
阿贵很小心地从小褂子上的口袋内掏出两元现洋交与茶房,茶房又重新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好象决未料到阿贵能够掏出两元现洋,不禁表现出一点惊奇的神情。茶房即时将态度改为谦和了:
“请你等一等,我即刻就来打水洗脸。”
茶房说了出去了。阿贵向床上坐下,复向房内望一望,这时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情绪。要说是快乐罢,但他又感觉得无限的愁闷,似乎要痛哭一场才觉舒适;要说是完全愁闷罢,那可也不尽然,他又觉得他得着了什么胜利,还有一种希望在等着他。总而言之,他一瞬间的情绪是很茫然,不知将怎样办。也许他是太疲倦了,他应当即刻躺在床上睡下,但明亮的电灯光,又似乎打扰了他要睡觉的兴致。
一忽儿茶房端着洗脸盆进来了。他于是将脸部和上身用热的手巾揩一揩,觉着异常地清快,不似先前就同粘滞一般地难过了,等他揩完了身子以后,一盆水差不多变成了黑色。
阿贵喝了一杯热茶,把房门关好,便向床上躺下了。他想即时就入梦,可是种种类类的思想如波浪一般,只向他的脑海里涌来。一忽儿他想到沈玉芳和李全发的身上,一忽儿想到打死张金魁那时的情景……最后他想到张应生了。他决定明天早晨把手枪送还张应生,并且请求为他找一个相当的工作,他将跟着张应生一块,死心塌地做那种也许是很危险的事情,然而是极有价值的事情。反正他,王阿贵,是打死人的凶手了,现在只得坚定地走这一条路……
“如果真个在我们的手里将世界改造好了,那是多么令人快活的事情呵!爸爸和妈妈也可以不再吃苦了,小妹妹也可以没有当娼妓的危险了,一切的穷人也都有出头的日子了。那是多么令人高兴呵!……”阿贵想到此地,不禁好生得意起来,把睡觉的事情忘却了。
哒!哒!有人敲阿贵的房门。
“谁个敲门?”
“是我,请你把门开一开!”
阿贵有点奇怪了:这是女人的声音,女人为什么来敲他的门呢?……阿贵很狐疑地立起身来,将门开开一看,走进来一个脂粉满面的女子,年纪约有二十二三岁的光景。只见她笑迷迷地,丝毫不客气一点,就直捷向床沿坐下了。阿贵弄得莫明其妙,只是很奇怪地望着她,说不出什么话来。
“你喊我来做什么呀?”
她很献媚地笑向阿贵这样问道,这弄得阿贵更加莫明其妙,不禁暗自忖道,“这真活见鬼!谁个喊她来呢?”但阿贵不知道这位女人进来究竟是一回什么事,不敢即行莽撞起来,便带着很和气的口气说道:
“你恐怕弄错了罢?我并没有喊你来。”
“哎哟!你喊我来了,你还假装腔呢。一个人睡觉是太寂寞了,让我今夜来陪陪你罢,哎哟!你别要再假装腔了呵!”
阿贵这才明白是一回什么事。阿贵还是一个童男,从未与女子发生过关系,这时忽然听见这个女子要陪他睡觉,一颗心不禁即时卜通地跳动起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阿贵一时想不出来对这个妓女的方法,只是倚着门痴呆地向她望着。
“哎哟!你别要这样假装腔了哟!我来陪一陪你还不好吗?……你别要这样罢,就同没玩过女人也似的。你怕羞吗?……来哟!来哟!来坐下罢!我同你好好地玩一套刘海戏金蟾……”
阿贵看着这种讨厌的,妖媚的怪相,不禁愤火中来,不能再忍默下去,便气狠狠地走上前来,将她硬拉到门外,回身将门紧紧地关上。等到阿贵躺到床上之后,还听见那女人在门外骂道:
“娘个造皮!……赤佬……”
阿贵不禁又觉得好笑起来:这又真是活见鬼呵!她怎么能有那样厚脸皮!……
阿贵连连打了几下呵欠,真是要睡觉了。他觉着应当早些睡,明早好早一点起身去找张应生。他将两眼闭下了……忽然他又听见什么哧哧的声音,仔细一听,却原来是隔壁抽鸦片烟的声音。阿贵平素最讨厌吃鸦片烟的这种事情,他非常恨吃鸦片烟的烟鬼。他以为吸鸦片烟的人是最下等的人,连娼妓都不如。他曾有过一种幻想:如果他将来得势的话,那他将所有的吸鸦片烟的人,都丢到粪池里活活地熏死!一个好好的人为什么要吸鸦片烟呢?吸鸦片烟的就不是好人。今天无意中他又听见吸鸦片烟的声音了,并隐隐地闻着鸦片烟的气味,他不禁又为之气愤了:“这些人都是猪猡,简直不是人!简直是浑蛋透了!”
接着阿贵便听见隔壁谈话的声音。阿贵始而不注意听他们说些什么,后来有个人说话的声音觉着很熟,这不禁引起阿贵的好奇心了。阿贵于是乎立起身来,走到板壁跟前,照着那裂缝望去。那是极希奇的一幕:
两个裸体的男人面对面地并躺在床上,中间摆着一架鸦片烟盘,正各持着烟枪,在那里努力地吞云吐雾。一个裸体的女人,(她只穿着一条短裤,此外什么东西都看得见。)坐在一个靠左首躺着的男人的背后,为他慢慢地打扇。……
“唉!这些猪猡!”阿贵转过脸来,这样讨厌地骂了一句,便又走到床边躺下了。他从来没看过这种怪现象,今天看见了,不禁感觉得异常地厌恶,且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猪猡能够这样地不要脸孔,能够这样地无耻!两个裸体的男人,一个裸体的女人,不顾一切的羞耻,简直是禽兽!呸!……阿贵想到此地,不禁爬起身来,向地板上使力地吐了一口唾沫。
“老李!瘾过足些,今晚你好同老六多玩一套。真倒霉!我的小宝贝她今晚不能来!老六!我今晚也揩一点油,怎么样?”
“呸!烂舌根的!你说这话不得好死呵!”
“老李!我揩一点老六的油,你愿意吗?啊?”
“你问她,我不晓得……吓吓吓……”
“活见鬼!这好象李盛才的声音,莫非真个是他吗?”阿贵听到最后的一个人的声音,便又重新立起身来,走向那板壁的裂缝看去:“不是他,是谁个!这个猪猡!”阿贵看见躺在左首的男人真是李盛才,不禁这样更加厌恶地骂了两句。同时,为他,李盛才,打扇的女人表现出来的那种妖媚的,骚动的,无耻的神情,加之她那两个肥大的乳房摇动的样儿,使得阿贵不愿再看下去了。“这些东西真都是猪猡!”这样地骂了一句之后,顺便向靠着板壁的一张木椅上坐下,不知怎的,似乎再没有要躺下的心情了。他决定这样坐着,好听他们的谈话。
“吓吓吓……”
“你们男人总喜欢吸鸦片烟,我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处。”
“老六,你晓得什么!吸鸦片烟与女人睏觉,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两种事情。今晚老李瘾过足了之后,你就知道吸鸦片烟的好处了。哈!哈!”
“你这个烂舌根的,总是要说这些讨厌的话!讨厌!”
“这又有什么讨厌!你不喜欢这种事情吗?”
“呵,我已经吸得太多了。来,我的宝贝!给我亲一个嘴……吓吓……你知道吗,我的心肝?刚才阿金所说的话是很对的:吸鸦片烟与女人睏觉,是人生最快活的事情。”
“对呀!”
“你别要乱摸呵!总是动手动脚的……”
“你这两个奶子这样大!哎哟!我的小乖乖!宝贝!……”
“哎哟!痛!……”
“好,我们现在说正经话罢!近来的事情还顺利吗,阿金?关于他们的机关到底设在什么地方,你调查清楚了没有?唉!近来很糟糕,又有什么要罢工的消息……”
“唉!这些猪头三,他们现在也变聪明了。我很费许多力气,可是终没找着他们的机关设在什么地方。依我想,管他妈的,暂且捉几个人才讲别的话。”
“昨天又枪毙了两个是不是?”
“你们男人的心真狠!现在随便杀人,无论谁个捉住了就杀,喂!我的天王爷!真是怕死人!今年该杀了许多人呵!”
“哈哈!你们女人是不中用的东西!”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能够这样狠心……”
“心不狠就没有钱用呀!你晓得吗?我的小乖乖!现在的世界还说什么良心不良心,只要能够弄到钱,只要有鸦片烟吸,只要有女人搂着,吓吓,还问他妈的别的事情!”
“对呀!最要紧的是鸦片烟与女人!什么良心!要讲良心,那我们现在只好去讨饭去,只好当猪头三在厂里一天做十几个钟头工!你们女人,只是男人挣钱给你们用,你们晓得什么!老李,你说可不是吗?”
“真的,她们女人只晓得用男人的钱,其他什么事情都不晓得。我李盛才之所以有今日,也有鸦片烟吸,也有女人搂,唉!也实在是不容易的事情。我何尝不晓得人家骂我,说我是害人精,……管他妈的!让他们骂好了!我还是快活我的!现在是这一种世道:谁个聪明些,谁个就站上峰。现在什么总长,什么大人物,口头上都是冠冕堂皇,其实打开窗子说亮话,哪一个不是一肚子坏心思呢?我的小乖乖!我若是一个规矩人,那你也就用不着我的大龙洋了。……”
阿贵听至此地,觉着自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的样子,头脑子也似乎在发胀。他完全陷入一个万丈深的愤恨的,厌恶的,鄙弃的,各种情绪混合的海底。他立起身来在房内来往踱了几趟,似乎要做一点什么事情,但不能决定一点要怎样做。他觉得他不能与这些兽性的人们并存于世界上,尤其是现在,当他,王阿贵,正在这一间房内想着一些光明的,正义的,向上的事情,而在隔壁的房间内居然躺着这一些人类的仇敌,社会的魔鬼,并且他们是很高傲地,平静地言谈着,似乎忽视了阿贵的存在,这对于阿贵简直是不可言喻的羞辱。阿贵能忍将下去吗?不,阿贵已经决定了,他不应当与这些人们并存,尤其是不应当并住在两个房间内。这是怎样大的羞辱呵!……
在现在的前一刻,阿贵虽然是愤恨这些卑鄙的人们,然也只看见到他们的行动,对于他们心灵的深处,阿贵并没有深透的觉察。现在他们在阿贵的面前,赤裸裸地把自己的鬼相完全暴露出来,一丝不挂地表现出自己的心灵的深处。唉!这些人们是何等地卑鄙!是何等地微小!同时又是何等地可恶!阿贵明白了:对于这些人们,在世界上只存在着金钱,鸦片烟和女人!只有那可诅咒的兽欲!如果照他们的想象,那世界上将有什么东西是纯洁的呢?喂!这简直令人战栗呵!
不!阿贵觉着无论如何,他有消灭这些魔鬼的义务!他深深地觉着而且明白这个……
“张应生这小子真有本事!他妈的!”
阿贵忽然又听见张应生这三个字,无意中打了一个寒战。“怎么?他们又想到张应生的头上来了!”阿贵为张应生担起心来了,他要听一听他们将要对张应生做些什么。
“我想,阿金,你应当好好地用点力,一定要设法将张应生捉到。这东西太浑蛋了!把他干掉,那我们要少做许多事情。张金魁恨张应生算恨透了!他一见面就托我……呵,想起来了,他现在为什么还不来呢?来了后我们好打几圈麻雀,消消遣……”
阿贵不禁暗暗地笑道:“这小子还在做梦呢!张金魁已经被我送到老家去了,他还等他来打麻雀呢。我的乖乖!恐怕你的麻雀打不成了呵。”
“唉!他妈的,为着张应生的事情,我今天早晨受了一肚子气。他妈的!”
“你受了谁个气呢?”
“唉!真是料不到!今天早晨我遇着王阿贵了,你认识他吗?他妈的!我好意请他吃点心,顺便问一问他张应生住在什么地方,并且我答应了他二十块钱赏钱,他妈的,他却打了我两掌……”
“真的吗?”
“不是真的还是假的吗?我李盛才吃过谁个亏来?今天不料被这个小杂种打了,你说可恨不可恨!反正我碰见了他的时候,我要他的小命,使他知道老子不是好惹的。他妈的!”
“对付这个小东西还不容易吗?加上他一个罪名,就请他吃一颗外国洋枣。”
阿贵不再听将下去了,立起身来,即忙走至床前,伸手将裹在小褂子内的手枪取将出来。取出来了之后,将机关扭开,看一看还有三粒子弹,便将门开开,走至李盛才的门前;门原是未上栓的,阿贵不待扣门,已经进内了。这时床上躺着的男人见阿贵举着手枪进来了,一时间莫明其妙发生什么事情,便都很惊吓地立起身来。女人鬼叫了一声,从床上跌到地上。阿贵不待他们说话,便笑着向两个男人说道:
“我的乖乖!你要请王阿贵吃外国枣吗?来,我先请你吃罢!”
两个男人忽地卜通跪下了,齐向阿贵哀求地说道:
“请你饶我们的命罢!我们与你并没有什么冤仇……”
“好,我来饶你们的狗命!”
阿贵一枪将李盛才打死之后,别一个男人便爬到床底下,想逃得性命。阿贵不问三七二十一,弯起腰来,就向床底下放去,只听“哎呀”一声,床身翻倒在女人的身上。这时阿贵被一种胜利的愉快所笼罩住了,他觉着他做了一桩惊人的事业,因此,他看见目前的景象,只是呆立着微笑。他胜利了!……
旅馆的上下充满了惊扰的声音。但阿贵没有觉察到这个。当几个武装巡捕进到房内的时候,他还似乎没有觉察到,仍然立在那里痴呆地看着他目前的景物而微笑。
最后他觉察到了:他已经在巡捕们的包围中,他要被捕了……这时他记起了他的手枪内还有一粒子弹,于是他将手枪对着自己的胸坎一举,他便随着枪声倒了。
但是在明亮的电光下,在巡捕们的环视中,他的面孔依旧充满着胜利的微笑。……
1927年11月至192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