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维忠正与趋贤商议叫局,忽见外面进来一个鳖腿,向三三说话。三三面容转色,起身与维忠告辞。维忠问是何事这等惊慌?三三道:“起说俚!奴刚刚出来格辰光,倪阿姆还蛮好勒浪,故歇勿知哪哼,一歇歇心痛起来,痛得滚来滚去,所以打发人来叫奴转去。不过对勿住柳老。”维忠道:“这是你的孝道,我也不便留你,你快些去罢。”三三辞了维忠,又与杨四、黛玉等说了一声,匆匆随着那人到园外上车去了,不提。
且说杨四见三三已去,问维忠道:“三三的娘可是真的吗?”
维忠道:“三三确是亲生的,不是寻常的讨人,所以一闻此信,有这样的着急呢。”芷泉道:“我听得三三的家世极好,他父亲是一个翰林,风流潇洒,最喜宿柳眠花,饮酒叫局。其时三三尚小,无日不带他出来,所有的曲子都是从小听会的。后来他父亲死了,家道也穷了,被他娘带到上海,投亲不遇,才做这行生意,也叫出于无奈,说也可怜。”
芷泉讲到其间,忽闻桂全唤道:“芷翁且慢讲话,你的令可要行下去了。”芷泉道:“我倒一时忘了,此刻该我接令。”就将一杯酒饮尽,念道:谁家玉笛吹残照。
祥甫接令,饮过了令杯,也念道:夜听松声漱玉华。
用手一数,轮到谦良接令。谦良道:“我肚子里的才学,四兄都晓得的,那里有什么诗句?”
祥甫道:“既然没有诗句,请说笑话罢,说得好,我代你说一句,不然要罚两大杯酒的。”谦良道:“笑话有一个在此,不甚大好,请令官要原谅些,我才敢说。”
杨四先接口道:“快说快说,不要装腔做调了,我保你不吃罚酒,可好吗?”谦良方才说道:“有一个老人,娶了一个年轻之妇,晚间上床同睡,要举行这件事。那知老人精力已衰,胯下这件东西再也举不起,被妇人哭闹不休。忽然想着一个主意,走下床来,拿了一片竹片,缚在那件东西上,方才举了起来,与妇人勉强做了一出戏。事毕,妇人道:‘你今天亏得有了篾片,帮了你的忙,你应该谢谢这篾片呢!’”说完,众人笑了一笑。杨四道:“这里幸而没有蔑片,不然定要把你打死的。”谦良道:“我不管蔑片有不有,总算交了卷了。祥甫兄费神代说一句诗罢。”祥甫点点头,念道:月照波光玉露凉。
又排到杨四接令,杨四道:“我与芝翁都是第二次了,莫非祥甫兄要掂我的斤量吗?”细细想了一想,出了一回神,忽然把台子一拍,说声“有了!”遂念道:鹦鹉螺斟玉瀣香。
念毕,指着道卿道:“你去接令罢。”道卿道:“不要性急,你自己的门面杯还没有吃过呢!你违了令章,该另罚你一大杯。”杨四道:“是我差了。”就端杯一饮而尽,向道卿照了一照,又道:“如今你好接令了。”道卿道:“你不要催,我不比别人,一催就要没有的。”
正当思索,见维忠代叫的金赛玉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大姐,姗姗然走至席前,先叫应了维忠,又问:“洛里格位是关大少?”
维忠就向那边末席一指,喊道:“关兄,代荐的相好到了,还不起身迎接吗?”武书一听,果然立起身来,说道:“迎接来迟,望金先生恕罪。”
引得众人拍手大笑。维忠道:“这才比笑话还有趣呢。赛玉,你也该回答他说:‘奴家来得卤莽,还望关大少恕罪。’这一来,方像戏中的对白了。”赛玉笑道:“柳老瞎三话四,奴是勿会说格。”嘴里说着,身子就在武书背后坐下,面孔却朝着黛玉席上,与众姊妹点了一点头,微笑了一笑。黛玉及各校书亦然笑脸相答。维忠见了,便道:“他们又在那里做眉眼,扮鬼脸了。”
众人一听这话,重又笑将起来。吴新宝正与道卿装水烟,道卿呼了一口,被这句话一笑,呛得气都回不转,面皮涨得绯红,好容易止了呛,说道:“维忠你不要多说了,我险些儿被烟呛死呢。”
维忠道:“你自己要笑,干我甚事?你要怪装烟不好的。”新宝道:“柳老咬人,请大家论论看,倒底是啥人勿好介?”维忠道:“我不像你,身上多一张嘴,夜夜要咬人的。”新宝听了,立起身来,伸手过去要撕维忠的嘴,幸被道卿拉开,说道:“看我面上,饶了他罢。”新宝方才缩手,坐了下去。杨四道:“好了好了,闹了许久,梅兄的诗句可曾想着没有?”
道卿道:“早已想着,被他们一闹,我又忘怀了。四兄不用性急,待我再想一想,当即交卷。”道卿等那边赛玉唱过一只小曲,然后饮干令杯,念道:一片冰心在玉壶。
士诚接令,遂即饮了一杯,念道:笑倚东窗白玉床。芸帆听了道:“又挨着我说了。”把酒饮毕,念道:落梅声里玉关心。
念毕,向雨泉说道:“要请教雨泉兄了。”雨泉是读过书、做过诗的,叫他念一句诗并不甚难,故饮了一杯酒,念道:十月梅花破寒玉。
雨泉念过之后,芷泉道:“我们十二人都已轮到,这句飞到四兄,即请四兄念一句收令罢。”杨四答应,想了好一回,慢慢的将酒饮尽道:梦断凉云碧玉箫。
杨四收令,众人公贺了一杯,并不留意。惟芷泉听了这句诗,甚不吉利,好好“碧玉箫”上面加着“梦断凉云”四字,就觉得凄凉异常。况此句极其生僻,并非唐宋时的诗,乃元人萨都剌所作,何以杨四偏偏想得到呢?再者“玉”字的诗句甚多,如“玉人何处教吹箫”、“月明何处玉人箫”等句,都是眼前极熟的,他倒不说,翻说那极生僻、极不吉利之句,只怕后日分离,应了诗中谶语。可见芷泉识见高超,暗暗早已料着。且芷泉一双眸子比风鉴者尤其利害,起初见了黛玉,已知他是个淫贱尤物,今番又因杨四诗句,决他将来不能终局,但未便与杨四说穿,却故意的问道:“四兄收令这句诗,甚是生僻,怎么四兄竟想得到呢?”杨四道:“我不晓得这句来历,不过在册页上见来的。因此刻一时想不出别句,故将这句说了出来;及至说过,又想着好几句,均是眼前极熟的,知道他的出处。若芷翁要问我这句,我就要出丑了。”维忠道:“你到且慢讲究考据,还是豁几回拳,爽快爽快罢。”杨四道:“悉随尊意。”于是两边席上各打了一个通关,大家俱有些醉意。
其时金赛玉已转到趋贤身旁,又唱了几声俞调。别的校书,如金文兰、吴慧珍、范彩霞、吕翠兰、张小宝、张纯卿、王莲航等七位先生已散去。还有几位,除赛玉外,都在黛玉那里,或与黛玉叙谈,问问嫁时情形,或与巧玲等诸姊妹调笑。为因日间转局尚少,不妨多坐一回,直到钟鸣四下,方各向客人告辞,一簇花蝴蝶纷纷去了。芷泉看左红玉、顾阿南、吴新宝、金赛玉等尽散,也起身向杨四等众人作别道:“我馆中尚有些事情没有办完,对不起,只得失陪了。”
说罢,拱一拱手,带着月舫先去,不须细表。
仍说这里席上,大菜久已上齐,众人也吃不下了,有的加了一碗饭,有的饭也不吃,就此起身散席。黛玉那边亦然,各姊妹都手挽手,到园里去散步,只是冬天毫无景致,徒然吃两口西风罢了,故此仍旧回进里面。等候谦良用过了烟,天色已晚,大众出园上车。其中惟杨四、维忠、道卿、祥甫、雨泉、桂全、士诚都是三人一部,以外如芸帆、谦良却是一人独坐的,趋贤、武书各坐一部人力车。一时车如流水,马似游龙,滔滔滚滚,接接连连,一路甚是热闹。直到过了泥城桥,方各分道扬镳。
不言众人的车儿大半向福州路而去,单说杨四、黛玉回到家中,已是上灯过后。两人辛苦了一天,觉得疲乏异常,略略吃些稀饭,就此上床而睡。一宵已过。杨四终日坐在家里,并不出外散步,只伴着黛玉说话,一连半月有余。后来有几个朋友看他,方到街上去走走,花丛中顽顽,亦不过应酬而已,从不在外住宿。但杨四尚有五位姬妾,一月之中免不得也要应酬数夜,然黛玉一人独僭到二十余天,终算格外的优待。若别人做了黛玉,自然心悦诚服,感激杨四的深情,断不肯自寻烦恼,重坠风尘,做出许多丑事。倘能照这样一说,则当时仅知有林黛玉,安知有“胡宝玉”之名?既无胡宝玉之名,更何有胡宝玉之事?无其名,无其事,难道我做书的好捏造他一生秽史,做成这部《九尾狐》,与他上一个徽号吗?
闲话少叙,独说黛玉嫁到此间,光阴迅速,转瞬已将三月。在杨四,竭力奉承,无论看戏、游园、坐马车、吃大菜,只要黛玉说得出,立刻就陪着同去,没有一件不依的,可称得千依百顺,样样称心如意。那知黛玉福分太薄,消受不起,偏要兴妖作怪,现出原形来了。故非惟贪心不足,而且欲壑难填,要杨四夜夜去陪他;陪了他还不算数,偏要做这件事。起初杨四讨他欢喜,自然勉力从公,到后来渐渐不支,有时要免战高悬。因杨四年逾不惑,精力渐衰;虽是个双料的身子,怎经得夜夜斫丧呢?无如黛玉敲精吸髓,不顾死活。设杨四不肯依他,他就要撒娇撒痴的吵闹。所以杨四始而爱他,继而变作怕他;并非怕他的凶狠,实在怕他的缠扰,翻到别的姬妾房中住宿。黛玉差人去请他,他只推生病不来,倒弄得黛玉无可如何,无非指桑骂槐,把用的大姐、娘姨出气罢了。如是者又将三月。杨四虽有时止宿,却较前疏淡了许多,教黛玉那里熬得住?况他本性极淫,即使杨四夜夜陪他,尚且不能满意,恨不得寻些野食以补杨四之不足。今每月十余天,令黛玉孤眠独宿,怎能受此凄凉?不免日日唉声叹气。
那一天,又闻杨四出外未归,心中异常烦闷,懊悔自己差了主意,嫁了这无用之徒,反不如做妓时,得以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人尽可夫。到如今身已从良,未能天天出外,依稀鸟入樊笼,人在牢狱一般。我必须定个主见,寻个机会逃出此间,方称我意。不然,永远在此,不但活活的闷死,而且误我青春,蹉跎了良辰美景。但此时并无方法,只索罢休。所以黛玉想到其间,又低声叹了几口气。旁边有一个大姐,就是赠嫁带来的阿金,本系黛玉的心腹,晓得黛玉的心事,从旁劝道:“奶奶昏闷里做啥?闷坏仔身体倒勿好格。停歇夜里,倪去看本戏罢!我听见说,今夜老丹桂里向,有出出色格新戏勒海,奶奶阿高兴去佬?”黛玉道:“勿知啥格新戏,阿有点晓得介?”阿金道:“我单记得着末一出,叫啥格《翠屏山》,奶奶阿曾看过歇格?”黛玉摇摇头。要晓得《翠屏山》这出戏确是这时候新打出来的,诸公不信,请问几位老辈,自然知道了。当时黛玉说从未看过,阿金道:“格种新戏倪终要去见识见识格,省得坐勒屋里昏闷哉,奶奶道阿对?”
黛玉听了,暗想:“我几次到丹桂里去,看那黄月山的戏,都是同杨四一淘去的。我虽有心于他,他却未必知我。我又碍着杨四,未便与他兜搭,使人暗通线索。今番我独前往,带着自己心腹,或能如我之愿,也未可知。”
故向阿金说道:“既然看戏去末,下去交代杨升叫俚去定仔包厢,顺便喊一部轿车得来。”
阿金答应,自去交代。少停上来回覆,说:“包厢已经定好,马车要来快哉,请奶奶妆饰好仔,难末好去。”
其时钟敲六下,阿金服侍黛玉把鬓脚刷了一刷,插了一只珠蝴蝶,又换了一身衣裙,淡妆素抹,别有丰韵。霎时停当,赶紧用了夜饭,命娘姨看守了房,遂即带着阿金下楼。走至门前,见马车早在那里伺候,阿金搀黛玉上车,双双坐定,马夫就把丝缰拉动,但听蹄声得得,直向丹桂茶园而去。正是:
只因欲念一时炽,引起情魔万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