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往戏园观剧,未见十三旦上台,只得怏怏而归,俟明后日再来探访。行至中途,忽见对面来了一乘大轿,轿中那位大人,远望却不甚清楚,及至切近,相距不过丈余地步,宝玉定睛细视,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在广东相交的伍大人。但他有跟随护从等众,未便在轿中叫应,只向着他点头微笑,聊以示意而已。是时伍大人也见宝玉,心中甚为诧异,怎么他也在京?若说不是他,为何向我点头微笑呢?始而未免有些狐疑,继而轿子过去,又见小轿中阿金、阿珠两人,方知确是宝玉在此。但想起他曾经背我私归,太无情义,我何必再去恋他?然今见他含笑示意,并无一毫忸怩之色,或者当日我去办赈,他忽生出事故,不及等我回来,也未可知。如此一想,则我当原情略迹,若决意拒绝,翻显得我无情义了,不如命人探明他的寓所,与他会面一次,细细察其动静,辨其是非,然后再定行止,岂不妙哉?不言伍大人在轿中定了主见,径回公馆而去。
仍说宝玉见了伍大人,虽未通语,而眼角传情,料他必然前来访我,即使当面见责,我自有言语解释前嫌,令他入我牢笼,我好借他以彰名誉,而博万千缠头之掷。不然,我在京城费用更奢,所带资斧恐不够一年挥霍,势必至坐吃山空,进退维谷,那时即与十三旦交好,难道好向十三旦告贷吗?到了这个地位,始想补救之法,只怕来不及了。况我吃惯用惯,手头极阔,稍有不足尚难舒展,若靠人津贴,仰人鼻息,即十三旦爱我养我,要我琐屑经营,主持中馈,效学那柴米夫妻,天天管理开门七件的事,我亦断断不能。然则像我这样,十三旦怎能养得起我呢?故为今之计,譬如做一件衣服,伍大人做了面子,我可以敛取人财;十三旦做了夹里,我可以永图欢乐,一居其名,一享其实,而我独优游于二者之间,人财两得,名实兼收,即久居于此,有何不可?此际宝玉的念头单从好一边着想,虽起初果得如愿,此往彼来,真有朝朝寒食、夜夜无宵之兴会,那知乐不可极,欲不可纵,一年以后,事竟有大谬不然者,宝玉如何想得到此?现下我且慢表。
但说宝玉回转客栈,并不说出自己心事,单嘱咐阿珠:“明日清晨,取我两张名片,同一个相帮到广东会馆中相请区大人,说我暂寓在此,请过来商量一件事,并托他到伍大人处代邀一声。如伍大人因有碍官声,不便至此,我们再想法搬场便了。”
阿珠唯唯答应,当日无话。又到来朝,阿珠等往会馆中走了一遭,晌午回来禀覆,说区大人今天要去拜会伍大人,没有空闲,准定明日午后到这里来,决不爽约的。宝玉听了,并无别语。用过午餐,仍往同乐去看了一天戏,依旧未见十三旦登台,闷闷回栈,与昨天情形仿佛,不须烦叙。
次日午后,宝玉未便出外,在栈恭候,约摸两下多钟,区大人果然来了。说起代请伍大人一节,德雷道:“我昨天去拜会他,他先告诉我,说前日街上遇见了你,即差人打听你的住处,却一时打听不出,便问我可晓得,我趁势将你们托我代请的话述了几句。他还问及你从前的一段事,我就代你细细解释,他方恍然大悟,想立刻过来看你,继因你住在客栈里面,耳目众多,恐被他人认识,弄出许多不妙来,故尔中止的。须等你搬定了场,住在清静的所在,他方好来呢。”
宝玉道:“勿差勿差,伍大人就勒间搭做官,勿比是外任,人家才有点认得俚格。照奴心浪,马上就要搬场,倒是奴间搭勿熟悉,要租一注房子住住,加二比别人难点笃,阿好格件事体就托仔大人罢?”德雷点头道:“可以可以,我比你却容易些,包你七天之中搬进新屋就是了。”
宝玉连忙称谢。二人说说谈谈,不觉将晚,德雷起身回去。临走之时,又嘱咐道:“我这几天忙得很,那有空工夫常到这里来?至于你托我的事,一俟赶紧办妥,遂即来关照你便了,你尽管放心,包我身上不误的。”说罢,匆匆上轿而去。
宝玉相送讫,回进房中,却心心记挂着十三旦,究不知何日相会?倘再过四五天,我搬进了新屋,伍大人等时常到来,我怎好天天往同乐找访他呢?想到其间,不觉长吁短叹,愁锁眉尖。阿金知道他的心事,便从旁劝解道:“大先生心急,愁也呒买用格,随便啥格事体,越要紧末越慢,据我格意思,勿必日日去看啥格戏,落得省点,倒勿如多出几个铜钱,叫间搭茶房去打听,如果今朝戏馆里排出俚格戏来,难末倪去看,省得像痴汉等老婆实梗,日日去瞎撞哉。”
宝玉听了,亦以为然,就照这样办法。一连三日,茶房都回说没有他的戏,据云新近在内廷扮演了三天,今日又往某王府里去了,大约还要耽搁几天才能到外面来演唱呢。宝玉得此消息,也是无可奈何,徒自在栈中纳闷,因此地虽甚繁华,究与上海不同,未能昼夜出外浪游,翻觉得拘束异常,毫无兴致了。
次日德雷来栈,说房子已代为看定,专等你去瞧一瞧,如果合式的,就可以租下来了。于是宝玉带着阿金等套了一部车,跟随德雷前去观看新屋。相离不远,转瞬已至那边。德雷唤那看守空屋的人引领入内,宝玉等前后看了一遭,一共三进,计有十余间楼房平屋,虽然不甚高大,却还轩朗幽雅,颇合宝玉之意。就此付了几两定银,交代看守的人,准后天搬来起租便了。德雷忽问道:“你屋中木器家伙一些没有,怎么办呢?”宝玉道:“奴也勒里转念头呀!区大人阿晓得间搭阿有家生店,阿像上海实梗,可以租赁格佬?”
德雷道:“你想要租赁,却有一件极巧的事,我有一个同乡朋友,他在这里做京官,足有十几个年头,新近打干放了外任,有许多木器东西不便带去,意欲寄放在朋友那里,如今你既然要用,又肯出几个租钱,我去一说,他断没有不应允的,岂不是件巧事吗?”
宝玉道:“真真巧格,亦要费大人格心哉,如果后日格套家生可以搬得来末,该应几化租钱、几化搬费,替奴讲定仔末哉。”
德雷满口应承,仍与宝玉等退出新屋。回转客栈,又坐谈了一回,德雷方才去了,不表。
单叙后天清早,宝玉同阿金、阿珠、相帮等辈收拾好了箱笼物件,算清了栈金酒资,雇了两部骡车,一径搬往新屋之中。却巧德雷也到,命两个跟班押着木器家伙而来,一齐搬将进去。德雷帮着宝玉照料,督饬跟班相帮以及骡夫等众将器具内外陈设,不消两个时辰,早已草草完备。宝玉取出二十多两银子,开销了骡夫、跟班,由他自去。然后请德雷同上楼头,见东首一间做了宝玉卧房,一应器用俱全,所缺者惟台上摆设各物。
此时阿金、阿珠早将床橱台椅揩抹干净,不觉已有三下多钟了,宝玉从午前至此,尚未用膳,腹中颇觉饥饿,而且口中燥渴,便一面唤相帮去叫酒菜,一面命阿金、阿珠烹茶。少停饮过香茗,酒菜已经唤到,始与德雷对酌谈心,无非说几句感激照应的话儿,直吃到日落西山,方始用毕。德雷正想回去,偶见床前缺少对联立轴,便问道:“你的书画可曾带来吗?”宝玉想了一想,答道:“阿呀奴倒忘记哉,勿知阿曾带?”旁边阿金说道:“画末带一轴勒里,归搭几付对联,我皆为大先生交代,篮里末摔勿落,像煞讨厌煞,格落带得来格呀。”德雷道:“既然没有,我叫伍大人写去,明天就送过来,可好吗?”
宝玉道:“格是顶好哉,倒是倪大门浪还少几个字,区大人阿肯搭倪写佬?”德雷道:“容易容易。可是写‘姑苏胡寓’四个字吗?”宝玉点头称是,德雷道:“你不嫌我写得不好,我明日亲自带来就是了。”说罢,抽身欲走,宝玉一手拉住,说道:“慢点走,慢点走,奴还有一件事体,要拜托勒。”
德雷重又坐下,问是何事,宝玉道:“区大人,到伍大人格搭去,千万替奴说一声,奴勒里牵记俚,明朝夜里,请俚过来,奴备好一桌酒勒里,一来招陪奴格勿是;二来要托俚照应点;三来算是搬场酒。奴请做陪客,要早点到间搭格。”德雷听了,连说:“晓得晓得,我今晚就去邀他便了,谅他此刻已回公馆,必然见得着的。”说毕,匆匆自去。宝玉专候明晚伍大人到此,命相帮预定了一席丰盛酒肴,此外却无书说。
翌日宝玉起身后,想起自己搬至此间,仍未得十三旦上台消息,现在只好差相帮前去打听,暗暗叫阿珠下楼交代。少停相帮回覆,说十三旦戏已排出,明日准演全本《翠屏山》。宝玉一听,正如大旱之望云霓,心花为之一放,就命他去定一间包厢,相帮答应,自去照办,不提。
且说午后伍大人将对联送来,宝玉识得几个字,就把对联拉出来一看,却是一付泥金笺全绫裱的,上面写着七言两句。
上联是:
宝帐宵深梅蕊月
下联是:
玉楼人醉杏花天
看罢,即唤阿金挂在床前,又将立轴挂好,顿觉房中好看了许多。至于妆台上的摆设,如自鸣钟、台花等物,除自己带来外,略略购备几件,聊以点缀而已,不必一一尽述。
到了傍晚时候,区大人先至,将写好的门榜交与宝玉。宝玉略看一看,是“姑苏胡寓”四字,便叫相帮贴在门前,以代商标,口中谢了一声,方问德雷道:“区大人,阿晓得伍大人啥辰光到间搭介?”德雷道:“据他说,七八下钟才好到这里。这副对联可是方才送来的吗?”
宝玉点了一点头。两人说说笑笑,斜卧在烟榻上,细讲那京中风景,不觉已是七下多钟。
忽闻人言喧杂,与那外面开门的声音,谅无别人到此,一定是伍大人来了。宝玉连忙叫阿金、阿珠下楼迎迓,自己立在楼梯跟首恭候。果然见伍大人靴声橐橐,缓步而入,阿金等在前执烛引导,后面跟班拿着长旱烟筒相随,护拥上楼。宝玉即高叫一声“伍大人”,招接进房。与德雷相见后,彼此至熟,并无客套,德雷让伍大人在榻上坐下。宝玉亲送香茗,娇声问道:“伍大人一向好?格奴勒上海一径牵记呀!旧年春里,要想到广东来望,亦恐怕勿勒广东,格落敢动身格。直到今年正月底边,有一个天津客人到倪搭,说起大人勒京里,难末奴放心托胆到间搭来格呀。勿得知大人高升,还是旧年呢?前年介?”
伍大人微笑道:“我自从与你分手办过了赈济的事,我报效了五万银子,当蒙制府保奏,加升今职,我所以就到这里的。”宝玉道:“格末亏(读区)得奴闯到广东来,勿然要扑一个空哉。”伍大人又笑道:“只怕你未必有这条心呢。”宝玉道:“大人勿相信,奴咒才罚得格,就是奴回转上海格辰光,皆为回头大人,奴一径心里对勿住煞,格当中格缘故,想必区大人终搭说格哉,真真叫呒哪哼,幸亏大人是明亮人,肯原谅奴格条心,换仔别人末,就要说奴呒不情义,私自溜转去哉,奴是听区大人实梗说,不过见大人,当面告诉一声,奴像煞终有点勿窝心格。”
伍大人听他一篇言语,面面周到,谅不虚诬,且日前已闻德雷代诉缘由,故将嗔怪疑虑之心早已消释殆尽,言归于好。因问道:“你到这里,是专诚来看我呢?可还有别的什么事吗?”宝玉答道:“奴除脱仔望望大人,有啥别格大事体?只不过想勒间搭白相相,因为心里羡慕仔长远哉落。”伍大人道:“京城里面,闻则希奇,见则平常,那里及得上海繁华,可以尽人放荡的?况此间大骗子很多,你若做起生意来,须要当心一点呢。”宝玉笑道:“奴只晓得两句俗语,叫‘江阴强盗无锡贼,南京拐子苏州佛’,啥北京也多拐子格佬?”伍大人道:“非但很多,而且骗术比别处更高,稍不留意,就要上他的当呢。”
宝玉道:“奴有大人照应,谅来总勿会上当格哉。”
伍大人又道:“我且问你,那天我在街上见你,你到那里去顽的呢?”宝玉道:“奴是看戏去格呀。”伍大人道:“看的是那一家?比上海如何?”宝玉道:“叫啥格同乐戏园,唱工还呒啥,倒是行头末勿哪哼格,比上海两样点笃。”伍大人道:“这爿戏园,除掉了十三旦,并没有什么好角色,你怎么偏到这家去看呢?”
宝玉听了,假作不知十三旦,故意说道:“奴勒栈里听见茶房讲起,说同乐格十三旦蛮好格,格落奴去看格呀,勿壳张俚上台,害奴白去仔一埭。到底十三旦哪哼格好法佬?”
伍大人道:“这个角色实在好,梆子花旦中要算他魁首,所以他除了内廷演戏,那班王公大老时常叫他来侑酒清唱,难得有几天空闲,方到同乐去呢。你若一定要见他,我缓日去叫他来就是了。”
宝玉听说,暗暗好笑:“我与他岂但见过,连床都同过、被都合过的。况此刻已打听着实,明日他一准上台,我早将包厢定下,专诚去会他,不劳你缓日费心的了。”
故不禁微微一笑,正要启口回言,忽闻德雷说道:“宝玉,你怎么连时刻都讲忘了,钟上已敲过九下,还不摆席,只怕伍大人腹中要饥锇了。”
宝玉道:“勿提醒奴,奴真真讲忘记哉。”说着,忙唤阿金过来,问酒菜可曾来了?阿金道:“来仔长远哉,阿要马上摆席罢?”
宝玉点了点头,阿金下楼交代,即同阿珠、相帮进房,揩抹台凳,端整盆碟,霎时齐备,暖酒上来。宝玉请二位大人入座,亲手执壶敬酒,侍坐在旁。伍大人道:“你今天不必拘礼,陪着我们一同吃罢。”宝玉一定不肯。德雷也道:“今日这席酒,实是你的主人,应该陪我们同坐,过一天,待伍大人请客,你再准规矩可好?”嘴里说着,伸手将宝玉拉了过来。宝玉只得告罪坐下,陪着二人饮酒谈心。虽在席只此三位,不能豁拳轰闹,助添兴致,然二人对着宝玉,不啻坐花醉月,乐趣无穷。
饮至半酣之际,伍大人突见家中的长随走进房来,慌问道:“你来做什么?”长随禀道:“回禀大人,太太在那里发病,故请大人早些回去,特差奴才来的。”伍大人道:“太太可知道我在这里吗?”长随道:“太太不知道的,只晓得大人在区大人那里呢。”伍大人道:“还好还好。你先回去,切勿说我在这里,只说我即刻就回来了。”
长随诺诺而退。伍大人便唤阿金取饭。宝玉已解其意,不便强酒,由他用饭,惟向德雷说道:“呒啥事体,可以多用几杯勒。”德雷道:“此刻已敲十一下钟,酒也吃不下了,不如大家吃饭罢。”其时伍大人先草草用毕。宝玉道:“今朝呒啥吃,真真待慢大人。而且齐头碰着太太勿舒齐,只好下埭补偿格哉。”伍大人摇摇头,皱皱眉,说道:“他又在那里诈病了,我后天一定关照家里,在这里大大的请客,再来吃个爽利罢。”
又回头向德雷道:“我先走了,恕不奉陪。”说罢,一筒烟都不吃,匆匆而去。正是:
窃恐深宵狮子吼,还欣明日兔儿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