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自恩特去后,无人陪伴,夜夜愁闷异常。始而想及月山,拟欲重寻旧好;继而听鲁卿讲起永贞之事,又欲另订新交,但未知永贞的品格如何,相貌如何,必须一睹其面,以定去取。倘他是个有才无貌之辈,纵力如虎豹,势若蛟龙,而性等豺狼,丑同獐鼠,怎识温柔风味?安知缱绻恩情?即不然,恶很很的脸膛,勇纠纠的态度;或剔起双眉,现出一团杀气;或圆睁两眼,自夸八面威风;或面白而怪肉横生,绝非善类;或肤黑而雄筋毕露,宛似凶神;令人见之心寒,谈之色变。这样的人,怎敢与之相处,效那鹣鹣鲽鲽之欢呢?虽他年当少壮,不同海外虬髯,然性太刚强,难缔衾中鸳侣,反不及黄须碧眼,尚能知惜玉怜香。设永贞是这类人物,倒不如熄灭了这个念头,割断了这条肠子,另寻主顾的好。所以宝玉急欲一见,恨不得夜了就天亮,天亮了就夜,马上到了念五,省得时时刻刻的疑惑着他。这都是一相情愿的主见,白费他昼夜的单相思。此系未会面时妄想。及至既会面后,如果看不上眼,倒也丢开手,不放在心上了。倘使合了己意,亦未必能立成美事,又要千方百计,想那吊膀子的法儿了。容易起来容易,万难起来万难,断没有定了日期做的。今宝玉色欲迷心,专在偷汉上留意,且是媚人的惯家,故一闻鲁卿的话,巴不得听了就见,见了就定,定了就成,仿佛自己拿得稳的。无如相距尚有三天,究不知怎样一个人材,难以预料,胸中只在那里盘算。所以秀林与他闲话,他翻到床上去睡了。
及至明日午后,有几个客人来碰和,也谈起念五晚上要去看永贞演技。宝玉便问众位可曾见过他的面,那知众客之中,有一个善于说谎的,虽梦儿里也没有会过,却信口开河的捏造几句,说得永贞身高一丈,膀阔三停,头如麦斗,面如乌金,眉如板刷,眼如铜铃,鼻如大蒜,口如血盆,耳如蒲扇,拳如醋钵,燕颔猿臂,虎背熊腰,俨然天上一位凶星恶煞,真是世界一条英雄好汉。这一套话,好像讲了一段大书,那有半些儿影踪?其时又有一客因其说谎,说:“宝玉,你不要听他嚼蛆,世上焉有这样的人?我虽没有会过,却据别人传述,永贞的身材相貌与寻常的差不多,何尝有什么异相呢?”
宝玉听了,将信将疑,但知他二人均未会过,无非说瞎话罢了,也不再问,知非亲自目睹不可。故待众客去后,其始犹未免狐疑乱猜,既而同阿金等闲谈,忽然转了一念:“我何必如此太痴?转瞬念五夜间,就可与斯人相见,犯不着空费神思呢!”
宝玉此刻能暂时丢开,也不向别人细问,便不觉日子长了。
然到了念五那一天,绝早起身,阿金、阿珠伏侍他洗面梳头。先把前刘海刷得烁光滴滑,然后将珠翠插戴整齐,再拿镜子前后照了几照,方才停当,足足打扮了两个时辰。听钟上敲了十二下,用过午餐,即命相帮去叫了一部时式橡皮轮马车。约摸到两句钟,宝玉身上换了一件大红摹本闪金牡丹花的灰鼠皮袄,下面穿一条宝蓝摹本闪银花的裤儿,外系大红绉纱绣花百摺裙,一双大红缎子花鞋,打扮得红人儿一般。等阿金、阿珠换好了衣裙,方一个提了银水烟袋,一个拿了貂皮手桶,跟随宝玉下楼,至门外一同上车。交代马夫去处,马夫即把鞭儿一扬,缰儿一拉,那马放开四蹄径向英大马路而去。先往东首耀华照相馆门前停下,宝玉等三人进去,合拍了一个小照,是八寸头的。又各拍了一个五寸头的,方从耀华出来,再上车向西边疾驰。不消两刻时辰,就到了味莼园,吃了好一回茶。直至夕照西沉,游人尽散,始整归鞭。兜了两个圈子,宝玉觉得腹中有些饥饿,即在四马路万年春吃了一顿大菜。
其时钟鸣八下,晓得戏要开演了。就此到丹桂戏园,下落车沿,自有案目在前引领,至楼上第三个包厢内坐下。幸得方才预先定了,不然,今夜人山人海,那里还有坐处呢?宝玉等三人坐定,案目摆上四只点心盆子,派了一张戏单,自去招呼别的主顾了。宝玉先将戏单一看,原来前头是五出戏,做过之后,方是永贞献技,尚有好一回等待。虽台上已演过一出,却是敷衍了事,无甚好看,故向着对面隔壁的包厢内细细探望。见今夜同行姊妹来得不少,如李巧玲、李三三、陆昭容等几个有名的,大约都在此间;还有一班熟客以及认识的人,也不计其数。宝玉因有暧昧心事,所以并不招呼他们,恐防碍眼,只做不曾看见,侧转身子,单向那台上观剧。少停阿金用手将宝玉一拉,说道:“大先生来前哩,对过第四个包厢里向,月舫小姐搭仔黄芷泉、顾芸帆几化人一淘才来格哉呀!”宝玉厢里向,月舫小姐搭仔黄芷泉、顾芸帆几化人一淘才来格哉呀!
宝玉道:“俚笃一淘,关倪啥事?要起劲煞哉?倪看倪格戏罢。今夜熟格人多,招呼勿得一招呼勒海。”阿金答应。阿珠也问道:“台浪格出啥格戏介?啥落马永贞还勿出场呢?”宝玉道:“马永贞亦勿是戏子,俚是拳教师练本事呀,自然勿出场来。故歇格出戏名堂叫《双狮图》,啥才勿懂格介。”阿珠正要回答,见《双狮图》里个薛蛟,两只手举起两只石狮子,又问道:“格两只石狮子如果变仔真格,倒有好几百斤笃!勿知马永贞阿拿得起?”宝玉道:“马永贞格本事,奴亦看见歇,哪哼晓得拿得起拿勿起嗄?奴请问哉,还是自家看罢。”于是三人都不言语,只向台上凝眸观看。
做过了一出,就是第五出《剑峰山》了。内中做金眼雕邱成的角色,即曩时宝玉与杨四来看的黄月山。因今晚仍演此戏,触动了宝玉的心,见月山依然英气勃勃,不让当年,更懊悔与他割绝交情。况前两天本想及他,不过难向阿金启齿,托他重订旧盟罢了。惟今夜专诚来看永贞,永贞如能胜于月山,自然不必说;倘月山胜于永贞,到底还是熟门熟路,寻那老主顾的好。
胡宝玉想了一回,戏已做毕,锣鼓寂然,该是马永贞出场了。斯时万目齐视,但见门帘启处,走出一位长大汉子,身高八尺,不肥不瘦,面色白中透青,两道剑眉,上插鬓边,一双虎目,不怒而威,鼻虽正而惜乎少肉,口虽方而微嫌露齿,耳虽大而轮廓欠混,肩平背厚,膀阔腰圆,年纪三旬以外,海下无须,洵有英雄气概。但他皮肤太板,脑后见腮,透出几分凶相,是个反面无情之辈。今带着五个徒弟从戏房中走将出来,大众都晓得就是马永贞了。头上并不戴帽,拖着一条大辫,身穿一件元色密门钮扣短袄,二蓝兜裆叉裤,外罩酱色一口钟,薄底快靴。手下的徒弟们也是一色的短襟窄袖,与戏中打扮不同,都跟着师父在台前站立。永贞把手一拱,向台下宣言道:“在下马永贞,山东郓城县人,路过贵地,蒙园主敦请,邀在下登台献技,试演七天。并非在下夸口,十八般武艺,以及各种拳法,件件皆能。倘有一些不好,请看官们休要见笑。”
说罢,将身退下,把那件酱色一口钟卸去,盘好了发辫,又说了一声“献丑”,登时握拳舒腿,施展生平的本领。不慌不忙,进退疾徐,腾挪躲闪,变化离奇,往来跳跃,上下盘旋。有一篇短赞为证:捷若灵猿,脱如狡兔。猛类爬山虎豹,势同出海蛟龙。这一拳叫黄莺圈掌,那一拳名黑虎透心。上一路是霸王敬酒,下一路是方朔偷桃。腾挪时仿佛大鹏展翅,躲闪时依稀怪蟒翻身。两手分开,几等脱袍让位;双拳合抱,还疑御带围腰。有苏秦背剑之名,效美女解衣之势。脚尖飞起,无殊独立金鸡;头上挥来,不啻朝阳丹凤。正是:
巨灵孤掌分华岳,罗汉神拳羡少林。
永贞练完了一套,又打了一套罗汉拳,气不喘促,面不改容,不愧有真实的工夫,与寻常花拳绣腿判若云泥,引得楼上楼下的看客,无论懂与不懂,莫不高声喝彩,鼓掌如雷。
不言众人赞好。单说胡宝玉自永贞出场后,目不转睛的观看,但灯火之下,究难真切。见永贞气象轩昂,身材长大,果是一位壮年豪杰,却未瞧明他的凶相,故有几分爱慕。及看他练了两趟(荡)拳,虽是门外,不识他的好处,然真实工夫,究竟两样,觉得黄月山、杨月楼等武角要想比起他来,连影踪儿都没有。所以,宝玉一双俏眼,更有垂青之意。其时永贞练过了拳,又命徒弟们各练了一套,自己略积了一积力,方取过一口单刀,连柄足有三尺多长,分量比戏班里用的真刀要加两倍,执在手中,抱着至台边站定,正欲摆开架势,施展单刀的门路,猛抬头向上一望,见那边第三个包厢内,坐着一位妖娆美貌的妇人,打扮得非常浓艳:头上梳着极浓极厚的前刘海,耸起了二三寸,覆在额间;面上胭脂拍得绯红;身上穿着大红闪金的皮袄,下面却看不见,另有一种特别的样儿,知是上海有名的妓女。然此时正在那里演艺,无暇细看,即把单刀向外一顺,趁势将身子退后几步,展开解数,舞将起来。其始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一刀紧似一刀,尚见他的人影;舞到后来,但听得呼呼风响,人影全无,望去如一团白雪,看来如满树梨花。昔人有诗赞之曰:霍霍刀光扑面寒,俨同霜雪舞成团。
英雄独具惊人技,不与优伶一例看。
舞毕,台下又是一片声喝彩,即宝玉亦不觉失声叫好。此际永贞覆唤众徒弟各各献技。或使刀剑,或弄枪棒,一个个争奇斗胜,共尽其长,也有一刻多工夫。永贞借此歇力,再向那包厢内仔细睁瞧,略觉有些面善,好像见过一次的。然前回书中,既未一言道及,岂不是做书的漏洞吗?不知永贞实未见过宝玉,何以觉得有些面善呢?其中却有个缘故。前两天,永贞到维忠家里去回拜松三,讲起上海各处风景,说及北里中许多姊妹花,现在当推胡宝玉为巨擘。永贞便问宝玉怎样一个容貌,松三即取出宝玉照片,与他看了,故此好像会过的。起始尚未看清,既而仔细睁瞧,又定神想了一想,方记得前天看照之事:“分明包厢里坐着的,就是香名鼎鼎的胡宝玉。据说他颇多积蓄,最擅风骚,从前结交过本园的黄月山、杨月楼、十三旦等诸名伶,耗去不下一二千金,视银钱如粪土。我苟能与他姘识,倒是一个骗财的好机会。况宝玉向我频频顾盼,谅必看中了我的人材,故尔眼角传情,微微的笑转秋波。我何不到了明天,独自闯入他家,看他怎生待我?如或装腔做势,拒而不纳,我不妨用强硬手段威吓他一番,不怕他不从我所欲。”可见永贞这个人,外貌虽有英雄气概,其实不脱盗匪本来,故空具这一身武艺,不获做国家栋梁,辜负了毕生志气,只落得风尘困顿,奔走江湖,都为着爱色贪财所误。前者不还忠溪之马,勒索多金,即此可见其为人。而且私豢娈童,最爱龙阳,干那没廉耻的事,如何算得英雄豪杰?所以后日遇仇被害,如遭刖足惨刑,身亡名裂,怜惜无人,皆由贪欲一念,把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断送做异地冤魂,曷胜浩叹!不然,照这样的本领,愿向军前效力,不但由千总而荐升守备,即位至提镇,像画云台,亦不难指顾而得。纵不幸战死沙场,殁于王事,未享林泉之乐,然朝廷自有恤典,青史名标,亦足以流芳千古。乃永贞计不出此,嗜小利而忘大害,致蹈杀身之祸,岂非死得轻于鸿毛吗?此系后话,又非正文,且慢哓哓细表。
再说永贞手下几个徒弟练完了刀枪棍棒,又向永贞请示。永贞刚正转罢念头,即叫徒弟取出五十张厚瓦,放在堂台,亲手将三十张瓦堆好,另换一个大徒弟过来,把头睡在上面,当作高枕一般,再将二十张瓦盖在他的头上,然后向众宣言,说明敲瓦的法儿只准碎中间四十八张瓦;头上第一张及底下末一张,不许损去分毫,方算本领。说毕,举起拳头,将瓦敲了一下。果然第一张瓦丝毫不破,再揭以下的十九张,却张张分作两半。大徒弟将身立起,又揭做枕的三十张,只剩末一张完好,其余比刀劈还要整齐些。众人喝彩不迭;复看大徒弟的脑袋,不要说浮皮没有擦去,连红都没有红,又赞了一阵好。永贞命将碎瓦搬开,扛取那副石担过来,两头比磨盘还大,其重足有六七百斤,撩在地下。永贞将左脚挑起,接在手中;举过自己的头,转了几转;又在背后盘了几个背花。见他毫不费力,如舞棍棒一般。昔人也有诗赞之曰:
只手能将石担挑,拔山举鼎力偏饶。
如何不作擎天柱,甘把英雄壮志消。
众人见永贞如此神力,一个个咋舌称奇,同声赞美,怪不道有名的黄胡须敌不过他,原来他的力量果然出类拔萃,真不愧“万人敌”之称。即宝玉与阿金、阿珠等,也在那里叹赏不置,说起做戏的黄月山,究属是花拳绣腿,不过外面好看罢了,如何有这样真本事呢?
阿金听宝玉的口气,已知宝玉的心事,便凑趣道:“刚刚俚格徒弟练本事格辰光,俚抬起仔格头,一双贼眼乌珠对仔骨溜溜相仔半日笃,阿曾看见嗄?”宝玉点头不答,暗想:“永贞有此神力,必定是一员骁将,精通床上的工夫。况我向他眼角传情,他亦屡屡的看我,决非无意。但恐他不知我的姓名,又不好去告诉他,邀请他到家里来,这便如何是好?”既而一想:“他若是多情之辈,必然向人寻问。好在我的名儿很大,且大家都认识我,断无不知之理。”想到这里,还恐永贞不肯上钩,再将那勾魂夺魄的一双桃花色眼对着永贞迷迷齐齐的微笑一笑。却巧永贞举过了石担,刚正走到台边,要想告众收场,见了宝玉这副情景,怎不会意?也回答了一眼,方向台下看客们说了几句收场话,将身退下,带着徒弟走进戏房去了。
其时已有十一点钟,虽尚有一出送客戏,那个还要看呢?霎时纷纷散去。宝玉等人散了一大半,即带了阿金、阿珠下楼出园,上车而归。到家后虽仍想念,却与昨晚不同,以为枝成连理,花放并头,实指顾间事耳。正是:
方拟同衾偏胆怯,竟成画饼把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