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今夜看戏,不过因绥之去后,寂寞无聊,借此为解闷消闲之计,岂料无意之中,见了这十三旦,重又惹动情魔。也是他命中注定,该有这一段孽缘。况十三旦的姿容,天然妩媚,比前姘识之黄月山、杨月楼尤胜数倍。究竟武角粗豪,花旦细软,毋怪宝玉一见倾心,对着台上,只是呆呆的出神。旁边阿金见此形景,晓得宝玉赏识,便有意问道:“这格出戏里格丫头,阿就是十三旦介?”宝玉一心贯注在台上,并未听见,及至阿金又问了一遍,方始回转脸来,说道:“问奴啥格闲话呷?”阿金道:“我问格阿是十三旦嗄?”宝玉道:“正是正是。看格个脚色,阿好呢勿好?”阿金凑趣道:“实在真真好,我生仔眼乌珠,头一转看见格种标致面孔,比仔真格女才好。有句俗语说煞勿差,叫‘天下只有美男子,呒不美妇人’。倪今朝来看戏,也算修勒浪格眼福。但勿知晏歇俚下仔台,卸仔妆,面孔阿要走板?”宝玉道:“格眼力倒弗推板,不过一句问得戆哉。俚是男呀,停歇卸脱仔妆,凭标致,总归有点两样格。”阿金道:“巴俚下仔台走出来,让倪看看,难末我好放心得来。”宝玉笑道:“关啥佬?放心勒勿放心介?格说话,拨别人听见仔,要笑煞格。”阿金听他假撇清,又道:“我关事,我就看见仔。下埭到间搭,我勿跟来阿好?”宝玉听了这几句话,知他已明我意,我也何妨直说,与他商量个计较呢?况从前我同月山、月楼来往,都仗他从中牵线,真是我的心腹之人。今他自己讨差,我落得趁势推船去托他。想定念头,便道:“奴搭说说末,亦要甩纱帽哉。肯替奴出力,奴总晓得勒里。有格闲话,停歇去仔搭说罢。”阿金点头会意,也不再问。
其时十三旦戏将做完,也见宝玉花容。虽知是妓女模样,却不晓得宝玉芳名,徒自暗暗爱慕罢了。及至《遗翠花》演毕,又向着宝玉这个包厢望了一望,方才进去。可见孽缘是命中注定:宝玉看得中十三旦,十三旦也看得中宝玉;虽素未识面,自能生出情来,岂不是前世夙债吗?不然,看戏的妇女不知多少,怎么十三旦不爱他人,独赏识宝玉一个呢?
闲话少叙。再说宝玉见十三旦进场,又换了一出武戏,便欲与阿金回去。阿金道:“倪阿再等一等勒走?作兴俚卸妆下台来末,倪也好看看清爽。”宝玉道:“勿必哉,再等歇要轧格。今朝末出是武戏,锣鼓末闹煞,勿见得出来格。倪还是趁早走罢。”
阿金答应,便搀着宝玉出了包厢,缓步下楼。此刻毫不拥挤,一径到门外上车。
回至家中不过十一点钟,弄些点心吃了,然后宝玉将心事实说,与阿金商议。阿金道:“心急,让我去打听着仔俚格住处,难末拿一张名片,我去请俚。好得格名气大,俚终有点晓得格。据我看上去,呒不勿来格道理。如果真真勿来,倪再想法子末哉。”宝玉道:“俚住格场化,哪哼打听得着介?”阿金道:“放心,包有打听处格。请困罢,辰光已经弗早,我也眼睛要做窠,枕头勒浪寄信哉。”说着,打了一个呵欠。宝玉道:“先去困罢,明朝末起来仔,尽管出去末哉,奴好叫别人伏侍格。”阿金唯唯,自回房去睡了。宝玉也解衣上床,一人孤孤凄凄,那里睡得安稳?翻来覆去,直等到曙色透窗,娘姨等进房揩台、扫地,方才朦朦胧胧的睡熟,领略黑甜乡滋味。
忽见阿金同着十三旦走到床前,正欲启口动问,十三旦已爬上床来,钻入被窝,与他并头而睡。宝玉虽心中欢喜,却因初次相会,颇有些不好意思。刚在忸怩之际,突闻房外一声叱咤,进来七八个梢长大汉。为首两个,好像月山、月楼模样,口中打着京腔,只说拿他到北京去,伸手将宝玉的被一掀,拖着十三旦就走。宝玉一吓,要想叫喊“救命”,非但喉咙噎住,而且身子都不能动一动,犹如压着大石一般。好容易把手一抬,竭力叫一声:“阿金!”
醒将转来,却是一梦,心尚突突的乱跳。急忙将身子坐起,揭开帐子一看,见自鸣钟将敲十二下了,也不再睡,披衣下床。自有娘姨等进来伏侍。梳洗已毕,方向娘姨等问道:“阿金啥辰光出去格介?”娘姨道:“老早就出去格,故歇辰光还勿转,勿知啥事体?”
宝玉也不告诉他们,独坐在夹厢里烟榻上,呆呆思想。想起方才这个梦,一喜一惊:喜的是与他双双交颈,谅必好事能成;惊的是被人拆散,把他捉去,恐是分离之兆。一时狐疑不决,难定吉凶。既而自己批解道:这是我心记的梦,况在早晨做的,怎么做得准呢?只要这一来,就不想他了。吃过了中饭,又记念着阿金,为何此刻尚不回来?或者他的住处一时难以寻着,不然,应该就要来回覆了。等到三下钟,又是心焦,又是气闷,阿金仍然未来,却来了四位熟客,一姓马,一姓白,一姓徐,一姓曹,到这里打茶围。那个姓马的明日要在此摆酒,写了一张点菜单,交与宝玉。宝玉虽心中有事,只得同他们说说笑笑,勉强周旋了一回。直到敲过了五下钟,方才去了。
那知客人已去,阿金还未归家,宝玉更觉坐立不安,昏昏闷闷,就横在烟榻上略睡片刻。耳边忽听得有人叫唤,睁开眼来,见是阿金立在面前,还只道是做梦,糊里糊涂的问道:“快是真格阿金介?”阿金笑道:“我勿见得是冒充格,是我转来哉呀!
快点醒醒罢,困勒榻浪要受寒格哩。”宝玉听说,忙把眼睛揩了一揩,方始清醒,坐起身来,也笑道:“奴真真困昏勒里哉,还当是刚刚做梦来呀,阿要笑煞!
啥弄到故歇辰光勒转介?害得奴等煞快,心焦得呒淘成。到底阿曾打听着嗄?”阿金道:“我今朝忙仔一日天,证我且得坐一坐,定一定神,吃格一碗茶,难末细细能格告诉拨勒听。呒不啥实梗要紧格!”宝玉道:“急惊风碰着格慢郎中,求卖啥关子哉,奴事后终重重谢阿好?”
阿金道:“格末听仔:我早晨起来,八点钟就出去,吃仔点点心,马上到各处去打听,才回头我勿晓得。我奔到仔吃饭辰光,碰着仔一个巷浪阿姊,拉我到俚屋里去,吃仔一顿饭。再到认得格案目搭去,落里晓得勿勒浪。我本想要转来,又恐怕说我勿道地,一时弄得我呒哪哼。忽然想着仔月山格搭……”阿金讲到其间,宝玉抢着说道:“月山搭是去勿得格!到底去呢去介?”阿金道:“着急,听我说下去。我一走走到月山搭,细细一想,勿好当面去问俚,只好问俚笃格用人,谅来有点因头格。难末我走过去碰门。里向开出来,我认得是月山用人,我就假做式问俚:‘唔笃主人阿勒屋里?’俚说道:‘今朝是礼拜,上台去做日戏哉。’我便问俚:‘十三旦住勒啥场化?’俚就指指格边,说:‘也住勒间条弄里,隔得四家人家。’我细细教认清爽仔,要想走哉,俚倒拉牢仔问我,说:‘来看倪主人,阿有啥事体佬?’我只好瞎说两声(读生),说:‘我现在勿登勒胡家(读夹)里哉。我故歇从城里出来,路过间搭,格落望望唔笃主人家呀!既经勿勒屋里,我也勿进去哉,搭改日会罢。’我就此脱身转来,走到半路浪,吃力得呒淘成,亦碰着仔一个亲眷,拖我去吃茶,我借此歇仔一歇,所以转得晏仔点哉。”
宝玉道:“勿拨月山晓得,总算还好。倒是一样勿凑巧,夹忙头里,明朝夜里有客人摆酒,只好后日去请俚格哉。”阿金道:“请末明朝去请,约末约俚后日阿好?”
宝玉道:“蛮好蛮好。诸事才托末哉。”当夜别无书说。
到明日午餐时,宝玉起身,阿金已去请过,归来回覆说:“十三旦见仔格帖子,一口应承,准定明晚十一点钟赴约,决不放生格。”
宝玉满心欢喜,撇去愁烦。当日应酬马姓客人,开筵侑酒,却不是书中的关节,不须细叙。
单说下一天,宝玉浓妆艳抹,打扮时新,等候十三旦到来,畅叙欢情。惟日间尚是闷闷,只恨初夏昼长,太阳不肯下去,月亮不肯上来,仿佛度日如年。好容易挨至晚上。先命阿金端整了消夜酒菜,以备对酌谈心。自己用过夜膳,刻刻向钟上观看,晓得十三旦到此,必定在散戏之后,又交代阿金在楼下守候。看看敲过了十一点钟,宝玉心如火热,好像热石头上蚂蚁一般。正在盼望之际,忽闻阿金说话,一路上楼而来。扶梯上有两人脚步声音,谅必是心上人来了。起身向房门口探望,果然是阿金引着十三旦上楼,不好意思迎接,将身退缩,让他二人进房。阿金在前笑唤道:“格心浪人来格哉!”
宝玉老着脸,上前相见。彼此觌面,无非各道相思,并言爱慕。在下做到此间,只得粗枝大叶的表过,若细细的描摹起来,一回书也写不完。但妓女姘识戏子,已属秽亵不堪;倘再一一叙说,岂不污我这枝笔吗?其时我有一个朋友,向我驳道:“你既然怕污笔,该把这件事删去,才是正理呢!”我答道:“那又不能。”宝玉是姘戏子的鼻祖。上海这个风气,确是他一人作俑开出来的,故克享“九尾狐”的美名。我若曲为隐讳,则前集姘月山、月楼等事也可不载,然胡宝玉的淫贱怎能显得出呢?如此一想,却又不能不载。载而勿详,并非我做书的偷懒,谅看官们也原宥的。话休烦冗。
且说此时宝玉与十三旦两情爱悦,饮酒开怀,挑灯叙话。少停鸳鸯作对,蝴蝶成双,已遂于飞之愿,得聊并蒂之欢。有诗为证:
今宵狐兔喜相逢,共上巫山十二峰。
好梦难长嫌夜短,醒来空自两情浓。
一宵晚景已过,两人醒来,不觉日上三竿,钟敲十下。在枕上喁喁私语,无非是海誓山盟。但十三旦聪明伶俐,颇有深心,虽与宝玉交好,却有许多话儿不肯明言,因未知宝玉的情义,故仅用些柔媚工夫,试探他平日行为,可称得宝玉的敌手。此刻见时光不早,要紧起身去了。宝玉犹款款相留,十三旦道:“此间虽属不妨,究竟耳目众多,有客人往来的。倘把此事传扬开去,岂不有关你的声名吗?倒不如我晚上早些来罢。”
说毕,披着一件马甲,匆匆就走。宝玉见他已去,深赞他作事细心,远胜于月山、月楼。然与他们相识,终有一件不能满意。他们做戏子的,凭你怎样好,比不得从前郭绥之,由我做主,可以把他禁锢,同行同坐,同食同眠,日夜陪伴,寸步不离。如今十三旦要去做戏的,没有这等空闲,只好由他自去。幸而日间易过,或与阿金说笑,或到外边消遣,故也渐渐的知足了。但有一样不好,宝玉本性极淫,通宵不倦,比嫁杨四的时候欲念更炽。十三旦虽略通房术,那有不寐的精神?况他要保自己嗓子,不免始勤终惰。且见宝玉纵淫无度,一味呼精吸髓,全不将他人怜惜,可知是假情假义。故交好到一月以后,十三旦渐变初心,惟想到宝玉外面的宠待可算得十分优异:银钱送与我用,衣服做与我穿,又不忍一时断绝。正当踌躇莫决之际,接得京中一封书信,是那边戏园旧主人聘他回去,每月包银情愿照前加倍,且言:“某大老想念着你,千万不可推却,速速返京,至要至要。”
十三旦看了此信,细细想了一想:“我与宝玉相识,终无了局。倘长久迷恋着他,坏了唱戏的喉咙,那时进退维谷,如何是好?不若早些割绝为妙。”打定主意,把信藏在身边,晚上仍到宝玉家来,见了宝玉,装出满面愁容,不言不语的坐着,低了头频频拭泪。宝玉见他这副模样,不知什么缘故,连忙问道:“日日来蛮快活格,啥落今朝实梗样式介?告诉拨奴听听看。”十三旦也不回答,只叹了一口气。宝玉不解其意,又问道:“阿是拨别人欺瞒仔呢?还是奴有啥得罪仔呢啥?”
十三旦仍然不语,单把头摇了几摇,那眼泪已经滚了下来,真真越装越像。宝玉那里知晓?取出一块手帕,与他揩干了眼泪,说道:“说未勿说,叫奴哪哼猜出得嗄?”十三旦又叹了一口气,方把京中来信情由细述一遍,又加上些利害紧要的话,是不能不去的意思。宝玉听至此,分明摘他的心肝,抢他宝贝,怎舍得放他回京?不禁呜呜咽咽的哭道:“要甩脱奴,奴是要跟牢格哉。也好写封信,回覆俚笃勿去格?”十三旦道:“咳,那个开戏园的,我可以回覆他不去。只有爱我的几位大老,何等声势,我若说半个‘不’字,他一定差人下来,把我押解到那边;再不然,下一角关提文书,只说我有什么差处,那时坏了声名,还要出尽丑,丢尽脸,依旧与你分离,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至于你要跟我进京,一来路程遥远,二来碍人耳目,我怎能担当得起?据我的意见,你捱过一年半载,如果想念我,你再来寻我也不迟。你道好吗?”
宝玉听他说得有理,且见那封书信,料难挽留,只得含泪复问道:“格末几时动身介?阿可以多住两日勒去嗄?”十三旦道:“至迟不过四五天,定要走的。我明晚就不上台,一径到这里来,与你畅叙几日,以表我两人的情义。”
说罢,叹气不止。宝玉更是依依难舍,掩面娇啼。阿金在旁宽解道:“我劝唔笃勿实梗,格两日落得快活快活,况且下埭日脚长勒海来。俚作兴到上海,倪末作兴到北京,两家头仍旧碰头哉,哭俚作啥呢?还是吃仔半夜餐,早点困罢。”十三旦道:“对吓对吓,我们吃些东西,是该睡了。”
宝玉听说,略展愁眉,应酬吃了些些,打发阿金出去,方才上床同睡,不须细述。
单表这几天工夫,转瞬之间已到第四日晚上,明天即是十三旦动身之期,宝玉整备酒筵,与十三旦饯行。十三旦虽系有心要撇开宝玉,然到此地位,见他依依话别,珠泪两行,未尝不黯然销魂。即嫌他贪淫无厌,究竟待我尚厚。动了这个念头,也不免留恋起来。正所谓:花正开时分并蒂,藕虽断后尚连丝。
此时二人虽则分离,缘还未尽,后来尚有一段情节,且慢细表。
用过酒筵,仍然同入鸳衾,大有“未到晓钟犹是春,春宵一刻值千金”之慨。无如春风两度,早已旭日盈窗。欢情才毕,愁绪纷添。又在枕间话别一番,方各起身梳洗。吃过点心,见报时钟已鸣十一下了,十三旦遂与宝玉告别,无非说再图后会的话儿。宝玉掩泪相送,语不成声,直送至楼梯跟首,看那十三旦去了,犹是呆呆的立着。阿金道:“里向去罢,
立勒浪痴哉!”宝玉方转身进房。幸有阿金与他宽解,撺掇他坐马车游愚园,出外闲逛。一连几日,始渐渐的放下。只有到了晚间,终难消释。虽请几个替身来陪伴,远不及十三旦,不过聊以救急罢了。而且十三旦去后,不到三个月,身旁用的阿金也回乡下去嫁人,又少了一个知心着意的伴当,宝玉更觉闷闷,纵添用了一个大姐,叫做阿珠,也曾做过堂子,出过远门,是个能干的熟手,却终不如阿金的知心,故宝玉也想念着他。再者宝玉本年挥霍太多,开销愈大,在郭绥之、十三旦两人身上又费去不少,即生意极佳,也难弥补这亏空,所以到年终结算,宝玉已属外强中干。
那天偶与大姐阿珠闲话,因阿珠到过远外,问问他各处的景致,阿珠道:“我到过歇格末,是天津、汉口、杭州、广东四搭场化。景致末勿同,才是蛮好白相格。”宝玉道:“别场化且慢讲,奴单问广东格珠江,阿曾去白相过介?”阿珠道:“我说格好白相,就是格搭场化呀!江里格花船教多得来!”宝玉道:“奴听见说广东顶富,到底阿有介事介?”阿珠点点头,又把广东如何最富,珠江如何景致,细细讲了一回。听得宝玉津津有味。回想郭绥之也曾讲过,定不虚传,遂触动了远游之念。当日虽未决定,过了几天,又想起绥之说的话:广东有两个富商,叫做詹祖梅、尹选仁,是他的朋友,晓得我的名头,若然前去,一定来帮场面,就此张扬开去,可卜利收十倍,满载而归。想定主见,即与阿珠商议赴粤。阿珠竭力撺掇,担任各事。宝玉也不犹豫,取过历本一看,拣定二月十二,是个开日,出行大利。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倏忽之间,将至动身吉期,即忙收拾行李、细软一切东西,装箱的装箱,打包的打包,其余粗笨物件,以及床、橱、台、凳等器具,唤家生店里来搬去,托他租与别人。又吩咐娘姨、相帮等人,除带去几个外,给资遣散,待回申后再行招用。调排停当,买好了轮船票,预定着两间房舱。专等到十二那一天,吃过午餐之后,宝玉先命带去的相帮押着行李,然后同大姐、娘姨等辈,一共五人,各坐着人力车,直到太古码头下船。正是:
沪渎烟花因削色,珠江风月忽添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