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送过了蠡湖、尔霭之后,再看看阿二的病势,见他模模糊糊,闭着眼睛,哼声不绝,连叫他也不回答,知比昨宵加重了,不禁闷上添闷,乱了方寸,惟与阿金、阿珠商议此事。阿金道:“日里唔笃去白相,剩我一干子看守俚,俚倒安静格,勿算得十二分糊涂,还问我讨歇两转茶吃,嘴里喊口渴格勒。到仔下晚(读慢)昼三点多钟,渐渐能格勿灵哉,对仔里床说胡话,带累我吓煞快,后来唔笃转仔,胡话倒说歇,独是格唔哩唔哩,赛过挑仔一副重担实梗,吃力得透气勿转,我看上去,俚格病才勒里势,总要好好能吃几帖重药,发俚出来仔,难末有转机得勒。”宝玉道:“比奴懂点笃,故歇俚格病,看阿是疟疾勒介?”阿金摇头道:“疟疾变仔伤寒格哉,格落勿好呀,加二朝轻夜重,倪勿能勿小心防防。”宝玉道:“格末今朝一夜天,阿要登个把人看看俚介?”阿金道:“自然要格,横势有我搭阿珠两家头,上下半夜,轮流陪俚末哉。”阿珠也说道:“好来好去,船浪登煞不过两夜天哉,倪两家头终好熬格。到仔上海,人手一多,就勿怕哉。大先生,到底阿要用小火轮拖带佬?”宝玉道:“奴心里说勿出格愁杀急杀,恨勿得连夜就转勒里,哪哼好勿用轮船拖带嗄?去交代声管船格,叫俚去喊轮船,讲定仔行(读杭)情,稍为贵(读举)点倒勿要紧,切勿可以耽误,明朝饭前板要拖带仔勒走格。”阿珠答应,便到后梢交代船家,毋庸多表。
单说宝玉今夜连饭都吃不下,阿金、阿珠在旁安慰,劝他早些安睡,不要闷坏了身子,阿二有我们看守,决不至有三长两短的。宝玉虽听了他们,略觉放心,然睡不安稳,一夜数惊,皆由胆小之故。其实阿二的病并非急症,一时断不会死的,所以到了上海,尚有好几日牵延呢。
话休烦叙。一到来日清晨,管船的已将轮船叫定,回禀宝玉,说其价言明四十元,外加酒资四元,准午后两点一刻钟开船,因他们有些货物带申,故价略贱些,不然,必须六十块钱才肯拖带呢。宝玉听了,即开箱取洋,交与管船的前去付讫。少顷将船票取来,宝玉看了一看,问道:“明朝阿要啥辰光到上海介?”
管船的道:“这只轮船是新的,行得极快,等不到天明就可以到码头了。”
说罢退去。宝玉方移步来至头舱,见阿二并无声息,果然朝轻夜重,也不去叫唤他,惟交代阿金、阿珠日间安歇安歇,今夜尚须辛苦,一俟到了家中,定当重重酬劳你们。阿金等都说:“理应效劳,勿消大先生叮嘱得格。”
宝玉别无他说,等到午餐之后,独自靠窗观望,果见那边这只小火轮启碇开行,呜呜的放了汽笛三声,早到河心之中停下。其时,宝玉的船也摇将上去,搭住轮尾,带好了两根缆,即听那轮船上又放了三声汽笛,轮机轧轧,波浪翻腾,一真向前开去,霎时已离城数里之遥,十分迅速,宝玉心中始为之一畅。路上既无耽搁,亦无他事,不必一一细说。好得轮船夜间可以开行,又不须顺风相送,凭着轮机马力,自能克期而到。果然天将黎明,业已抵申停泊,仍在观音阁码头,水手们自有一番忙乱,早把宝玉惊醒,听此声息,又见窗板缝中透进光亮,晓得舟已抵埠,再睡也睡不着了,刚正披衣坐起,阿金走进舱来,说道:“大先生,到格哉,轮船实头勿推扳辰光格。”
宝玉点点头,问道:“故歇阿二哪哼哉?”阿金道:“刚刚末烦躁,现在交着阳份,就安静勿响哉。”
宝玉也不再问,因上海已到,心定了许多,慢慢的起身梳洗,阿金在旁伏侍。少顷将阿珠唤醒,大家吃过了一顿粥,即把箱笼什物收拾收拾,然后唤管船的进来,除阿二的铺盖外,其余一一打好,算清了船钱酒饭等费,就命他去唤两部皮篷马车、一部轿车。
不一回,都到岸边,宝玉此番大受其累,只好吩咐船上水手们掇移阿二上岸,用棉被蒙了头面,以免再受新风,让他坐了一部轿车。此际阿二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尽由他人撮弄,若不是坐着轿车,将被褥四周塞住,势必要跌出来了。至于铺程行李各物,都装在一部皮篷车上。另有一部,不消说得,自然是宝玉等三人坐的了。宝玉又加赏了水手们几百文酒钱,方才阿金、阿珠搀扶上岸,一同登车,在于后面照料。究竟马车迅疾非常,路又不远,转瞬间,齐到自己庆余堂门首,接连歇下。却巧门内走出一个外场相帮,一见宝玉等已回,慌忙缩身入内,高喊了一声,霎时从鳖腿与娘姨、大姐等先后出来迎接。
宝玉同阿金、阿珠已经下车,向着众人并无别话,惟说阿二病重,卧在车中,尔等小心撮他下来,伏侍他进房安睡,切勿令他冒风,至要至要。交代毕,宝玉先行走入,早见玉莲、月仙、芸台下楼叫应,上前请安。宝玉以首颔之,等阿金、阿珠与行李进来,方给发了车资,一同登楼,开去了房门上的锁,自有外场的相帮上来,帮着阿金、阿珠等揩台扫地,拂拭灰尘,以及安排带回的行李各物。顷刻之间,诸事均已停当。宝玉与玉莲等大家进去。
坐定之后,玉莲等便动问赴杭烧香情形,与阿二生病各节。宝玉略述了一遍,及说到阿二现在病情,却细细讲了一番。玉莲道:“既然实梗样式,阿要马上去请郎中来看罢?”
宝玉道:“要格要格,只怕已经有点耽误坏哉,奴去格辰光,阿壳张俚实梗格嗄,如果有啥末,奴像煞对勿住俚格,总算带俚出去仔,弄出格套花头来格呀。”玉莲道:“格是勿能实梗说格,登勒屋里,作兴也要生病格,故歇呒啥别样,快紧搭俚收捉,外修里补,安见得来勿及介?”宝玉道:“奴也是格格意思,格落要紧煞转哉,不过请落里格郎中好?俚格病重极勒海,推扳点格郎中吃勿光格。”阿金接嘴道:“要末仍旧去请陈笃卿来看罢,眼睛门前,终算俚最有名气点。”宝玉道:“奴前头请过歇俚,吃仔俚格药,勿好,亏(读区)得换仔金宝山勒好格,啥落故歇板要请俚介?”阿金道:“金宝山是女科格专门,格落我仍想请陈笃卿呀,作兴药有药缘,吃仔倒对格也未可知,且得试试看。”
宝玉听他一说,却也想不出别个,只得依允,立刻就差相帮去请,不表。
仍说宝玉差人请医后,想起家中近日生意如何,便向玉莲等细问,玉莲答道:“近来着实呒啥,日日有两台酒,有两桌和格,而且新添仔两个户头:一个做月仙妹子格末,姓屠,是汉口人,场面野阔笃,来仔三四埭,已经摆过仔两转双台格哉;一个做奴格末,就是前头要做林黛玉,托姓袁格朋友出面,邀贺老去吃酒格,奴转来告诉歇阿姆,阿姆终想得出格勒。”宝玉道:“格件事体,勿长远勒,阿就是说格湖州人,开丝栈格小老板,姓黄格佬?”
玉莲道:“一点也勿差,就是俚呀!酒未摆过仔一台,和倒碰仔三场哉。”宝玉道:“阿晓得俚搭黛玉,到底阿有花头佬?”玉莲道:“奴也问歇俚格,据说俚是搭黛玉要好得头才割得落,只少得讨俚转去快哉,难末奴勿相信,对俚说:‘既然实梗末,哪哼夹忙头里,想着到奴搭来哉?’俚说道:‘越做得多,场面越阔,起码总要三四个,叫起局来便点,呒不做煞一家格。况且黛玉是大先生,是小先生,就算登勒一淘,俚也勿见得会吃醋格。
倒说格套闲话,阿是拿我讨厌,我来呢啥?’奴听俚着末两句,倒只好搭俚赔勿是,难末算完结,响啥哉。”
宝玉道:“格格姓黄格,据奴猜上去,实头是格瘟生笃,铜钿银子勿在乎,滥使滥用,要骗点俚倒容易格,不过倪终有限,至多一千八百末哉。将来黛玉末大吃牢,俚板上黛玉格当,讨俚转去,弄得一塌糊涂,人财两空,赛过替一个浴,连谢才弗谢一声格勒。唔笃勿相信,伸长仔头颈看末哉,板有实梗格一日格。”玉莲等皆点首称是。
芸台道:“奴格搭仍旧是格班老客人,仅不过日日勿脱空罢哉。”
母女们谈谈说说,不觉已到午牌时候。请医生的鳖腿早来回覆,说:“郎中要五下钟来得勒。”
所以眼前宝玉也无法可想,吃过中饭,亲自下楼去看了一趟。因阿二今日受马车颠簸,未识病势可有变端否,及至一看,倒也不过如斯,惟依然不言不语,吁吁气喘,大约无甚变动,且待医生到来再说,此时只得回转楼上。忽然阿金问道:“大先生,倪故歇转来仔,阿要去烧回头香勒介?”
宝玉道:“自然要格,奴想明朝到虹庙里去烧香,带道替倪阿哥许一个愿,求几帖仙方,想阿好格?”阿金道:“蛮好,仙方吃一个诚心,吃勿坏人格,横势药料轻,味数少,呒不啥大进大出格,作兴吃仔下去,得点仙气,也实梗好哉。”
那知这几句话,大误其事。既然延医服药,何必再求仙方?况仙方是刻板的,寥寥数味药,即是对症而发,尚难起死回生,可见病在沉重之时,对病犹且无用,设或大相反背,岂不是个催命鬼吗?然妇人家迷信者多,以为神佛决不欺我,而不知方由人造,并非真真仙丹灵药,怎能救得人呢?宝玉与阿金那里知道?万不料仙方误人,其害更甚于巫祝的。
闲话少说,且讲正文。两人商议之际,闻得对面玉莲房里来了四个客人,宝玉即命阿金过去一问,原来就是那个姓黄的,同着三位朋友到此碰和。阿金回覆了宝玉。宝玉心中暗想:不知姓黄的怎样一个人物,且待我过去会他一会,如果品格风流,我何妨放出擒拿手段,把他笼络住了,遂我的心愿呢?由此观之,则宝玉名为房老,实是个不挂牌的妓女,所以家中的人,不改称呼,仍叫他一声“大先生”,他才欢喜,不然,“大先生”三字早已用不着了,怎么阿金、阿珠依然叫他呢?再者他平日之间,不论那个女儿房里有客摆酒碰和,他都过来应酬陪待,故有时客人高兴,或存心要结识他,竟公然在他房里饮酒谈心,吃烟叙雀,无所不可,与挂牌时有何两样呢?且宝玉最爱修饰,头上虽不珠围翠绕,而插戴件件时髦;身上虽不锦簇花团,而穿着般般新式,仅居鸨母之名,不减狐绥之念,忘却自己年纪,仍思卖弄风骚。否则来了一个姓黄的,自有玉莲招接,何劳宝玉费心?乃宝玉偏要过去,其念可想而知。当时定了主意,遂即换好衣裙,带着阿金来到玉莲房内。四客尚未入局,玉莲正与姓黄的装烟,突见宝玉进来,忙说道:“黄老,倪阿姆来哉。”
宝玉方知睡在榻上吃烟的,就是那个姓黄的,见他有三十多岁年纪,生得粗眉大眼,肥头胖耳,绝无文雅的气象。身上穿一件湖色熟罗夹衫、天青平纱马甲,下面露出酱色宁绸套裤,足上着一双白灰挖花纸底镶鞋,样样都是时式,而且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只全翠班指,无名指上有一对钻戒,光芒闪烁,知是个浊世豪华之客。虽经玉莲说过,却未深悉其姓名家世,究竟怎样一个人呢?待在下细细表明,自然晓得他的底蕴了。
此人姓黄名茂,表字聘才,湖州府乌程县人氏。父名辅臣,以贩丝起家,在申开设丝栈、丝厂,故咸呼之曰“小老板”。迩来聘才自己又改营纱业,家资号称百万。他的场面极其阔绰,仿佛昔年宝玉嫁过的杨四,性耽花柳,喜广交游。去冬有前任两广总督某尚书来申,他就纳贿夤缘,寄作螟蛉之子,一时奸绅市侩等辈,谁不钦羡他,趋附他?他益顾盼自豪,日在花天酒地中游览,以为近日北里中,最负盛名的莫如林黛玉,方足以配我的身份。然则聘才这个人,岂非俗不可耐的吗?但他既如此豪富,如此广交,怎么他不认识宝玉,宝玉也不认识他呢?因他从前被父管束,未能放荡自由,至近年始得任意,故仅耳宝玉之名,未识宝玉之面。况宝玉已经退老,久不出局,如何能邂逅相逢,彼此都认识呢?
在下将他表过。仍要说宝玉进了玉莲的房,听玉莲一唤“黄老”,早已会意,故先招呼了三位客人,方始走近榻前,也叫了一声“黄老”。尚未说出别话,聘才已吃了一惊,慌忙将身坐起,这是什么缘故呢?因初意只道宝玉已经半老,花容必然大大改变,所以退位除牌,甘居鸨妇之列。及至一看,依然丰韵胜人,怎知他年过四十,是花从中的老辈呢?耳闻犹虚,眼观是实,早晓得是这样,还等到今日来吗?心中胡乱的一想,不觉身子坐了起来,但一时却说不出什么话。
宝玉睹此神情,已知其意,低声说道:“黄老来仔几化埭数,刚刚奴勿勒屋里,到杭州去仔一埭,真真待慢黄老。”聘才方说道:“可是到杭州烧香去的?”
宝玉道:“正是呀!”聘才又道:“我一向羡慕你,无缘相会,今日一见,实在有幸得很。”
宝玉道:“奴是年纪大哉,要让后辈笃出道格哉,奴倘然还轧勒海,阿要难为情介?故歇后辈当中,名气大点格末,总算让还林黛玉,像倪格两个囡鱼,落里能够比得上嗄?”
这几句话,实是有意垫聘才的魇门。聘才听了,只道宝玉赞黛玉,益信自己赏识非虚,因笑道:“只怕不见得罢,现在他名儿虽红,然与你昔日比较起来,真如小巫见大巫了。”宝玉正欲回答,那三个朋友催促聘才碰和,宝玉也不便多说。一来与他初次会面;二来他有朋友在此;三来知他已着黛玉之迷,我断难交浅言深,一时将他笼络得住。所以略略谦逊了几句,便说道:“黄老碰和罢,三位大少勒浪心急哉。”于是聘才入局。
宝玉在旁观看,看不到四圈庄,听得下面相帮喊道:“大先生,郎中先生来哉!”宝玉慌忙同阿金告退出房,本想亲自下去,既而转了一念,我不好陪那郎中,诉说病情,倒不如差阿金下楼罢。即吩咐了阿金说话,待等开好方子,拿来我看。阿金唯唯自去。刚正郎中陈笃卿出轿进门,即陪他到阿二房中坐了,细将病情一述,笃卿便至床前诊脉。先将阿二颜色一观,好得他仰面卧着,看得仔细,只是摇头。及至诊过了左右两手的脉,笃卿更把头摇了几摇。正是:
医药岂真能救死,灵丹难觅枉求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