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集说到胡宝玉四十岁大庆生辰,庆余堂前颇极一时之盛。乃当夜酒阑席散,蓦地做了一个恶梦,在下限于篇幅,遂将九尾狐五集结束,仿那《水浒传》、《西厢记》的样子,作为全书告终,取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意。然《水浒传》、《西厢记》两部书,后人尚有续本,虽有识者视为恶札,前后出两人手笔,作法天渊,未免贻狗尾续貂之诮,但爱窥全豹诸君又莫不购备一部,以成全璧。即近今所出之《九尾龟》本以五集为止,后因辞意未尽,复续数集,畅所欲言,一饱阅书诸公之眼帘,未闻以冗长厌之。
《九尾龟》如是,则在下这部《九尾狐》既仿其体例而作,亦何妨加增数集,与彼并驾齐驱。虽在下自问才疏,恐难比拟,不免惹通人所窃笑,然见贤思齐,勉力从事,应当为阅者所共谅。即《九尾狐》的事实专指一胡宝玉而言,远不及《九尾龟》之多;且宝玉历史,前辈皆知其大略,在下断不能纯构虚词,必稍有一二实迹,方可以饰色绘声,旁敲侧击,续出那后半截之《九尾狐》。在下既是这等说,则何必自寻苦吃,定要再做下去呢?因上集仅以一梦了之,约略述其将来结果,非宝玉真有是梦也,不过借此收场耳。但在下究未纤悉详言,阅者憾焉,故不辞谫陋,遑计毁誉,爰再磨墨伸纸,搜索枯肠,执着一枝秃笔,将胡宝玉后半节的事情慢慢的添枝带叶,画角描头,续写下去。倘诸公不厌絮烦,试听在下道来。正所谓:莫嫌带水拖泥笔,不尽烘云托月谈。
话说胡宝玉睡梦之中,跟着那个老尼姑走入庵门,老尼姑忽然回转身来,举起手中那根拐杖,照准宝玉顶梁上打了一下,口中且大喝道:“宝玉!你到了此时,还不醒悟么?”
宝玉未及提防,被这老尼姑当头棒喝,大吃一惊,只喊得一声“阿呀”,方才梦醒,心头尚是突突乱跳,身上冷汗直淋,急忙披衣坐起,揭开帐子一看,见妆台上残灯如豆,纱窗前曙色未开,报时钟将敲五下,四边寂静无声,只得依旧睡下。那知做了这场恶梦,心中十分胆怯,再也睡不稳了。回想梦中景象,历历如绘:怎样的楼头起火,怎样的逃避出门,怎样的跟随后生,怎样的身入波涛,怎样的遇见老尼。且老尼所讲的话,句句记得清楚,分明对我说“孽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思。但前半段却有些儿解释不出,怎么逃出门来,遇着那个年轻后生,自称为扬州人,叫我跟他去呢?这是什么一段缘故?或者我的收成结果,全在此人身上,也未可知。然既跟了他,为何他又不见,仍剩我一个人,落到水里去呢?难道我这般年纪,还要再做这个生意吗?
此时宝玉胡思乱想,满腹大大的狐疑。既而自己宽慰自己,忽又转了一念,暗暗自笑道:“啐!我真真想得痴了。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这两天庆寿,应酬众客,忙碌异常,累得身子疲乏,心神不宁,故此乱梦颠倒,幻出这般景象,那里好作得准?况我听得人家说,做梦是反的,恶梦偏是好梦,好梦倒是恶梦,譬如梦见火着,实是发财的吉兆,我现在庆余堂生涯鼎盛,烘烘烈烈,岂不像火着一般?即梦里见水,也是财源通达之象。后遇老尼打我一下,叫我醒悟,大约要我烧香完愿,种福修斋,方许后日发财之意。若照我起先所猜,虽然有些相像,却觉着这个梦详得未免浅显了。”
宝玉如此一想,心也定了,汗也收了,胆也不怯了,待到天光明亮,依然稳睡如泥。其实宝玉这个梦,先前猜得一些不错,所谓平旦之气,一息尚存,故尔灵明未昧,详解无讹。及至转了一念,又涉歧途,翻将至浅至显、易醒易悟之梦变作极深极晦、大大吉利之兆,讵非舍近而图远吗?总之,宝玉被七情牵扰,六欲昏沉,宜其醒而重醉,悟而复迷,一误再误,弄到山穷水尽,方知前梦非诬,恐终懊悔嫌迟了。梦公有诗叹之曰:
熏心利欲昧前因,蝶化翻疑不是真。
纵有慈航来解脱,终难指点出迷津。
是诗道他后来结果,兹且慢表。
但说宝玉睡到午牌时候,却被阿金唤醒,宝玉披衣起身,洗过了脸,便把昨夜所做的梦细细告诉了阿金一遍,叫他详解。阿金听了,口中只是唯唯,心里却在那里猜度,明知此梦不吉,但未便直说,致启宝玉疑虑,故也说梦是反的,火着是发财的预兆。这句话正合宝玉方才的念头,遂不把这梦放在心上了。
其时阿珠也走进房来,问宝玉可要用饭?适见他们唧唧哝哝,对面谈话,便问道:“唔笃勒浪讲啥格闲话,阿可以让我听听介?”阿金先答道:“倪勒里瞎讲张,啥板要打听问信格佬?”阿珠道:“格是我格脾气,欢喜问问格,就是有啥私弊夹帐,我问问也勿番淘得来,说啥别样哉。”阿金道:“说倪有私弊夹帐,格是连大先生才有份格哉。大先生,还拿俚敲两记勒。”宝玉笑道:“唔笃两家头碰仔头,赛过鸡搭百脚,独讲拌嘴搭舌。阿金,告诉仔俚罢,省得俚疑心惑痒哉。”阿金道:“大先生勿打,倒叫我告诉,真真便宜(读热)煞格。我对说仔罢,老老实实倪勒里讲哉。”阿珠摇头道:“我勿相信,大先生决勿会格,我亦干啥差事体,讲我啥末事介?”阿金道:“倪讲近来大勿好,登勒外势去轧姘头、租小房子,到底阿有介事佬?”
阿珠一听,登时面涨通红,发起急来,伸手要打阿金,却被宝玉阻住,埋怨阿金道:“呒不好闲话格,搂搂末有哉。”阿金方拍手笑道:“大先生,看俚面孔绯红,涨得像血攻猪头,猢狲屁股实梗,实头搂勿起格,勒浪大发极哉。格末阿珠拉长仔耳(读议)朵,听我讲罢。”
阿珠道:“真真是格刁人种,说末说哉,还要搂勿清爽,卖啥格关子介?”阿金道:“动气来哉,轧实倪两个人勒里说梦。”阿珠即插嘴道:“啥人做格梦介?”阿金道:“大先生做格哉,刚刚告诉我,叫我详详看,好格呢坏格,格落讲仔一歇笃。”阿珠道:“喔唷,我末上(读脏)煞仔老当,认道仔唔笃勒浪讲啥格正经,原来青天白日,一对痴子勒浪说梦话,俗语攀谈叫痴人说梦,一点也勿差格。”
阿金佯怒道:“我本来勿告诉,皆为硬要打听勒说格,倒笑倪是痴子,呒大呒小,连搭大先生一淘说勒海,阿是耳光有点痒哉呢啥?”
阿珠慌忙改了口气,说道:“是我一时说差,搂忘记脱哉,认真,到底哪哼一个梦嗄?”阿金忽又笑道:“听我讲仔,也要做痴子格。”阿珠道:“对说搂哉呀,我听说仔,要去喊俚笃搬饭上来哉。”阿金点了一点头,方将宝玉所说的梦,怎长怎短,从头至尾代述一番。
阿珠一头听,一头想,心思却与阿金相同,但也不论好,也不论坏,单说道:“大先生格梦,浅末像煞野浅,其实好坏倒定勿出笃。不过据我格意思,照后半段格样式,倪去管理好坏,且得去烧烧香,许许愿,自然逢凶化吉,好格末愈加好,坏格末也勿要紧哉。唔笃想想阿差佬?”宝玉深以为然,便道:“说得一点勿差,横势奴心里向一径羡慕煞杭州,想到格搭去白相相,准其出仔月,倪去烧香末哉。”阿珠道:“罪过罪过,杭州是活菩萨,倪应该诚诚信信去烧香格,哪哼大先生先说去白相介?”宝玉被阿珠一说,也自知失言,连说:“罪过罪过,奴是无心,活菩萨决勿作奴准格。”
看官们要知这许多说话,不过描摹世上的愚妇人把迷信两字横梗在胸,以为烧了香,许了愿,菩萨暗中必然保佑,凭你怎样作恶多端,也可将一切灾殃化作灰尘了,你想可笑不可笑?
话休琐碎。仍说宝玉与阿金、阿珠等讲了一回话,觉得腹中饥饿,方唤阿珠去取饭。少顷用毕,已有两下多钟了。忽闻楼下叫人钟鸣,知有客到,即命阿金出外观看,见那客到玉莲房内去的,阿金回覆了宝玉。宝玉吃过了一杯茶,正欲起身过去招呼,突见玉莲同着那客携手进房。宝玉连忙叫了一声“贺老”。原来那客姓贺,号尔霭,浙江杭州府钱塘县人,是个饱学秀才,风流骚客,可称得花柳场中的惯家,久与宝玉相知。而前书何以并未提及?为因没有他的正文之故。现下虽做玉莲,其实却同宝玉结识,所以时常到宝玉房中叙话。此刻两下见面,自然分外亲热。其间许多殷勤俗套,不必细叙。
单表宝玉请尔霭在厢房中烟榻上坐下,方欲启口,尔霭先问道:“前两天庆寿事忙,可辛苦吗?”宝玉答道:“辛苦倒还好,不过昨夜头困仔下去,有点乱梦颠倒落勿局。”
尔霭道:“这就是辛苦的缘故,以致心神不宁,生出颠颠倒倒的乱梦呢。”宝玉道:“梦头里害奴吓煞快,奴起来告诉拨阿金、阿珠笃听,阿金替奴批解仔半日,阿珠又劝奴到杭州去烧香,求活菩萨保佑保佑,带道消消罪过,解解疑惑。贺老想阿好格?”尔霭道:“好却很好,只是春天的梦不作准的,疑他则甚?至于你去烧香,顺便逛逛名胜的所在,倒是一件极有趣的事呢。”宝玉道:“贺老倒说,奴格梦亦是希奇,亦是清爽,只怕有一点点小道理格。”尔霭道:“你且讲给我听听看。”宝玉备细详陈。尔霭又道:“照面子上看去,果然有些儿欠佳,但我生平最不信的是梦,我劝你不必挂心了。”宝玉点点头称是,既而复道:“贺老阿肯陪奴一淘到杭州去佬?”
尔霭道:“可以可以,我本则要回去扫墓,与你同走就是了。”宝玉道:“格是顶好哉,有仔熟事人一淘去,就不怕杭州人欺生格哉。不过奴要出月十几里走得来。”尔霭道:“不要紧,不要紧。出月中旬,是香信最盛的时候,即上坟也不算得太迟。我准其等你拣定日子可好?”
两人对谈之际,瞥见楼下一个相帮手里拿着一张请客条子,进房呈与尔霭,尔霭阅毕,便吩咐道:“你去回覆他,说我即刻就来了。”相帮答应自去。宝玉问道:“啥场化请去介?”尔霭道:“是我一个知己朋友,姓袁的,今夜在林黛玉家摆酒请客,此刻邀我去碰和,所以应允他就去呢。”宝玉笑道:“故歇格格林黛玉,只好算奴格灰孙子哉,面孔不过实梗,偷用仔奴格辰光格老牌子,真真连奴有点倒膻气格。”
尔霭道:“目今时世,漫说做你们这种生意的,就是开一爿字号店铺,也有许多影戤人家的牌子呢。”宝玉道:“像煞俚来得勿长远勒?”尔霭道:“他新从天津回来,我看他举止排场,件件都学着你,实是羡慕你这位前辈老先生呢。”宝玉道:“俚眼门前格生意,哪哼格好法介?”
尔霭道:“虽不及这里,却比别家好得多,可见他学了你的本领,断没有不好的了。”宝玉道:“贺老,勿恶说哉,学仔奴啥格好嗄?”宝玉话还未毕,阿金忽插嘴道:“大先生,阿记得前头倪到北京去,倪勒轮船浪碰着俚格辰光,看俚蹩脚得野笃,阿壳张故歇回仔上海,就实梗时髦起来哉,也是俚格运气,啥真真学得好格佬?”宝玉点首称善,不禁自己回想当年,叹了一口气。尔霭深知其意,便不再说,且见钟上已敲四下,急欲抽身而去,宝玉问道:“晏(读俺)歇点阿要来格勒介?”尔霭道:“我今夜怎能再来?到了那边,至早闹到十二句钟方好脱身走呢。”旁途玉莲接嘴道:“贺老,局总要叫奴格。”
尔霭道:“这个自然,不消你嘱咐的。”
说罢,忙向玉莲取了马褂披上,兴匆匆的去了,不表。少顷尔霭果遣人来叫局,玉莲即应命前往,因另有十余处堂差,直至将近一下钟方得归来。宝玉尚未安寝,单问林黛玉家席上情形。玉莲道:“黛玉格搭客人倒勿少,一共有十几个笃。刚刚驾老暗底下告诉我,今夜请酒,面子浪末是姓袁格,轧实是开丝栈小老板姓黄格做出钱施主,皆为第一转到黛玉格搭佬。”
宝玉又问道:“黛玉今朝哪哼格打扮介?”
玉莲道:“俚身浪打扮得花花绿绿,倒蛮好看格,不过格只面孔,奴细细教认俚一认,格末教恶心得来,两爿面颊骨浪,搭仔几化胭脂,红得呒淘成,赛过佛门前纸马实梗,两条蛮阔格眉(读迷)毛,倒说是假格,用墨画出来格呀,一根毛毛才呒不,勿知吃仔啥格好末事勒脱落格。”这几句话,引得宝玉等一齐笑将起来。
旁有一跟玉莲的大姐说道:“我听见别人讲起歇,前头黛玉到过歇广东,烂污得野笃,生仔一身广疮,弄得面孔浪结仔一个疤,眉毛半根才勿剩,愈加难看煞哉,格落俚想出一个主意,故歇拿只面孔搭得绯红,眉毛画得墨黑,原不过要遮遮自家格丑态,并勿是欢喜格种打扮。我看俚格生意经,才是阔浪底来格。”
宝玉道:“格套烂污货,倒想要学奴,奴勿是自家海外,倪格辰光哪哼到广东,哪哼回上海,汗毛才勿碰脱一根,说啥面孔破相哉,教奴也像俚实梗,还有啥威光立勒人门前格勒,倒勿如买块豆腐撞杀仔,少现现世罢。”
宝玉这一套言语并非与黛玉另有仇隙,故意糟蹋,实则要卖弄自己往日作为,有老不伏老之念。
按此段虽无关紧要,仿佛节外生枝,然林黛玉等得享金刚之盛名,无不取法乎宝玉,亦以奢华驰誉春申,骄侈放荡,习以为常,交通戏子,结识舆夫,肆无忌惮,恬不为怪,甚至草地春寻,深林野合。海上淫风因之日盛,几不知廉耻为何物。在下故归咎于作俑之人,而以胡宝玉为九尾狐,金刚以下,相率效尤,虽肆淫不减于宝玉,而随波逐流,实非创始,只可等诸狐子狐孙。今书中连类及之,愈见九尾狐之淫毒,不惟害在一处,而且流及数世也;更而惟害在一处,抑且流及他方也,可不惧哉?在下纵无春秋之笔,首罪宜惩,却存醒世之肠,人心亟正,阅者祈勿目为迂谈,是所深幸。哓哓既毕,仍讲宝玉将黛玉说笑了一回,时已不早,玉莲等均各归房。宝玉亦上床安寝,不须细叙。这几天,并无要事。
转瞬之间,早见玉楼人醒,杏蕊香消,金谷春深,桃花艳吐,已交三月初旬。宝玉看过通书,便择定望日出行。预先关会了尔霭,尔霭自然应允。倏忽过了初十,吩咐相帮往船行中雇定了一只双夹弄的蒲鞋头船,并不用小轮拖带,以便途中随处玩景,这是尔霭的意思。到了十五那天,两边行李发下舟船。宝玉用过午餐,唤玉莲、芸台、月仙过来,叮嘱了几句话,方带着阿金、阿珠、杜阿二等三人,出门上车而去。好得家中诸事,现在有玉莲等照管,尽可放心托胆,不必自己牵挂的了。不一时,车至观音阁码头,即唤水手搭了扶手,宝玉等一齐上船。见尔霭先到,坐在中舱里面,彼此招呼,略谈几句,遂即吩咐开船。管船的烧了神福,放了一串鞭炮,进来讨了赏封,一班水手们方始解缆撑篙,筛锣开船,船上扯着天竺进香的旗号,一径向杭州而去。正是:
回首应怜苏小墓,谈心忽遇比邱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