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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斗机锋细论蔡家事 议身价方成鸳侣盟

且说杨四、黛玉在蔡家吃了喜酒之后,依然双宿双飞,聚在一处,自不必说。惟杨四更觉心头火热,定了一个主见,准十月内要把黛玉娶归。只是请那个做媒,与他们去议价呢?因此事不比别的,自己当面,如何好说?必须要能言善辩穿针引线的人,方能议得定妥。但一时想不出请那个,未免暗暗踌躇,呆坐在那里出神。至于黛玉却另有一个存心,并非不愿嫁与杨四,只要杨四件件依他,方肯应允。因昨天见蔡家这副景象,深抱不平,就将金巧林当作前车,尤宜谨慎,不要入了他的圈套,弄得欲罢不能,永远受人节制,岂非后悔嫌迟?所以黛玉抱牢宗旨,等候杨四来议娶时,扳足十分,不怕他不肯;并且倩个中证,保他临时不要变局,做了第二个蔡谦良。

可见黛玉的深谋远虑,胜人几倍。今观杨四呆呆不语,知他在那里转念头,必定为着此事,却故意的问道:“倪昨日去吃喜酒,看俚笃格场面倒蛮好。可惜花轿进仔门,变仔一场呒结果,拿巧林姐搀到里向厅浪,磕过仔头,送进仔房,就完结哉。想阿要气数,啥落做小能格苦恼嗄!”杨四道:“这是他们照着做小的规矩,所以这个样子呢。”黛玉道:“既然做小格种样式末,亦用勿着格套场面。用仔格套场面,一样旗锣伞扇、衔牌执事,坐还俚花轿,跟还俚堂名,真真像煞有介事,着末完结,连堂才拜,阿要坍台煞介?据奴看起来,倒是索性呒不格好,省得惹别人笑。怪后来奴到新房里去末,巧林姐气得面孔转色,含仔一包眼泪,对仔唔倪几化人,半句闲话才说勿出,带累倪旁亦光气。倒底是蔡大少薄情呢?还是大夫人勿许实梗介?杨老,终有点晓得格?”

杨四听了他一大篇言语,岂不知话里有因?明是借他人之酒,浇自己的块垒,却未便把他说穿,假作懵懂,回答道:“那谦良有些儿惧内的,比不得我,可以独行独断,逞着自己的性儿。所以他不论什么事情,都要请命于夫人。这夫人的脾气,又不比吾家内人宽宏大量,故执定要正大、小名分,叫谦良也无可奈何。并不是他的薄情,要晓得外面排场,还是暗中备办的呢。”

这几句话,也是把别人来比自己,要黛玉晓得他的用意,不必因此多心。那黛玉如何听不出?恐他尽是假话,有心前来哄骗我,我不免再行试探一番。故又说道:“照实梗说法,蔡大少还算勿得薄情,只怕做仔俚,有仔格位大太太,连搭格点点外排场才呒不来!故歇勒奴面前海外奇谈,到仔格格辰光,奴看还比勿上蔡大少来!”

说罢,把一张樱桃小口对着杨四撇了一撇。杨四道:“你不信我的话,我也不与你辩。你只要问问我的朋友,他们知道我家里的事,让他们说出来,究竟我的言语说谎不说谎,自然明白了。”黛玉道:“奴是瞎说呀!认仔真格介。”说到其间,微笑了一笑,又自己装作埋怨道:“奴末真真叫戆得来,勿是蔡大少,奴亦勿是金巧林,辩俚作啥?有场面也罢,勿拜堂也罢,关得啥事?倒拿俚瞎闹仔半日。杨老,动气,拿奴格种闲话放勒心浪仔介。”

杨四听了,觉得话里都有骨子,句句说着蔡家,却句句为着自己的事,实在刁巧得很。此刻恐我认真,停止不讲;我也趁势不谈,且过一天,请个朋友来与他议论罢。打算已定,就回答道:“论别人家的事,认什么真?就是说着自己,也打什么紧呢?”

说罢,横在榻上吃烟。黛玉过来装了几筒,忽听楼下相帮高喊了一声“客来”,黛玉即忙立起身子,走到房门口去看,看走上来的是那个客人。那知不是别人,即是与杨四议论的蔡谦良。黛玉叫了一声“蔡大少”。杨四听得,知是他来谢步,连忙起身相迎。彼此见面,拱了一拱手,招接进房,请他在烟榻上坐定。谦良先与杨四道谢,杨四略略谦逊,无非几句客套。黛玉又过来装烟,有意向谦良说道:“巧林姐嫁拨勒大少,阿要福气!大少格情分叫重得来,怪别人才眼热格。”谦良是个糊涂人,听不出他语中讥刺,翻是得意洋洋的说道:“怎及得你们将来呢!”

口中说着,身子躺了下来。连吃了七八筒烟,方才坐起,拿着水烟筒呼了几筒,又与杨四闲谈了好一回,然后作别辞去,不必细表。

再说杨四见天色将晚,忽想着前去看戏,乃向黛玉说道:“我前天听见老丹桂戏园里新到几个好角色,我们吃过夜膳,前去看戏,好吗?”

黛玉道:“奴本来要想去看,格两个好角色,奴也听相帮笃说起:一个叫黄月山,是做武老生格;一个叫黑儿,是做武旦格。两家头格武功据说好得呒淘成笃,勿知阿有介事?杨老要去看末,顶好哉。不过倪坐马车去呢,还是坐轿子去介?”杨四道:“坐马车的爽快。你叫他们去叫,顺便定了一间包厢,免得停停没有坐处。”

黛玉答应,吩咐下去。不消片刻,下面相帮即来回覆说:“叫格马车就要来快哉,戏馆里格包厢,亏得说是杨老爷,难末案目商量,让出仔一间,不过请老爷要早点去格。”

杨四与黛玉听了,赶紧吃了夜饭。黛玉自去打扮,把头上修饰好了,又换了一套时式新鲜的衣裙,方带了一个大姐,同到里口上车。

转瞬间,马车已抵戏园,自有案目招接上楼,进了包厢,并肩坐下。见戏已做过两出。起初无甚好看,直看到黄月山同黑儿出场,做的是五老聚会剑峰山,月山扮作金眼雕邱成,品格也好,武工也好。看得黛玉出了神,一双俏眼,专注在月山身上,见他精神奕奕,气概轩昂,虽挂着白须,而相貌超群,心中着实的羡慕,异常的爱悦。所以目不转睛,呆呆的只望着那只台上,连杨四与他说话都没有听见。直至这出戏也完了,锣鼓也停了,黛玉的神魂也定了,方才回转头来,对杨四说道:“今朝格戏真正刮刮叫格。”杨四道:“角色果然是好,怪不得你中意。”那晓得黛玉心里,不是中意这出戏,实是中意这个戏子,恨不得即与他结识才好。可见他是天生淫贱,前世带来这副骨头,即到老也不会改变的。今在杨四跟前装出些端庄态度,譬如一个妖精,必须变成极美的佳人,方能把人迷死。若然现了原形,大家知是妖怪,怎会受他的蛊惑呢?此时黛玉看戏几乎露出本相,幸而并无痕迹,不致动杨四的疑心。然后来一段孽缘,即于今夜伏根,须知我做书的不是有意要把篇幅拖长了。

话休絮烦。且说杨四见时候不早,戏也剩得半出了,就向黛玉说道:“我们走罢,戏要完快了,若待他老旦做亲,难免拥挤得不好走的。”

黛玉答应,立起身来,一只手搭在大姐肩上,慢慢地跟着杨四下楼,直到园门首,同上马车,命马夫兜了一个圈子,方始回转家中。在房里这只钟上一看,已敲过十二点了,杨四与黛玉吃了两碗稀饭,就此解衣安睡,当夜无话。

又到来朝,两人起身后,谈谈昨夜所看的戏,说起这爿戏馆是柳维忠开的,究竟他资本浩大,聘得着好的角色。一问一答,又把维忠家世讲了一回,黛玉也略知一二,素来认识的。无意之中,忽然触动了杨四的念头,想起朋友之中,惟维忠最是能言舌辩,办事能干,我何弗托他为媒,前来说项?事有八九可成。况我不惜银钱,定能如愿以偿。想好了主意,等候用过午餐,看钟上已有一点多了,就交代黛玉道:“我想着有两件事,必须要回去,大约今明不能到这里来,你也不必等我。”黛玉道:“格是后日一定要来格。”杨四道:“这个自然,你放心就是了。”

说罢,披上一件马褂,急急的去了,也不坐车,一径望维忠家来。从四马路至昼锦里口,走不上一条街,早已到了。那维忠这所住宅,即是后来的聚丰园,现在已改为品物陈列所了。世事变迁,令人起沧桑之感。虽相隔得数十年,已是不堪回首。

话休烦琐。且说杨四到了门前,相烦管门的通报。不一回,维忠出来迎接,请进至书房中坐下。彼此叙过寒温,维忠问道:“四兄近日作何消遣?可住在黛玉家吗?”杨四道:“正是,正是。我刚从那边来呢。”

维忠道:“照四兄这样多情,胜于谦良兄几倍。今他把金巧林娶归,为什么四兄反不娶呢?”杨四道:“小弟久有此意。今日造府,实为这件事情,要拜托我兄,到那边去一说,黛玉的身价多少,请兄酌量,大些也不要紧,总烦我兄成全,费神走一遭,小弟不胜感激。”

说罢,作了一个揖。维忠连忙还揖,说道:“理当效劳。我们是知己朋友,说什么感激的话儿?倘有不周之处,望四兄不要见怪就是了。”杨四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怎敢说‘见怪’两字?种种费心,谅来我兄去说,定可以成就的。”维忠道:“今天小弟有事,没有工夫,明日准去。请四兄在府上耳听好消息便了。”杨四道:“拜托!拜托!弟明晚在舍薄备小酌,务祈驾降一叙为祷。”维忠道:“此事是否,定当奉覆,断不稍误。况其中或有为难情形,还须请命施行,一准要到府的,何必备什么酒呢?”

杨四道:“并非备着盛席,不过借此叙谈罢了,我兄不必太谦。”说毕,起身告辞。维忠也不相留,送至门外,拱手而别。

不谈维忠进内,仍说杨四雇了一部人力车,回到家中,将此事藏在心里,也不说与妻妾们知晓,专等明晚维忠到来,把这事议妥,再行宣布,以便预备一切。此时暂把杨四搁起。

再说黛玉那边,自杨四去后,好生寂寞。到了傍晚时候,想起昨天的好戏,一心一意要去看,觉得牵肠挂肚,所以吃过夜饭,即带了大姐前去,直看到十一点多钟,方才回来安寝。那知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单想这个好角色,一时难以丢开。不比昨夜有杨四陪伴,还可消释;今宵独宿孤眠,怎能熬得过去?好容易挨到天明,方朦朦胧胧的睡熟了。睡至午后,被大姐阿金唤醒,觉得疲倦异常,勉强起身梳洗。今日头也不梳,打了一条辫子。刚正停当,即听下面有客人上来,只道是杨四到此,迎出去一看,原来是柳维忠,就叫了一声“柳老”,心中却猜透几分,必定杨四托他来的。招接进房坐下,黛玉先开言问道:“柳老是难得来格,今朝勿知吹仔啥格风,拿柳老吹到仔间搭哉?”

说着,亲手倒一杯茶过来。维忠接杯在手,微微的笑道:“你猜猜看,我是那个托我来的?”

黛玉假作不知,回答道:“奴亦勿是仙人,洛里猜得着介?”维忠道:“你不要装作痴呆,除了你的杨老,还有那个呢?”黛玉道:“勿知阿有啥事体?”维忠道:“我实在告诉你听罢。”就将昨日杨四如何托我,如何娶你的意思述了一遍。黛玉道:“承蒙杨老抬举,奴末有啥勿愿?不过奴有几件事体勿晓得杨老阿肯答应?”

维忠问:“那几件?”

黛玉即如此这般的一说,维忠听了,未免为难,不便代他作主,只得说道:“待我问了你杨老,再来覆你。大约杨老是多情人,一定可以照办的。还有一件,你的身价,也须问明白了,好去回覆他呢。”

黛玉道:“格是要问倪阿姆格。”维忠道:“不差不差,费你的心去请他过来。”

黛玉应允,即命娘姨去请。不一回,黛玉的假母林大妈来了,走进房中,也叫了一声“柳老爷”,就在旁侧坐下。维忠见他有五十岁光景,满面的老奸巨滑,知是一个利害的虔婆,也不与他多言多语,只将来意表明,说杨四要娶黛玉,究竟要多少身价?大妈听了,自然奇货可居;停了半晌,方才回答道:“杨老爷要讨倪囡鱼,也是倪囡鱼格福气。倒是我只有俚一个,故歇就嫁脱仔叫我靠啥人过日脚嗄?”

维忠不等他说完,先说道:“我也晓得,你不用细说了,你快把身价说明,包你下半世好过,我是喜欢爽快的。”林大妈道:“既是柳老爷实梗说,就算仔一万罢。”维忠摇头道:“怎要这许多?你想,蔡家娶巧林只费三千多呢!据我意见,照这数目再加一千,也算好了。”大妈执定不允。维忠一连加了二千,又说了无数的话,有软有硬。讲了半天工夫,大妈方点头应允,但心里尚不满足,因怕维忠颇有势力,不敢十分执拗。彼此谈妥之后,维忠又交代大妈、黛玉道:“此事待我回覆后方可定夺。过一天,我来知照你们罢。”说毕,起身欲走,被黛玉拉牢,谆谆重托:“必须他件件依我,我始愿意。倘若与蔡家一样,只有外面的排场,莫怪我宁死不从的。”维忠只是答应,说:“这个信必定与你带到,你尽管放心便了。”

此时维忠脱身,出了兆贵里,回到自己家里,略坐片刻,见天色将晚,然后坐着包车,一径向杨四家来。正是:

蝶使蜂媒空有语,心猿意马总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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