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玉正听尔霭将义妖传讲毕,忽见那边来了一只画船,船上立着一位美少年,你道是那一个?临近一看,原来就是在上天竺隔壁房头内的扬州少年。那日烧香遇见,早已留情,只因在佛地上面,未敢遽萌欲念,暂时按捺下去。且当日仅闻他的声音,未问他的姓名,故下山之后也只索罢休的了。不意今日游湖,重又见他的脸面,立在船头之上,穿着湖色的绉纱长衫,四镶滚大如意头的白灰马甲,风度翩翩,与昔日相交的清河公子仿佛,不禁勾动情怀,爱慕不置。有诗为证:
维扬公子貌翩翩,湖上相逢情意牵。
好似牡丹亭畔梦,今朝未识柳梅边。
宝玉又见那个少年也对着我定睛细视,谅他未尝无意,怎奈隔着舟船,难以动问,空费我满腹踌躇。正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是时船已过去,宝玉仍呆呆的在那里出神,连阿珠唤他吃点心都没有听见,被尔霭伸手过去拍了一下,问道:“你看什么?为何唤你都不应呢?呆着脸,皱着眉,莫非有甚动了心事吗?”宝玉因他一拍,方才惊觉,回转头来答道:“奴看得蛮高兴勒里,有啥格心事动介?”
尔霭道:“既然如是,你快来用点心罢。”宝玉答应。用过点心,早已是夕阳西下,暮霭苍然,吩咐船家回至苏堤停泊。月光未上,灯火初明,湖中游船散去大半,烟水迷蒙,已瞧不见四围胜景,只得同在舱中闲话。
少顷,夜膳毕,因天晓即须上岸,四更便要起身,大家早些安睡。尔霭与宝玉同榻,倒头便着。惟宝玉有了这桩心事,睡不安稳,翻来覆去,想起那个少年,在山初遇时,何以已觉面熟,好像在何处会过呢。今日重逢,也只道是邂逅之缘,那里想得到他即是梦中的扬州后生呢?要知这个扬州后生究竟姓甚名谁,此时未便表出,因他们缘尚未至,若先叙明,终嫌太突,请阅者少安毋躁,只当他伏笔就是了。
闲话少讲。但说宝玉胡思乱想了一回,及至朦胧合眼,已将鱼更三跃,睡不到半个时辰,即被阿金、阿珠唤醒,宝玉披衣坐起,问道:“阿有啥辰光哉介?”阿金道:“约摸有四点钟哉,天亮还有歇歇勒。贺老阿要喊醒俚介?”其时尔霭却巧也醒了,开言道:“我今夜怎么这样好睡?宝玉你也睡得着吗?”宝玉道:“奴有仔白相心事,要困勿着格,独听见唔笃打昏,愈加害奴难过煞哉,倒容易到二三更天,难末算困着仔一歇歇呀。”尔霭笑道:“实是我不好,有失奉陪,害你难过,下次你该叫我一声呢。”宝玉道:“末呒不好闲话格,奴皆为少带仔铺盖洛,将就搭一淘困格,勿然,奴一干子困末哪哼介。”
阿金、阿珠都说道:“唔笃只管讲哉,毫燥点起来梳头吃粥罢。”于是宝玉同尔霭大家起身。
洗过了脸,尔霭不看宝玉梳头,先到头舱里把门开了,向外一望,见那半钩残月斜挂柳梢,又觉清风习习,扑面生寒,真个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别有一种清凉佳景,能使人俗念都消,不禁逸兴遄飞,口占二绝道:
烟笼湖水月笼烟,春晓苏堤别有天。
此境红尘飞不到,能消俗虑作神仙。
其二
楼台倒影水中含,杨柳沉沉翠色酣。
爱煞六桥亭畔路,漫夸明月印三潭。
尔霭正当神往之际,口中不觉朗吟起来,里面宝玉听得,娇声唤道:“贺老,一干子登勒浪发痴哉,进来吃粥罢。”
尔霭方移步而入,向宝玉说道:“外边的景致实在好,我虽是本地人,却从未在此住宿过,今日一见,方知古人题‘苏堤春晓’四字,果然名不虚传。你快些梳好了头,也去看看,始不辜负这样的天然妙景呢。”
宝玉道:“吃完粥,奴格头也梳(读师)好哉,停歇还勿要紧勒,奴搭一淘到外势去看罢。”
尔霭点点头,与宝玉一同食毕,阿金已将头梳好,宝玉等不及插戴,即同尔霭走至船头,因舱内上了窗板,所以瞧不见外面,否则舱内也看得清楚,何必定要到外边呢?
是时东方渐渐发白,晨星寥落,残月未沉,比方才明亮了些,远远望那山光水色、楼阁亭台,却似轻云薄雾笼住一般,惟近堤的桥梁断续,桃柳参差,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果然有无限妙景远胜日间。两人叹赏了好一回,隐隐听得山寺钟鸣,鸡声三唱,宝玉问道:“倪阿就要上岸勒介?”尔霭道:“这却还早,我们等天光亮足,上岸也不迟呢。”
宝玉唯唯,又饰,阿珠伏侍他更换衣裙。刚才停当,船家已将窗板开了,隔着玻璃望去,天上红霞渐透,树头薄雾将消。尔霭取出金表一看,已有五点三十分钟了,便道:“这时候我们可以上岸走了。”
宝玉答应,等阿金、阿珠扎扮舒齐,即唤船家挑了隔夜预备的上坟酒菜,以及毡单拜垫等物,跟着尔霭、宝玉四人上岸。此刻太阳未出,露草未干,慢慢的沿堤向西而行,看那十里长堤跨六桥,一枝杨柳一枝桃,十分有趣。一路上瞧瞧苏堤景致,讲讲苏堤古典。宝玉本以为“苏堤”两字之名,因着苏小小坟墓而题,及至问了尔霭,方知是宋朝苏东坡在此地做太守时修成这道堤的,以致万古传名,留作西湖佳话。
宝玉等行至冷泉亭畔,尔霭道:“这里是昔日苏公判事之所,何不略坐一坐,看看古迹再走呢?”
宝玉点头,走入亭中,怎奈宝玉是个俗人,那识前朝遗迹,但听尔霭一人指点讲解而已。稍坐片刻,重又出亭西走。尔霭用手向前一指,说道:“宝玉,你可瞧见杨柳深密的所在吗?这就是苏小小的坟地了,还有岳武穆的坟墓,也在那边呢。”
宝玉望了一望,也说道:“真真是格好场化,阿壳张一个名妓格坟,也会留名千古,搭岳老爷一淘传格。”尔霭道:“古时名妓,不是色倾当世,定是才冠一时,非惟丝竹管弦般般皆会,抑且琴棋书画件件都精,与一班学士大夫、骚人墨客吟诗唱和,作对流连,所以声价极高,名望极盛,得能传留千古,播作美谈呢。”宝玉道:“名妓勿名妓,去说俚,奴且问,唔笃格坟阿就勒格搭介?”尔霭道:“我家的坟离岳王坟不多路,包你走得动就是了。”宝玉道:“格末先上过仔坟,难末细细教白相罢。”尔霭道:“也好也好,你何不叫阿金、阿珠搀了走,也可以省力些。”
于是,宝玉一手搭在阿金肩头,随着尔霭一径来到坟前,虽无坟堂屋舍,四周围却扎着短篱,树木阴森,不失大人家的气象。中间有两扇墓道门,上面写着“贺氏墓道”四字。
尔霭见门开着,也不去唤坟丁,便招呼宝玉等一同进去,在石凳上坐了。却值管坟的走来叫了一声“贺老爷”,虽不认识宝玉,终以为是尔霭新娶的如君,故也叫了一声“奶奶”,即帮着管船的取出祭菜,以及酒壶杯筷,排列坟前石台之上,又在旁边供了一副山神盘,方点起香烛,铺好毡单,请尔霭拜了。尔霭筛过了三次酒,上过了饭,看管坟的化过了银锭,添过了土,又复拜了四拜,方才祭毕。旁侧那个管坟的,心中却在那里诧异,怎么贺老爷带来如夫人,拜都不拜一拜,是何缘故?但又未便动问,枉自生疑。怎知尔霭带来的是从前着名的妓女,现在极阔的鸨妇,自然不拜贺家的祖坟了。
话休絮烦。尔霭等管船的撤去肴馔,给了管坟的二百添土钱,即同宝玉等出了墓门。先向岳王坟而来,相距不过百步光景,早已到了。看不尽墓前墓后的景致,惟有一端与别处不同:坟前跪着几个铁人。昔人曾题诗一律,其诗云:
东窗设计起风波,误国奸臣欲主和。
屈杀精忠三字狱,铸成大错九州多。
金人未灭心难死,铁像生光体遍磨。
千古坟前双膝跪,劝君何必骂阎罗。
又单咏岳王坟诗云:
回首残山剩水青,天留半壁小朝廷。
墓前松柏枝南向,不肯低头对北庭。
尔霭俯仰之间,临风凭吊,也口吟一绝云:
将军湖上骑驴去,夫妇窗前缚虎谋。
笑尔害人仍害己,铸成铁像跪坟头。
尔霭吟毕,宝玉问道:“格几化跪(读巨)勒笃格铁人,阿就是秦桧长舌妇格套人介?”尔霭点头称是。旁边阿金插嘴道:“我听别人家说,看见仔秦桧长舌妇,板要对俚撒一场尿,摸俚两把奶奶,打俚几记耳(读议)光格,勿然末,勿色头格。倒底阿有介事佬?”尔霭道:“这是眼前的事,你自己一看就知道了。”
阿金果见秦桧等身上污秽不堪,长舌妇铁乳光滑异常,也过去打了两记,摸了两把。宝玉唤道:“倪要去哉,一干子登勒里罢!”说完,遂同尔霭、阿珠先走,阿金闻唤,也回身跟了出来。
转瞬到了苏小墓前,宝玉已走得疲乏,就在柳荫下坐定,见眼前一片风景,甚是幽雅可爱。独有尔霭走来踱去,对景流连,又复吟成一绝,以伸吊古之怀。诗云:
艳说当年苏小家,深深杨柳暗藏鸦。
美人已去坟犹在,空对斜晖吊落花。
众人游览了一回,日已晌午,宝玉道:“倪阿要下船去吃饭罢,奴觉着肚里有点饿哉。”尔霭道:“也好也好。”说着,正要起身回去之际,宝玉忽见那边来了一个尼姑,约摸三十多岁年纪,行动时颇有风韵,且与他十分面善,但是尼姑装束,却又想不出来。这个当儿,那尼姑已走至切近,也把宝玉看了一看,方问道:“是宝玉阿姊(读姐),几时到间搭来格介?”宝玉听他一问,起初呆了一呆,及至细辨他声音笑貌,登时就想着了,便答道:“奴道是啥人,原来是月春妹子。
阿是出家勒里间搭介?”月春道:“正是呀!奴搭足有毛十年碰头,格落大家有点面熟陌生哉。”
两人问答之时,尔霭正与阿金、阿珠闲话,所以宝玉落在后边,相离有二丈多路。刻闻宝玉在那里讲话,一齐回头观看,方知刚才远远见的那个尼姑,却原来彼此认识的。阿金、阿珠缩身过来仔细一,独有阿金还认得月春,先上前叫应了一声,然后问道:“沈先生,格庵阿就勒间搭近段介?”月春尚未回答,宝玉向阿金说道:“故歇勿能叫沈先生,要叫大师太格哉。”
阿金唯唯遵命。月春道:“奴格庵就勒苏小坟格后面,今朝奴呒啥做,格落出来白相相。偏巧碰着唔笃,真真有缘。唔笃大家走哉,到奴庵里去坐坐,也是难得格。”
宝玉道:“好是蛮好,倒是奴搭客人一淘来格,只怕惊动格宝庵,有点勿便格。”月春道:“勿碍格,勿碍格,横势搭一淘来格,就算别人看见,总当是人家烧香,有啥要紧嗄?”宝玉听他谆谆相邀,不好固却,就唤阿珠请尔霭过来。月春打了一个问讯,问了尊姓大名,尔霭连忙还礼,回答了几句。月春即招呼宝玉、尔霭等众,在前领路,绕过了苏小坟,便见一簇青松翠竹,中间有一座清静茅庵,四无居邻,绝好修真的所在。
不一回,到了庵前,山门正开在那里,月春让众人入内。宝玉见正中是三间大殿,天井里种着两棵大柏树,浓荫蔽日,黛色参天。东边有两扇小角门,门里走出两个幼尼,都不过十三四岁,头上一样的流海圈,齿白唇红,面目姣好,当时迎将出来,上前叫应。月春命他们烹茶供客,并交代那个船家在外面坐候,然后引宝玉等进了角门,便是三间客堂,虽不宽畅,而天井中堆着几块假山,种着几株桂树,却也幽雅可爱。正是: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宝玉、尔霭等进了客堂,分宾坐下,幼尼献过香茗,月春方问道:“宝姐,搭贺老爷来,是烧香呢?还是专门白相格介?”宝玉道:“倪两样才有份格。奴请教妹子,故歇法名叫啥格?”月春道:“奴叫悟贞,登勒间搭,勿知勿觉,毛毛教有十年哉。”宝玉道:“现在阿是妹子做当家介?”月春点头道:“正是。起初是老师父当家,后来死仔勒奴做格,收仔两个徒弟,格落间搭连两个老佛婆,一共只有五个人,所以清静得呒淘成笃。”说到这里,唤徒弟进来交代道:“到厨房里去叫老佛婆端整一桌斋,说有客人勒里,要丰盛点格。”徒弟答应自去。宝玉接嘴道“得格,得格。况且刚刚奴陪贺老去上坟,带一桌小菜勒里,妹子客气哉。”月春道:“格是呒不格款道理格,阿有客人吃自家格嗄?今朝随便哪哼,唔笃总要领奴格情格。”宝玉只得依允。
少顷,老佛婆将素斋搬出,摆设整齐。月春请尔霭、宝玉坐了,自己末位相陪,彼此饮了一回酒。宝玉问起月春出家缘故,月春不觉脸上红了一红,因有尔霭在座,未便将细底根由尽行实说,故此略顿一顿,捏造几句假话回答道:“奴格出家勿为啥别样,皆为奴自家想想,一样做一个人,倪格命啥能苦?从小穷仔点,拨爷娘卖仔出来,突勒火坑里做仔格种生意,眼门前吃苦,去说俚,将来结局,还勿晓得哪哼勒海勒,实头想想可怕,赛过望海能格,望勿到底,格落奴看破红尘,逃到间搭来出家格。”
这一篇说话,说得极其冠冕,尔霭为之赞叹不置,惟宝玉不信其言,因从前听得他探杨月楼的监,费去了多少钱,反被月楼辱骂,未知他一片痴心,他故恨气一口,情愿身入空门。此事虽得之传闻,谅非无因,况观他现在的神色,分明尽是假话,不好意思说出这个缘故呢。然我何必定要盘问他,只当他真情实话就是了。故也顺着口气说道:“真真看得穿,老话头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登勒间搭好场化,阿要有趣。若像奴实梗,还勒生意浪,忙末忙煞,烦末烦煞,勿知阿有一日,也让奴享享清闲格福末好哉。”这几句言语本是随口之谈,姑作违心之论,何尝羡慕月春出家?不意出言成谶,后来弄至无可如何,无依无靠,名利两空,果应了今日之言。此系后话,我且慢表。
但说当时月春听了,不禁微笑了一笑,也不再答。不一回,斋已用毕,阿金、阿珠与外面管船的都吃过了饭,月春又陪着宝玉等前后随喜,谈谈说说,直到四下多钟,宝玉、尔霭方辞了月春回船。正是:
毕竟狐禅原是野,谁知龟寿未能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