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爵夫人道,“你再也想不到我看见你多高兴呀,你这可爱的老朋友!”她说着就把她的膀子塞在阿丽思的手里头,搀着她一阵走。
阿丽思看见她现在这么和气,倒也喜欢,她自己想她在那厨房里看见她那么野蛮,或者是被些胡椒面儿刺激出来的。
她对自己说道,“要是我做了公爵夫人”(说着又有点不愿意的腔调)“我的厨房里一点儿胡椒都不要。汤里没有胡椒也很可以喝得——也许人家性急都是因为吃胡椒的缘故。”她说着觉得发明了一个新理,很高兴,她就接下去道,“心酸大概是喝了酸梅汤②的缘故——命苦大概是吃了黄连的缘故——还有——还有小孩儿的脾气甜甜的,大概是吃了大麦糖那些东西的缘故。我盼望他们那些大人都懂这个理:那么他们就不会那么舍不得给人家糖吃嘞,你想呢——”
②此句和下句(以及本章题目)的译文都与原文有些距离(原文是说醋让人变得酸溜溜的,春黄菊让人变得刻薄;本章标题则是“假海鱼”),这是译者当年(六十多年前)有意识选用的一种试验性翻译方法。
她想着把那公爵夫人都忘记了,听见她在旁边说话,倒吓了一跳。她道,“我爱,你在那儿想心事,所以连说话都忘嘞,我记不得这个里头可以说,‘于此可见’有一句什么教训的话,等一会儿我总会想起来。”
阿丽思道,“也许这里个没有含什么教训的话呢?”
那公爵夫人道,“小孩子瞎说!你只要会找,无论什么里头都含着有一句‘于此可见’的教训话。”她说着就挤着阿丽思更近一点。
阿丽思不大喜欢她挨着她那么近:第一层,因为那公爵夫人长得非常难看;第二层,因为她的高矮恰恰好把她的下巴搁到阿丽思肩膀子上,弄到她骨头里都疼得难受。但是她不愿意对她不恭敬,所以勉强忍住,她应酬着说道,“现在这槌球玩得稍微顺手一点嘞。”
那公爵夫人答道,“是啊。于此可见——‘世界上的事情之所以行得开,是爱情的功用啊,是爱情的功用呀!’”
阿丽思低声道,“有人说过③世界上的事情能行得开是因为人人都留意自己做着什么的功用。”
③指公爵夫人本人,见第六章她和阿丽思的对话。
那公爵夫人道,“啊,是啊!这就是那一样的意思,”又把她那个尖下巴在阿丽思的嫩肩膀子上钻一下说道,“于此可见——说话总要‘不以字达辞,不以辞达意。’④”
④此处原文为Take care of the sense,and the sounds will take themselves,系套用成语Take care of pence,and the pounds will take themselves(节省便士,英镑自至)。译文较难表达此种文字游戏。现在的译文似考虑到了谐音(字,辞,士)。
阿丽思自己想道。“这个人真爱引用‘于比可见’‘于此可见。’”
那公爵夫人停了一下又说道,“我猜你一定在那儿想我为什么拿胳巴抱着你的腰。我是因为有点疑惑你那个红鹭鹚的脾气。让我来试验一下,好罢?”
阿丽思一点不在乎作这个试验。她小心地答道,“他许会咬疼你的。”
那公爵夫人道,“这很不错:红鹭鹚和芥末一样,都会咬得人麻辣辣的⑤。于此可见——‘近猪者黑,近麦者白。’⑥”
⑤原文bite为双关语,既有“咬人”义,又有“味辣”义。
⑥原文为成语,多译作“物以类聚”,亦可直译为“羽毛相同的鸟总聚在一起。”
阿丽思道,“可是芥末不是个动物,怎么同鹭鹚比呢?”
那公爵夫人道,“又对啦,你说话真说得好明白!”
阿丽思道,“我想它是一种矿物。”
那公爵夫人似乎任阿丽思说什么,她总以为然的,她道,“自然是个矿物。这儿近处有一个芥末矿,于此可见——‘所旷愈多,所学愈少。’⑦”
⑦原书根本没有印注释——肖毛注。
阿丽思没有听见末了一句话,她嚷道,“噢,我知道啦!芥末是一个植物,它样儿是不象,但是它实在是植物。”
那公爵夫人道,“你的意见不错,于此可见——画兔画须难画耳,知人知面不知心’⑧——或者简单些说就是——‘再不要以为你自己不是对于别人所见的以为你从前的情形或是你不然也许会有过的情形相差的不是对于你所做过的对于他们似乎不同的样子。”⑨
⑧按原义可直译为:“别人觉得你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你就做个什么样子的人”。
⑨这是一句绕口令,较难懂,按其文义或可译作:“不要以为你自己不是别人眼中认为你是的那种人,你过去是怎么一个人或者可能是怎么一个人,也不见得就不是人家在那以前认为你不是的那么个人”。
阿丽思很客气地道,“我想你要是把它写下来,或者我会懂一点儿;象你那样说,我一点儿也听不懂。”
那公爵夫人得意地答道,“这算得什么,我要高兴起来,还能说得更——”
阿丽思急忙答道,“请不用费心说得比这个再长啦。”
那公爵夫人道,“啊!不必提什么‘费心!’我一向说的话都可白送给你。”
阿丽思想道,“这样送礼倒便宜!幸亏他们送生日礼不都是这样送法的,”但是她没有敢把这句说响出来。
那公爵夫人问道,“又在那儿想什么啦?”说着又拿她的尖下巴在她肩膀子上钻一下。
阿丽思觉得有点不耐烦起来了,她就回嘴道,“我有我思想的自由。”
那公爵夫人道,“犹之乎猪有飞的自由一样,于此可——”
说到这里,阿丽思不懂为什么那公爵夫人的声音在句子的半当中就消失了,他膀子底下搀住的那个膀子也抖了起来了。阿丽思抬头一看,那里站在她们前头就是那位皇后,招着手皱着眉头,像雷雨风暴的样子似的。
那公爵夫人低声弱气地开口道,“今天天气很好,陛下!”
那皇后跺着脚嚷道,“你听着,我预先通知你。现在不是你去,就是你的头得去,而且立时立刻就给我实行!你两样拣一样罢!”
那公爵夫人拣了第一样,登时就去了。
那皇后对阿丽思道,“咱们接下去玩球罢。”阿丽思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慢慢地跟着她回到那球场里去。
其余的客人就利用皇后到别处去的时候到树荫底下歇歇,但是他们一看见她来,就连忙跑回球场里去,那皇后只告诉他们再迟一片刻她们的性命就难保。
她们玩球的时候,那皇后总是不住嘴地同他们吵嘴,不是嚷,“砍掉他的头!”就是嚷,“砍掉她的头!”定了死罪的人就交给兵拘禁起来,这兵就得要走开,不能再做球门,所以过了差不多半点钟,一个球门也没有得剩下来了,那些玩球的人说是除了那皇帝,皇后,和阿丽思以外其余的都定了死罪拘禁起来了。
那皇后也就停了下球,气喘喘地对阿丽思道,“你看见素甲鱼没有?”
阿丽思道,“没有,我连知道都不知道素甲鱼是件什么东西。”
那皇后道,“那就是用来做素甲鱼汤⑩的鱼。”
⑩按原文为“假海龟汤”,一般用小牛肉代替海龟肉,故称“假海电汤”(译文作“素甲鱼汤”)。也正出于这一原因,插图画家把“假海龟”(素甲鱼)画成牛头牛尾(见后文插图)。
阿丽思道,“我从没看见过也没听见过这么样东西。”
那皇后道,“那么就跟我来,叫他来告诉你他的故事。”
她们一同走去的时候,阿丽思听见背后那皇帝对大家低声地说道,“你们都赦嘞!”阿丽思想道,“好,这倒是个好事情!”因为她看见那么些人被那皇后定了死罪,心上很不好受。
她们俩一会儿就走到一个骨勑凤⑾的跟前,它在太阳里熟睡着。那皇后道,“起来,你这懒东西,领这位姑娘去看素甲鱼,听他的故事,我得要回去监督他们杀人去。”说着她就走了去,留着阿丽思一个人同那骨勑凤在那里。阿丽恩不大喜欢那个畜牲的样子,但是比较起来,有得去追那野蛮的皇后,还不如就同那东西在一块儿。所以她就等着。
⑾意译应为“鹰头狮身怪”。牛津大学三一学院采用此怪作为该学院的纹章图象,鹰头狮身怪(赵先生按音译作“骨勑凤”)在本书中说话语无伦次而蛮横武断,更不讲语法规则。所以,这一章节似乎也意在讽刺。
那骨勑凤坐了起来,把眼睛搓了一搓;对着那皇后瞧,一直到她走到看不见,它就自己格格地笑起来。它一半对自己一半对阿丽思道,“这才好玩呢!”
阿丽思道,“什么东西好玩儿?”
那骨勑凤道,“哼,她——她自己在那儿做梦,那些事情:你知道,他们从来没真杀过人。咱们来罢!”
阿丽思跟着它走,一头想道,“这儿大家都喜欢说,‘来罢!’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过象这样地被人家差来差去的,从来没有过!”
他们走了不多路就看远处那个素甲鱼,很悲伤很孤凄地坐在一个小石崖上;他们走近了一点,阿丽思都听得见他叹气,叹到肠子都要断似的,她很可怜他。她问那骨勑凤道,“他为了什么事情那么苦啊?”那骨勑凤就好像背它刚才说的一样似的答道,“他自己在那儿做梦,那些忧愁:你知道,他从来没有过真忧愁的。咱们来罢!”
所以他们走到那素甲鱼跟前。那素甲鱼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瞧他们,也不说话。
那骨勑凤道,“这儿小姐,她要知道你的历史,她很想要!”
那素甲鱼很粗着嗓子象闷着气地道,“我来告诉她,坐下来,你们俩都坐,不等到我说完了别做声。”
她就坐下来,等了好几分钟也没有人说话。阿丽思对自己想道,“他这样总不起头说,我到不懂几时才会说得完呢?”但是她还耐心地等着。
到了后来,那素甲鱼长叹道,“唉,想当初,我还是一个真的荤甲鱼⑿呀!”
⑿意为“真”甲鱼。
这两句说完了又是半天不响,只听见有时候那骨勑凤“嗝儿!嗝儿!”地打冷嗝,和那素甲鱼不停地哭泣。阿丽思几几乎要站起来说“先生,多谢您讲您的有趣的故事,”但是她觉得一定不会底下一点别的都没有的,所以她还是静坐着。
又等了一大会儿,那素甲鱼稍微镇定一点,但是哭也还有时候唏唏嘘嘘地哭。他接着道,“我们小的时候到海里去进学堂。我们的先生是一个老甲鱼——我们总叫他老忘⒀。”
⒀原文为Tortoise(乌龟),与laught us(教我们)谐音。此处译作“老忘”,以下几句话均由此双关语引起,译文虽与原文有距离,但也是译者别具匠心的一种翻译实验。
阿丽思问道,“他是个什么王,你们会叫他老王呢?”
那亲甲鱼怒道,“我们管这老甲鱼叫老忘,因为他老忘记了教我们的工课。你怎么这么笨?”
那骨勑凤也顺着说道,“你问到这么傻的话,羞也不怕的?”说着就和那素甲鱼静坐着瞅着阿丽思,使得她觉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到后来那骨勑凤对那素甲鱼道,“说下去啊,伙计!别整天整夜地想啊!”他就接着说:
“是啊,我们到海里去进学堂,虽然你也许不信有这事,但是——”
阿丽思插嘴道,“我又没说我不信你!”
那素甲鱼道,“你说的。”
阿丽思还没来得及回答,那骨勑凤就对她道,“你别多嘴啦!”那素甲鱼接着说下去:
“我们受的是最好的教育——真的,我们天天都有课的——”
阿丽思道,“我也曾经天天上过学堂,你也用不着那样希奇。”
那素甲鱼急问道,“有另加的选科吗”?
阿丽思答道,“有,我们学法文和音乐。”
那素甲鱼道,“还有学洗衣吗?”
阿丽思生气道,“自然没有!”
那素甲鱼得意地道,“啊!那么你那个并不是一个好学堂。在我们的学堂里,在帐单的末了儿总写着‘法文,音乐,还有洗衣——另外收费⒁。’”
⒁“法文,音乐,洗衣——另外收费”,常见于当时英国一般寄宿学校的收账单。”洗衣”指学校包洗学生的夜服,另外收费。
阿丽思道,“你们都住在海底里大概不大用得着洗衣裳罢?”
那素甲鱼道,“唉,我实在是学不起。我就只有力量学了普通科。”
阿丽思道,“那里头有什么呢?”
那素甲鱼答道,“‘练浮’和‘泻滞;’此外就是各门的算术——‘夹术,’‘钳术,’‘沉术,’和‘丑术。’”⒂
⒂此句原文都用双关语:Reeling和Writhing实际指Reading和Writing(读和写),ambition指addition(加法),distraction指subtraction(减法), Uglification指multiplication(乘法),devision指division(除法)。请读者注意此处妙趣横生的译文(用“夹”、“钳”,“沉”、“丑”来代替“加减乘除”,等等),而且所用“浮”、“沉”、“夹”,“钳”,“丑”等字都与海生动物的生活习惯有关系,故而从艺术欣赏的角度来讲堪称妙译)。
阿丽思就造次地问道,“我从没听见过‘丑术。’那是什么呢?”
那骨勑凤举起两只爪子惊奇道,“从来没听见过‘丑术’!你大概知道‘美术’是什么,我想?”
阿丽思犹豫地道,“我知道,就是使得东西——变成——好看的法子。”
那骨勑凤接着道,“好,那么,你要是不懂‘丑术’是什么,你一定是傻子。”
阿丽思觉得那骨勑凤不喜欢她再追问,所以她就回头问那素甲鱼道,“你们还得要学什么呢?”
那素甲鱼屈爪⒃数着道,“还有就是‘里湿’⒄‘上骨里湿,’‘中骨里湿,’和‘边骨里湿,’这是问‘底里’一块儿学的;还有就是‘涂化,’那个涂化先生是一个墨鱼,每礼拜来一回;他教我们‘尖鼻化’‘水菜化’和‘油化。’”
⒃按原文又亦可译怍“用鳍一个一个地数着”。
⒄为“历史”的谐音,以下谐音分别为“上古历史”、“中古历史”、“地理”、“图画”、“铅笔画”、“水彩画”、“油画”等,不难理解。原文的谐音分别为:mystery-history,geagogrphy-geography,drowling-drawing,stretching-sketc hing,fainting in coils-painting in oils。 此处译文未死扣原文,而是采用了灵活的译法。
阿丽思道,“这是什么呢?”
那素甲鱼道,“唉,可惜我不能做给你看。我的唇边里的油不够。这个骨勑凤也从没有学会⒅。”
⒅“唇边的油不够”,紧扣上文“油化”,原文为stiff(关节僵硬)是扣原文上文所说fainting in coils(绕圈子昏倒)等费力的动作。
那骨抽凤道,“是因为没有工夫,我请的到是个有点古风的先生。他是一个老螃蟹,他真是个螃蟹。”
那素甲鱼道,“唉,我从不去找他教的,人家总说他教的是腊钉和稀腊⒆。”
⒆原文以laughing(大笑)代Latin(拉丁语),以grief(伤心)代Greek (希腊语),译文则采用“腊钉”和“稀腊”的谐音。
那骨勑凤道,“唉,是啊,是啊!”他说着就和那素甲鱼同时把爪子捧着脸。
阿丽思连忙想别的话来打插道,“那么你们一天上多少课呢?”
那素甲鱼道,“是啊!是有多少。头一天十个钟头,第二天九个钟头,第三天八个钟头,是这么样下去的。”
阿丽思道,“这到是好古怪的法子!”
那骨勑凤说道,“所以人家才说工课有‘多少’啊。因为是先多后少的。”⒇
⒇lesson(课程)和Lessen(减少)谐音。
这倒是阿丽思从没想到的新意思。她想了一会儿再说道,“那么第十一天一定放假嘞?”
那素甲鱼道,“自然是的咯。”
阿丽思就追着问道,“那么你们到了第十二天怎么办法呢?”
那骨勑凤就很决意地道,“我想现在说工课说够嘞,对她讲点游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