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为谁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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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他们正在山坡草地上的石南丛中走着,罗伯特·乔丹感到石南的枝叶擦着他的两腿,感到枪套里的手枪沉甸甸地贴着大腿,感到阳光晒在头上,感到从山峰的积雪那里吹来的微风凉凉的吹在背上,在他手里,他感到握着的姑娘的手结实而有力,手指扣着他的手指。由于握着姑娘的手,由于她的掌心贴着他的掌心,由于他俩的手指扣在一起,由于她的手腕和他的手腕交叠在一起,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她的手、手指和手腕传到他的手、手指和手腕,这种感觉那么清新,就像海上向你飘来初起的轻风,微微吹皱那平静如镜的海面,又那么轻柔,就像一根羽毛擦过唇边,或者风息全无时飘下一片落叶;那么轻柔,只能由他俩手指的接触才能感觉到,然而这种感觉又由于他俩使劲相扣的手指、紧贴在一起的掌心和手腕而变得那么强烈,那么紧张,那么迫切,那么痛楚,那么有力,仿佛一股电流贯穿了他那条手臂,使他全身充满了空落落的剧烈的欲望。阳光照耀着她麦浪般黄褐色的头发,照耀着她光洁可爱的金褐色的脸庞,照耀着她线条优美的颈部,他就使她的头往后仰,把她搂在怀里吻她。他吻着她,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栗,他把她的全身紧贴在自己身上,感到她的乳房隔着两件卡其衬衫顶着他的胸脯,感到它们小而饱满,就伸手解开她衬衫上的纽扣,低头吻她,她仰头站着,浑身哆嗦,他的一臂搂在她身后。她的下巴接着依在他头上,他接着感觉到她双手按住他的头,贴在胸口来回摇晃。他直起腰来,双臂那么紧地搂着她,以致她的全身紧贴在他身上,离开了地面,他感觉到她在颤栗,接着双唇贴在他脖子上,接着他把她放下,说,“玛丽亚,啊,我的玛丽亚。”

接着他说,“我们去哪儿好?”

她没说什么,只把手伸进他的衬衫,他感觉到她在解他的衬衫纽扣,她说,“还有你的。我也要吻。”

“不,小兔子。”

“要。要。什么都要跟你一样。”

“不。这是做不到的。”

“嗯,那么。噢,那么。噢,那么。噢。”

接着是石南被压烂的气味和她脑袋下面被压弯的茎枝的粗糙感,阳光明亮地照射在她紧闭的眼睛上,他将一辈子忘不了她那脖子的曲线,她那被紧推在石南根丛中的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的双唇和对着太阳、对着一切紧闭的眼睛上的睫毛的扑闪,阳光照在她紧闭的眼睛上,使她觉得一切都是红红的,橙黄的,金红的,一切都是这颜色,一切的一切,那充塞、占有、拥有,都成了这颜色,眼花缭乱地都成为一色。对他说来,那是一条不知通往哪里的黑暗通道,不知接着通往哪里,接着又通往哪里,接着再通往哪里,总是永远不知通往哪里,胳膊肘沉重地支在地上而不知通往哪里,黑暗、永无尽头而不知通往哪里,总是始终不放地通往不得而知的哪里,一次又一次地永远不知通往哪里,这时老是再也无法忍受而不知通往哪里,无法忍受地一直、一直、一直不知通往哪里,突然地,灼热地,并紧地,这不知名的去处消失了,时间猝然停止,他们俩一起躺在那里,时间已经停止,他感到地面在移动,在他们俩的身体下面移开去。

他这时侧身躺着,脑袋深深地埋在石南丛中,闻到石南的气味,闻到石南丛中散发着石南根、泥土和阳光的气味,他赤裸的双肩和两腰边的石南使他发痒,姑娘仍然闭着眼睛,躺在他对面,这时睁开了眼睛,对他微笑,而他十分疲乏地说,“嗳,兔子。”那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但很亲切。她微笑着说,“哎,我的英国人。”那声音却就在耳际。

“我不是英国人,”他十分怠惰地说。

“噢,你就是,”她说。“你是我的英国人,”她伸出手来,抓住他的两只耳朵,吻他的前额。

“瞧,”她说。“怎么样?吻得好些了?”

后来,他俩一起顺溪走着,他说,“玛丽亚,我爱你,你真可爱,真奇妙,真美丽,跟你在一起使我觉得太美妙啦,就觉得在爱你的那一刻,好像要死过去似的。”

“噢,”她说。“我每次都死过去。你不是这样?”

“不是。也差不多。你可觉得当时地面在移动?”

“是呀。在我死过去的那一刻。请用那手臂搂着我。”

“不。我握着你的手。握着你的手就够啦。”

他望望她,望望草地对面有只鹰在空中盘旋觅食,这时午后大块的云朵正在群山上空压过来。

“你跟别人不这样吗?”玛丽亚问他,他们这时手拉手地走着。

“不。说真的。”

“你爱过不少女人?”

“有几个。可跟你不一样。”

“不像我们这个样子吗?真的?”

“有乐趣,可不像我们这样。”

“刚才地面动了。以前没动过?”

“没有。真的从来没有。”

“哎,”她说。“像这样,我们有过一天啦。”

他没说什么。

“我们现在至少有过啦,”玛丽亚说。“你也喜欢我吗?我讨你喜欢吗?我以后会长得好看些的。”

“你现在就非常美。”

“不,”她说。“用手摸摸我的头吧。”

他抚摸她的头,觉得她那头短发软绵绵的,伏倒了,随即从他指缝中又翘起,他把双手放在她头上,使她仰起脸来对着自己,然后吻她。

“我很喜欢亲吻,”她说。“可是吻得不好。”

“你就不用亲吻。”

“不,我要。我要做你的女人,就该事事都叫你高兴。”

“你叫我够高兴的了。高兴得不能再高兴了。再高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可你以后看吧,”她非常愉快地说。“我的头发使你觉得有趣,因为样子怪。但是头发正在一天长一天。会长长的,那时候我就不难看了,说不定你会非常爱我。”

“你的身体很可爱,”他说。“再可爱也没有了。”

“只不过是年轻而不胖罢了。”

“不。漂亮的身体有魔力。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天生就有,有人没有。但是你有。”

“是给你的,”她说。

“不。”

“正是。是给你的,永远给你,只给你。但是这不会给你带来什么。我要学会好好照顾你。你可要跟我说真话。你以前从没觉得地面动过?”

“从来没有,”他如实说。

“我现在可高兴了,”她说。“我现在可真的高兴了。”

“现在你在想别的事吧?”她问他。

“是的。我的任务。”

“我们有马儿可骑就好了,”玛丽亚说。“我高兴的时候就想跨上一匹好马飞奔,有你一起在我身边骑马飞奔,我们要越跑越快,飞速奔跑,却永远赶不上我的高兴劲儿。”

“我们可以把你的高兴劲儿带上飞机,”他心不在焉地说。

“而且在天上飞呀飞,像那些小小的驱逐机,在阳光中闪亮,”她说。“让飞机翻筋斗呀,俯冲呀。多棒!”她大笑了。“我会乐得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的高兴劲儿的胃口真好,”他说,没完全听到她说的话。

因为这时他出了神。人正走在她身旁,但是这时心正想着桥的问题,一切都显得清楚,确实,轮廓分明,好像照相机的镜头对准了焦距。他看到那两个哨所,看到安塞尔莫和那吉卜赛人在守望。他看到公路上空荡荡的,他看到公路上的部队调动。他看到能给那两挺自动步枪最大水平火力圈的架枪的位置,可是由谁来掌握它们,他想,收尾时是我,可是开始时由谁呢?他会安好炸药,把它们卡住,扎紧,插上并拴住雷管,放出他带的电线,装接起来,再回到他放那只旧引爆箱的地方,然后开始琢磨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以及可能出差错的地方。别想它了,他对自己说。你刚跟这姑娘做过爱,现在头脑清醒,相当清醒,却发起愁来了。考虑你非干不可的事情是一回事,发愁又是一回事。别发愁。你不能发愁。你了解你也许不得不干的事情,还了解可能会发生的情况。这些情况当然可能发生的啦。

你知道自己正在奋斗的目标,于是你投入了斗争。你反对的恰恰就是你现在正在干、并且为了有希望取得胜利而不得不干的事情。所以,他现在不得不使用他所喜爱的这些人,这就像你要取得胜利就必须使用那些你对之毫无感情的军队。巴勃罗显然最精明。他立刻明白情况有多糟。那妇人全力支持炸桥,现在依然如此;但是对于这件事所包含的实质的认识逐渐使她受不了,已经对她起了极大的作用。聋子立刻看清这件事,也肯干,但是并不比他,罗伯特·乔丹,更喜欢干它吧。

原来你是说,你考虑的并不是你自己会碰到什么遭遇,而是那妇人、姑娘以及其他人也许会碰到什么遭遇。好吧。如果你没来,他们会碰到怎样的遭遇呢?你来这里之前,他们碰到了些什么,他们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你绝对不能这样思考。除了战斗时,你对他们并不负有责任。发号施令的不是你。是戈尔兹。那么戈尔兹算老几?一位好将军。是你服役到现在最好的顶头上司。然而,一个人明知那些行不通的命令会导致什么后果,他还应该执行吗?哪怕命令来自那个既是军队又是党的领导人戈尔兹?对。他应该执行这些命令,因为只有在执行过程中,才能证明行不通。你在尝试之前,怎么知道行不通呢?要是接到命令的时候人人都说命令没法执行,那么你这人将落到什么样的境地?要是命令来到的时候你只是说“行不通”,那么我们大家将落到什么样的境地?

他见过够多的将领,对他们来说,所有的命令都行不通。埃斯特雷马杜拉的那个猪猡戈麦斯。他参加过够多的进攻战,两翼按兵不动,理由是行不通。不,他要执行这些命令,倒霉的是你很喜欢这些人而又不得不跟他们一起干。

他们,游击队,所干的所有事情,都给掩护他们和跟他们一起干的人带来意外的危险和厄运。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最终不再会有危险,为的是让这个国家可以成为一个安居乐业的地方。这种话听起来是陈词滥调,但是这是真话。

如果共和国失败的话,那些信仰共和国的人就不可能再在西班牙生活。不过会这样吗?是的,根据那些已被法西斯分子占领的地区所发生的情形看来,他知道会这样。

巴勃罗是猪猡,但是其他人是好样的,那么叫他们去炸桥不是把他们全出卖了?也许是吧。然而,如果他们不这样干,不出一星期就会来两中队骑兵,把他们从这山区赶走。

不。把他们撇下不会得到任何好处。除非把所有的人都撇下,并且不去干涉别人的事。他原来是这样想的,是吧?对,他是这样想的。那么一个有计划的社会等等,又是怎么回事呢?那是该由别人去干的事。这次战争以后,他有别的事要干。他现在投入这次战争是因为它发生在他所热爱的国家,因为他信仰这共和国,还因为,要是这共和国被摧毁,那些信仰这共和国的人就要感到生活无法忍受。整个战争期间,他都得服从共产党的纪律。在西班牙,共产党人提供了最好的纪律,最健全、最英明的作战纪律。战争期间他接受他们的纪律,因为在作战的时候,只有这个党的纲领和纪律是他所能尊敬的。

那么他的政见又是什么呢?目前没有什么政见,他对自己说。可是跟谁也不能讲到这一点呀,他想。永远别承认这一点。那么你以后打算干什么呢?我要回国去,教西班牙语谋生,像以前一样,并且要写一本真正的书。我说得准,他想。我说得准这不是难事。

他应该跟巴勃罗谈谈政治才对。了解了解他政治上的发展肯定有趣。可能是典型的由左向右的蜕变;就像老勒洛①那样。巴勃罗很像勒洛。普列托②也同样糟糕。巴勃罗和普列托对最后胜利的信心大致差不离。他们都抱着偷马贼的政见。他相信共和国这种政府形式,但是共和国必须完全清除这帮偷马贼,叛乱一开始他们这帮人就使共和国落到了这样的境地。领导人民的人恰恰就是人民的敌人,哪个国家有过这情形?

①勒洛(1864—1949),西班牙激进党领袖,1933年12月起曾几度出任共和国总理。1936年2月大选中,被人民阵线所击败。他在政治上从共和派逐渐堕落为右派。

②普列托,西班牙社会党领袖,生于1883年,1931年起先后任财政部长等职,政治上逐渐堕落为社会党右翼分子。

人民的敌人。这种词儿他还是不讲为妙。这是他不愿用的口号式的词儿。这是和玛丽亚睡觉而引起的一个想法。在政见方面,他已变得偏执而古板,就像一个僵化的浸礼会信徒,因此像“人民的敌人”这样的词儿就没有多加评价就浮上心头。任何既革命又爱国的八股也都这样。他的头脑没加评价就使用这种词儿。当然,它们没错,但是非常容易把它们轻率地应用。但是自从昨天夜里和今天下午以来,对这种事,他的头脑变得清醒而纯洁多了。偏执是样古怪的东西。思想偏执了,人就必然绝对相信自己正确,而自我节制最能助长这种自以为是和正直的看法。自我节制是异端邪说的敌人。

如果他仔细思考一下,这个前提怎么站得住脚呢?也许就是这个缘故,共产党人总是对放荡不羁的作风采取严厉措施。当你酗酒或乱搞男女关系的时候,你就认识到,用那“使徒信经”的变幻莫测的代替品,党的路线来衡量,你本人是多么容易犯错误。打倒放荡不羁的作风,那是马雅可夫斯基所犯的罪行。

然而马雅可夫斯基又成了圣徒。那是因为他已死去而不会再为害了。你本人也会死去而不会再为害的,他对自己说。现在别想这种事情吧。想想玛丽亚吧。

玛丽亚使他的偏执十分难堪。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影响他的决心,然而他多不愿死去啊。他愿意欣然放弃英雄或烈士的结局。他不想打一场德摩比利式的保卫战①,不想当桥头阻敌的罗马壮士霍拉修斯②,也不想成为那个用手指堵塞堤坝窟窿的荷兰孩子。不。他乐意和玛丽亚共度几许光阴。说得最简单,就是这样。他乐意和她共度一段漫长漫长的岁月。

①公元前480年,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率300名战士坚守德摩比利隘口,阻击波斯侵略军,结果被围,全部牺牲。

②霍拉修斯为罗马传说中的英雄,于公元前508年左右,和其他两名壮士坚守罗马一木桥,阻挡住入侵的伊特拉斯坎人的大军,待罗马人毁桥后才跳入台伯河中,游至对岸。有说在河中被淹死。

他不相信再有什么漫长的岁月之类的事了,但是如果真有这种事,他乐意和她一起消磨。我看我们住进旅馆时,可以用利文斯通博士①夫妇这名字来填登记表吧,他想。

①苏格兰医学博士利文斯通(1813—1873)于1840年离英至非洲南部任传教士,一面行医,一面到处旅行探险。1866年第二次到非洲,一度和外界失去联系。1871年,美国《纽约先驱报》派英籍记者亨利·斯坦利率探险队到非洲寻找他的下落,于11月10日在坦噶尼喀湖边乌吉吉城与他会面,斯坦利第一句话就是:“我看这位是利文斯通博士吧。”罗伯特·乔丹在此处用开玩笑的心情引用了这句话。

干吗不跟她结婚?当然,他想。我要跟她结婚。这样我们就成为爱达荷州太阳谷城的罗伯特·乔丹夫妇。或者是得克萨斯州科珀斯克里斯蒂城或蒙大拿州比尤特城①的罗伯特·乔丹夫妇了。

①这三个城市都在美国西部。罗伯特·乔丹的家乡在蒙大拿州西部米苏拉城,离其中两个城市不远。他在设想回美国后带了玛丽亚到那几个地方定居。

西班牙姑娘能成为了不起的妻子。我从没结过婚,所以很相信。等我回大学复了职,她就可以成为讲师太太,等到西班牙语系四年级学生傍晚来我家抽板烟,很有价值地漫谈克维多、洛佩·德维加、加尔多斯①以及其他始终受人尊敬的死者的时候,玛丽亚就可以跟他们讲讲某些为真正的信仰而斗争的蓝衫十字军②怎样骑在她头上,而另一些人拧住她的胳臂,把她的裙子撩上去堵住她的嘴的情况。

①德维加(1562—1635):西班牙戏剧家,现存作品4百余部,大部分为喜剧,以《羊泉村》为代表作。加尔多斯(1843—1920),西班牙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剧本多种。

②指西班牙法西斯组织长枪党党徒。

我不知道在蒙大拿州米苏拉城,人们会不会喜欢玛丽亚?那是说,如果我能回到米苏拉找到工作的话。看来现在我在那里要永远被戴上赤色分子的帽子,列在总的黑名单上了。尽管你永远无法知道。你永远说不准。他们没法证明你是干什么的,事实上即使你告诉了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你的话,而在他们颁发限制条例之前,我去西班牙的护照是有效的。

我可以待到三七年秋天才回去。我在三六年夏天离校,虽然只请了一年假,但是不必就回去,等到第二年秋季开学时也可以。从现在到秋季开学还有不少时间。你也可以这样说,从现在到后天这段时间也不短。不。我看没必要为大学发愁。只要你秋天回到那里就行。只要想办法回到那里就行。

但是好久以来,生活变得多怪呀。不怪才有鬼呢。西班牙就是你的任务、你的工作,因此呆在西班牙是自然而合理的。有几个夏天,你在一些工程项目中干过,在林业部门参加筑路并在公园干过活,学会了使用炸药,所以干爆破工作对你也是合理而正常的。虽然总是干得有点儿仓促,但还是合理的。

你一旦把爆破这事儿当做问题来看待,那它就仅仅是个问题罢了。但是随之而来的好多问题却不好对付,尽管天知道你不把它当作一回事。人们经常企图模拟伴随爆破而来的有效的谋杀的那些条件。讲一套冠冕堂皇的话,就能使它比较情有可原?讲一套冠冕堂皇的话,就会使杀人更合人心意?依我看,你看待这问题未免太轻率了,他对自己说。等你不再为共和国服役,你的情况将会怎样,究竟配做些什么,这些问题,对我来说,他想,都是大成问题的。但我的设想是,只要你把它写出来,就能把这些包袱全放下,他想。你一旦把它写出来,一切就会成为过去。要是你能写的话,那将是本好书。要比另外那一本好得多。

然而在这阶段,你眼前的全部生活,或今后的生活,就是今天、今晚、明天,今天、今晚、明天,一遍遍地周而复始(我希望),他想,所以你还是最好抓住目前的时光,并为此十分感激。要是炸桥不妙呢。眼前看来不太妙。

然而玛丽亚是美好的。不是吗?唔,不是吗,他想。也许我现在能从生活中得到的就是如此了。也许这就是我的一生,不是七十年①,而是四十八小时,或者说确切些,是七十或七十二小时。一天二十四小时,三整天就是七十二小时。

①典出《圣经·诗篇》第90篇第10节:“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

我看,七十小时跟七十年一样,也可当作充实的一生来享受;只要你已经到达了适当的年龄,并且这七十小时开始时你已经有了丰富的生活。

真是胡扯,他想。你独自在想些什么鬼名堂。这真是胡扯。也许这实在并不是胡扯。得了,我们走着瞧吧。我上一次和姑娘睡觉是在马德里。不,不对。是在埃斯科里亚尔,只可惜那天夜里我醒过来,以为是另一个人在身边,感到激动,后来才明白到底是谁;这不过是翻翻老账而已,但还是够愉快的。那次之前是在马德里,除了在睡觉时我自我欺骗,假装伴着某某女人之外,情况也差不多,或者更差劲。所以我不是个过分美化西班牙女人的浪漫主义者,也不认为那逢场作戏的女人要比别国的逢场作戏的女人更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是我和玛丽亚在一起的时候,我爱她之深使我觉得自己确实要死过去似的,而我过去从来不相信会这样,也不认为会有这种事。

所以如果把一生七十年来换七十小时,我现在觉得也很值得,而且我能这样认识是够幸福的。如果并没有那种所谓漫长的岁月,没有人的余生,也没有从今以后,而只有现在,嗐,那么这个现在就值得赞美,而且我非常满意这样。“现在”,西班牙语为ahora,法语为maintenant,德语为heute。现在这词儿听起来很可笑,却等于全世界和你的一生。“今晚”,西班牙语为esta noche,法语为ce soir,德语为heute abend。“人生和妻子”,法语为vie和mari。不,这意思没表达出来。法国人把这个mari解作“丈夫”。还有“现在”和frau,德语frau为“妻子”;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拿“死亡”来说,法语为mort,西班牙语为muerto,德语为todt。todt听起来是其中最缺乏活力的。“战争”,法语为guerre,西班牙语为guerra,而德语为krieg。krieg听起来火药味最浓,可不是?要就是只因为他德语最差劲才这样想?“宝贝儿”,法语为chérie,西班牙语为prenda,而德语为schatz。他愿意把这三个词都换成玛丽亚这名字。这名字才美哪。

得了,他们就要一起行动,时间近在眼前了。看来情况确实越来越糟。这样的任务根本没法在早晨完成。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你得一直坚持到晚上才能脱身。你设法一直拖到晚上才撤退。要是能拖到晚上而且返回,也许你就没问题了。这么说,如果在白天开始拖,又怎样呢?能行吗?那该死的聋子竟然不用他那种简化的西班牙语来向他那么仔细解释这一点。好像自从戈尔兹首次提出这件事以来,每逢罗伯特·乔丹特意想到坏的方面时,从没认真考虑过这一点似的。好像自从大前天晚上以来,他并不念念不忘这回事,就像心窝里搁着一团没消化的死面疙瘩似的。

这件事真够呛。你活了整整半辈子,觉得生活似乎有点儿意义,但结果总是毫无意义。现在这种情况,你以前从没碰到过。你以为这是你永远也得不到的了。接着,在这样一场糟糕的把戏中,设法取得两帮微不足道的游击队的配合,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帮你炸桥,来阻止一场也许已经开始的反攻,这时你却遇见了玛丽亚这样的姑娘。当然。这正是你想干的事。你和她遇见得太晚啦,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实际上是比拉尔这么一个女人把这姑娘推进了你的睡袋,那么结果怎样呢?是啊,结果怎样呢?结果怎样呢?请你跟我说说结果怎样吧。是啊。结果就是这样。结果恰恰就是这样。

别欺骗自己,说什么比拉尔把她推进了你的睡袋,别企图不把它当作一回事,或者认为真是要不得。你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失魂落魄了。她第一次开口跟你说话时,你就已经产生了爱情,这你知道。你既然原先认为你决不会有爱情而现在有了它,那么何必毁谤它,因为你当时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第一次看见她托着铁盘子,弯着身子走出洞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那时就堕入了情网,这你知道,那么干吗要骗人呢?每当你望着她,每当她望着你,你心里就翻江倒海似的。所以为什么不承认这点呢?好吧,我承认这个。至于比拉尔把这姑娘硬塞给你,她做的这一切正表明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一直很关心这姑娘,姑娘托着菜盘回进山洞,她一眼就看出会发生什么了。

因此她使这事好办些。她使这事好办些,所以才有昨天夜里和今天下午的事。她比你思想开明得多,知道时间的一切含义。是呀,他对自己说,看来我们得承认,她相当懂得时间的可贵。她精神上受到了打击,这全因为她不希望别人错过她所错过的青春,可是再说,承认自己失去了青春这想法实在太难以忍受了。因此刚才在后面山上她精神上受到了打击,我想我们也并没有使她好受些。

得,眼前的情况就是这样,近来的情况就是这样,所以还不如承认,如今你决不会和她一起再呆两整夜了。不会白头到老,不会生活在一起,不会享受到别人总是会享受到的幸福,根本不会这样。一夜已经过去,下午又有过一次,还有一夜;也许吧。不,老兄。

不会有时间,不会有幸福,不会有乐趣,不会有儿女,不会有屋子,不会有浴室,不会有干净的睡衣,不会有日报,不会双双醒来,不会醒来看到她在身边而你不是孑然一身。不。不会有那等事。但是,哎,既然你想向生活索取只有这一点儿,既然你已经找到了,为什么不能在铺有床单的床上睡上哪怕一晚呢?

你在向往办不到的事。你在想望根本办不到的事。所以如果你真像你所说的那样爱这个姑娘,那么你不如多多爱她,用热烈的爱来弥补这关系所缺少的持久和连续。你听到这话吗?往昔人们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爱情。而现在你找到了爱情,却想知道,如果你能领受两夜的话,这种运气都从何而来。两夜。两夜相爱、相敬、相怜。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无论生病或死亡。不,不是这么说的。无论生病或健康。至死才分离。①只有两夜。可能性很大。可能性很大,不过现在别作这样的想法吧。你现在可别这样想啦。这对你没好处。别做对你没好处的事。这话确实说对了。

①罗伯特·乔丹这时在回忆基督教徒在礼拜堂内结婚时,牧师要求新人跟着他念的誓词。

这正是戈尔兹谈起过的。你和他相处愈久,他就愈显得精明。这么说,这就是他那时问到的,就是非正规战争生活的补偿。戈尔兹有过这情况吗?还是由于情况紧急,缺少时间和所处的环境所造成的?在类似的情况下,这是人人都会遇到的事吗?难道说,仅仅是因为他遇到了这种事才认为这是特殊情况?戈尔兹在指挥红军的非正规骑兵队时,也匆匆忙忙地和女人睡觉吗?是因为情况错综复杂,阴错阳差,才使那些姑娘也像玛丽亚现在这样子吗?

戈尔兹可能也理解这一切,所以要你相信,应该把你得到的那两个晚上当作你的一生来享受;既然我们现在过着这种生活,就应该把你一向该有的一切集中在你仅有的能享受人生的短暂时刻中。

这套想法有助于树立信心。但是他不相信玛丽亚仅仅是由于环境造成的。当然,除非她像他一样,也受到了自己的处境的影响。她现在的处境不太好,他想。是啊,不太好。

如果事实正是如此,那么就只能如此了,可是并没有法律规定他非说喜欢这样子不可。我过去不知道自己竟能产生这种感受,他想。也不知道我会遇到这种经历。但愿能一辈子享受这种感受。你能够这样,他心中另一个声音说。你能够。你现在就有着这种感受,而你整个的一生就在现在;现在。除了现在没别的了。既没有昨天,当然,也没有明天。你要活到多大才能明白这一点?只有现在,而如果“现在”只有两天的话,那么两天就是你的一生,而这一生中的一切都将相应地压缩。你就该这样在两天中度过你的一生。如果你不再抱怨,不再要求你永远不会得到的东西,你就能享有美好的一生。美好的一生并不是用《圣经》上规定的年限来计量的。

所以现在别愁,接受你现有的东西,干你的工作吧,那样你就能享有漫长的一生,十分快乐的一生。最近不是很快乐吗?你还抱怨什么呢?这种工作的性质就是这样的,他对自己说,而且很高兴有这样的想法,你了解的事没有你遇到的人那么重要。想到这里,他感到高兴,因为他在开玩笑,于是他的思想又回到了这姑娘身上。

“我爱你,兔子,”他对姑娘说。“你刚才在说什么?”

“我在说,”她对他说,“你千万别愁你的工作,因为我不会麻烦你,也不会妨碍你的。有什么事我可以出力的,你对我说好了。”

“没有什么,”他说。“其实事情很简单。”

“我要问比拉尔,该做些什么才能照顾好男人,这些事我准做,”玛丽亚说。“这样,我一边学,一边也会自己发现一些事情,还有些事情呢,你可以跟我说说。”

“没有什么事情要做的。”

“什么话,你啊,没什么事!你的睡袋今天早晨就该抖抖,晾在有太阳光的地方。然后在结露水前收起来。”

“说下去,兔子。”

“你的袜子得洗,得晒干。我要让你有两双替换。”

“还有呢?”

“你要是肯教我,我就给你擦手枪,上油。”

“吻我吧,”罗伯特·乔丹说。

“不,现在说正经话。你肯教我保养手枪吗?比拉尔有擦布和油。山洞里有根擦枪用的通条,准配得上。”

“当然,我一定教你。”

“再说,”玛丽亚说,“如果你教会了我开枪,那么要是我或你受了伤,必须避免被俘,你就可以开枪打死我,我也可以开枪打死你,或者自杀。”

“真有意思,”罗伯特·乔丹说。“你有很多这样的主意吗?”

“不多,”玛丽亚说。“但这是个好主意。比拉尔把这个给了我,还教我怎么用,”她解开衬衫的前胸口袋,掏出一只放随身带的梳子的那种短皮套子,解下勒住两端的宽橡皮筋,抽出一张刮胡子用的吉姆牌单面刀片。“我一直带着这个,”她解释说。“比拉尔说,你该对准耳朵下面这地方割一刀,朝这儿一划。”她用一指比划给他看。“她说这儿有根大动脉,用刀片朝这儿一划,保险不会划错。她还说不会有痛苦,但必须在耳朵下面按紧,用刀片向下划。她说这算不了什么,只要划成,他们就没法阻挡你。”

“这话说得不错,”罗伯特·乔丹说。“那是颈动脉。”

原来她走东走西一直带着这东西,他想,认为这么干行得通,理所当然而准备恰当。

“但是我宁愿你开枪打死我,”玛丽亚说。“答应呀,必要的时候你一定要开枪打死我。”

“当然,”罗伯特·乔丹说。“我答应。”

“非常感谢你,”玛丽亚对他说。“我知道这么干可不容易。”

“没问题,”罗伯特·乔丹说。

这一切你全忘啦,他想。你过多地考虑你自己的任务,就会忘记内战的种种妙处。你把这事给忘了。得了,你应该忘。卡希金忘不了这件事,结果损害了他的工作。或许你认为这位老兄事先就有了预感?真是怪事,因为他对枪杀卡希金一事竟然完全无动于衷。他还以为终有一天他心里会感到难受。然而到现在为止,完全无动于衷。

“可是我还可以为你做别的事,”玛丽亚对他说,这时紧挨在他身边走着,态度十分认真,显出一副女性的娇态。

“除了开枪打死我之外?”

“是的。等你吸完了那些带嘴的烟卷,我可以为你卷烟。比拉尔教过我怎样把烟卷得好好的,又紧又整齐,不会漏出烟丝。”

“好极了,”罗伯特·乔丹说。“是你亲自把烟卷舔成的?”

“是啊,”姑娘说,“而且等你受了伤,我来看护你,给你包扎伤口,给你擦身,喂你——”

“也许我不会受伤,”罗伯特·乔丹说。

“那么等你生病的时候,我来看护你,给你做汤,把你弄得干干净净,事事伺候你。我还要读书给你听。”

“也许我不会生病。”

“那么等你早晨醒来,我给你端咖啡来——”

“也许我不爱喝咖啡,”罗伯特·乔丹对她说。

“不,你可爱喝,”姑娘快乐地说。“今天早晨你就喝了两杯。”

“如果我喝腻了咖啡,没必要让人开枪打死我,我既不受伤,也不生病,戒了烟,只有一双袜,自己晾睡袋。如果这样,那怎么办,兔子?”他拍拍她的背。“那又怎么办?”

“那么,”玛丽亚说,“我要向比拉尔借把剪刀,给你理发。”

“我不爱理发。”

“我也不爱,”玛丽亚说。“我喜欢你现在的发式。就这样。要是没事可为你做,我就坐在你身边,看着你,夜里,我们可以做爱。”

“好,”罗伯特·乔丹说。“最后这个提议非常明智。”

“我也这样想,”玛丽亚微笑了。“噢,英国人,”她说。

“我的名字叫罗伯托。”

“不嘛。我要跟比拉尔一样,叫你英国人。”

“可我的名字还是叫罗伯托。”

“不,”她对他说。“嗳,叫了你一天英国人啦。英国人,我可以帮你做工作吗?”

“不。我现在干的事只能我一个人做,而且头脑要十分冷静。”

“好啊,”她说。“什么时候可以完成?”

“今天晚上,走运的话。”

“好,”她说。

他们所在的山坡下面,是通往营地的最后一片树林。

“那是谁?”罗伯特·乔丹问,还指了指。

“比拉尔,”姑娘顺着他手臂指的方向望去,说。“准是比拉尔。”

草坡下端长着枞树林子,那妇人正坐在那里,头伏在双臂上。从他们站着的地方望去,她好像一只深色的包裹,衬着那棕褐色的树干,显得黑黑的。

“走吧,”罗伯特·乔丹说着,就拔脚穿过齐膝高的石南丛向她奔去。石南长得密,他在里面跑不快,才跑了一小段路,就放慢脚步步行了。他能看到那妇人的头伏在交抱着的双臂上,衬托在树干前面,显得身材宽阔而乌黑。他走到她跟前,尖叫一声“比拉尔!”

妇人抬起头来,仰望着他。

“噢,”她说。“你们已经解决了?”

“你病了?”他问,在她身边弯下腰来。

“哪儿话,”她说。“我睡着了。”

“比拉尔,”玛丽亚走上前来说,并在她身旁跪下。“你身体好吗?没问题吧?”

“我好得很,”比拉尔说,但没站起来。她望着他们俩。“好啊,英国人,”她说。“你又在耍男人的那套花招了?”

“你没问题吧?”罗伯特·乔丹问,不理会她的话。

“干吗不好?我刚才睡着了。你呢?”

“没有。”

“嗯,”比拉尔对姑娘说。“看来合你的心意吧。”

玛丽亚红了脸,但没说什么。

“别惹她吧,”罗伯特·乔丹说。

“没人跟你说话,”比拉尔对他说。“玛丽亚,”她说,声音很生硬。姑娘没抬眼来望。

“玛丽亚,”妇人又说。“我在说,看来合你的心意吧。”

“噢,别惹她啦,”罗伯特·乔丹又说。

“闭嘴,你,”比拉尔说,望都不望他。“听着,玛丽亚,跟我讲一件事。”

“不,”玛丽亚说着,摇摇头。

“玛丽亚,”比拉尔说,她的话声就像她的脸色一样生硬,脸色一点也不友好。“自觉自愿跟我讲一件事。”

姑娘摇摇头。

罗伯特·乔丹在想,要不是得跟这女人和她那酒鬼男人和她那帮微不足道的手下人合作,我准要狠狠揍她的嘴巴,揍得她——

“说呀,跟我说,”比拉尔对姑娘说。

“不,”玛丽亚说。“不。”

“别惹她,”罗伯特·乔丹说,声音听起来好像不是他自己的。我无论如何得揍她,管他娘的,他想。

比拉尔竟根本不跟他说话。这并不像蛇把鸟吓呆的情况,也不像猫对付鸟。没有一点弱肉强食的意味。也没有一点性变态的倾向。然而那模样就像眼镜蛇颈部的皮褶在膨胀。他能感觉到这个。他能感觉到这种膨胀的威胁。但这膨胀占着压倒的优势,并不含有恶意,倒是带有试探性。但愿我不看到这场面,罗伯特·乔丹想。但这不是揍嘴巴能解决问题的。

“玛丽亚,”比拉尔说。“我不会碰你的。快自觉自愿跟我讲吧。”

“自觉自愿跟我讲吧”这话是用西班牙语说的。

姑娘摇摇头。

“玛丽亚,”比拉尔说。“快说,要自觉自愿的。你听到我的话吗?说一声就行啦。”

“不,”姑娘小声说。“不就不。”

“现在可以对我说啦,”比拉尔对她说。“说一声就行啦。你会明白的。现在可以对我说啦。”

“当时地面动了,”玛丽亚说,没望那妇人。“真的。这事不该告诉你。”

“原来这样,”比拉尔说,话声热情而友好,没有强迫的意思在内。但是罗伯特·乔丹注意到,她的前额和嘴唇上出现了细小的汗珠。“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是真的,”玛丽亚说,咬了一下嘴唇。

“当然是真的,”比拉尔亲切地说。“可别把这件事告诉你家乡人,因为他们决不会相信你。你没有吉卜赛血统吧,英国人?”

罗伯特·乔丹扶着她,她站起来。

“没有,”他说。“就我所知,没有。”

“就玛丽亚所知,她也没有,”比拉尔说。“不过这真奇怪。”

“但是发生过这么回事,比拉尔,”玛丽亚说。

“干吗不这样,丫头?”比拉尔说。“我年轻时地面动过,动得你能觉得什么都搬了个场,而且害怕身子下的地面会裂开。这情形夜夜发生。”

“你骗人,”玛丽亚说。

“是的,”比拉尔说。“我骗人。一生之中地动不会超过三次。刚才地真的动了?”

“是呀,”姑娘说。“真的动了。”

“那你呢,英国人?”比拉尔望着罗伯特·乔丹。“别骗人。”

“是的,”他说。“真的动了。”

“好,”比拉尔说。“好。这才像话。”

“你说三次,是什么意思?”玛丽亚问。“你说这个干吗?”

“三次,”比拉尔说。“你们现在已有过一次。”

“只有三次?”

“大多数人一次也没有,”比拉尔对她说。“你肯定地动了?”

“好像人会往下掉似的,”玛丽亚说。

“那么我想是动过了,”比拉尔说。“走吧,我们就去营地吧。”

“你胡扯三次是什么意思?”他们一起穿过松林走去,罗伯特·乔丹对这大个子女人说。

“胡扯?”她朝他做了个鬼脸。“别跟我说什么胡扯,英国小子。”

“是巫术吗,就像看手相一样?”

“不,这是吉卜赛人的确实可靠的常识。”

“可我们不是吉卜赛人啊。”

“对啊。但你们有一点儿小运气。不是吉卜赛人,有时倒会有一点儿小运气。”

“你真相信什么三次不三次?”

她又古怪地望着他。“别问我了,英国人,”她说。“别烦扰我啦。你太年轻,没法跟你说。”

“可是,比拉尔,”玛丽亚说。

“闭嘴,”比拉尔对她说。“你有了一次,这辈子还会有两次。”

“那么你呢?”罗伯特·乔丹问她。

“两次,”比拉尔说着,伸出两指。“两次。再不会有第三次。”

“干吗不会?”玛丽亚问。

“哼,别说了,”比拉尔说。“别说了。你年轻无知,叫我厌烦。”

“干吗没第三次?”罗伯特·乔丹问。

“哼,你闭嘴好吗?”比拉尔说。“闭嘴!”

行啊,罗伯特·乔丹对自己说。只是我不会再有一次了。我认识很多吉卜赛人,这些人够古怪的。但我们也够古怪。不同的是我们得正正当当地挣钱过活。谁也不知道我们的祖先是什么种族,我们的种族的传统又是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祖先生活在丛林中时的神秘事迹又是什么。我们只知道自己无知。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们在黑夜遇到的情况。然而白天发生的情况,那是另一回事。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已成为事实,可现在这个女人不仅一定要强迫这姑娘说出她不愿说的事情;而且偏要把它据为己有,当作自己的经验。她偏要把它说成是吉卜赛人的东西。我原以为她在山上时精神上受到了打击,可现在回到这里,她又作威作福了。这种行为要是有恶意,就该把她枪杀。但是并没恶意。这样做只是想使她自己能活得下去罢了。通过玛丽亚来使自己能活得下去。

等你打完这一仗之后,就可以去着手研究女人了,他对自己说。你可以拿比拉尔来开头。她这一天过得很不简单,这是我的看法。过去她从没提起过吉卜赛人的这种鬼把戏。除了手相,他想。对,正是手相,没错。我想手相这玩意儿不见得是她捏造的。她不会告诉我她看到了什么,当然。不管她看到了什么,她是相信自己的。但是这种鬼把戏什么都证明不了。

“听着,比拉尔,”他对妇人说。

比拉尔望着他微笑。

“什么事?”她问。

“别那么故弄玄虚了,”罗伯特·乔丹说。“这一套叫我非常厌烦。”

“是这样吗?”比拉尔说。

“我不相信妖怪、占卜的、算命的,或乌七八糟的吉卜赛巫术。”

“噢,”比拉尔说。

“对。你可别去惹玛丽亚啦。”

“我不惹这丫头了。”

“也别再故弄玄虚了,”罗伯特·乔丹说。“我们有够多的工作和够多的事要做,哪怕没这一套来使事情复杂化。少来些故弄玄虚,多做些事吧。”

“我明白,”比拉尔说着,点点头,表示同意。“不过听着,英国人,”她说着对他微笑。“当时地动过吗?”

“动过,你这该死的。地动过。”

比拉尔笑了又笑,站着,望着罗伯特·乔丹大笑。

“噢,英国人。英国人呀,”她笑着说。“你这人真滑稽。你现在得好好花点儿工夫,才能再摆出你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啰。”

见你的鬼去吧,罗伯特·乔丹想。但是他闭口无言。他们刚才说话时,太阳被乌云遮住了,他回头向群山望去,只见这时天色阴沉沉,灰蒙蒙。

“错不了,”比拉尔望着天空对他说。“要下雪了。”

“现在吗?差不多六月了?”

“干吗不?这山区不分月份。现在是太阴历五月。”

“不可能下雪,”他说。“不能下雪。”

“怎么说都一样,英国人,”她对他说,“要下的。”

罗伯特·乔丹仰望那阴霾密布的天空,太阳已变得昏黄,这时他眼看太阳完全消失,天际一片灰暗,显得模糊、阴沉;乌云随即把山峰都遮掉了。

“是的,”他说。“看来你说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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