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为谁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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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安塞尔莫发现罗伯特·乔丹在山洞里和巴勃罗面对面坐在板桌旁。他们斟满了一缸酒,放在两人之间,各自面前放着一杯酒。罗伯特·乔丹拿出了笔记本,手里正握着一支铅笔。比拉尔和玛丽亚在山洞后部看不见的地方。安塞尔莫没法知道那女人让玛丽亚待在后边是为了不让她听到谈话,但他觉得奇怪,比拉尔竟不在桌边。

安塞尔莫从挂在洞口的毯子外钻进来的时候,罗伯特·乔丹抬头望了一眼。巴勃罗直瞪着桌子。他的眼光集中在酒缸上,但是视而不见。

“我从山上来,”安塞尔莫对罗伯特·乔丹说。

“巴勃罗告诉我们了,”罗伯特·乔丹说。

“山上有六个死人,敌人把脑袋都砍掉了,”安塞尔莫说。“我摸黑到那儿去过。”

罗伯特·乔丹点点头。巴勃罗坐在那里望着酒缸,一句话也没有。他脸上毫无表情,猪眼般的小眼睛望着酒缸,仿佛他从没见过酒缸似的。

“坐下吧,”罗伯特·乔丹对安塞尔莫说。

老头儿在桌边一只蒙着生皮的凳子上坐下,罗伯特·乔丹伸手到桌子下,取出聋子送的那瓶瓶上有凹痕的威士忌。瓶里约摸有半瓶酒。罗伯特·乔丹伸手在桌上拿了只杯子,斟了些威士忌在里面,顺着桌面把它推向安塞尔莫。

“喝这个吧,老头子,”他说。

安塞尔莫喝酒的时候,巴勃罗的目光从酒缸上移到他脸上,接着又回过来望着酒缸。

安塞尔莫一口咽下威士忌,感到鼻子、眼睛和嘴里都火辣辣的,接着胃里也暖和得叫人愉快而舒适了。他用手背抹抹嘴。

他然后望着罗伯特·乔丹说,“可以再来一杯吗?”

“干吗不可以?”罗伯特·乔丹说,又从瓶里斟了一杯,这次是递过去,而不是推给他。

这次喝下可没有火辣辣的感觉了,但加倍地暖和而舒适。他精神一振,就像一个大出血的人给注射了一次盐水。

老头儿又朝酒瓶望望。

“剩下的留给明天喝,”罗伯特·乔丹说。“公路上有什么情况,老头子?”

“情况不少,”安塞尔莫说。“我照你跟我讲的,都记下了。我找了个人现在在替我守望、做记录。往后我去向她要情报。”

“你见到反坦克炮吗?那种有橡皮轮胎和长炮筒的家伙?”

“见到了,”安塞尔莫说。“公路上开过四辆军用卡车。每辆都有一门这种炮,上面的炮筒由松枝铺着。普通卡车上每门炮有六个人。”

“你说有四门炮?”罗伯特·乔丹问他。

“四门,”安塞尔莫说。他没看记录。

“跟我谈谈路上还有什么情况。”

安塞尔莫把他所看到的公路上经过的一切告诉罗伯特·乔丹,罗伯特·乔丹作着笔记。他以不识字不会写的人所特有的那种惊人的记忆力从头说起,讲得井井有条,他讲的时候,巴勃罗两次伸手从缸里添酒。

“还有一队进入拉格兰哈的骑兵,是从聋子作战的高地上来的,”安塞尔莫继续说。

他接着讲了他见到的伤兵的人数和横架在马鞍上的死者的人数。

“有一捆我弄不懂的东西横架在一具马鞍上,”他说。“但现在我知道了,是脑袋。”他不停地说下去。“那是一个骑兵中队。他们只剩了一个军官。他不是今天一早你守在机枪边时来过的那个。死者中准有他。从袖章上看来,死者中有两个是军官。他们被捆在马鞍上,脸面朝下,手臂耷拉着。还有,敌人把聋子的自动步枪系在驮脑袋的马鞍上。枪筒弯了。就这些,”他最后说。

“够了,”罗伯特·乔丹说,用杯子从酒缸里舀酒。“除了你,还有谁越过火线到共和国那边去过?”

“安德烈斯和埃拉迪奥。”

“这两人哪个好些?”

“安德烈斯。”

“他从这儿到纳瓦塞拉达去,要多少时间?”

“不背背包,小心留神,运气好,要三个小时。我们回来走的是一条比较长而安全的路线,因为带着情报。”

“他肯定能到达目的地?”

“不知道,哪有什么能肯定的事。”

“你也不能肯定?”

“是啊。”

就这样决定吧,罗伯特·乔丹心想。如果他说这人肯定能到达目的地,我肯定会派他去的。

“安德烈斯能像你一样到达那儿?”

“一样,或许更有把握。他年轻些。”

“可是这情报非送到那儿不可呀。”

“要是不出事故,他能到达那儿。如果出事故,那是谁都免不了的。”

“我来写份急件派他送去,”罗伯特·乔丹说。“我来跟他讲一讲,什么地方能找到将军。他惯常在师参谋部。”

“他不会明白师啊什么的,”安塞尔莫说。“这种事情老是弄得我也稀里糊涂。得告诉他将军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他。”

“可正是在师参谋部才能找到他呀。”

“师参谋部可是个地方?”

“当然是个地方,老头子,”罗伯特·乔丹耐心地解释。“但这是由将军来挑选的地方。那地方也就是他要设置作战司令部的地点。”

“那么这个地点在哪儿呢?”安塞尔莫感到疲乏,而疲乏正在使他脑筋迟钝。再说,像旅呀、师呀、军团呀这种名称也叫他摸不着头脑。起先只有纵队,后来有团了,后来有旅了。现在是有旅又有师了。他弄不懂。地方就是地方嘛。

“慢慢儿来,老头子,”罗伯特·乔丹说。他知道如果没法使安塞尔莫明白,也就根本没法向安德烈斯交待清楚。“师参谋部是将军挑选来作为指挥机构的地方。他指挥一个师,那就等于两个旅。我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儿,因为选择地点的时候我不在场。很可能是个山洞,或者地下掩蔽部,一个隐蔽的地方吧,有电话线通到那儿。安德烈斯得打听将军和师参谋部在什么地方。他得把这份情报交给将军或者师参谋长,或者另一个人,我会把他的名字写下的。即使他们外出视察进攻的准备工作了,肯定会有一个留守在那儿的。现在明白了?”

“明白了。”

“那么去叫安德烈斯来吧,我马上就写,盖上这个公章。”他把随身备带在口袋里的一个圆形的木底板小橡皮图章给他看,上面有S.I.M.三个字母,还有一个不比五角硬币大多少的铁壳圆形小印台。“这个公章他们一定会承认。现在去叫安德烈斯来,我来跟他交待。他得快走,但先要弄懂。”

“我懂他也会懂。可你非交待得清清楚楚不可。参谋部啦,师啦,这些名堂,我莫名其妙。我去过的地方总是像房子那样,有确切的地点。纳瓦塞拉达的指挥所在一家老客栈。瓜达拉马的指挥所在一幢花园洋房内。”

“这位将军的指挥所,”罗伯特·乔丹说,“该在靠火线很近的什么地方。为了防飞机,会设在地下。安德烈斯知道了要打听什么,一问就找得到。他只消拿出我写的东西就行。现在去叫他来吧,因为马上得送去。”

安塞尔莫一低头,从挂着的毯子下面钻出去了。罗伯特·乔丹开始在他的笔记本上写着。

“听着,英国人,”巴勃罗说,仍然望着那只酒缸。

“我在写哪,”罗伯特·乔丹说,头也不抬。

“听着,英国人,”巴勃罗直对着酒缸说。“这件事你不用灰心丧气。没有了聋子,我们人手还多的是,能攻下哨所,把你的桥炸掉。”

“好,”罗伯特·乔丹说,仍旧不停地写。

“多的是啊,”巴勃罗说。“今天我很佩服你的判断力,英国人,”巴勃罗对着酒缸说。“我以为你很有两下子。你比我机灵。我信得过你。”

罗伯特·乔丹正在集中注意力给戈尔兹写报告,试图用最简洁的字句,但仍能完全令人信服,试图写得使对方把这次进攻完全取消,但又要使他们相信,他之所以主张取消这次进攻,并非由于害怕在执行他自己的使命时可能遇到危险,而只是希望他们了解所有的情况,所以他几乎根本不在听巴勃罗的话。

“英国人,”巴勃罗说。

“我在写哪,”罗伯特·乔丹对他说,头也没抬。

也许我应该分送两份,他想。然而要这样做而又必须炸桥的话,我们炸桥的人手就不够了。关于发动这次进攻的原因,我知道些什么呢?也许这只是一次牵制性攻势。也许他们是存心吸引其他地方的军队。也许他们这么干是为了吸引北方的飞机。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吧。也许他们并不指望这次进攻获得成功。有关这次进攻,我知道些什么呢?这是我给戈尔兹的报告。我要等到进攻开始才炸桥。我接到的命令是清楚的,要是取消这次进攻,我就什么也不炸。但是我必须在这里保持足够的人手,以防万一必须执行那命令。

“你说什么?”他问巴勃罗。

“我有信心了,英国人,”巴勃罗仍然对着酒缸说。

好家伙,但愿我有信心,罗伯特·乔丹想。他继续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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