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在这儿做什么?”玛丽亚问他。她紧挨在他身边站着,他转过头来,朝她笑笑。
“不做什么,”他说。“我在想。”
“想什么?桥?”
“不。桥这件事已经想好了。在想你,想马德里一家饭店,那边我有几个俄国熟人,还想我改天要写的一本书。”
“马德里有很多俄国人吗?”
“不多。很少。”
“可是在法西斯的刊物上说有好几十万哪。”
“那是胡扯。没有多少。”
“你喜欢俄国人吗?上次来这儿的是个俄国人。”
“你喜欢他?”
“是的。那时我病着,可我觉得他很漂亮、很勇敢。”
“漂亮,胡扯,”比拉尔说。“他的鼻子扁得像我的手,颧骨阔得像羊屁股。”
“他是我的好朋友、好同志,”罗伯特·乔丹对玛丽亚说。“我很喜欢他。”
“当然啦,”比拉尔说。“可是你毙了他。”
她一说这话,牌桌上的人都抬起头来,巴勃罗也瞪着罗伯特·乔丹。谁也不说话,但后来吉卜赛人拉斐尔问,“是真的,罗伯托?”
“真的,”罗伯特·乔丹说。他想,比拉尔不提这个话题就好了,他在聋子那里不讲这件事就好了。“是根据他的要求。他受了重伤。”
“真是件怪事,”吉卜赛人说。“他跟我们在一起,老是说起这种可能。我答应他要这么办,不知有多少回了。真是怪事,”他又说了一遍,还摇摇头。
“他是个非常古怪的人,”普里米蒂伏说。“非常特别。”
“听着,”两兄弟中的一个,安德烈斯,说,“你是教授,懂得多。你相信人能预见自己要碰到的事吗?”
“我认为无法预见,”罗伯特·乔丹说。巴勃罗正好奇地瞪着他,而比拉尔脸上毫无表情地在注视着他。“拿这位俄国同志来说,他在前方待得太久,变得十分神经质。他在伊伦打过仗,你知道,那一次情况很糟。非常糟。后来他在北方打仗。自从第一批在敌后干这种工作的小组成立以来,他在这儿干过,在埃斯特雷马杜拉和安达卢西亚干过。我想,他非常疲劳而神经质,所以头脑里出现种种险象。”
“他肯定经历过很多邪恶的事情,”费尔南多说。
“就像大家一样,”安德烈斯说。“可是听我说,英国人。人能事先知道自己将来的遭遇,你认为有这种事吗?”
“不,”罗伯特·乔丹说。“那是无知、迷信。”
“说下去,”比拉尔说。“我们来听听教授的看法。”她说话的口吻就像正在对一个早熟的孩子讲话。
“我以为恐惧会产生不祥的幻觉,”罗伯特·乔丹说。“看到了不好的迹象——”
“比如今天的飞机,”普里米蒂伏说。
“比如你的到来,”巴勃罗低声说,罗伯特·乔丹隔着桌子对他一望,看出他这话不是挑衅,而只是他思想的流露,就接下去说,“人怀着恐惧,看到了不好的迹象就会想象自己的末日到了,就认为这种想象是预感。”罗伯特·乔丹最后说,“我看情况不外乎就是这样。我可不相信妖魔鬼怪,不相信算命的,也不相信超自然的奇迹。”
“可这个名字古怪的人,却清清楚楚地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吉卜赛人说。“结果应验啦。”
“他没预见到命运,”罗伯特·乔丹说。“他害怕会发生这种事,因此想不开。谁也没法使我相信他预见到了什么。”
“我也没法?”比拉尔问他,从炉灶里抓起一把灰,在手掌上把它吹掉。“我也没法使你相信?”
“是的。即使你拿出巫术、吉卜赛人的那一大套劳什子,也没法使我相信。”
“因为你耳聋得出奇,”比拉尔说,她的大脸在烛光下显得严峻而宽阔。“这倒不是因为你蠢。你纯粹是耳聋了。耳聋的人没法听音乐。也没法听收音机。所以他会说,从来没听到过,这种东西不存在。什么话,英国人。我看出了那个名字古怪的人脸上的死相,就像用烙铁烫在脸上似的。”
“没有的事,”罗伯特·乔丹坚持说。“你看到的是恐惧和忧虑的表情。那种恐惧是他的经历造成的。忧虑是因为他想象可能有灾祸。”
“什么话,”比拉尔说。“我明明白白地看到,死神好像就坐在他的肩上。不但如此,他身上还发出死的气味。”
“他身上发出死的气味,”罗伯特·乔丹嘲笑说。“大概是恐惧的气味吧。叫人恐惧的气味是有的。”
“是死的气味,”比拉尔说。“听着。布兰克特是历来最了不起的斗牛士助手,他给格兰纳罗当听差的时候跟我说过,马诺洛·格兰纳罗去世的那天,他们去斗牛场的路上在小教堂里逗留,马诺洛身上的死的气味浓得差点叫布兰克特呕吐。动身去斗牛场之前,马诺洛在旅馆洗澡后穿上衣服时,他都和马诺洛在一起。他们在汽车里紧挨在一起坐着、开往斗牛场时还没有这股气味。当时在小教堂,除了胡安·路易斯·德拉罗萨之外,谁也还辨不出这气味。马西亚尔也好,奇昆洛也好,无论在那时,还是后来他们四人排了队准备参加入场式的时候,都没闻到这股气味。但是胡安·路易斯脸色煞白,布兰克特这样告诉我,于是他,布兰克特,就对他说,‘你也闻到了?’
“‘浓得叫我透不过气来,’胡安·路易斯对他说。‘是你那位斗牛士身上的。’
“‘一点没办法,’布兰克特说。‘但愿我们弄错了。’
“‘别人呢?’胡安·路易斯问布兰克特。
“‘没有,’布兰克特说。‘没这股气味。但这个人的气味比何塞在塔拉韦拉时的还浓。’
“正是在那天下午,维拉瓜牧场豢养的公牛波卡贝纳把马诺洛·格兰纳罗撞死在马德里斗牛场两号看台前的木板围栏上。我和菲尼托在那儿,我看到了这情景。牛角把他的整个头颅撞烂了,因为公牛把马诺洛摔在围栏下,他的脑袋卡在板壁底下。”
“你可闻到什么气味呢?”费尔南多问。
“没有,”比拉尔说。“我离得太远。我们在三号看台第七排。看台是倾斜的,所以我看到了整个情况。但是就在那天晚上,布兰克特,从前给也是被公牛挑死的小何塞帮过场的,在福尔诺斯酒店对菲尼托讲到这件事,菲尼托就问胡安·路易斯·德拉罗萨,可他什么也不愿说。他只点点头,表示这是真的。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在场。所以,英国人,看来你对有些事就是不愿听一听,就像奇昆洛、马西亚尔·拉兰达以及他们所有的短标枪手和长矛手,像胡安·路易斯和马诺洛·格兰纳罗手下的全体人手,那天就是不愿听一听这些事。但胡安·路易斯和布兰克特可不是这样。我对这种事也是听信的。”
“该用鼻子的事,你干吗说愿听不愿听呢?”费尔南多问。
“他奶奶的!”比拉尔说。“你可以代替英国人当教授啦。但我可以给你讲些别的情况,英国人,别怀疑你自己压根儿没法见到或没法听到的事情。你没法听到狗听到的声音。你也没法闻到狗嗅到的气味。但是你已经多少体会到人可能碰到的意外了。”
玛丽亚把一只手搁在罗伯特·乔丹肩上,就没再移开,他突然想,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废话,好好利用现有的时间吧。但现在还早。我们不得不消磨傍晚的这段时间。所以他对巴勃罗说,“你,你也相信这种巫术?”
“不知道,”巴勃罗说。“我比较赞成你的看法。我从没遇到过超自然的奇迹。但是恐惧,是啊,当然有。非常厉害。但我相信比拉尔能看手相算命。如果她不是有意骗人,也许她真的闻到了这种气味。”
“什么话,我倒有意骗人啦,”比拉尔说。“这种事不是我胡诌出来的。布兰克特这人极其认真,而且非常虔诚。他不是吉卜赛人,而是巴伦西亚的资产阶级。你从没见过他?”
“见过,”罗伯特·乔丹说。“我见过他好多次。他个子矮小,脸色灰白,谁也比不上他摆弄斗牛士红披风的功夫。他脚步灵活得像兔子。”
“一点也不错,”比拉尔说。“他害过心脏病,所以脸色灰白,但吉卜赛人都说死神附在他身上了,但他能用红披风把死神掸掉,就像掸掉桌上的灰尘似的。他不是吉卜赛人,然而他在塔拉韦拉斗牛的时候,在小何塞身上闻到了死的气味。虽然当时雪利酒酒气冲天,我不明白他怎么还能闻到这气味。布兰克特后来十分谨慎地谈到这件事,可是那些听他谈的人都说那是瞎想出来的,还说他闻到的是小何塞当时所过的生活随着汗水从胳肢窝发出的气味。但是后来,发生了马诺洛·格兰纳罗这件事,胡安·路易斯·德拉罗萨也闻到了。胡安·路易斯名声明摆着很不好,但做事利索,还是个跟女人睡觉的好手。但布兰克特认认真真,非常文静,根本不会讲假话。我可以肯定,我闻到了你那个同行在这儿时身上的死的气味。”
“我不相信这个,”罗伯特·乔丹说。“你刚才还说,布兰克特在举行出场式之前就闻到了这气味。就在开始斗牛之前。而你和卡希金在这儿炸火车,干得很成功。炸火车时他没有给打死。那当时你怎么闻得到呢?”
“这压根儿不相干,”比拉尔解释。“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希亚斯在他最后一个斗牛季节中死的气味那么浓,弄得咖啡馆里很多人都不愿和他坐一起。吉卜赛人都知道这事。”
“人死后,人家才虚构出这种情形,”罗伯特·乔丹争辩说。“人人都知道,桑切斯·梅希亚斯很久不练功,他的斗牛架式笨拙而犯险,而且腿力衰退,不灵活,反应也不及以前快,所以早晚会挨上牛角的。”
“当然,”比拉尔对他说。“这一切都是确实的。但是所有的吉卜赛人还都知道他身上有死的气味,他一走进玫瑰酒店,你就会看到里卡多、费利佩·冈萨雷斯这些人就从酒吧后面的小门溜走。”
“没准他们欠了他债,”罗伯特·乔丹说。
“这可能,”比拉尔说。“很可能。但他们也闻到这气味,人人都知道这回事。”
“她的话不假,英国人,”吉卜赛人拉斐尔说。“这件事在我们中间是大家都知道的。”
“我一点儿也不信,”罗伯特·乔丹说。
“听着,英国人,”安塞尔莫开口说。“这些巫术我全不赞成。但是这位比拉尔在这方面很有一手倒是有名的。”
“但是这种气味像什么呢?”费尔南多问。“这是什么气味呢?要是有气味的话,一定是可以辨别的。”
“你想知道吗,小费尔南多?”比拉尔对他笑笑。“你以为你能闻到吗?”
“要是真有这气味,我干吗不可以和别人一样闻到?”
“干吗不?”比拉尔在取笑他,两只大手交叉着搁在双膝上。“你乘过船吗,费尔南多?”
“没有。也不想乘。”
“那么你恐怕辨不出来。因为它有点儿像暴风雨来时关上舷窗后船里的气味。把你的鼻子贴在拧紧舷窗的铜把手上,那开航着的船在你脚下颠簸着,叫你感到快要昏倒,胃里空落落的,那你就闻到一点儿这种气味了。”
“我不可能辨出,因为我不打算乘船,”费尔南多说。
“我乘过几回船,”比拉尔说。“去墨西哥和委内瑞拉两地,都是乘船的。”
“此外还有什么气味?”罗伯特·乔丹问。比拉尔这时骄傲地想起了她的旅行,嘲弄地望着他。
“好吧,英国人。学学吧。这就对了。学学吧。好吧。你在船上闻到这气味之后,该一清早在马德里下山,去托莱多大桥边的屠宰场,站在那湿漉漉的石板地上,那时曼萨纳雷斯河上升起了雾,去等待那些天没亮就去喝宰了的牲口的鲜血的老太婆。她们脖子上裹着披肩,脸色灰白,眼睛凹陷,下巴和脸颊上的老年须长在蜡黄泛白的脸上,就像豆种上长出的芽须,不是硬毛,而是她死灰色脸上长出的灰白的芽须;等这样一个老太婆从屠宰场走出来,你伸出双臂去紧紧搂住她吧,英国人,把她紧贴在你身上,亲她的嘴,你就知道合成这气味的第二种成分了。”
“这话叫我倒胃口,”吉卜赛人说。“关于芽须的话叫人太受不了啦。”
“你还要听点儿?”比拉尔问罗伯特·乔丹。
“当然,”他说。“如果有必要学学,就让我们学学吧。”
“关于老太婆脸上的芽须的话叫我恶心,”吉卜赛人说。“老太婆的脸上为什么会长出这东西,比拉尔?我们可不这样。”
“可不,”比拉尔取笑他。“我们老太婆呢,年轻时可苗条啰,当然,可惜老是腆着个大肚子,那是她丈夫宠爱的标志,以致每个吉卜赛女人老是身前顶着个——”
“别说这种话,”拉斐尔说。“说得不光彩。”
“原来你受不了啦,”比拉尔说。“吉卜赛女人不是快生孩子,就是刚生孩子,你可见过哪个吉卜赛女人不是这样的?”
“你。”
“住嘴,”比拉尔说。“人都难免会受不了的。我说的意思是,人老了,自有一副丑相,大家都一样。没有必要细谈。不过要是英国人一定要知道他巴不得想辨别的那气味,他必须大清早去屠宰场。”
“我准去,”罗伯特·乔丹说。“但是我想等她们路过的时候闻闻这气味就行了,不想亲嘴。我也和拉斐尔一样,怕这芽须。”
“亲一个老太婆吧,”比拉尔说。“英国人,你要知道,就得亲一个,然后鼻孔里带着这股气味,走回城里,看到垃圾桶里有凋谢的花朵,就把鼻子深深地探到桶内,吸口气,让鼻孔里已有的气味和桶里的气味混在一起。”
“好,我就算这么干了吧,”罗伯特·乔丹说。“你说的是什么花呢?”
“菊花。”
“接着说吧,”罗伯特·乔丹说。“我闻到了。”
“然后,”比拉尔接着说,“重要的是在秋天下雨的日子,或者至少要有些雾,或者甚至在初冬,那时你该在城里一股劲地走,然后顺着康乐大街,等那些妓院里清扫出垃圾、往阴沟倒污水桶的时候,有什么气味就闻什么,而这种劳而无功的风流事的气味和肥皂水、香烟屁股的气味美美地混在一起,只是淡淡地飘进你的鼻孔,你还得带着它继续向植物园走,在那儿,没法再在妓院接客的姑娘们夜间背靠在公园的铁门和铁栅栏上干,就在人行道上干。正是在那儿,她们在树荫下背靠着铁栏杆干起了男人想要干的一切;从花一毛钱满足最简单的要求,到花一块钱干一次我们天生注定得干的大好事,在那儿的还没清除死花、重新栽上的花坛上干,这一来把泥土搞得松软,比人行道要松软得多,你会发现一只被扔掉的黄麻袋,上面带着湿土、枯花和那夜干了好事留下的气味。这麻袋含有全部精华,既有死土、枯萎的花梗和腐烂的花朵的气味,也有人的死和生两者的气味。你把这麻袋套在头上,在里面呼吸呼吸试试看。”
“不。”
“要,”比拉尔说。“你要把这麻袋套在头上,在里面呼吸呼吸试试看,然后,如果你深呼吸的时候先前的那些气味还没散去,你就会闻到我们所知道的死到临头的气味了。”
“好吧,”罗伯特·乔丹说。“你是说卡希金在这儿的时候,身上有这种气味?”
“是的。”
“得了,”罗伯特·乔丹认真地说。“要是真有这种事,我毙了他倒是好事。”
“说得好呀,”吉卜赛人说。其他人都笑了。
“好极了,”普里米蒂伏表示赞许。“这下子该让她闭一会儿嘴了吧。”
“但是比拉尔,”费尔南多说。“你当然不会指望像堂罗伯托这样知书识理的人会干出这种恶劣的事来。”
“对,”比拉尔同意。
“这一切叫人恶心到极点。”
“是的,”比拉尔同意。
“你不会指望他当真干出这样降低人格的行为吧?”
“对,”比拉尔说。“去睡吧,好吗?”
“不过,比拉尔——”费尔南多继续说。
“闭嘴,好吗?”比拉尔突然恶狠狠地对他说。“你别犯傻了,我也尽量不犯傻,跟这种根本听不懂人家的话的人说话了。”
“我承认,我不懂,”费尔南多又开口说。
“别承认,也别想弄懂了,”比拉尔说。“外面还在下雪吗?”
罗伯特·乔丹走到洞口,撩起毯子,望望外面。洞外,夜色晴朗,天气寒冷,没在下雪。他透过树干之间望去,那里一片白茫茫,再抬眼从林间望去,只见这时天色明净。他呼吸时,空气进入肺部,寒冷彻骨。
“如果聋子今晚去偷了马儿,会留下很多足迹的,”他想。
他放下毯子,返身进入烟雾弥漫的山洞。“天晴了,”他说。“暴风雪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