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胳膊粗,拳头大,谁是主子。”有人这样说。
这句话仿佛是对的。自从状元老爷倒了运,轮着军官大人出风头了。军官大人不但胳膊粗拳头大,而且还有洋枪洋炮,飞机毒瓦斯,坦克车……!
然而,武侠小说上的飞剑和拳术,始终只能够在梦里安慰安慰穷人。而洋枪洋炮,也不过是财神菩萨的法宝。没有财神菩萨的保佑,不但胳膊粗拳头大的武士只配当个把保镖的,就是该拖着洋枪洋炮的英雄也还做不成主子。
中国的国货财神,向来就分做五路——所谓五路财神是也。可是,现在世界,样样欧化;固然化不彻底,然而至少财神也变成了半吊子的欧化财神了。因此,中国现在的财神是五代同堂多子多孙,至少总有十七八路。这都是些英国种,美国种,法国种,日本种的……杂种财神。他们各霸一方,做着真正的主子。现在读者诸君的贵国,早就是:“谁的洋钱多,神通大,谁是主子”了!
不过还要添一句话,就是这些主子还有自己的主子。中国主子的主子就是英美法日的大财神,此其一。其二,中国的许多财神主子,三四路一帮,八九路一帮,互相勾结着,——为着要互相吵架打仗,抢码头,夺地盘。中国的各帮小财神的打架,也是听着外国的各帮大财神的指使的。
这样,一切种种中外大小的财神菩萨才是中国的主子。财神菩萨保佑谁,谁就可以雇用指挥洋枪洋炮的军官大人,谁就可以喂养吹吹打打的状元老爷,——从会写四六文章的书启起,一直到会做印象主义的欧化文艺为止。
话已经说明白了。现在的状元老爷,就是一切种种新式的旧式的政客。军官大人,就是那些坐飞机吃大菜,以至于穿青布棉大氅的军阀。而财神菩萨是一切种种帮口的绅商。
绅商之中,首先要说到的就是地主,他们是当然的绅士,同时,他们一定要做生意;中国农民的汗和血,中国的米麦豆和棉花,丝和茶叶,中国手工工人的一切种种生产品,逃不了地主绅士的商行;中国一切穷人的生命都在地主绅士的掌握里面:那许多当铺钱庄……以至于税收机关,收租法庭,像天罗地网似的布满了全中国。其次,就是那些绅士化的资本家,他们花绿绿的商店里,贩卖着乱七八糟的西洋货和东洋货,他们的乌烟瘴气的堆栈里,收罗着许多外国大财神需要的货色。这些资本家中,固然也有些开着工厂,和外国财神“竞争”。你知道他们竞争些什么?他们和外国财神竞争的是:谁剥削工人剥削得凶些。自然哪!他们是在“提倡国货”,更加有理由叫工人“增加生产效能”!于是乎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工人,从五六十岁到五六岁,从天亮六点钟到天黑六点钟,甚至于从鸡叫到三更,都在天天挤出自己的血汗来,替中外财神“造产”。
可是,因为世界上的大财神——国际的帝国主义的资产阶级,垄断着中国的市场,支配着中国的经济命脉,所以中国的小财神无论怎样压榨,自己总还不能够满足。他们因此十分谦虚,对人说:我们并不是财神,不过是“小贫”而已。他们也就非常之驯服,对着外国大财神总是“镇静而无抵抗”,想多得几个赏钱。可是,他们还很勇敢——时时刻刻要互相决斗,为的是要抢赏钱。
为着抢赏钱的缘故,中国的绅商领袖在上海就分成两大帮:江浙帮(又叫做阿拉帮)和广东帮。至于其余的小码头,每一省,甚至于每一县,都分成许多小帮口。你抢我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军阀制度的基础就在这里。
最近,1932年的1月,江浙帮和广东帮又大大的斗了一阵法宝。虽然还没有动刀动枪,这出滑稽戏也就够好看的了。结果暂时仿佛是讲和了。于是乎长着翅膀会飞的皇帝又飞回了金銮宝殿;于是乎梦想正位的太子仍旧只能够稍微委屈一些。飞行皇帝为什么腰把硬?因为江浙帮的财神保佑他。太子为什么不能够得意?因为他的财神要想“接收”上海市商会而没有成功。
谁说“胳膊粗拳头大的就是主子”?
自然,中国的财神没有洋枪洋炮也是做不成功的。但是,单有洋枪洋炮的,单有青龙偃月刀丈八蛇矛的,单有粗胳膊大拳头的,——始终只配做大大小小的保镖的。这些保镖的用处,就是打架抢码头,就是屠杀反抗财神的一切人。看罢。现在各帮的财神联合着屠杀,屠杀一切反抗财神的群众,屠杀一切反抗日本大财神的群众。看罢:现在各帮的财神又正在互相勾结,互相排挤,这些讲和,那些又吵嘴——不久又要自伙儿里大大的打起来!
最近有人说:“只有人道主义的文学,没有狗道主义的文学。”
然而,我想:中国只有狗道主义的文学,而没有人道主义的文学。中国文人最爱讲究国粹,而国粹之中又是越古越好。因此,要问读者诸君贵国的文学是什么,最好请最古的太史公来回答。他说,这是“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
人道主义的文学,据是说“被压迫者苦难者的朋友”。可是,请问中国现在除了“被压迫者苦难者”自己之外,还有什么“朋友”?“苦难者”的文学和“苦难者朋友”的文学,现在差不多都在万重的压迫之下。这种文学不能够是人道主义的,因为“被压迫者”自己没有资格对自己讲仁爱,没有可能也没有理由对压迫者去讲什么仁爱的人道主义。
于是乎狗道主义的文学就耀武扬威了。
固然,十八世纪的革命的资产阶级文学之中,曾经有过人道主义。然而二十世纪的中国资产阶级,尤其是1927年之后,根本不能够有那种人道主义。中国资产阶级始终和封建地主联系着,最近更和他们混合生长着。帝国主义支配之下的“关余万能”主义,外国资本的垄断市场,租田制度和高利贷商业资本的畸形发展,……使榨取民众血汗所形成的最初积累的资本,总在流转到一种特殊的“货币银行资本”里去,而且从所谓民族工业里逃出来。中国资产阶级之中的领导阶层,现在难道不是那些中国式的大大小小的银行银号钱庄吗?这些“货币银行资本”的最主要的投资,除出做进出口生意的垫款和高利贷的放账以外,就是公债生意。而在公债等类的生意里面,利率比那种破产衰落的工业至少要高二三十倍。这种资产阶级会有什么人道主义?!他们要戴起民族的大帽子,不是诓骗民众去争什么自由平等。不是的。远东第一大“伟人”,比卢梭等类要直爽而公开得多。这大约是因为中国有一座万里长城做他的脸皮。他就爽爽快快的说:不准要什么自由平等,国民应该牺牲自由维持不平等,而去争“国家的自由和平等”。所以这顶民族的大帽子,是用来诓骗民众安心做奴隶的。欧洲十八世纪的资产阶级要诓骗民众去争自由平等,为的是多多少少要利用民众反对贵族地主,要叫民众“自由平等的”来做自己的奴隶,而不再做贵族僧侣的奴隶。中国现在的资产阶级可要诓骗民众“为着民族和国家”安心些,更加镇静些做绅士地主和自己的共同奴隶。
所以很自然的只会有狗道主义的文学。这是猎狗,这是走狗的文学,因为这些地主资产阶级的走狗的主人,本身又是帝国主义的走狗。这种走狗的走狗,自然是狗气十足,狗有狗道,此之谓狗道主义。
狗道主义的精义:第一是狗的英雄主义,第二是羊的奴才主义,第三是动物的吞噬主义。
英雄主义的用处是很明显的:一切都有英雄,例如诸葛亮等类人物,来包办,省得阿斗群众操心!英雄的鼓吹总算是“独一无二的”诓骗手段了。这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另外还有些诓骗的西洋景,早已拆穿了;只有那狗似的英勇,见着叫化子拼命的咬,见着财神老爷忠顺的摇尾巴——仿佛还可以叫主人称赞一句“好狗子!”至于羊的奴才主义,那就是说:对着主人,以及主人的主人要驯服得像小绵羊一样。
说话元朝时候,汉族的绅商做了蒙古王公的走狗和奴才,其中有一位将军叫做宋大西,他对于元朝皇帝十分忠顺。他跟着蒙古军队去打俄罗斯,居然是个“勇士”。元朝的帝国主义打平了中国,又去打俄国,——他是到处都很出力的,到处都要开锣喝道的喊着:“万岁哟,马上的鞑靼!永久哟,神武的大元!”有一天,他忽然间诗兴勃发,念出一首诗来:
外表赛过勇士,心里已如失望的小羊。
无家可归的小羊哟,何处是你的故乡?
这首诗的确高明,尤其是那“赛过”两个字用得“奇妙不堪言喻”。真是天才的诗人呀!“赛过”!一只驯服的亡国奴的小羊,居然赛过勇士和英雄!
这些狗呀羊呀的动物,有什么用处?嘿,你不要看轻了这些动物!天神还借用它们来惩罚不安分的罪孽深重的人类呢。
原来某年月日,外国的天父上帝和中国的财神菩萨开了一个方桌会议,决定叫这些动物,张开吃人的血口,大大的吞噬一番,为的是要征服那些不肯安分的人,那些敢于反抗的人,那些不愿意被“主人所戏弄,倡优所畜”的人。
有诗为证:
天父和菩萨在神国开会相逢,
选定了沙漠的动物拿来借用;
于是米加勒高举火剑,爱普鲁拉着银弓:
一刹那便刀光血影,青天白日满地红!
最近我方才发见了一本小小说,题目是《被当做消遣品的男子》。单是这个题目就够了!
十二年前的五四运动前后,反对宗法社会的运动还是大逆不道的。不论当时的运动是多么混沌,多么幼稚,可是,战斗的激烈的对于一切腐败龌龊东西的痛恨,始终是值得敬重的。当时是女子要求解放。而现在,是男子甘心做消遣品了。十二三年来的“进步”真是大得不得了。这至少在城市的资产阶级里面有这种情形。消遣品!这是多么高贵的头衔。高贵的人自然要格外的有礼貌,格外顾到绅士的身份,因此,咬牙切齿的“粗暴”的反抗精神应当排斥。一切颓废感伤,歇斯迭里的摩登态度,尤其是性神经衰弱等类的时髦病,应当“发扬而广大之”。至于宗法社会的毒菌,还在毒死成千成万的武侠神怪小说的读者群众,那可不关他们贵人的鸟事。这一类的黄金少年,自然是财神菩萨的子弟,至少也是梦想要做财神菩萨的小老板。对于这种寄生虫的攻击,暴露,讥刺……只嫌太温和了,太仁爱了,太“人道主义”了。这种文艺现在是太没有力量了。常常不是攻击,而是可怜这些可怜的寄生虫;而可怜往往会变成羡慕的。
对于这些“消遣品”,以及一切封建余孽和资产阶级的意识,应当要暴露,攻击……这是文化革命的许多重要任务之中的一个。在这个意义上说,五四运动的确有“没有完成的事业”,要在新的基础上去继续去彻底的完成。
然而是谁来完成呢?难道只是一种所谓“自由的知识阶级”?
当然不是的!这是“被压迫者苦难者”群众自己的文化革命。固然群众是有朋友的。这些“朋友”是离开财神菩萨的小资产阶级,这是真正反对一切财神菩萨的“知识阶级”。这是真正肯替群众服务的分子。
至于红萝卜,那可多谢多谢!红萝卜是什么?红萝卜是一种植物,外面的皮是红的,里面的肉是白的。它的皮的红,正是为着肉的白而红的。这就是说:表面做你的朋友,实际是你的敌人,这种敌人自然更加危险。
现在,“自由的知识阶级”自己出来报名,说要来继续完成“五四”之遗业。
好极了,欢迎之至。但是,第一,假使他们摆出“科学的”尊严面目,说无所谓有意识的替群众服务,而只有“客观的科学的独立的真理”,说“文学的最高目的,就在于消灭人类间一切的阶级隔阂”;第二,假使他们表现自己的“超然的清高的无党无偏的”态度,居然要做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的“第三者”,说压迫者固然不准侵犯别人的言论出版自由,而被压迫者也不应当“侵犯”别人在思想上意识上来实行压迫的自由;第三,假使他们并不是来帮助群众斗争,并不在群众的立场上来检查种种可能的缺点和错误,来共同努力的纠正,在斗争的过程之中去锻炼出文化上的更锐利的武器,而是自己认为是群众之上的一个“阶级”,把群众的文化斗争一笔勾消,说这和封建余孽资产阶级的文化现象同样也是些乌烟瘴气,说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够开辟光明的道路;——那么,他们究竟是群众的朋友,或是群众的老师,还是群众的敌人?究竟是不是红萝卜?!这的确要且听下回分解了!
听说有些财神菩萨的少爷忏悔起来了。忏悔了似乎也有这么三四个月。可是,日本帝国主义的几声大炮,就把这些忏悔的少爷耳朵都震聋了。现在,他们不再忏悔自己的罪过了,他们来要求工人和劳动者忏悔了。这些“下等人”有什么可忏悔的?据说:这些人的罪过是在于不懂得民族主义,是在于听了什么“邪说”忘记了祖国,所以应当忏悔。
财神少爷的耳朵,听不见非民族主义的反帝国主义的呼号和战斗。一则是因为他们听不进,二则是因为他们的老子,财神菩萨的法宝镇压着那些呼号和战斗。
固然,“下等”穷人的斗争还没有赶走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以及……然而,穷人用不着忏悔,穷人用得着的是挖心——挖掉“奴隶的心”,越挖得干净,斗争的胜利越有把握。
把自己的幸福完全抛弃,去给别人谋幸福。为了别人,甘愿把自己的性命牺牲掉,一点也不悔恨,这就是所谓奴隶的心吧。这颗心,我的祖先传给我的祖父,祖父传给我的父亲,父亲如今又传给我了,并不管我是不愿意要它。这奴隶的心,我不要它。要到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去掉这奴隶的心呵!
——《小说月报》1931年12月号,巴金:
《奴隶底心》
1931年发见了这种“挖心文学”的萌芽,张天翼的《二十一个》,《面包钱》,黑炎的《战线》……这些作品里面反映着“下等的”小丘八儿的改造,反映着他们的转变。自然,这都还不过是初步尝试的作品,都还是太片面的,非第亚力克谛的(non—dialectic)。可是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这至少已经不是空中楼阁,这能够反映一些现实的生活,——反映着“反财神”的斗争的某一方面。
不过,“奴隶的心”其实比圣人的心还复杂得多。如果圣人的心有七窍,那么,奴隶的心至少也有七十个窍。为什么?因为这又是财神的神通,财神的政治法律宗法教育风俗……以至于文艺的法宝,把穷人的心拗过来,弯过去,扯得长,拉得紧,四方八面戳了许许多多的洞,真正是“干锤百炼”,弄得个奇形怪状。事实上,没有巴金写的小说里那个主人翁说的那么简单。当你晓得要为自己“谋幸福”的时候,财神爷还会叫你的心变成另外一种的奴隶的心。
譬如说罢:“自由的”小资产阶级分子的心,也是一种奴隶的心。而小资产阶级分子的心不但在一切种种穷人的肚子里有,就是在工人的肚子里也会有。小资产阶级分子要算是会自己谋自己个人的幸福的了。如果你着重在个人方面想,财神爷的仙法立刻又起作用:他马上念起咒来——“管你自己,管你自己。”这种咒语往往很灵验的。它叫你的奴隶的心,形式上变换一个样子,而奴隶的根性仍旧保存着。
现在实际生活里面,正在进行着极复杂的“奴隶的心”的消灭过程,这种小资产阶级分子的传染病菌,也在剧烈的斗争之中受着消毒剂的攻击和扑灭。
假使要说穷人也有什么罪过可以“忏悔”的话,那么,不是忏悔听了什么“邪说”忘记了祖国,而是忏悔挖奴隶的心挖得不干净。现在醒悟得多了,现在还要努力的去挖,挖掉一切种种奇形怪状的奴隶的心。
黑炎的《战线》里,描写一些兵士,也奉着北伐军政治部的命令,组织宣传队,特别去演说打倒军阀,这些兵的演说是:“军阀就是×××,×××……其他就没有别的军阀了!”这固然是奴隶的心,固然值得“忏悔”,——如果这些兵现在还在人世间,他们一定正在忏悔。但是,譬如有一个兵说:
“我现在是当着二等兵,是怎样苦,我都告诉她了;并且她还倒在我身上哭!……她要爱我一百年!”……她希望他早些出发,将来打到上海的时候,这种没有饷发的丘八不要干了,最好到厂里去做工,不然拖黄包车也可以,那么,以后她便和母亲同到上海去……
这是什么?落拓的学生青年,常常会做着这样甜蜜的幻梦:将来找到相当的职业,不一定太阔,甚至于很清苦的,可是有一个爱人在怀里,有一个温暖的家庭……这种“理想”,比较当工人当车夫的“理想”似乎不同些,似乎要细腻些,也许“将来的家庭”的书房里还要挂一盏古雅的画着花的电灯罩。可是实际上,这两个“理想”同样是小资产阶级分子的市侩式的理想。这其实也是一种奴隶的心。
奴隶的心的变化和消灭,是极端复杂的景象和过程。群众所需要的文艺,还应当更深刻些去反映,更紧张些去影响“挖心”的斗争。
财神菩萨统治着中国,他们说:谁的洋钱多,神通大,谁是主子。
但是,反抗着这些中外大小一切种种的财神,——可早就有了个反财神出现。反财神说:谁团结得紧干得彻底,谁是主子!
财神的神通大,财神指挥着洋枪洋炮,指使着种种式式的走狗,摆布着乱七八糟的白萝卜,红萝卜,蒙蔽着奴隶的心。
反财神难道就不会夺到那些洋枪洋炮,难道就不会打死那些阿猫阿狗,剖开那些白萝卜,红萝卜,挖掉那种奴隶的心?!
反财神是要冲破万重的压迫,喷出万丈的火焰,烧掉一切种种腐败龌龊的东西,肃清全宇宙的垃圾堆。这种火焰现在已经烧到了中国。这将要是几万万群众的火焰。
自然,从万重的压迫之下刚才抬起头来的人,也许力量还薄弱,也许支持不住而又倒下去。说这种反抗运动是“盛极而衰”,那只有脂油蒙着心的人。谁要是把脂油刮掉,真正把自己的心拿出来,交给中国的几万万群众,那他就知道新的文化革命的火焰不是“盛极而衰”,而是从地心里喷出来的火山。
地底下放射出来的光明,暂时虽然还很微弱,然而它的来源是没有穷尽的,它的将来是要完全改变地面上的景象的。这种光芒和火焰从地心里钻出来的时候,难免要经过好几次的尝试,试探自己的道路,锻炼自己的力量。
财神统治之下的上海,最近也居然发生了些新奇的“怪现象”:就是杨树浦,小沙渡的蓝衫团。听说苏州也有了这类的东西。这些“怪现象”自然还是小焉者也。比起夺到了洋枪洋炮,赶跑财神菩萨的地方,这当然是小焉者也。可是这些蓝衫团是新式的草台班。中国内地本来有一种草台班戏子,逢年逢节,他们赶到财神庙去唱戏,——或者灵官庙土地庙,反正都是一样的变相财神,——这算是给一般农民群众的安慰。安慰农民群众一年做到头,弯腰驼背的榨出许多血汗,双手捧着奉送给地主绅士。绅士说:你们太辛苦了,我叫草台班来唱几天戏,给你们玩玩。这些草台班总是替财神做戏,恭维财神的。现在,那些蓝衫团的草台班,可不替财神唱戏,而且还要唱戏来反对财神。所以说是“怪现象”了。这些新式戏子到上海工人里去唱戏,将来还要到全国民众里去唱戏,而且一定要唱反财神的戏。
反财神的戏,当然不是一唱就好的。这些戏,例如《工场夜景》(袁殊),《活路》(适夷),都是真正要想指出一条活路来的,这条“活路”的开头,难免只是诉说没有活路的苦处。然而,至少这种诉苦是有前途的。这里因为诉苦而哭,也将要是学会不哭的第一步。而且还有一件事值得指出来的:就是这些新式草台班的戏子,因为要唱戏给“下等人”听,而不是写小说给上等人看,所以开辟了“下等人国”的“国语”运动。这是中国文学革命(以及革命文学)的新纪元。可是,他们自己对于这一点,还没有有意识的去努力,因此,他们用的言语还难免混杂一些“上等人国”的“国语”。
照财神菩萨说起来,“下等人”自然就是强盗土匪,只会抢东西。下等人自己如果还抱着一颗奴隶的心,他也会说:
“他妈的,拼上一拼吧,左不过是一死!现成的放在那里,为什么不抢呢?”
可是,下等人的长工,例如李塌鼻,王大保之类,真正挖掉了奴隶的心,真正知道要创造下等人自己的国家,他们说:
蠢东西!真是杂种!你们要抢些什么!老子是不抢的,老子们又不是叫化,不是流氓……不是抢,是拿回我们的心血,告诉你,杂种,只要是谷子,都是我们的血汗换来的。我们只要我们自己的东西,那是我们自己的呀!……
——丁玲:《水》
财神菩萨对于真正的强盗土匪并不怕,对于叫化流氓更不怕。真正“可怕”的是反财神——是知道拿回自己心血的群众。
至于对付强盗土匪叫化流氓,——财神菩萨的法宝多着呢。
自从日本财神的洋枪洋炮在满洲乒乒乓乓大干起来之后,自从中国的五路财神,互相竞争着表现镇静不抵抗的神通以来,强盗土匪就大交其运。原来中国的财神借着强盗土匪的声名,还可以更加巧妙的宣传不抵抗主义。
东三省的著名胡匪头子小白龙,于是乎也和马占山一样的出风头了:
小白龙道:
我们是安分良民,不知道的总说我们是强盗土匪。我们给官军打败了还好,万一官军给我们打败,被那些鬼子听了去,说中国的土匪如此厉害,中国的官兵如此没用,——岂不成了笑话!所以我不愿意打败仗,也不愿意打胜仗,只好马上就走。
——《关东豪侠传》——震华书局出版
小白龙等类的土匪,可以被这些礼拜六派的武侠小说大家描写得如此之“深明大义”,如此之民族主义,如此之爱国主义,如此之国家主义,如此之马鹿……如此之对内不抵抗主义,——而对内不抵抗始终要变成对外不抵抗的。这并不是小说家的罪恶。这是小白龙等类,根本就不反对财神主义和财神制度。因此,财神和土匪之间,虽然有许多表面上的抢夺,骨子里是有一个共同之点的:就是保护财神主义的基础。所以武侠小说家能够这样描写,而且描写得这样巧妙。
现在对于小白龙,老北风,盖三省……的崇拜,很自然很顺便的和最近几年流行的武侠小说联贯起来。这些小说和连环图画,很广泛的传播到大街小巷轮船火车上。那些没有“高贵的”知识而稍微认识一些字的“普通人”,只有这种小说可以看,只有这种戏可以听,这就是他们的“文艺生活”。平常这一类的小说的题材虽然单调,可是种类和份数都很多的,什么武侠,什么神怪,什么侦探,什么言情,什么历史,什么家庭。这些东西在各方面去“形成”普通人的宇宙观和人生观。现在满洲事变之后,所谓“抗日文艺”,也还是这一类的小说家做得又多又快。这些所谓小说家……一切种种的艺术家,也是财神菩萨的走狗。千万不要看轻它们。它们虽然土头土脑,没有洋狗的排场,不一定吃牛肉,不一定到跑狗场去赛跑。它们就算是吃屎的癞皮黄狗,可是到处都在钻来钻去,穷乡僻壤没有一处不见它们的狗脚爪的。它们很忠心的保护着财神菩萨。
而且在文字技术上,它们往往比较的高明,它们会运用下等人容易懂得的话。它们虽然不用下等人自己的话,它们可会用草台班上说白的腔调,来勾引下等人,使下等人抛弃自己的言语,而相信只有那种恶劣的清朝测字先生的死鬼的掉文腔调方才可以“做文章”。它们利用这种几百万人习惯的惰性,能够广泛的散布财神菩萨的迷魂汤。这决不是第二等的问题!
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里,也有这一类的东西,所谓“马路文学”(Litérature des boulevards)。不过,那里的马路文学已经没有文字上的优越的武器。中国的民众,可在一般的文化上,在最具体的文字言语问题上,也受着封建余孽,——古文言和新文言的压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是现在对付中国的马路文学的方针。
我们必须承认:在反对文学上的阶级敌人的斗争里面,我们主要的注意只集中在“好的”作品。这没有疑问的是一个错误,因为那些无名的反动意识的代表所出版的几百万本的群众读物,实际上却是最危险的毒菌,散布着毒害和蒙蔽群众意识的传染病。在这个战线上,必须要最紧张的工作。
——德国文学家皮哈的演说
二十世纪的初年,欧美就发生过“”Christ(基督)还是Anti—Christ(反基督)”的斗争。
现在的中国,是个“财神(Tsaishen)还是反财神(Anti-Tsaishen)”的斗争。
1932,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