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家新近在东亚大陆上发见许多古代文件。那地方本来“人”迹稀少,毒蛇猛兽横行;现在还是莽莽苍苍,一片凄凉荒芜的秽土,白骨如山的堆积着,满地是毒虫的旧穴,可惜也塞满了泥沙,——这是洪水之后的遗迹。要想考察地下的化石及地面的废址,来研究此地古时的社会,真正不容易。至于那些文件——当然都是烂纸破簿,水痕涴漫,还有乱七八糟,泥污血染的“鸟兽之迹”,实在难以看清楚,加以上面所写的文字,又像埃及古字似的所谓象形字。——很要像拿破仑第一征埃及时那些学者的刻苦研究一番。果然,这些文件之中居然有几位东亚语族学家考究出一张破烂的文字。
这张纸还是1923年(2月7日)的,距今已有三千零六年,是一篇狱中日记的一页;单是这一个“狱”字就很费考据,至今还没有能详细知道此字的定义。听说这几位学者不久就要发表一篇细密考证的文章,将登在《东亚古史研究》杂志的《猛兽时代号》上;我这里先把这一页日记的“白文”发表,学者已经研求出来的,至于模糊处及残破处只得暂缺。那些学者的笺注亦暂不刊布,因为他们自己说研究尚未成熟,可以缓些发表。
“……好不容易我们办到如此的成绩!这一次我们非得大家集合起……我们长辛店……
二月
我这一气非同小可!(姓吴的老五总说我学着写日记,还是套《水浒传》《三国演义》的滥调,从此以后我再也写不了。)非同小可!……这个地方又不像牢监,又不像……真气闷。曹贼真正可恶!哼,不过一时得意罢,我们几百万几千万人现在不过刚想团结;这一股气已经直冲出来,大家勇的很呢,什么好的世界都可以造得成,一两个曹贼挡得住么?捉了我们几人就有用么?还有那不要脸的,自己从前说是帮助我们工人的,现在就是他的兵先杀人。我们自己伙里明白人本也不多,他们这么一来,倒也好……教训,大家长了不少知识……
老五可怜呵。我们在厂里,在车站上,一天做十点钟,他在会里一天到晚十六个钟头也不止,时时刻刻的麻烦不了。我们下了工到会里还要大家商量事情,——乏得很。可是以前我是像死人似的;从那时起,就不同了:——我现在厂里,看大家兄弟们一块儿做事,仿佛一团和气;无论轮机声怎响,——愈响愈妙,——我总听得见似乎有人喊着:‘这就结连起来,就结连起来!’老五的人真可爱,他说得明白,讲得出此中的道理,我自己反不如他说得透彻。
老五从小又没吃过这样的苦……他是念书人。我问他,他还生气,常常说:‘你们怎么不明白!咱们的事大得很,各方面都要人才,都要干。我不穿这样的衣,吃这样的饭,那能住在这里?譬如还有别的几位同志他们有应办的事,便不能如此,又是一种……这也……”
“唉!副军……可恶。看不见了。写不得了。好臭!”
“奇怪!他们竟是开玩笑。今天突然间带我们到刑场上去……愤气……什么都忘了,‘我们之后还有不少人呢;不说现时的工人多不过,国内此后将要做工人的人更不知道几万万……杀得净么?’我只觉得那时眼光是直的,耳里听得声响分外的清楚。四五天没见天日了,今天刑场却成了我的天日!街上走的人,有我们的同事,我似乎看见他们眼睛里……面色白得……白得可以显出我们这几万人的心,几万人的力量。副军又怎么样?又回到监狱里了。不杀?哼!
听说前天扬子江边我们的人被杀了不少,……又听说‘大家’都走开了。怎么了?我想那一个人头(姓林的),血淋淋的挂在……睡梦中都可以看得见那切齿忿恨的形容,听得见那天昏地暗的一片惨呼的声音。呵。什么!无缘无故三十多人杀了,弹死了。我们不怕!我们这里也是这样。——那时我记得,一望过去,只见:簇簇的人头拥住了那穿金丝绣的洋服的。‘开枪!’……惨呵!难道这还是人的声音。不是!是军官的声音。可不是么?那天当夜我们就来了。你看,老五袜都没有穿,……呼呼的冷风,乌黑的深夜里,跣着脚……
前天看牢的忽然给我们松了一松刑具。两个月不能写日记了……
“今天老五对我说,他前天递出去一封信……他说:‘笑话!谁说唯物论的人没有人的感情!更大!外边有人替我们干得利害。我又写信劝大家不要尽为我们忙……’老五满身生了疮,我亦是如此,一两月来搬了几个地方,挨了打不少数。有两位站了站笼,我们手铐脚镣带着,肩了大枷……我是皮破肉绽,精神恍惚得不了。老五却还精细明了,吃了这些苦,竟还想得到……”
1923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