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颠倒扁舟,错认风流。把阴柔赚人貔貅。笑须眉无眼,适配鸾俦。做干夫妻,虚风月,假绸缪。人在河洲,君子先逑。算教他苦乐均由。使英雄气短,儿女情稠。待绿窗人,绿农客,绿林游。
右调《行香子》
你道冯玉如小姐,在毗陵茶肆中所遇,端是何人?原来此人姓沈,名定国,乃是王屋山大盗沈昌国之弟。因沈昌国被玉如小姐戮于阵前,寨中无主。是时,沈定国弓马熟娴,膂力出众,且少曾读书,人物豪俊。故凌知生就立他做了寨主,僭称中天大王。乌合豪杰,以继沈昌国之夙志。因王屋山被冯家父女挫了锐气,便自焚了黄衣寨,仍跋扈而南,在于江淮之间,立一寨,曰豹尾关,潜匿山泽,觊觎州郡。闻知下路民居殷实,府库充盈,便有扫掠之意。故沈定国悄然私下苏、常一带,窃探虚实。
这日,偶然进店吃茶,不期恰遇见了玉如小姐。只认是斯文年少,那知是生死仇家。
幸冯小姐不露真情,两下反成知己。
但沈定国是个绿林武夫,为何见了这样个青年英俊,便倾心爱慕?因沈定国有个妹子,年方十五,虽非上等佳人,也有七八分容貌,名唤云姝。沈定国欲替他觅一佳婿,因见冯小姐风流蕴藉,十分中意。且说是将臣之子文武精通,一发欢喜,故邀至舟中。小姐虽心心念念,只想脱离。怎奈沈定国死留不放,便治酒款待。略转眼,山珍海错,摆列当前。玉犟金樽,连斟叠送。
小姐告辞道:“卑人不胜杯酌,且有事在身,必欲奉别,容日特诚到贵地相访。”
才立起身,沈定国一手拦住道:“不佞虽武夫,不足与言。然忝在肺腑之知,何公子见弃若此。”小姐道:“非敢得罪,实有不得已事,故尔急迫。”头在旁接口道:“相公实有正事,另日到老爷任上相会便了。”沈定国道:“纵有贵忙,何妨迟此一日,断不可却小弟薄意。”小姐无奈,只得坐下。
沈定国道:“公子尊寓何处?寓中尚有何人?”小姐道:“行李暂顿东关客舍,尚有两个小童守寓。”
沈定国得了这话,便暗暗叫人,将公子行李并小厮,别唤个小船,搬载了来。自与小姐一头吃酒,一头分付开舡。小姐听见,几乎急坏道:“晚生有事,岂可同行。况天已垂幕,万一去远,不知归径,则老先生一片相爱之意,转累及卑人了。”沈定:“不妨,公子台价,另有一舟,现在后边相候。我与公子,开怀一谈,尽欢杯口当送回尊舟何如?”小姐道:“小童那知卑人在此,却来相候。”沈定国道:“恐路间少伴,故着人去报了来的。”
小姐便立起身,从舱口一望,果见自家两个婢女,坐一小舟,紧紧尾定船梢。小里半疑半信,一发惊慌。便将手向后一招,待要唤来问他,谁知佯为不见,反退步。
沈定国忙逊小姐复坐,殷勤劝饮。不觉红日衔山,银蟾出海,行有三十多里,已二翻夜色。小姐决意告辞,沈定国勉留不过,只得相送。出舱,招小舡拢近,沈定扶小姐跨下。大家谢了一声,拱手而别。小姐便如离钩脱网,掉转船头,分路而去。诗云:
直处抛人曲处逋,聪明终自人模糊。
平平大道胡为险,错认裙钗作丈夫。
你道冯小姐此去,可脱得这葛藤么?谁知那船家都是贼人所使,架起两格,黑尽力一摇,却回环旋转,兜过一条小港,仍旧转出官塘,竟望丹阳镇江而上。
小姐与诸婢女,是深闺娇养,从未出门,哪知路径。摇到半夜,只不见到。便问道:“方才来了多少程头?觉回去甚是路远。”船家道:“方才来有五十里,如今晚了,大河里都下了栅,不便叫唤,打从腹里穿出大塘,又远绕了二三十里,故得远些。”小姐只得和众婢女,略盹盹儿。
觉醒来,天已微明。睁眼一看,只见水光天接,波涛浩渺,大吃一惊。忙问船是黑夜里走错路头,快到江口。小姐大嚷道:“做船家岂不认得河路?快些去。”船家道:“相公不要心焦,送你转去就是。”小姐已知船家是歹人,吓得魂体。
忽见四下里有十来号哨船,都摇拢来,高叫道:“马相公来了么?我家老爷差们,迎接相公到衙里相会哩。”小姐见不是势头,一发着急。尽他大呼小叫,总睬。又趁着绝大顺风,扯起布帆,不够半日,便叫泊岸。
只见山林荫郁,旷无人踪。小姐心摇目乱,不知是甚所在。许多人先上了崖,旁有一乘大轿,数乘小轿,并旗伞人夫,在那里守候。一等冯小姐上岸,便抬过,请他乘了。众侍儿也坐着小轿,一色行李,都有粗汉挑着。走了半日,方到一呦里,一路扎营结寨,直接数里。有个绝大衙门,兵马仪卫,威风赫赫。进了三高大铁门,方才歇轿。
冯小姐刚出轿门,只见沈定国迎将出来。身穿衮绸紫袍,腰系玉带,头戴冲天巾,俨然王者气象。鞠躬揖逊,略不骄奢。小姐心里,虽是惊惊慌慌,见沈廉卑,反不好发急。直至堂上,施礼叙坐。
沈定国道:“不佞心仪俊杰,志切好贤,有劳公子屈尊,不胜负罪。”小姐道:“偶尔一面,谬辱倦倦。但尚未请教老先生,官居何职,乃此炬赫?而高牙大纛?奚为驻此深山?幸为明示,以解愚惑。”沈定国道:“公子业已到此,不敢相瞒。不佞名唤沈定国,少负豪气,长习兵戎。只恨时不见用,潦倒数年,英雄气色,不甘郁郁尘寰,因此撇下家园,潜踪湖海。家兄昌国,尝据王屋山,为冯我公所破。蒙军师迎不佞嗣位,遂迁徙于此。因乏豪杰为辅,故敢斗胆相延,公子幸不鄙粗豪,以襄不逮。”
小姐听了,惊得冷汗如注。因想父亲与沈贼,彼此仇家,昨若直露真情,便白白偿他夙怨。但今身人邪径,何有出头日子。若甘心宁耐,则是反面事仇。若欲脱身,他又焉肯轻舍。况我是个女子,万一破绽,死且含羞。急得进退两难,只恳求道:“卑人懦弱书生,无寸长足取。虽大王见爱,只可伴食斋头,何济于事。乞大王另招英俊,再觅奇才。瓮牖寒鲰,望即弃逐,感德匪浅。”
沈定国笑道:“不佞岂无义勇之士,乃独注意公子。特有大事相商耳。”便命设宴洗尘。一面传军师,相见马公子。不多时,只见凌知生,笑嘻嘻步将出来,与小姐一揖而坐。小姐却认得他,是妖术军师,凌知生倒不辨他是冯家女将。未几,玳筵开处,鼓乐相喧。牙旗下,虎贲三千;画屏前,金钗十二。青裙按舞,红袖抒歌。沈定国邀小姐入席,小姐心绪惊惶,忧形于面。正是:
为有貔貅女,羁留冰玉姿。
可怜空美满,悔不是男儿。
酒至半酣,沈定国开言道:“今日屈公子,降此荒垒,实有不揣之言。公子若不见弃,当以实告。”冯小姐道:“大壬何事见教?倘若可从,敢不敬听。”沈定国道:
“不佞有妹云姝,及笄未字,因观公子麟凤之姿,可叶螽斯之庆。故敢自引红丝,僭牵白面。公子不嫌丑劣,即当奉操箕帚何如?”
小姐听了这话,转吃一惊,又暗自好笑,忙道:“卑人四海浮踪,才惭木石,未兼鞍马之能,且眯运筹之智。既难赋诗退敌,何堪帅阃乘龙。幸大王别选英才,以配淑女。卑人断不敢奉命。”
凌知生接口道:“大王甚爱公子,且片言已决,岂肯再有变更。公子幸勿峻却。”便向沈定国道:“请大王即备花烛,学生忝为执柯,速成好台,免得公子尚有疑贰。”沈定国反迟疑道:“婚礼似难强合,今公子尚在犹豫,不好太速。今晚待公子三思熟算,且至明日,行合卺之礼,则公子便无他辞。”
小姐见沈定国言语知机,反不敢多说。直饮至月转西楼,酒阑人散,便令侍女掌灯,送公子书房安歇。
小姐与众婢女,来到房中,依旧琴书满架,笔砚精良,却无半点粗豪之气。小姐笑道:文房器皿,原这般清雅。怪道他要招斯文妹丈。头道:“倘明日再来歪缠,小姐何以抵饰?”小姐道:“我若是个男子,且权耐他一年半载,觑个机会,原可脱身。但我系女流,万一败露,如何了得。”丫头道:“虽是这等说,但小姐业已到此,岂肯放回。倘使起强盗性子,不怕我们不从。那时,反不妙了。”小姐也没了主意。
大家愁做一团,准准想了半夜。小姐忽说道:我有计了。头忙问何计?小姐道:我明日竟允他,与那云妹做亲。到床帏之际,只推父服未终,三年孝满,方行房事。此律中所载,彼必不疑。且迁延几月,俟有王师下剿,便将沈定国献首,报泄父仇,岂非两全之策。头亦拍掌笑道:“小姐真个算计得好。”
到次早,沈定国又排筵宴。酒过数巡,沈定国同道:“公子尊意决否?”小姐道:
“卑人家室飘零,自愧资身无策。一旦荣开甥馆,僭配天孙,诚卑人之至幸。昨所虑者,才非神武,力昧匡时,终为大王嫌弃。所以迟疑未定耳。”
沈定国道:“不佞若有弃嫌,今日便非如此诚切。”他真个性子直率,被这一哄,便已深信。一面催妹子梳妆,一面检点结亲之事。
是夜,悬灯结彩,设席张筵。莲炬高烧,玉笙低按。宾相请出新人,双双交拜,行礼之后,执彩牵红,引入洞房。花烛之下,揭去红巾,现出花容月貌。冯小姐偷眼一看,果是个少年美女,可惜春风虚度,误此芳年,倒为他十分惋惜。云妹也偷看小姐,又是个翩翩俊雅,稳认做画眉张敞。谁知是镜里萧郎,只中看,不中用的。
两人吃过合卺,相携就寝。但见绣帏高揭,银蒜低垂,宝鸭香消,兰麝凤衾,春暖鲛绡。未几,带解同心,扣松玉蕊,两下相爱相怜,痴情欲绝。谁知玉腕虽交鸳颈,海棠未试新红。冯小姐穿着里衣,相抱而卧。
云妹春情虽发,含羞不语。过了数日,方悄悄相问,小姐告以父丧之故。云妹便不疑惑,又不敢与哥哥说此衷曲。沈定国只道他已做高唐神女,谁知尚是鲁男于怀中之妾。诗云:
画里萧郎镜里欢,为云为雨苦无端,世间男子真盲瞽,一顶儒冠误识潘。
话分两头,且说贡鸣岐,因前路难行,借钱鲁宅里住了月余。一日,丫头禀道:
“前日小姐命我到邻家园里买花,闻得一桩极奇怪的事,连日老爷多忙,不曾说得。”贡鸣岐道:“甚么奇事?头便将管园老儿的话,述了一遍。”
贡鸣岐大骇道:“不信康生负心至此。”忙叫两个丫头:“到园里去,说老夫人请冯小姐说话。”欲待问他明白。丫头去了半晌,回说冯小姐已搬去,止剩一所空房。
贡鸣岐愈加着疑,来问夫人。
夫人道:“此事吾已先知,恐相公气恼,故此不说。总是那畜生已将我女决绝,故再聘冯氏,情亦有之。但他如此负恩,何足责备,怕我家女儿没人要吗。”贡鸣岐道:“岂有此理,他一时误听谗言,终久要见个明白。儿女之事,亦体统攸关。自古道,一家女儿,吃不得两家茶。难道有他适之理。”夫人道:“他并无巾帛聘问,我家亦未用庚帖过门,有何形迹。”贡鸣岐道:“一言既诺,自不可移。即我女意中,又岂肯改弦易辙,此言断不可说起。”
贡玉闻便在旁插嘴道:“爹爹说的好笑,这康梦庚是个油花光棍,还认他做好人。如今现聘了冯氏,难道我家妹子,倒与他做小老婆不成?”贡鸣岐喝道:“畜生,不知道理,也来胡讲。”贡玉闻道:“他明明丢了我家妹子,又娶别人,被他削尽体面,爹还没志气,要将妹子插把他。如今那钱通判的儿子,这样一个豪富少年,尚不曾娶亲,曾与我说过几次,要扳我妹子。依我算计,索性竟把妹子嫁了他,羞杀这油花光棍。”
贡鸣岐听了大怒就是夹嘴一个巴掌骂道:“不肖畜生,人身也讨不全'偏多嘴。就是他果然另娶,你妹子便要嫁人,也还问他讨个决裂。难道背地里竟另许了人家,也做这样不明不白的事。”
贡玉闻被父亲打了一下,乱喊乱跳,哭出外头去了。贡鸣岐也叹口气,便不言语。
又过数日,闻康梦庚已中进土,贡鸣歧又喜又恼。喜的是他青年联捷,信自家眼力识人;恼的是他负心背盟,使女儿无有着落。正是:
世事从来假,何须认作真。
谁知无行客,正是有情人。
再说冯小姐,自从改装易名马玉,与云姝结亲之后,尊其称为马大王,日与沈定国谈兵讲武。说到超神入化,沈定国伸舌大赞道:“不佞一生奔蹶,今聆公子之言,如漆室一灯,怎不令人折服。”因将内外一切威权,统归小姐之手。小姐既握大柄,便欲为父雪仇。
一日,向沈定国说道:“用兵贵于正大,决胜尤在威明。阴谋既难服人,妖邪岂能胜正。若凌知生恃左道之术,是为妖孽。妖孽者不祥,此将亡之道,久必有变,为之奈何?”
沈定国困惊服小姐之才,巴不得买他快活。便道:“凌知生系先兄所用,今得公子王佐之才,自应复归正道。其人之去留,任凭公子裁酌。”小姐得了这话,登时传集众头目,立刻绑出妖人凌知生,斩首号令。沈定国闻之大骇,却又不敢埋怨。
过了些时,小姐闻康梦庚联捷,暗暗欢喜。丫头说道:“康相公虽中进士,心里毕竟挂念着小姐,自然不肯在京耽搁,倘或就到苏州,竟至东园,岂不错过。”小姐道:“我非不虑此,但身陷贼境,插翅难归,只得由他错过了。”丫头道:“错过不打紧,但恐贡家住在园中,明知有了小姐这事,必然偏妒。万一康相公撞见,倒逼住他做了亲,岂不反将小姐置之一边了。”
小姐忽然惊讶道:“是呀,我倒不曾想到此处,几乎失算与他。”沉吟了半晌,说道:“我若要见康生之面,已万万不能。著让与贡小姐,夫妇和谐,心中又不甘服。莫若与他苦乐同尝,台则俱合,离则俱离,方始无怨。”
便与沈定国商量道:“小弟在此弥月,交游疏远,世务谢绝,但有一事挂怀,若大王肯为周旋,则葛藤可断矣。”
沈定国道:“公子既有未了之事,但求分付,不佞当得效力。”
小姐道:“父母生我兄妹二人,因见背太早,托孤与贡呜岐抚养。今舍妹已长成,一十六岁,才智过人,小弟每事赖其商酌。今大王以机务委托,虽竭尽焦思,恐一人智识有限,必得舍妹,朝夕赞班,便万端毕举,不愁大事不成。”沈定国听了,大喜道:“令妹有此谋略,固当接来共事。但贡鸣岐作官闽中,途路遥远,怎生是好?”
小姐道:“贡呜岐尚在苏州驻扎,未必就去。但他竞将舍妹视为已女,若循礼相迎,断然不舍。须是我与大王同去,待夜深人静,乘其不意,打入府中,找着小姐,掳了,方为干净。”
沈定国点头道:“好!”忙拨五十名精丁,暗藏军械,自与冯小姐青衣改扮,驾起只哨船,即刻起程,赶到苏州,把船四散泊下。到更深时分,众人明火执仗,前人。吓得贡家大小,见一伙大谥,杀人门来,俱奔命不迭,连贡鸣岐也不知躲在。可怜贡玉闻,惊得魂飞天半,直钻在仓廒地板下去躲着。众多人,仗冯小姐,直入卧室,寻着贡小姐。冯玉如一手抱定,传谕众人,不许掳掠,违者斩首。
都不敢动手,一齐拥到舟中。连忙解维,从僻路摇出枫江而去。
贡家见强盗已散,方敢出头。查点金银衣饰,丝毫不缺,单单不见了小姐,十分,连忙报知汛兵,反不好说是没了小姐,但令他追赶强徒。
那几个汛兵,犹如畏猫之鼠,听说捉贼,只好虚壮声势,从四下里张张探探。谁班人,已不知去多少路了。次日,报知府县,分头缉捕。贡鸣岐夫妇二人,捶胸,日日想念不题。有《二犯江儿水》曲云:
绿窗容貌,漫矜诩绿窗容貌,绿林中人更好。笑一双玉美,一对丰标。
一粗豪,一俊俏,家在梦中遥。情还妒处挑,明里相招,暗里相抛,则教他认哥哥和嫂嫂。疑团怎消?这时问疑团怎消?姻缘颠倒,弄的个姻缘颠倒。到头来共萧郎,两瞽鸾胶。
贡小姐被他掳至舟中,只管啼啼哭哭。待要寻死,亏得冯小姐一路相陪,百般,再三劝解,方才没事。因想:“贡小姐如此才貌,真是天姿国色,康生却如何,必然有人谗间,以至于此。”不数日,到了豹尾关,迎人寨中,张筵款待,令云陪劝饮。贡小姐只苦苦不乐。虽珠围翠裹,锦衣玉食,终日珠泪频抛,不安寝冯小姐见此光景,恐怕生变,一日,瞒着云妹,悄然到他房里,婉转劝慰道:“小金闺秀,不佞亦读书循礼,虽男女共处,断不敢以非礼相犯,当兄妹呼之,幸勿。”贡小姐勉强答道:“妾一生名节,幸赖大王保全,岂不感戴。但父母生离,心忍。望大王开恩放归,自当举家衔结。”冯小姐道:“不佞实为小姐大事,故敢至此,不必言归。”贡小姐道:“大王为妾何事,可明言否?”
冯小姐道:“不佞有表兄康梦庚,已成新科进士。闻先年曾聘小姐为婚,后来不知听信谁人之口,竟有将小姐改适之意,为此鄙意不服,特邀小姐到此,俟家稚旋,完此盟好,实无他意。”
贡小姐吃惊道:“康生姻事,实家君成之。其后康生误听蜚言,复聘冯氏,是渠易志,非家君有所变更也。愿大王垂察。”冯小姐道:“冯氏之聘,事诚有之。也与小姐,曾已决绝。冯氏亦常州郡贰葛万钟作合,所聘甚明。倘各持一见,/殂将如之何?”贡小姐道:“停婚再娶,固康生之咎。至于冯氏,虽出不知,亦失觉察。若彼此争衡,纷纭何已。凡事有家君作主,贱妾何敢饶舌。”
冯小姐道:“据这般看来,既小姐诺聘在先,虽家表兄率昕匪言,浪改前约,在尊公与小姐,情决不甘。若论冯小姐,亦明媒正聘,又奚肯甘心抱耻,作风中柳絮,无所活着若两相不逊,定然讦讼干连。在两家,原无加损,总是家表兄一人吃亏,必至坏名丧节,究与二位小姐无所益处,又何忍出此。依我愚见,莫若使家表兄一循正礼,先娶小姐,后娶冯氏。闺闱之内,竞以姐妹相呼。一则全家表兄之功名,二则免两家之争竞,则彼此无言,夫妇和好,岂不共仰贤声,各沾实惠,请小姐思之,以为然否?”
贡小姐听这一番说话,恍然大喜道:“大王之言,得情合礼,谁不允服。但不知冯氏贤否如何?万一不能相安,妾当置身何地?”冯小姐道:“我知冯氏,将门才女,素称贤德,岂敢相违。”贡小姐道:“若冯氏果贤,贱妾敢有异论,悉凭大王裁酌便了。”冯小姐道:“此事我亦不能臆断,总俟家表兄归来,自有两全之策。”
二人讲得投机,贡小姐反不气苦,彼此相安,情同兄妹。只时常想念父母,暗暗坠了些泪。有诗云:
谁道蛾眉葬虎头,绣罗衫子敌貔貅。
直教吸尽英雄胆,花诰齐封两好逑。
且按下不题。却说康梦庚,自离了京师,在路晓行夜宿,不则一月,到了苏州,仍寻白公堤旧寓,安顿了行李。此时已是进士,规模便自不同。主人分外奉承,自不消说。
康梦庚到次旧,跟着朱相、王用,悄然步到东园,欲再睹春风一面。谁知玉如小姐,倒先做了离窠之燕,已不在旧时王谢堂前矣。
独是贡鸣岐,因冯小姐忽然逃避,不曾问个细底,终日闷闷不乐。兼之女儿被掳,杳无音信,总是愁容不展。一日,偶然散步,径人东园。意欲消遣胜地,谁知风景萧条,大异平昔。但见花木纵横,亭台毁折,诂问家人,方知是儿子并钱鲁生事作践,心下十分气恼。观那景致,虽然毁裂,也还可人。步到亭子后边,忽见墙间诗句,细看一遍,不觉失惊道:“原来康生与冯氏唱和的诗尚在,则前日丫头之言逼真矣。但那冯氏,诗才隽逸,字法精工,原非平等女了。想都为我那儿子在外边生事,以致仓皇逃窜,甚是可怜。”
正徘徊嗟叹,忽见有人走进园来。定睛一看,却认得是康梦庚。贡鸣岐半疑半讶,慌忙上前,一手挽住道:“恭喜贤侄,已作贵人了。久不见面,今日甚风吹得你来?”
康梦庚突然被拉定,也仔细一看,认得是贡呜岐,吓得冷汗淋身,手足无措,只得跪了下去。贡呜岐用手搀起道:“你当初也不该这般狂放,今}又胡为如此蹦跗,有话且坐了细说。”康梦庚听了这话,急得满面通红,羞涩不能成语。
贡鸣岐携他到在凳上,大家坐下,问道:“贤侄前者,听信何人之言,乃有这番妄乱?”康梦庚只低着头,不敢做声。贡呜岐道:“此非贤侄故为之,不过匪人离间,贤侄误听耳。此际正该直剖,以明心迹,或可补过将来,何必反为腼腆。”
康梦庚听见说话贤明,心里宽了一半。因跪下告道:“老年伯若果相容,恕小侄尽言拜禀。”贡鸣岐又扶起道:“有话不妨直说。”康梦庚仍复坐定,然后将去年见小姐春容,与广陵舟中所见,绝不相同,并园楼上亲见小姐,窘于赋诗,其容貌与春容无二。许多疑团,尽情发泄。
贡鸣岐沉吟了一会,忽顿足道:“是了,此必我那不肖畜生,与钱鲁两人所殴之计,离问这段姻缘耳。但贤侄不细察虚实,遮舍此而另聘冯氏,亦觉太率。”康梦庚道:“小侄因信所见为真,故击之惟恐不速。事出有因,谁能不惑。负盟之罪,幸老年伯怜而恕之。”贡鸣岐道:“小女虽遭诽谤,他时自辨瑕瑜。冯氏既定深盟,此际究难美满,为之可叹。”康梦庚忙问道:“老年伯此言为何?”贡鸣岐道:“你还不知吗?”便将冯小姐遽然逃遁的话,与他说知。
康梦庚捶胸大哭道:“天呀,我怎如此缘浅。要甚么功名富贵,不如削下这几茎头发,做个孤独长老罢。”
贡鸣岐道:“贤侄且勿焦躁。冯氏虽去,下久尚有归期,只可怜小女,生不能见父母之面,死无以殓婵娟之骨。求为冯氏而不可得矣。”说到这句,便泪如雨下。
康梦庚连忙问及,贡呜岐又将女儿被强盗掳去的话,也说明了。康梦庚亦十分悲痛。有诗为证:
才美遭逢并有天,春风偏不解人怜。
谁知今日双离别,反为他时两作缘。
康梦庚既失了冯氏,恰遇见贡鸣岐,说起前事,为贡玉闻与钱鲁两人暗计,终久将信将疑。谁知贡小姐又被掳去,究竟才貌优劣,心中尚未释然。
贡呜岐留他住了数日,忽见京报说,皇上玉体违和,殿试之期,改于六月初三。
贡鸣岐因对康梦庚道:“贤侄匆匆告假而归,本为冯小姐姻事。今冯氏既失,在吴门又无别务,殿试既已改期,正可仍往都门,且殿试过了,再来寻访未迟。”康梦庚道:“此说甚是有理。”
是时,倭寇稍平,贡鸣岐便收拾起身上任,康梦庚也就辞别进京。一起往北,一起往南,大家分路而去。未知后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