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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真淑女赚杀假春容 假小姐吓走真才子

第六回 真淑女赚杀假春容 假小姐吓走真才子

词曰:

才美世难俦,妒煞憨哥弄狡谋。一段姻缘方美满,偏愁,惹得疑团不肯休。露尾更藏头,瞥见春容骇我眸。更傍画楼偷眼处,难投,撇却东床别好逑。

右调《南乡子》

话说蓬莱县知县,乃是甲科出身,聪明正直,不畏权势。平日耳朵里,虽闻得有重债殃民之事,只因职分太卑,不敢越位陈说。并知有个助纣为虐的方琰经手。

这日,奉了上司明文,胆力便壮,密嘱健快搜获。这四个快手,奉着官差,同了二三十捕壮,紧紧锁到县里来。知县立刻升堂,带方琰入去。

方琰见了知县,还不肯跪,知县也不睬他,竞将获来的箱笼账目逐一检看,却都是客商借券,并历年所收加二三利息的细账。凿凿可据,并孙可立儿子孙懋的借契,也在其内。

知县额手道:“天眼近也。孙可立所告事情,已有着落。”便问方琰道:“孙懋借契尚存,想本银还没有清楚吗?”

方琰答道:“本银毫厘未还,利息亦来清楚。”知县道:“既本利未清,何不问他取讨?”方琰道“不料孙懋已死,正欲往他家内取索。今闻其父亲已到,幸为家母舅追偿,感激不尽。”

知县拍案大怒道:据本县算来,所盘利银,奚啻数万。孙懋被杀,踪迹显然。

况今日奉宪查参,本县正欲为孙懋追偿性命,岂肯巷贪官追偿赃物。且将方琰监禁,候详宪发落。一面押方琰进监一面飞备申文,并将账簿借券,开明细册,详府报司。

贡鸣岐大喜,随即转详抚院。抚院将所报事情,及殳勇职名,特疏纠参。圣旨批下,兵部议处。兵部从公察议,欲将殳勇及方琰论斩。殳勇闻知,慌了手脚,忙托几个能干事的,辇金嘱托要路,致意部曹宽拟。兵部因来的情而甚重,只得从宽复奏道:

兵部为特参武弁贪横事,准山东清吏司案呈奉本部送兵科抄出,该臣部复山东巡抚,具题前事。内称:朝廷设官分职,期于兵民一体。乃山东总兵官殳勇,贪横成风,纵弁恣虐,派放加三重债,炙剥商民,甚至惨刑灭命,异地沉冤。托甥方琰,兜揽盘放,以致商贾绝迹,闭歇行市。国赋何从输办,民心渐至乱离。诚国家之隐忧,地方之蟊贼也。当此民力凋疲,何容长此虎狼,毒民渔利。现获盘收细目,及逼勒商民借券,据宴具题,仰祈睿鉴。伏乞敕部,察议施行。奉旨,殳勇等着议处具奏。钦此钦遵,抄出到部。该臣等议得,殳勇盘债殃民,方琰假威助虐,均干重典。且商贾藉以疏通国脉,民生贸易所资,残害固非所宜,遏商尤为有禁。方琰一切经手,生杀凭心,一斩不枉。殳勇念其先世有功,不应遽加诛戮,合敕革职回籍,令其自新。推祖宗宽大之恩,本皇上好生之德也。伏候睿裁,奉旨依议。

旨下,即将方琰弃市,另选贤能将官,代殳勇之职。殳勇闻报,好生没趣,连忙收拾回去,心里却衔恨贡鸣岐,只好缓图报复便了。孙可立儿子虽死,积冤已报,万分感激,往按察司衙门,执香叩谢。贡鸣岐转赠些盘费,安慰他回籍不题。

却说康梦庚,自到山东,在贡鸣岐衙里住了三四月,埋头读书,以博秋场之望。

只贡玉闻,自从父亲将妹子许了康梦庚,心中甚不像意。只因自己粗俗,却与康梦庚配搭不上,未免语言举动,事事不合。康梦庚高才大度,虽不去鄙薄他,然或无心之间,近于游戏。谁知贡玉闻是多心人,每每怀恨,见父亲尊重他,又不好寻事生衅,只得在母亲面前挑唆。说他骄傲恃才,不看人在眼里;怎么长,怎么短,增添许多说话;说他从小儿是杀人心性,夫妇间自然无情;又说他一身漂泊,穷无立锥。刘氏夫人虽未必听他,未免心上也有些不怿。

是时,本府有个通判,名唤钱仁,系苏州人,是个夤缘贡监出身。由州同,谋升济南通判,家世虽未必阀阅,而家赀更富于王侯。故做官倒不甚贪,转得留任数载。

单生一子,唤名钱鲁,粗顽蠢俗,目不识丁,与贡玉闻不相上下,两人时常往来,甚是亲密,竞成莫逆之交。

钱鲁年已十六,只因随任数年,尚未有娶。闻得贡鸣岐的小姐,有才美之名,遂萌贪求之念。一日,自对贡玉闻说道:“小弟与兄,固是一人之交。然小弟隐衷,尚未为兄尽述。今特有相求,但恐近于妄想,故当吾兄之前,又羞愧而不敢言。幸兄恕我不伦,便当以直相告。”

贡玉闻道:“兄与小弟,何等交谊,有言不妨见教,何消隐讳。”

钱鲁道:“实不相瞒,小弟随家父在任多年,实未议及姻事,此吾兄所知。若高门华阀,不知小弟为甚,未免认为寒索,而不肯扳。若平等人家,寻常子女,在小弟又所不屑。唯吾兄深知小弟浅深,虽未必家擅索封,幸不等于寒俭之辈。则今日所求,或亦无愧。”

贡玉闻听他只一派夸张豪富,正经话倒不曾说起,乃笑道:“高门厚重,不言可知。且吾兄见教,敢有不从,怎说个求字?”

钱鲁道:此事本不敢僭越,忝在至交,谅亦不弃。小弟实慕令妹小姐,有西子、王嫱之貌,婕妤、道韫之才,想令妹小姐若配得小弟这样一个,也不枉此才貌。

所谓佳儿佳妇,在令妹固自无惭,即小弟亦不敢多让。令妹非小弟则无画眉之人,小弟无令妹则非淑女之配。故敢斗胆自荐。倘甥馆可居,东床得坦,固小弟之幸,亦令妹之幸。望吾兄为弟玉成其美,感恩不浅。

贡玉闻道:“小弟之愿,岂不乐与吾兄联一脉之姻,得以久长相处。奈家父意念太偏,客岁冬底,已将舍妹许配个浙中少年,现今在衙内哩。”钱鲁道:“那个少年可也豪富么?”贡玉闻道:“若想豪富,除非再世了。因他父亲与家父同年,故此在情面上许他的。”钱鲁道:“呀,想必他父亲的官大,尊公要藉他荫庇了?”贡玉闻道:

“甚么荫庇,就是在江西做学道的康燮,已死过三四年了。”

钱鲁道:“呸,原来他儿子就是康梦庚。闻他家里也穷,那得许多聘礼,才扳得令妹。”贡玉闻道:“说也可笑,总是我家父没来历,只受他一幅诗笺为聘,就胡乱允了。”钱鲁道:“诗笺是甚么东西,可值得一万两银子么?”

贡玉闻笑道:“做梦哩!一张纸,酩酊值他三个钱。”钱鲁故作惊骇道:“不信令妹只值得一张纸儿,可笑可叹,不但令妹惭愧,在吾兄亦觉得无颜,可不辱没了潭门体统,小弟倒为令妹可惜。”贡玉闻道:“也不妨,他的聘礼既非珍重,舍下又无庚帖过门,且并无媒妁,那见得舍妹就是他的妻子。”

说到这话,钱鲁不觉踊跃大喜道:“诚哉是言也。但恐尊公专主,未免费力。”

贡玉闻道:“只小弟为兄出力,何事不成。今康梦庚屡屡轻薄小弟,恨之切骨,家母亦甚不悦。如今只碍他在眼前不便,怎生设个法儿,打发他去,才好成事。”钱鲁想道:“尊公既信任他,我辈怎能使去,除非索性与他商议,待小弟将几千银子,叫他另聘。他是个穷人,自必贪此白物,便将令妹让与小弟了。”

贡玉闻摇首道:“不然,不然。他虽是个寒酸,却视钱财如粪土。况又自骛天下第一流才子,要配天下第一等佳人。香奁百万,无有中其意者。以舍妹之才,才尔心服。家父遂欲以女妻之,他未见舍妹之貌,还千推万阻。直待家父领他见过了面,方才允从,岂肯轻易配别的女子。”钱鲁道:“直恁做腔,尊公便不该将令妹桠把他了。”贡玉闻道:“便是。据小弟看来,他如此古怪,可知钱财是诱他不动的。”

钱鲁道:“不难,小弟有个门客,叫做楮顺,善于传神,最有机变,与他商议,定有良策。明日即来奉闻。”贡玉闻道:“吃杯水酒去何如?”钱鲁道:“无暇及此,明日扰罢。”遂一拱而去,有诗为证:

幽兰空谷倍鲜妍,荆棘丛生失自然。

却恨东风真薄幸,逗他蝴蝶乱蹁跹。

到了次日,贡玉闻正在书房,钱鲁果然又来,却同着褚顺来拜。贡玉闻连忙迎接,施礼坐下,钱鲁道:“这褚亲翁,精于写照,吾兄何不一观其长。”褚顺接口道:

“夙仰公子盛名,不啻饥渴。今得一见丰采,更自非凡。顷间当试薄技,为公子寿。”贡玉闻道:“小弟贱容,恐不敢辱亲翁妙笔。今承赐顾,已自不当,岂敢便劳尊重,容日执笺拜恳。”

三人说话,甚是投机。献茶过了,贡玉闻道:“钱兄昨说,与褚亲翁商酌此事,想必定有妙裁。”钱鲁道:“小弟曾与商之。褚亲翁因想,康梦庚乃慕令妹者,唯其才与貌耳。今还他个无才无貌,自然败兴,不驱而自去矣。”贡玉闻道:“此事甚佳,但不知如何行事?”钱鲁道:“吾兄衙内,有十三四岁女奴,唤一个来。”贡玉闻道:

“要他何用?”钱鲁道:“你不要管,自有用处。”

贡玉闻便往里头,唤一个清秀女奴,领到面前。褚顺道:“不消如此美丽,可有将就些的?”贡玉闻道:“有是有,只恐不堪寓目。”钱鲁道:“正要他不堪入眼,可速唤来。”贡玉闻不多时,果又领出个粗劣侍女。

褚顺道:“此女甚台。”便令他华妆艳饰,玉裹珠围,叫小厮取出一幅索笺并笔墨颜色,铺设案上,就替他画起图像来。贡玉闻不解故,只是好笑。

钱鲁便附在他耳边,一五一十,备细说知。贡玉闻大喜道:“此计奇绝妙绝,使他不知不觉,自然舍此而去。且去之惟恐不速。”钱鲁道:“虽然如此,但要做得紧密,不可走漏风声。所托之人,必要精细。万一话头不像,便要露出马脚,反画虎不成了。”贡玉闻道:“我自缜密,不消你费心。”

未几像已画完,两人看了,十分酷肖,不胜欢喜。分付侍女进去,切不许对人讲起此事。便叫整治便酌。一霎时,珍羞罗列,三人畅饮,尽欢而散。有阕《江儿水》嘲那侍女道:

本是青衣婢,妆成金屋娇。袅婷婷做作千般调,实丕丕不见些儿貌。

锦团团妆出三分俏,妍丑凭人颠倒。暗引多才,惹出一场烦恼。

康梦庚一心在衙读书,除自己两个家人之外,贡家另检个伶俐小厮,贴身伏侍。

那小厮每事知机,言谈有窍,康梦庚甚是爱他。

一日,康梦庚拈韵赋诗,那小厮在旁,只管点头喷舌的赞道:“做诗真是天才,尽有多少读书人,都做不来哩。假如人家女子们,不知可有个会做诗的?”康梦庚道:“呀,则你家小姐,便是绝妙诗才,你难道不晓得么?”那小厮笑而不言,惹得康梦庚满心疑惑,连连盘问。那小厮才回道:“小人原晓得的,偶然闲问,相公莫疑。”

康梦庚道:“你平日在我面前每事商酌,言语之间,甚觉明快。怎今日说话,如此含糊?”那小厮道:“小姐本来识字,方才我这话,实是问得古怪,相公怎不疑惑。”康梦庚听他说话跷蹊,心里甚不快畅。

过了几日,康梦庚偶然检着贡小姐咏雪之诗,细细玩味,只管击节叹绝。

只见那小厮送进一壶茶来,立在桌边,笑嘻嘻看了一会。忽问道:“这幅诗笺,是我家老爷,歇船在扬州做的,如何却是相公藏着?”

康梦庚听得,大吃一惊,忙问道:“你见是老爷做的吗?”那小厮道:“这日在奶奶船上,天方大雪,是我亲眼见老爷做的,怎敢在相公面前说谎。”康梦庚道:“这诗说是你家小姐所作,老爷将来作回聘的,难道竟是假的不成?”

那小厮道:“嗄,怪道在相公处。既老爷说是小姐的诗,自然不差,小人又不合多嘴,相公切不要对老爷说起。若老爷晓得,便要打小人哩。”

康梦庚想道:“小厮家说话,自不会做作。假如他见错,为何说是雪天在扬州奶奶船上做的,又甚棚合。他前日之言,已有些诧异,今日又说起这诗非出小姐之手,明明他小姐是个有貌无才,假窃虚名的了。万一我康梦庚千求万选,倒出脱这样一位不识字的小姐,可不被家里这些求亲的人笑杀了。”

心里了不得起来。因扯定那小厮问道:“我有心事,实对你说,当初你家老爷,将小姐许配我时,原说是个才女,一时误信为实,造次应承。今此诗既是代作,显见无才的了。你是我亲密人,可实对我说个明白,重重谢你。”

小厮摇手道:“这是天大的事,小人怎敢轻泄。况已成之局,难道相公懊悔,再另换一个不成。若老爷、夫人知道,小人可不是死。”说罢,撇开手,飞跑去了。诗云:

绿窗才美两争奇,曲直人心只是疑。

他日安知不相见,到头终悔枉题诗。

康梦庚听这一番说活,弄得疑疑惑惑,好生气闷。每日盘问那小厮,终久遮遮掩掩,不肯说出。又过了数日,那小厮说道:“园内的牡丹开得十分富丽,相公终日在书馆闷坐,何不去看看,消遣会儿。”康梦庚道:“我正纳闷,况生平最喜牡丹,就烦你领我去步步也好。”

那小厮欣然就往,弯弯曲曲,过了数重院宇,才到后园。果见魏紫姚黄,玉楼金带,真个锦蔚霞蒸,十分烂熳。康梦庚同小厮转过假山,过了石桥,另是一条曲径,通着一座小园,那牡丹更加繁盛。竹屏之内,重楼叠院,柳映花遮,点缀得异常幽雅。便问那小厮道:“这所在可进去得吗?”小厮道:“进去不得,这便是我家小姐坐卧之处了。”康梦庚道:“既如此,想小姐卧室还在后边,我只到他前边院子里坐坐也使得。”小厮道:“这还不打紧,总是小姐在第三进楼里,相公但悄悄儿,便到第二进里头看看也不妨。”

康梦庚同小厮正走人阶,只见一个小丫鬟出来,手里捧着一卷画纸,见了康梦庚,故向小厮惊讶道:“这甚么所在,你敢领闲人到此,我对老爷说知,拿你打断腿哩。”小厮道:“胡说,这就是康相公,怎说闲人。”那丫鬟忙赔笑道:“我实是不认得,康相公莫怪。”康梦庚道:“大家体统,本该如此。只问你手中的是甚面儿?”丫鬟道:“是小姐的真容,送去裱哩。”康梦庚道:“试与我一观,不知画得可好?”鬟便双手奉上。

康梦庚展开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大吃一骇,却绝不似广陵舟中所见,竞似个村鄙女子,粗陋不堪。便道:“这不是小姐真容,想是拿错了。”鬟道:“我时刻在小姐身边,岂不认得小姐面貌,怎说拿错。”便连忙卷了,依旧拿着往外而去。

康梦庚越发着忙,便问那个小厮道:“方才这个真容,果然是你家小姐的么?”

小厮道:“确然是真的,小姐的面目,谁敢假得。难道世上再有个毛延寿不成想是相公当初见过,今日小姐又长成得美了,故此反不认得了。”康梦庚道:“岂有此理,我去冬所见,浑若天仙,今日画中,犹如嫫母,我只是不信。”小厮道:“一些不难,也不消争论,小姐现在后楼,我同相公到后边屏门里张一眼儿何如?”康梦庚欢喜道:

“如此极妙。”

便同步进后室,小厮悄悄叮嘱道:相公须屏息声音,不要被小姐知觉,罪及于康梦庚道:“这个自然。”便向屏门里仔细一张,只见后边楼上,铺排倒也齐整,一副桌椅,坐着个女子,在那里握管呆想,年纪也只好十三四岁。后边立着四支女,斟茶打扇,俨然尊重,面庞恰与适才画中所见无二。

梦庚初还未信便是小姐,又觑了一会,只见贡玉闻恰在后边踱出,到那女子说道:“妹子,你看过牡丹不曾?”那女子道:“我今早已看过,还不甚开。”贡玉“如今我同你去看看何如?”那女子道:且慢,我打帐做首牡丹诗儿,送去与索和,卖弄些才情。自清早想到如今,争奈一句也做不出来,欲去求爹爹代目玉闻道:“爹爹坐堂审事哩,停会儿退了堂,我替你说罢。”

庚庚听得分明,往外便走,小厮也连忙随出,扯着康梦庚问道:“相公瞧见了画中的可也相像?小姐并无姊妹,难道又错了不成?”康梦庚气得话也说不只一把拖定那小厮道:“我同你到别处去细讲。”小厮道:恐老爷晓得,我不康梦庚哪里管他。紧紧扭着他去了。正是:

巧处真移假,奇偏信作疑。

可怜情太癖,才美误相窥。

官,你道这是何故?原来是贡玉闻与钱鲁、楮顺三人定的巧计,要离间康梦缘之故。那真容即前日褚顺所描那小姐,即是褚顺画他真容的那个侍女。园}字,便是贡玉闻的馆室,那小厮,也是贡玉闻的贴身嬖宠。一应打动他的话引他看牡丹而使窥窃香奁的计策,都是他预先教就的。即小丫鬟捧出真容,女假装小姐,及望见康梦庚走人院宇,自己故意与妹子讲话,许多做作,也是打点的。

梦庚那里知道,还扯着那小厮到个僻静去处,细细盘驳道:“此事你定然晓当日所见的那位小姐,实是何人?你若说明,我反不提起,若不肯说,我便对知,是你领我去窥探小姐,大家搅一个不清净。”

小厮道:“是我一时失误,不台在相公面前露出真情,如今转惹出祸胎,到自二来了。既相公发急,小人不得不说。但是说了,相公或者从权忍耐,或者另},但不要发泄此事,害小人性命。”康梦庚道:“承你好意,我岂不知。我若以,便非人类。”小厮道:“相公言重。只因我家老爷,甚爱相公才貌,故欲纳为就是我家小姐,也非全不识字。只因相公的才高,未免见笑,酬聘的诗,放此做。”

康梦庚道:“做诗既怕出丑,便非才女可知。但我所见的那位美人,不知谁人之女?定是个才貌兼全的了。”小厮道:“美满事情,天之所忌。故才貌只是各具,决无两全。论我家小姐,虽不甚通,也还识字。若相公所见之女,貌虽甚美,却一字不识。”康梦庚道:“既是无才,何贵有貌。”

小厮道:相公,你道那女子是何等人品,却是老爷身边,一个管家老仆所生。

从小就许配与宅里一个小厮做老婆了。前日因相公必欲见小姐之面,因小姐貌不甚扬,故此叫他权时假扮,掩饰一时眼目,到成婚之后,便不怕相公不将就了。

康梦庚听了,不觉鼓掌大笑道:“原来一片蜃楼。向说贡小姐才貌两是个村姑俗妇,只是炫人眼目。天下事大率虚假,只是你家老爷待我甚浅,我几乎懵懂一时,惹人笑话。”小厮道:“这些便是真情,蒙相公垂问,不敢不说,相公切不要轻易出口。况且此事关系老爷体面,只好隐然消释。”康梦庚道:“我自理会,你只管放心罢了。”

因急回书房,心里转道:只因我意念太痴,惹这一番奚落,岂不是自取。今既无所恋,住在此间反觉无谓。若将此事发觉,这小厮一片好情,通我知道,岂不反要害他,于心何忍。莫若舍此而去,再图他访,隐然割绝这条路径,倒不至伤情破面。

但欲出游,贡呜岐又决不放我。况且见面时,我这一腔浩气,又不能隐忍,未免要现于形色,反失雅道。不如勿见他面,悄然收拾行李,径出私衙,连夜登程,使他追赶不及,免得牵缠不了。但恐他不知情节,岂不怨我薄幸。如今只题诗一首,置于案头,自然看见,也使他知我为此而去,晓得自家有些不是。

算计已定,便叫朱相、王用卷叠铺陈,整束行李。打点停当,一面发装出衙,一面吟就一笺,压在案上,飘然出门而去。

原来门役及家中内外,悉是贡闻分付,放毫不拦阻,又不通报。况贡鸣岐公务甚忙,哪里知觉。贡玉闻又恐父亲追赶,反捺迟了两日,到第三日才报与父亲得知,说康梦庚不知何放,竟逃走去了。

贡鸣岐大惊,忙问小厮,俱说不晓得。急急到书房一看,果然已是空室,不胜骇异。忙差衙役,分头追赶。又暗想道:“我待他何等尊严,并无失礼,况又谊属翁婿,非外人可比。就或下人有不到处,也该通我知道。即欲出游,必当察命而去,才是正理,怎么别也不别,飘然遁去?况他又非忘恩负义之人,今日怎如此决裂,毫无当时情面,竟不念我一番知遇之情?”

好生猜解不出,又将案头书籍,逐一细捡,却见压着一幅花笺。贡鸣岐取来一看,只见是首绝句,又无题目,也不落款。诗云:

石家金屋本无人,怪杀东风借作春。

今日画眉人去后,香奁从此镜飞尘。

贡呜岐看完,吃惊道:我女儿是他亲眼见的,况并无姊妹,怎玩他诗意,却生生怨是假的,故弃而不顾了。不知他这段疑心,囡何而起,怎不来问我一个明白?

胡乱去了,轻率到这个田地?便进去报知夫人、小姐,各各惊骇。又将那诗,送与小姐看了。

小姐失色嗟叹道:“观他诗句,已是决绝。但康生乃志诚君子,决非薄幸之流,是必有人间阻,兴此风波,一时不察,误信诽言,终必自悔。孩儿总是守贞待他便了。”贡鸣岐道:“但衙内有何外人往来,作此毁谤?”一时猜疑未定,唯贡玉闻心里了然,暗暗好笑。

却说康梦庚,出了私衙,因计贡鸣岐知我如此行径,决然要见明白,自必着人追赶。反在城外一个僻静村庄,寻所僧舍住下,谅他们追赶不及,自然也便回来,反一连住了半月。方欲起身,便想道:“我此行,原为姻缘不得意,故忍心割舍。若往他省访求,必无人物,除非到江南下路,名邦大郡,方有奇女。况且场期不远,咫尺金应试。”计议定了,连忙雇下牲口,径往江南进发。

怏快,虽怪贡呜岐赚他,又想:“他一片倦倦美情,始终加我恩义。今觉负心,又好生不忍。若论婚姻之事,又断不可为。”即晚间旅舍之不能自安。每一思及,必为之坠泪。

已出了山东界上。一日,将到高邮,尚有三十余里,忽然天气昏黑,景。康梦庚分付掌鞭的,紧着些走,早早到州里,免得路上遇雨不便。

不曾说完,忽然大雨如注。前后并无村庄,三人躲避不迭,互相叫苦。

见旁边树林里,远远有高楼峻宇,飞脊连云,只隔着二三里远近。因这所在,想是有个寺院,快去躲躲。

“我往常在此经过,却不曾留心此处有这一所寺院,今日恰被相公的福分大。只恐这荒僻去处,没有路径,不知可走得通哩。”康梦庚有路。也不见得。

便牵着,望草地里胡乱踹去。正尔走着,忽听得有人唤道:相公们。梦庚回头一看,见是个白衣童子,年可十五六岁,生得眉清目秀,独大树下躲雨。康梦庚忙招呼道:“小哥,我们要到前面寺院中躲躲雨吗?”

道:堂堂正正一条大路不走,却走这些邪径。况小路上荆棘甚多,梦庚道:“因是我们不认得路,相烦你指点一声。”那童子笑道:“当我也要回去。”便立起身来,往前先走。三个随后,缓缓跟着,不上条大路。平正坦直,甚是好走。过得半里多地,便有长松夹道,花落鸟茂林修竹,十分有景。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多情美妇,见少客而迷人香奁而按剑。未知康梦庚此去,到个甚么所在,毕竟又与何人棚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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