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智逐魔生,心机已入迷魂阵。哪知敌国白衣来,反是将军令。若不为他人帮衬,怎得与自家缘分。奸人弄巧,大将无谋,蛾眉得胜。赚人多情,甘心让与风流兴。春风撮合别人缘,有甚媒红赠。恰好是夫妻恭敬,生扭做野花推逊。凭他会合,任你惊欢,嗔伊薄幸。
右调《烛影摇红》
话说沈定国自从有冯小姐做了妹丈,便已胆壮。一路侵掠骚扰,所向无敌。督抚奏闻朝廷,朝廷大怒。着兵部议遣能将,往南征剿。旨意一下,殳勇闻知,十分得意,因一向闲住在家,甚是没兴。乘此机会,便去营谋起复。辇金百万,托了一个内官,在圣上面前力荐。圣上将殳勇御笔点定,加升左府都督,授以旄钺,率领五万人马,即刻离京。不一月,到了江淮,安下营伍,择吉发兵,大队杀人山来。
谁知沈定国所据之处,地势甚雄,四面皆山,左右夹水,路径深折,众人只到豹尾关,便不敢深入。就有守山小卒,报人寨来。沈定国跨马提枪,杀奔山前。两家俱不答话,一场混战。殳勇真个沙场老练,骁勇无俦。觑沈定国略一破绽,劈面一枪,幸得偏了些儿,不曾伤命,只铲去一支耳朵。沈定国不能恋阵,忍痛而逃。殳勇因路径不熟,便不追赶,就收兵回营。沈定国逃人寨中,大叫大喊,连皮带血叫人缝好,只苦苦求马大王,替他复仇。
次日,冯小姐亲点锐卒,出山讨战。殳勇反因昨日得胜,便不看在眼里,只令先锋张彪迎御。
张彪领命出马,冯小姐大喝道:“何物小卒,敢来抵挡?饶你回去,叫殳勇自来授首。”张彪也大怒道:“小小败贼,乳窍未开,也来纳命。”两边放马挥戈,各争胜负。
战未数合,冯小姐偃戈败走,张彪紧紧追着。被冯小姐回手一枪,正中马腹,张彪跌翻在地,众喽哆一拥而前,生擒活缚,解进寨中。冯小姐将官军一阵乱砍,血涌成河,大获全胜,方才唱凯而归。下马升帐,众喽哕绑过张彪。
张彪见冯小姐,挺身不跪。小姐喝道:“你今已被执,何得尚尔昂然。”张彪道:
“为国杀身,兵家常事。胜则荣,败则死,何必多讲。”冯小姐道:“今日与大王议事,不暇杀你,权且锁禁马房,明日待大王亲自号令。”众喽哕吆喝一声,把张彪推到个房里,锁着自去。
愤恨,看那间空房,四无墙壁,尿粪秽流。是夜,惨雾昏迷,阴风凄切,到一更时分,只闻远远有悲泣之声,渐渐走近身来,却是个军人模样。
地里,悄然不觉,竞走到间壁一间房里去。掩上了门,口里叫疼叫苦。
张彪不敢做声,留心窃听。
只自言自语了半夜。又一会,忽咬牙愤恨道:“我有何罪,把我处到了也罢,还说明日要把我与张彪陪砍哩。”
暗吃一惊。不多时,那人又低声骂道:“你便这等猖獗,只怕天理饶总兵奉旨征剿,可惜没人通他个秘诀,把这个寨儿,扫的精光,有何难张彪,今夜关在那里?可惜这个好汉子,明日和我双双的死哩。”说是。
听见,知是个离心士卒,便欲求救。因高声答应道:张彪在此,可救、忽惊道:“真个张爷么?”张彪道:“怎么不真。”那人道:“且不要做”连忙起身,开门出来,走到空房里一看,喜道:老天有限,果然张爷他解了绑,扶他到自己房里去坐。取出衣服,与他穿了。张彪十分“适问闻大哥悲恸之声,想必有所抱屈,不妨为小弟一言。”
“不敢相瞒,小子唤名瞿奎,乃是寨中头目。因大王骄凌虐众,功劳山小子因有贱慧,故昨日偶点名不到,将我重责四十,已属无辜,还说令。如此残忍,因而悲恨。”
“士卒有疾,且当体恤悯念,岂有反加惨刑之理。即如小弟,尽忠王毒手。大哥若能相救,得以生归,自然报恩不浅。”
“张爷幸遇小子,便是生机,何消说得,况贼人罪恶贯盈。非是我夸口张爷,兼可略施小计,立奏荡平。”张彪大喜道:“若蒙大哥相助,果尔腰金衣紫,则今日相遇,岂非大数。但不知用何妙策?”稷奎道:“大王每到更之后,凡内外军卒,俱穿白衣软甲,以备敌兵到寨,便于相认。”
“诞,众将官俱到内营献寿,必然赐宴,则营伍空虚。张爷只须致意殳二更时分,五万人马,俱穿白衣为号,乘其不备,杀人寨中,贼必误认己一时忙乱,自相惊溃,而转眼荡平,易如破竹矣。”
大笑道:“若得如此,真莫大之功也。但你我二人,身在牢笼,如何行一些不难。趁此黑夜,偷营而出,包管无事。”张彪道:“说哪里话,千守护,难道飞得出去?”瞿奎道:“此言不然,今大王赏罚失明,众心怨驰,宿卫亦少。房中现有军器,我二人一齐杀出关去,谁敢拦阻。张哥助力,自无畏惧。”
甲,各执枪刀,一路斩门开道,略不费力,瞬息间来到殳勇军前,巡兵纳闷,忽报张彪回来,便立刻传进。张彪引瞿奎人营参见。瞿奎俯伏在地,张彪把被擒苦情,感瞿奎救归,并教劫寨的话,一一述了。殳男喜从天降,连忙扶起瞿奎,十分慰劳,便叫治酒款待。即刻传令三军,各备白衣软甲,伺候听用。
到次日晚问,依着瞿奎之计,亲率五万人马,悄地贼营劫寨。正是:
明月滩头理钓丝,风波一夜少人知。
鱼须莫恨竿头误,香饵抛来只自迷。
看官,你道沈定国有了这样一个好人,可不坏了事么?原来不然。冯小姐因见沈定国挫锐,诚恐丧气,故施此妙计,令心腹小军,假装奸细,故意漏泄军机,献智劫寨,诱殳勇自来投网。所以即获张彪,不忍既杀,竟把他做个竿头之饵,引鱼上钩的意思。
到得傍晚,传令大小喽罗,俱穿黑衣甲胄,埋伏暗处。只听后营炮响,一齐杀出,众皆遵令。
等到二更时分,果然殳勇白衣军到,大队人马,衔枚而入。依若瞿奎引路,锋镝不惊,果然营伍空虚,如入无人之境。是时,正当月晦,夜气昏黑。只因衣分黑白,故贼将看得见官军,官军却并不见贼将。
殳勇正然得意,忽昕后寨一声炮响,众喽哕摇铃呐喊,周围接应,把官军裹人垓心,四面团团围合,一场猛战。冯小姐单枪匹马,敌住殳勇,直战到三更时分,殳勇被冯小姐杀的汗流浃背,力不能支。被冯小姐瞧个破绽,一枪直透心窝。可怜好员大将,死于一女子之手。
张彪大怒,挺枪直刺。冯小姐勒马接战。未及数合,小姐敛身败走,张彪哪里肯放,紧紧迫着,被冯小姐手挽雕弓,搭上狼牙飞箭,回手一矢,正中张彪左目,一交扑下马来,小姐复身一枪,结果其命。众军一阵乱杀,五万人马,片甲无存,竟获得全胜,小姐收兵入寨。
沈定国闻知灭了官军,一则报泄己仇,二则萑苻振气,额手称贺。即拜冯小姐为寨主,摆宴与喽罗叙功,大家欢喜不提。
且说康梦庚,别了贡鸣岐,星夜北上,五月尽,赶到京师,恰好殿试。是日,圣主临轩,亲览封策。见康梦庚卷,剀切忠亮,欲以第一人置之,后因文字过于激直,语多伤时,移置一甲第二,授翰林修撰。
康梦庚年方十七,早已名登鼎甲,职简词林,好不荣耀。只因记挂若冯小姐姻事,就告假归娶,圣旨竟批允了。康梦庚连忙收拾出京。
这番是钦天显宦,声势煊赫,比前大不相同。官员迎送,轿马承应,自不必说。
只因走了陆路,长班仆从,共二十多人,独康梦庚坐若一乘官轿,其余众人,或骡或马,前后簇拥,得意洋洋。不半月,已到淮安。
一日,天将傍晚,山坡险峻,人倦马疲。康梦庚分付,投店歇宿,明日早走。又行数里,只不见有宿店。天渐渐昏黑,山愈旷野。康梦庚心里着急。只见山坳里大啸一声,冲出一伙大盗,俱执着雪亮的器械,蜂拥上前,把众人喝住。吓得几个轿夫,撇下轿子,四散逃命。众人俱磕头讨饶。许多强盗,将行李囊橐,尽情卷去。再把康梦庚也搀出轿来,轿中什物,一总搜尽。然后,一阵鼓噪,呜锣人山而去。
康梦庚气得捶胸跌脚,众家人互相埋怨。不多时,轿夫也来了。康梦庚骂了一,只得忍气吞声,光着身子,仍旧赶路。行不数武,只见前面黄旗轩盖,一行人簇而来。马上坐着个紫农少年,走到相近,大家冷眼一瞧,那少年便拱一拱手道:
先生何来?乃如此踉跄而走?
康梦庚见那少年,气概轩昂,丰神秀丽,必是个贵客,便连忙出轿。那少年也跨马来,大家作了个揖。康梦庚便实告道:小弟姓康,名伊再,乃新科榜眼,钦假归。路经此地,忽遇一起大盗,把锱装行李,抢劫一空。今前后又无宿店,为此惊那少年道:“原来是位上相,但此地实是险恶,不想先生适遭其厄。今天色已,宿头尚远。学生荒居,去此甚近,敢屈先生,到舍下一宿何如?”
康梦庚此时,日暮途穷,正无着落,且吃了许多惊吓,巴不得要个歇息之地。连应道:“若尊府可以相容,实小弟意外之幸。只是萍水相逢,骚扰不便。”少年道:
生好贤任侠,实不惮烦,何劳先生过谦。便逊康梦庚入轿,自已上马,随后而。诗云:
豪气轩轩非避秦,桃花何处问迷津。
谁知仙子犹双待,赚人渔郎是此人。
你道那紫衣少年,是何等人物?谁知便是冯玉如小姐。小姐因婚姻一事,颠颠倒,受尽磨折。不意陡然遇见了康梦庚,终是灵心慧性,眼里倒还认得。康梦庚因冯小姐恁般打扮,反绝然不相识了。就是被劫之事,冯小姐明知是自家喽罗所,却不好说破。未几,到豹尾关,遨康梦庚人去。
康梦庚初还认冯小姐是个王孙公子,及至寨中,见规模阔大,心下转有些着疑。
等升堂坐定,便开口问道:“足下外拥貔貅,内充武备,不知何以有此殊荣?幸为教。”
冯小姐道:“实不相瞒,此即沈定国之巢穴也。”康梦庚大惊道:“这等说起来,已身陷萑苻。足下何人?亦居此邪径?”冯小姐道:“学生名唤马玉,即沈定国之丈。现今拜为寨主。”康梦庚道:“既如此,小弟断不可留,求足下放我出去。”冯姐笑道:“先生休想回去,学生正欲久长相处哩。”便一面请沈定国相见,一面设款留。
是时,沈定国耳患已痊,闻说有贵客请见,连忙趋出堂来。康梦庚没奈何,勉强了个揖。不一时,宴开金屋,烛烂银屏,彤檐掩映雕梁,花锦周遭茵席。歌翻金,曲按梁州。酒出兰陵,香浮凿落。屎梦庚再三不饮,被冯小姐百般曲劝,只得勉数杯。终久酒落愁肠,双眉如结。饮至二更方散。
次日,冯玉如与贡小姐,说明康梦庚已中榜眼,并昨晚所遇,今现在寨中之故。
贡小姐又惊又喜。冯小姐道:“但我窥他意思,于小姐姻事,尚在未决,此去必有变局。依我愚见,欲即留他在此,与小姐完此盟好,庶无更张之虑矣。”贡小姐道:虽承美意,但彼尚犹豫。纵大王强之使合,终非其愿。他日倘有弃置,岂不贻玷家声。
此说断然不可。
冯小姐道:“他所疑者,以小姐才貌未真耳。今亲见小姐,必然心折,岂敢复有嫌弃。况他已再聘冯氏,万一先与好合,则小姐不既失之对面,而抱恨终身,又安可使美满风光,甘心落后。倘康生疑终不释,但知有冯氏之爱恋,顿忘小姐之前盟,小姐不亦自误耶?”
贡小姐道:“此言岂非甚善,但成婚大礼,当听父母主张。今膝下远离,心方抱痛,岂可不待父命,苟且自专,贻笑旁人口实。”
冯小姐道:“礼苟有变,贵乎用权。舜以圣人而为孝子,尚且不告。小姐身系女流,事处至变。况此段姻缘,原系尊公作主,今日之合,正以顺父命也。若小姐任其另娶,废置自甘,贻父母之羞,受门楣之玷,较之反经行权,两全其美者,相去不霄壤耶。”贡小姐被他这一番切论,说得俯首无言。
冯小姐竞一面谕婢妾,劝小姐梳妆,一面料理结亲之事。彻心为人,毫无偏妒。
莫说凡姿俗粉,贪欢恋爱者,无与争衡,即求之古贤女中,亦所罕见。时人有阕《北寄生草》曲儿,单赞那冯小姐的贤淑。其词云:
你本是同调人,怎做了撮合山?又不是绿林人,怎误了绿窗面?又不是画眉人,怎倒与蛾眉便?又不是虎头人,怎不傍赘头彦?不生嫉妒且生怜,偏生贤淑非生怨。
冯小姐打点各项事体,一色停当,既做主婚,又做月老,转忙乱了半日。然后瞒着沈定国,悄然来见康梦庚,笑说道:“我观先生,忧怀不释,神思摧颓,必然心事不宁,或所求未遂。学生恐先生郁结中伤,特为设一乐境,晚间当引先生赴之何如?”
康梦庚道:“小弟身羁危地,祸福未分,有何乐境可赴?足下何必取笑。”
冯小姐道:“学生一片真心,岂敢作耍。实不相瞒,只因有个舍妹,年甫及笄,守贞未字,其才与貌,非出自夸,实乃第一俦人物。向欲觅一佳配,方为无忝。奈遍观俊秀博访英才,惜皆无当鄙意者。先生文章上宿,高步术天,且青年倜傥,才情绝世,倾慕殊久,恨不相值。今天假奇缘,得以亲承丰采。因思舍妹,非先生之人物,不足以随唱闺闱;先生非舍妹之才容,亦无以克宜家室。故敢斗胆相招,幸无他拒。”
康梦庚听见,要他做强盗女婿,好生着急,乃力辞道:“足下雅爱,非不深知。但小弟业为冯氏之甥,此说断难从命。”
冯小姐笑道:“先生所聘,得非冯我公之女耶?”康梦庚惊问道:“足下何以知之?”冯小姐道:“东园结杜,童稚皆知,岂但学生一人独晓。然闻先生于冯氏,不过一言之合,且未成奠雁之缘,何须便作乘龙之想。况冯氏已潜奔别境,生死未知,先生弃之可也。”
康梦庚正色道:“岂有此理,小弟虽未居甥馆。而情实相深。且冯氏之逃,实因小弟之故,为我受此波折,方且梦寝不安,岂有反负其情,甘为薄幸。”冯小姐道:
“学生闻此女得罪于贡氏,故不能安身而去,与先生何与?乃自引咎若此?”康梦庚道:“实有隐情,弟不可告之足下耳。”冯小姐道:“朋友以道合,自当倾心相付,何必深藏隐曲,不以告之知已,诚为莫解。”康梦庚道:“大抵事在掣肘,难以明言。足下何必烦絮。”
冯小姐道:“既已可为,何不可言;既难告之朋友,何以问之寸心。吾知先生作事,必有悖于礼者,未免扪心自愧,故多隐蓄。学生推测尊意,想于贡氏必有前聘未谐,而再聘冯氏。参商掣肘,致冯氏不安其身,故有此离乡之举,未知然否?”
康梦庚被冯小姐说出隐情,猛吃一惊,只暗暗伸舌,谅不能瞒他,只得直说道:
足下洞事神明,直窥肝胆,小弟亦何敢支饰。实因贡小姐才美素著,误与联姻。
且小弟实有情癖,欲求天下第一种佳人。反因情真过信,以为贡小姐决非凡艳。厥后贡鸣岐留寓于山东宪署,小弟留心窥探,岂知所见不如所闻,故去而另聘冯氏,实有这段隐曲,所以不可告人。今既为足下一口道破,不敢不以实情相告。
冯小姐改容正色道:“夫妇关乎大伦,岂因才美而移。且贡小姐何等家风,立身清正,未必甘心为先生见弃,先生身居清禁,名重兰台,乃作此败伦伤化之事,窃为先生不取也。”康梦庚听冯小姐一篇正论,凛凛罡人,只低头服罪,口不能答。冯小姐道:“若先生自知悔悟,还可救药。为今之计,只宜早赘贡门,休弃冯氏,则外议可绝,官箴可保。若孟浪负心,停妻再娶,虽天理可欺,如王章何?”康梦庚沉吟不语,半晌方道:“虽承见教,但业已为之,殊难补过,即无论冯氏才容之美,过于贡氏者良多,且灵心慧性,遇我于风尘颠倒中,而漂零异乡,曾不易忘。况东园选婿,郡刺招婚,又非无媒苟合者比。足下一旦欲小弟弃之,此言有伦理乎?若是语无伦次,而恕己责人,足下亦何以自解?”
冯小姐鞠躬请罪道:先生真情种也,果系学生失言,毋怪先生之刻责。但今冯氏既不知所之,闻贡氏亦遭掳失之患,二者俱不能以即合。但先生钦给归娶之假,若究无所娶,得非诳君?学生为先生谋两全之策,欲令舍妹暂侍衾稠。一则解先生房帏之寂寞,二则实圣上赐娶之恩荣,俟先生二美得归,自当令舍妹退而让席。
未审尊意如何?
康梦庚艴然道:“足下此言,一发差矣。令妹玉楼贵质,金屋名妹,且婚嫁仰望终身,岂可等于儿戏。非特令妹所不屑,在小弟亦何敢为此,幸足下自重。”
冯小姐笑道:“吾有深意,先生勿辞。”说未了,只见众喽罗结彩牵红,悬灯设席,以及乐人宾相,披红插戴,纷纷伺立阶前。康梦庚见了,知已坠计,忙向冯小姐恳求道:“足下为小弟作缘,反为小弟造孽。今二女尚无下落,何忍偷欢。此事断不可为,望足下垂谅,感恩不浅。”冯小姐道:“今晚必欲先生屈从。其二位美人都在学生身上,包管寻还。”
康梦庚道:“足下又来取笑,知二女在于何处?怎生说个寻还。”冯小姐道:“寻还却也不难,只怕寻到先生面前,倒未必相认了。”康梦庚道:“说哪里话,小弟于二女,时刻在心,无夜不入我梦寝,难道忘了他面貌吗?”
冯小姐笑道:“先生纵认得贡小姐,只怕冯氏就与先生对面,竟视为路人了。”
说罢便呵呵大笑。康梦庚哪知冯氏竟是有心之言。诗云:
藏头霹尾总情痴,说与情人更着疑。
不是多情仙出脱,为人为己两无欺。
冯小姐也不顾康梦庚的推托,竟不由分说,叫作乐的作乐,掌礼的掌礼,又与康梦庚簪花挂红。急得康梦庚没了主意,待要逃躲,被冯小姐双手拉定。一会儿,宾相迎出新人,中堂交拜。康梦庚乱跳乱跑,冯小姐那里管他。叫三四个侍妾,牵衣执手,生生的捺定了,拜了四拜,然后把红绿彩绫,将康梦庚紧紧束住,令侍女牵着,推推拥拥,送入香房。一路的门户,已层层关锁。康梦庚逼至房中,好不气闷。也不想去做花烛饮合卺,只向外边一把交椅上,呆呆坐着。众侍儿扶贡小姐,端坐花烛之下,挑去蒙头,露出天仙般的容貌,愈如光艳。众侍儿像红娘一般,又把康梦庚促到台前,与贡小姐对面坐下。
此时,康梦庚虽无心于此,然不知绿林女子是怎生模样,便悄然偷眼一瞧。并非别人,却是贡小姐。与当年舟中相见,俨然无异,只觉长成了些,容貌比前更胜,一种风流态度,分外可人。心中转吃一惊,只得低声问道:“小姐得非广陵舟中所见耶?”
贡小姐低着头,含羞不语。只见一侍儿从屏后捧出一个小盒,向康梦庚面前,笑说道:“老爷不必多疑,我小姐有个笺帖在此,请开看便知明白。”
康梦庚双手接着,把小盒打开,却有个小纸封儿,便在银烛之下,启封观看。却是三幅花笺。那花笺不是别的,上边两幅原来就是康梦庚在广陵舟次贡呜岐叫他做的两首雪诗。下边一幅,即是山东署中被惑,留下决绝贡小姐姻事的那首绝句。
自家手迹,逼真认得。方知真是贡小姐无疑。连忙立起身来,深深揖谢道:“小姐真有心人也。卑人几为流言所误。若非小姐守贞无忘,何以逭狂妄之罪。前日在苏州,而见尊公,说小姐为强人掳失,原来此地反得相逢。我康梦庚何幸至此。”
贡小姐娇声宛转,正言数说道:“郎君既有所欢,何必复念于妾。但闻妇人有七出之例,实未知妾所犯者何事,乃蒙郎君休弃乎?”
康梦庚被贡小姐一番责备,自觉无言以解,只得跪而请罪道:“卑人一时之误,遂致获罪高门,悔将安及。今自知孟浪,深悔前非,幸小姐恕之。”
贡小姐忙叫侍儿扶起道:“流言易误,人莫不然。但当日舟中会面,家君实无所欺,奈何郎君尚不深信耶。”康梦庚道:“狡计起自家庭,使我安得不惑。”便将昔日误见春容,与园楼窃睹之话,备述一遍。
贡小姐也明知是哥哥与钱鲁两人所设之计,暗暗怀恨。因对康梦庚道:“贱妾遗此离间,不意又得聚首。今既为伉俪,不必更及前言。但郎君所聘冯氏,虽前后有殊,而明正则一。虽凌替不同,而门楣无异。且闻其才容未尝少逊,而智勇尤足过人。贱妾何忍自图欢会,听其拆离?是欺冯氏者,适以欺郎君耳。今虽大礼已成,还宜分房各睡。待冯氏既合,共享欢娱。”
康梦庚道:“小姐有此高怀,虽古贤女,无以加矣。但今时良日吉,小姐又系前聘,还该先赋螽斯。其冯氏之席,虚以待之可也。”
贡小姐道:“结缡伊始,欢会正长,何必争此旦夕。且父母方切掌珍之痈,贱妾敢忘膝下之依,岂可贪恋私恩,有违父母,自蹈不孝。郎君但请别室安置,不必再言。”康梦庚见贡小姐侃侃正义,贤孝两全,反不敢多说,只得独自个凄凄凉凉,走出外房去睡了。正是:
话到三更花烛,情分两地夫妻。
锦帐梦魂寂寞,纱窗月影孤栖。
到得次日,康梦庚同贡小姐梳洗过了,便到冯小姐面前,双双致谢。康梦庚并告以贡小姐守义,以待冯氏之情。冯小姐暗暗点头,乃赞道:“小姐高怀雅情,真千古蛾眉中之侠士,吾知冯氏之贤,亦决不相负。”便命治酒叙亲。
三人正讲得投机,忽见守山小卒,慌慌张张报将入来,说江南抚院率领大队官军,前来征剿。冯小姐听见,迟疑道:巡抚虽握兵权,但系是文臣,如何可以决战?
朝廷岂无将帅,而必委命抚臣?其中必有缘故。便请康梦庚与贡小姐回避,即传请沈定国到来,大家商议退兵之策。
未知那抚院是何人?沈定国与冯小姐此番胜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