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平听过最奇怪的事情是和驼背见面前,昨天清晨去赴朋友的宴会所听到的。参加宴会的约莫二十个本地人,其中有裁缝、装配玻璃者、木匠等手艺工人和其他行业人员。太阳出来时,主人摆出饮食招待我们。正在吃喝的时候,主人突然领了一个巴格达的漂亮青年入席。那青年衣冠楚楚,服饰非常考究,只是美中不足,他是个瘸腿。
那青年向我们打招呼,我们站起来,请他入席。可是当他看见我们中间有一个理发匠,便拒绝入座,拔脚要走;我们赶紧挽留,同时主人也拉着他不让走,向他赌咒说:“你刚来,怎么就要走?”
“指安拉起誓,我的主人啊!你别阻拦我。我要走是为了坐在席间的那个丑恶的理发匠呀。”
主人听了青年的话,感到惊奇,说道,“一个巴格达青年人,对这个理发匠怎么恼恨到这步田地呢?”我们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个青年身上,说道:“告诉我们吧,你生理发匠的气,到底是为什么呢?”
“诸位!”那青年说,“在我的家乡巴格达城里,我曾和这个理发匠打过一次交道,结果他使我变成了瘸腿。从那回以后,我赌咒不再和他来往,并且凡是他居留的城市,我就不在里面居住。因此我离乡背井,抛开巴格达,来到这个城市。不想在此又碰到这个家伙。今晚我不能在此过夜,非动身离开这个地方不可。”
“指安拉起誓,”我们说,“把经过的情形从头讲给我们听吧。”
当时那个理发匠羞得脸色苍白,形迹狼狈。接着那青年对我们讲了下面的故事:
诸位!你们要知道,我父亲是巴格达商界的头目,膝下只有我一个独生子。我刚成年,他便过世了。他遗下财产和婢仆,因此我吃好的,穿好的,生话非常舒适,一切都好,只是对妇女不感兴趣,生性讨厌她们。
有一天我走在街上,碰着一群妇女迎面走来,我便逃进一条横街去躲避,靠在一家门前的台阶上休息。不一会,忽然听得一缕清脆的歌声,抑扬顿挫,那么动人,是我有生以来不曾听到的。我受了歌声的感染,一直听了下去,此身飘飘然好象已经离开宇宙,当时恨不得到歌唱者面前去倾听。可是好景不长,歌声突然中断,致使我感到无限的遗憾,象失了灵魂似的。接着巴格达的法官骑马而来,前面有奴隶开道,后面随着仆人,一块儿走进歌唱者的那所屋里去了。
我打听歌唱者的消息,一个老妇人对我说:“孩子,唱歌的是巴格达法官的女儿。她爱好音乐,可是她父亲不许她唱,因此偷偷摸摸,趁她父亲去做聚礼的时候歌唱一会。我是经常和她见面的,如果你喜欢听她歌唱,那么星期五聚礼前到这儿来吧,我想法贿赂仆人,教他开门,带你进去,让你躲在僻静的地方,毫不困难地听她歌唱,然后在她父亲回家之前你悄悄地溜走吧。”
我听了老妇人的一席话,喜不自禁,送她一百金币,然后怀着甜蜜的希望回到家中,安心地期待着。好容易才盼到星期五。一清早我便整理衣冠,穿戴齐全,待人们去清真寺做礼拜时,便可前往幽会。这时候,那个老妇人突然来到我家,向我问好,并对我说:“现在时间还早,你要去澡堂洗个澡,并理理发,尤其需要修饰一下你的病容,这对你的健康是有好处的。”
“你的意见很正确,让我先理发,后洗澡吧。”于是打发仆人去请理发匠,嘱咐他:“你去街上找个理发匠来替我理发,拣个有理性而不饶舌得令我头痛的就可以。”
仆人出去的结果,找来了这个丑恶的老头子。他一进门就向我问好,我也回敬他一声;接着他说:“我看你瘦得很哪!”
“我刚害过病。”我说。
“愿安拉消除你的忧愁苦闷,恢复你的健康。”
“愿你的祈祷被安拉接受。”
“先生,你痊愈得了啦;现在你要理发呢,还是要放血?先贤伊本·阿巴斯说过,在礼拜五这天剃头的,安拉使他避免七种疾病。他还说,在礼拜五放血的,可以避免害眼和其他的疾病。”
“我精神不大好,你别谈这些,快给我理发吧。”
他慢吞吞地打开一方手巾,拿出一具镶银片、分为七层的观象仪,去到院心里,抬头凝视太阳,左看、右看,耽搁了很长的时间,然后说:“你要知道,今天是回历六五三年二月十日,星期五,折合亚历山大历七三二〇年;根据历法的推算,系值木星,计八度六分,即水木二星会合之日。因此今天理发是再好不过的,这也象征着你要到一处吉利的地方去。不过事后要发生事件,这我可不能对你讲。”
“你扰乱我,使我局促不安,胡说八道地替我占卜起来,这是什么道理?告诉你:我只要你来替我理发;你动手替我理发好了,别再喋喋不休吧。”
“假若你知道将来要发生在你头上的事件,那么你会按照我根据星象学指示你的方向,决不至于在今天随便轻举妄动的了。”
“除你之外,我向来不知道哪个理发匠会懂得天文学;但是你应该知道:你太迷信了!我请你来理发,你却对我说这些无稽之谈。”
“你需要我详细解释吗?象我这样一个理发匠,一个精通化学、天文,星象、语法、修辞、论理、数学、工程、法律学、圣训、经注等学理的人,前来服务你,劝告你,这是安拉给予你的恩惠。我读书而深究其理;我努力钻研而了解各种事物的底蕴;我懂得学理而能充分应用;我学习手艺而能掌握技术;我分析各种事物而能驾驭自如。由于我不爱多说话,博得先父的称誉;因此种种缘故,我是适合于服务你的;我不是象你所说那样的话多,因此才得到‘庄重的寡言者’的称号,可是你却嫌我话多。照理,你应当感谢安拉,并且不该反对我,因为我关心你才向你进忠言的。我乐意忠诚老实地服务你,尽我的义务,在一年期内不向你索取分文的报酬。”
“无疑的,今天你算是把我给害死了。”
“我的领袖啊!因为我话不多,比我那五个兄弟的话都少,所以人们才称我为‘寡言者’。我的大兄弟名叫白格波格,二弟叫斐勾谷,三弟叫罕多鲁,四弟叫科租·艾斯瓦尼,五弟叫奈沙尔。”
这个理发匠的话越说越多,令人讨厌极了,当时我的胆囊似乎也给他嚷破了。我对仆人说:“给他四分之一的金币,让他看在安拉的情面,快快走吧;我不需要剃头了。”
“我的主人啊,这是什么话呢?”听了我吩咐仆人,理发匠说,“我要替你服务,不要分文的报酬;我必须替你服务,解决你的需求,这在我都是应当的;报酬不报酬,那我是不在乎的。你虽然不懂得我的分寸,我可知道你的身价。你父亲,愿安拉慈悯他在天之灵,是个仁慈慷慨的人,对我们做过许多好事。曾经有一次,就象今天这样吉庆的日子,他请我替他放血。当时他家里还有一群宾客。他对我说:‘替我放一放血吧。’我取出观象仪,替他测度一番,发现气象凶险,要是放血,凶多吉少。我向他报告情况,他接受我的建议,改了放血的时间,于是我吟诗赞道:
我来替主人放血,
发现这不是适于放血的时节。
我坐下去,
极其能事地歌颂赞誉,
并在他面前,
尽量表现自己的学行,
博得听众的称羡。
主人说:
‘学问的库藏呀,
你已经超过知识的界线。’
我回道:
‘主人呀!
若不是你的赐予和灌输,
我便成为不学无术。
你似乎是尊荣、慷慨和布施之父,
又象一座知识、学问与宽恕的宝库。’
“令尊受到感动,高兴快乐,对仆人说:‘赏他一百零三枚金币和一套衣服吧。’仆人遵从命令,拿赏钱和衣服给我。继而吉利的时候一到,我便替他放血。当时他不但依从我的调度,而且向我表示谢意,在座的宾客也钦佩我。放血之后,我缄默不住,这才对他说,‘指安拉起誓,我的主人,你对仆人说给他一百零三枚金币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令尊说:‘一枚是观象费,一枚是解释费,一枚是放血的手续费,其余的一百金和衣服,那是你对我歌功颂德的报酬。’”
当时我气极了,说道:‘我父亲既然认识象你这样的人物,愿安拉不要慈悯他!”这个理发匠听了我的忿慨语,张口大笑,说道:“安拉是唯一的,穆罕默德是他的使徒;赞美清高伟大的主宰!你这个孩子呀,过去我总以为你还不失为聪颖伶俐的人,可是如今你却给病魔弄昏了。《古兰经》说得好:‘抑制情绪而善于容忍的人是应该获得善报的……’总而言之,我应当原谅你,不过我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这样急躁?你要知道:你父亲和你祖父,两位老人家每做一件事,必须和我商量。肯商量的人才不会吃亏;事情经过商量讨论,才能顺利进行。老话说得好:‘若要好,问三老。’我的经验阅历并不亚于任何人;我不辞劳苦,不怕麻烦,甘心为你服务效劳,你为什么对我不耐烦呢?老实说,我是为了报答令尊大人对我的恩情,才低声下气,非常耐心地劝诱你呢。”
“你这条驴子尾巴呀!你喋喋不休,越说越多!”我生气了,“请你剃了头,快滚蛋吧。”
他开始弄湿我的头发,口中还是念念有词地说:“我知道你讨厌我,不过我不怪你,因为你年纪轻,头脑幼稚。在你孩提时代,我曾把你掮在背上,送你进学堂呢。”
“弟兄!指安拉起誓,对不住,劳你忍耐一时,我有事要处理,请走你的大路吧。”我说着发起脾气,扯破了衣服。他看见我的举动,这才慢条斯理地拿剃头刀去鐾。他继续不断地鐾着,耽搁了很长的时间,把我的理性都折磨光了,才动手剃头。他刚剃了几刀,便抬起手来,说道:“我的小主人呀,急躁是属于魔鬼的习性,稳重才是君子的品行。诗云:
沉着些,
别因某种企求过于匆忙。
你宽待人,
人家会报你以慈祥。
因为宇宙间但有一种权力,
安拉的便在它之上;
但有一桩亏柱,
人家也给予同样的报偿。
“我的小主人,你恐怕不知道我的身价吧。我的手跟王公大臣、绅士学者们的头颅经常是碰来碰去的。曾经有诗人吟诗夸赞我:
所有的手艺象一串美丽的项链,
这位理发匠是串在当中的独珠。
他超然站在权威者之上,
在他的手下垂着王公大人们的脑袋。”
“这些与你无关的事情你暂时搁下,别再唠叨了。我的心胸给你吵得收缩起来了,这颗心苦闷得快要炸开了!”
“我看你很忙吧?”
“是的,是的,我是很忙的!”
“你只管慢些,因为忙碌是魔鬼的行为,带给人类失望和懊悔。先知说:‘最好的事是在稳健中做出来的。’便是这个意思。我不放心你,希望你把心事告诉我,这对你也许是有好处的。因为你要做的事,我怕其中有不适当的地方。现在还需等三个钟头才到做礼拜的时候呢。关于正确的礼拜时间,不可有丝毫的怀疑,必须清清楚楚地测度出来才对。因为猜测着说出来的话是有毛病的,尤其象我这样信用昭著的人,不能和那般普通的星相家同流合污,胡说八道。”
他说着,扔下剃头刀,拿起观象仪,去到院心里,站在太阳下面观测了好一阵,然后转到我面前,说道:“现在离做礼拜的时间,不多也不少,恰恰还有三个钟头。”
“指安拉起誓,我的肝胆全给你吵破啦!”我说,“闭着嘴,不准你再唠叨了。”
他拿起剃头刀,象头次那样一鐾再鐾,然后剃了几刀,随即说道:“你的急躁使我忧愁苦闷;你要是把原因告诉我,对你只会有益无害。你要知道:从前你父亲和祖父,两位老人家每做一件事情,总要先和我商量呢。”
当时我被他缠得无从脱身,暗自说:“做礼拜的时间快到了,我必须在人们散拜前出去,要是耽误了时间,就听不到歌唱了。”于是我对他说:“撇开这些废话,不要再噜苏了。告诉你吧:我忙着要去找朋友,请人家来吃饭。”
听说请客的消息,他一声叫起来:“哈哈!今天的日子对我来说太吉利了!昨天我约几个朋友,叫他们今天去我家吃饭,可是忘了预备饭菜,现在我才想起来,这如何是好?怎么对得住朋友呢?”
“你既然知道我今天请人吃饭,就用不着顾虑了。你要是简单利落,很快地给我剃头,那么我家里的饭菜全都给你拿去待客好吗?”
“愿安拉报答你。你要给我拿去待客的饭菜中,有些什么名堂,数数给我听吧。”
“五盘肉食,十个红烧鸡,一只烤羊羔。”
“请拿出来,让我亲眼看看吧。”
我将饭菜全部拿了出来,他看了一会,说道:“啊!这是天赐之物!你多么仁慈啊!这里只缺少香料了。”
我取出一个匣子,里面盛着沉香、麝香、龙涎香等各式各样的香料,共值五十金。当时时间不待,马上就是做礼拜的时候,我不耐其烦,局促不安,说道:“给你,收下吧。指穆罕默德的生活起誓,快给我剃头吧。”
“指安拉起誓,这里面的东西,我要看个明白才肯收呢。”
我吩咐仆人打开匣子,理发匠便扔掉手中的剃头刀,席地坐下,翻着那些香料,左看右看,一直看个不休,那副吊而郎当的样子,急得我满肚子气,喘都喘不过来。经我屡次催促,他才慢吞吞地站起来,随便剃了几刀,吟道:
小子象他父亲那样成长起来了,
幼苗原是从根底上长出来的。
吟罢,接着说道:“少爷,今天我请客用的饭菜全是你赏赐的,我不知道应当感谢你,还是感谢你父亲?其实我的客人中没有谁应该享受这样好的饮食。因为他们都是些可怜虫,譬如澡堂的看门人臧图帖、小贩撒里尔、卖豆的西览、杂货商尔克里舍、清道夫哈密德、驼夫塞欧德、脚夫苏彼德、烧水的艾博·买柯尔叔、更夫格西睦、马夫凯里睦等,都是好人,性格善良,不讨人厌。他们善于舞蹈,每个人都有一套,也会唱几句歌词。最值得夸奖的是他们都很沉默,话不多,好象都是你的奴仆。譬如那个看澡堂门的,他弹着一具古怪的乐器唱歌,有时情不自禁地且歌且舞,唱道:‘我去汲水,装在土罐里……’那个小商贩,他懂得的东西比谁都多,经常边跳边唱道:‘诺玉哈我亲爱的太太,请你……’啊唷唷,他唱起来,谁都被引得捧腹大笑。还有那个清道夫,他唱起歌来,空中的飞鸟也会停下来倾听。他边舞边唱道:‘消息传到我妻的耳朵里,好象装在一个匣子里……’”
他喋喋不休,把每个人的性格、嗜好、特长详详细细无微不至地向我介绍一通,然后说道:“百闻不如一见;你如果去我那里看看,那对你和对我们都是再好不过的。你打消去找朋友的念头吧,因为你的健康还未完全恢复,说不定去了会碰着一群话多的人,说长道短,胡乱和你攀谈起来呢。你刚病好,需要休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碰着一个饶舌的人,那会使你头痛呢。”
“也许改一天我到你那儿去。”我怒火中烧,苦笑了一笑,“今天在安拉的保佑下我要前去处理自己的事务。你的朋友想必早已等着你,你也该回家去了。”
“少爷,我只是要求你随我去和那些高尚活泼的朋友结交往来,他们都是沉默寡言的。我自己有生以来,一向不与一般说长道短、爱管闲事的人往来;我所结交的都是象我自己这样沉默寡言的人。你只消同他们见面谈一次,保证能使你跟你的老朋友息交绝游的。”
“愿安拉保全你们之间的友谊和快乐;以后我必须找机会和他们见面。”
“今天你愿意去吗?要是你决心去,那么我带着你赏赐的饮食一块儿到我家里去享受。如果今天你非去你自己的朋友那里不可,那么让我先把你赏赐的食物送回家去,摆起来给他们吃喝,吩咐他们不必等我,因为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客气的,他们不会怨我。然后我马上转来,陪你一块儿去拜访你的朋友;不管你到什么地方,我都愿意陪随你。”
“毫无办法,只盼伟大的安拉拯救了。”我长叹着对他说,“去吧,你回去招待你的客人,我去拜访我的朋友。你既然请客,他们一定等着你呢。”
“我不让你一个人去,我放心不下。”
“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别人是轻易进不去的。”
“我想你今天一定是去会女人,否则为什么不能带我去呢?我是最适于陪随你的,你要做什么我都能帮助你。我随时替你担忧着呢,因为巴格达城中有危险,尤其是象今天这样的日子。”
“你这个该死的老坏种!滚你的吧!你胡说八道,到底为了什么?”
“我的乖乖!我不过愿意牺牲自己来协助你罢了。”
当时我过分激动,局促不安,没奈何,只好急在心里,一直不吭气。过了好一阵,已经是做礼拜的时候,头才算剃完。我对他说:“先把这些饮食送回去招待你的朋友,然后快来陪我一块儿去,我等着你。”
我拿言语敷衍这个该死的家伙,打算骗走他。可是他对我说:“你骗我,想一个人悄悄地去冒险,把自身投进不可挽救的灾难中。指安拉起誓,你别走,必须待我转来陪随你,让我知道你的事情。”
“好的,”我说,“快去快来,别耽搁。”
他带走我给他的全部食品,雇个脚夫替他送回去,他本人却藏在巷里,窥探我的行踪。当时已经是招祷的时候,我匆匆整理衣冠,仓卒离开家,踉踉跄跄一直奔进横街,去到前次听见里面唱歌的那间屋子门前,那个老太婆已经在门前等我多时,我随她进去,被安置在一间僻静的小室里。我刚躲定,接着主人也就礼拜回来。我由临街的窗户望出去,突然发现这个该死的理发匠坐在门前,我叹道:“这个家伙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事属巧遇。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情,活该是安拉有意识地要揭露我的秘密。事情是这样的:屋中的一个女仆犯了错误,被主人责罚,她哭喊着求救;一个男仆动了慈悲心肠,前去讲情,也被主人迁怒,打得叫苦连天。当时屋中一片哀哭嘈杂声,被门外这个该死的理发匠听见,认为是我挨打,便吼叫起来,撕破自己的衣服,抓土撒在自己头上,不住地呼吁求救,惹得无数的人围着他看热闹。
“我的主人在法官家里被人杀害了!”他一边说一边哀嚎啼哭,急急忙忙跑回去报信。他的哭喊声,引得无数的人跟着他乱跑。
我家里的人和婢仆听了噩耗,放声啼哭,撕破衣服,打散头发,跟着这个理发匠,哭哭啼啼大喊大叫地一直涌到法官门前,叫道:“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房主人听了门前哀嚎呼唤的喧哗声,不知是何缘故,吩咐仆人:“你出去看看,那是怎么一回事?”
仆人遵从命令,出门看了一会,转回去对主人说:“报告主人,门前站着成千上万的人,其中有男人,有妇女,指着我们的屋子叫道:‘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法官听了仆人的报告,以为发生大事,心中着急,亲自出去察看,见门前聚着人群,顿时被吓呆了,说道:“请问各位,这是什么事情?”
“你这个该死的瘟猪、癞狗!”仆婢们一齐叫喊起来,“是你杀害我们的主人哪!”
“诸位,你们的主人干了什么,我才要杀害他?这是我自己的屋子呀。”
“刚才你拿鞭子打他,”理发匠说,“我亲耳听见他的叫喊了。”
“他究竟干了什么,我才要来打他?是谁带他到我屋里来的?他由哪里来?他要到哪里去?”
“你别做老坏蛋了,”理发匠说,“这里面的情况我全都明白。你知道我的主人到你家里来,便教仆人打他。指安拉起誓,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者我们向哈里发起诉,或者你快把人放出来交给我们,免得我进去搜出人来,你就没有脸面了。”
他的一席话说得法官莫名其妙,嗫嚅着讲不出话来,在群众面前感到无限的惭愧。最后他对理发匠说:“你要是真有把握,那末进去把他搜出来好了。”
理发匠果然冲进屋来,到处寻找。我看事情不妙,想逃避,可是无路可逃。我藏身的那个地方只有一个大木箱,我便钻了进去,拉盖子盖起来,憋着气躲在里面。他来到室里,一眼看见这个木箱,走了过来,左右前后打量一番,就将箱子顶在头上飞快地跑。我被吓得魂不附体,知道他不会停止,便挣扎着挤开箱盖,跃身跳了出来,结果跌在地上,摔坏了腿。当时法官的大门开着,门前挤满人群,我把带在身边的金钱向他们一撒,趁他们去抢钱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巷道,摆脱那个危险地区。可是这个该死的理发匠一直追随着我,我到哪里,他跟到哪里,而且大声说:“他们折磨我的主人,使我悲哀痛苦。谢谢安拉援助我,算是把我的主人从他们手中救出来了。”接着他对我说:“你这样的行动,不顾自身的安全,真使我为难。要是安拉不差遣我来保护你,你是摆脱不了灾难的;人家有意陷害你,是要把你置之死地的。历来我诚心诚意、忠心耿耿地要陪随你、保护你,你却自作主张干出这种事情来。当初你要一个人去找朋友,但是因为你年轻、幼稚,我才不放心呢。”
“你把我坑害到这步田地还不够吗?”我责问他,“现在你还跟着我在大街上喋喋不休地说这些无稽之谈干吗?”
我讨厌他到了极点,气得喘不过气来,几乎丧失生命。迫不得已,中途走进一家铺子,向织布匠求援,这个讨厌的理发匠才算被他撵走。
我坐在织布匠的贮藏室里,想道:“我被这个该死的理发匠整天整夜追随着,这一辈子恐怕也难摆脱他了,我的生命恐怕也不会延长下去,能够看得见他的下场了。”于是差人邀请证人,写下遗嘱,分配了自己的财产,并把家人委托给一个保护人,请他代为拍卖产业,管理家务。从此离乡背井,飘泊在外,我的希望和目的也不过是想摆脱这个老鬼罢了。
我离开巴格达,流落到贵地,在这里生活下来,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今天应你们的约,前来赴会,不想在此碰到这个该驱逐的老鬼,见他坐在首席,回想过去,怎么叫我不伤心呢?他既纠缠过我,为了他我才捧坏了脚,变为瘸腿。在这种情况下,再和这个家伙同席,对我来说,这有什么可愉快的呢?
那个瘸腿青年始终拒绝入席——裁缝接着说——当时我们听了他的叙述,怀着好奇心理,对理发匠说:“这位青年所谈的关于他和你之间所发生的事件,真是这样的吗?”
“我替他奔走,为的是人道,是对他行好。”理发匠说,“假若没有我,他早就死了。他所以能够脱险,全是我的功劳。我虽然弄伤了他的一条腿,可是保全了他的生命,这是应当感谢安拉的。假若我是个饶舌的人,那就不至于对他做好事了。好吧,现在我向诸位摆摆我自己的经历,让你们相信我自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象我的五个兄弟那么饶舌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