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从前在埃及有个叫塔祝丁的富商,是当代最有钱的生意人,也是自由民的头目。为了求财致富,他经常远离家乡,不辞奔波跋涉,东奔西走,走遍陆地上的各大城镇和海洋中的许多岛屿。甚至于原野、戈壁中崎岖的羊肠小道也有他的足迹。如果把他历年所冒的危险和所经受的痛苦讲给孩子们听,那会把他们的头发给吓白的。在当时的生意人中,数他的资本最雄厚,他说的话最吃香。他的婢仆成群,还养着很多的骡、马和双峰驼、单峰驼,作运载货物之用。他的货物中,举凡哈睦隋出产的布帛,巴尔勒班克出产的丝绸、锦缎,桑迪西亚出产的匹头,麦尔瓦子出产的衣服,印度出产的衣料,巴格达出产的钮扣,马格里布出产的带头巾的外衣及各地方的特产都应有尽有。他的婢仆中,举凡土耳其籍的白奴,埃塞俄比亚籍的黑奴,希腊籍的婢女,埃及籍的仆童都兼养并蓄。由于他的钱财太多,不仅吃的穿的格外考究,而且不惜用丝帛包装货驮,派头、排场很大。他的面貌妩媚、英俊,性情温和、慈祥,为人非常阔达,所以诗人赋诗称赞他:
一
我发觉崇拜一位商贾的人群,
他们之间争吵不停。
他问道:“人们为何吵闹不息?”
我回道:“贵商啊!这是因为你的眼睛。”
二
一位商人光临我们的屋宇,
他的一瞥使我徬徨、迷离。
他问道:“你为何呆然发愣?”
我回道:“贵商啊!这是因为你的眼睛。”
商人塔祝丁有个儿子,叫阿里·努伦丁,生得象十四晚上的明月,非常标致漂亮。阿里·努伦丁经常坐在他父亲的铺中,经营生意。其他商人们的孩子也经常跟他在一起游玩。他在孩子群中,有如繁星中的月亮,明眸红腮,显得异常光辉灿烂。他的皮肤象雪花石那样白腻,正如诗人所吟:
一
一个漂亮人对我说:
“你长于辞令,
请替我描绘描绘。”
我说道:
“概括一句:
你身体的每一部位都美丽。”
二
一颗黑痣在他腮角上出现,
俨然是一片龙涎香摆在云石盘里面。
他的一瞥有如锋利的宝剑,
似乎是向叛徒吼出一声“安拉最伟大”的髻句。
有一天商人们的儿子约着来找阿里·努伦丁,对他说:“我们的主人努伦丁啊!今天我们特意前来邀请你,希望你跟我们一起去逛大花园。”
“我得先征求家父的同意,因为只有他许可,我才能跟你们一起去逛花园”努伦丁正跟同伴们谈话的时候,恰巧他父亲来到铺中,他便说:“父亲,同伴们来约我,要我跟他们一起去逛花园。你老人家让我去吗?”
“儿啊,我同意你跟他们一起去玩。”商人塔祝丁慨然答应儿子的要求,并给他些零甩钱,最后说:“好了,你跟他们去吧。”
努伦丁骑一匹雌骡,跟其他骑驴骑骡的同伴们离开城市,向目的地出发。一路之上,大伙说说笑笑,不觉之间便来到一座大花园门前。这是一座使游人悦目畅怀的大花园。它的墙基非常坚固,围墙又高又长。花园的大门是拱顶的,一眼看去跟大建筑物的门面相仿佛,既高大又堂皇,俨然是天堂的大门。看门的人叫李子旺。园中有成百的格子棚,棚架上攀满各种颜色的葡萄。红葡萄象珊瑚,紫葡萄象苏丹人的皮肤,白葡萄象鸽子蛋。园中还有桃、石榴、梨、杏、苹果等各式各样的果木。树上结满了一丛丛一团团不同颜色、形状的果实。孩子们抬头观看各种令人馋涎欲滴的鲜果,面对着一串串不同颜色的葡萄,便联想到诗人写的诗句:
一
葡萄的味道象醇酒,
紫葡萄的颜色象乌鸦的羽翮。
葡萄叶闪烁着灿烂的光泽,
好象妇女纤指上指甲花的颜色。
二
葡萄串摇摆着对于树枝开玩笑说:
“你的筋骨累得憔悴、虚弱。”
一串串葡萄的形状恰如盛满蜜水的土罐,
一旦成长期满就变成又香又甜的酒浆。
孩子们观赏、游览一阵,慢步来到凉亭中,见管门的李子旺坐在亭中。一见面,便觉得他真象守天堂门的那个李子旺。亭门上写着下面的诗句:
安拉灌溉一座结实累累的果园,
饱满、华润的果实压得树枝摇摆着直向下垂。
当枝叶随着和风载歌载舞的时节,
暴风突然洒下一阵珍珠似的雨点。
亭子里面也写着如下的诗句:
欢迎朋友到我们园中来游息,
借此消除郁结于衷的忧愁。
清新的空气轻快地陪随你的裙缘回旋,
馨香的花卉从你袖中发出欢声笑言。
花园中除了各种果木外,还有各种鸣禽,如斑鸠、黄莺、麻鹬、唱鸽、鸽子等,它们在树枝上唱出悦耳动听的音乐。花园中还有一条条婉蜒曲折的溪渠,被芬芳灿烂的花草和甜蜜的果实点缀得格外幽雅、美丽,正如诗人所吟:
一
清风慢步穿过茂密的树林,
恰象身穿鲜艳服装的活泼少女。
园中一条条潺潺畅流的溪渠,
似乎是骑士们从鞘中拔出的一柄柄宝剑。
二
溪渠穿过树林持续不断畅流,
把林间欢快的景色映入自己的胸怀。
和风发觉景色具备的豁达、慷慨情怀,
因而一直挨到它跟前显得格外亲热。
花园中的每种果树,都是两个品种,是成对成双的。当中有一种石榴,它的籽粒跟金铁砟相似,正如诗人所吟:
一
一个个细皮红润的石榴,
跟健康女郎胸前突出的乳峰无异。
剥开石榴皮的时候,
骇人见闻的红宝石便在眼前涌现。
二
石榴壳中成群结队的籽粒,
看来跟镶在锦缎袍上的红宝石没有区别。
每当石榴出现在我眼前,
总认为那是少女的乳房或大理石建成的圆形屋脊。
石榴能当药物治疾,
先知的语录曾经提及。
它对健康的裨益,
《圣经》中也有定评。
园中有一种苹果,象麝香那样香,象蜜那样甜,非常惹人注目,正如诗人所吟:
苹果具备黄红两种色泽,
好象情侣腮角上混在一起的颜色。
这个是血五色,那个却是淡黄色,
两者在枝头露出奇异而敌对的色泽。
因为当彼此热烈拥抱之际诽谤者突然出现,
所以其中一个吓得面容苍白,另一个羞红了脸色。
园中的杏子分甜仁杏、樟脑杏、藏了尼杏和奥陀补杏①等品种,正如诗人所吟:
①“藏了尼”和“奥陀补”都是地名。
一
甜仁杏口口声声念叨爱情,
当情侣前来幽会时却显得徬徨迷离。
它怀着破碎心灵露出蜡黄脸色,
以终身做爱情的俘虏为心满意得。
二
请看花丛中杏树枝头累累的果实,
正吸引着人们的眼目。
园中灿烂盛开的百花象满天闪烁的星宿,
照亮簇叶中细枝的本来面目。
园中有一种梅子、一种樱桃和一种葡萄,可以当药治疗头晕和黄肿等病症。无花果树上结着累累的果实,红的红,绿的绿,使人看着眼花缭乱,正如诗人所吟:
一
请给我一些味道馨香、衣著美观的无花果,
它们表里如一,内部和外形相互匹敌。
你咬一口尝试着稍一咀嚼,
它的香气和甜味便全部显露。
眼看盛在盘中的无花果,
恰象丝线编织成的绿球。
二
我养成酷嗜无花果的癖习,
跟爱吃其他水果的人有区别。
因此人们问我:“你干吗偏爱无花果?”
我回道:“因为无花果有许多爱好它的顾主。
三
熟透了的无花果出现在闪光弯曲的枝头,
使我感到无比惊奇诧异。
俨然是在云雨滋润下的虔诚信徒,
为祈求安拉恕罪而终日挥泪哭泣。
园中的梨包括来自西奈半岛、哈勒白、希腊等地的特产,品种和颜色都不相同,有黄的绿的,非常惹人注目,正如诗人所吟:
赞美笑容可掬的梨子,
它的面容染上悦目的淡黄颜色。
好象戴着面纱的少女,
居住在深院中的闺房里。
园中有一种被称为“肃勒塔尼”的桃子,颜色不同,有黄的,也有红的,正如诗人所吟:
生长在花园中的桃子,
好象穿着苏木色的红衣服。”
桃核仁是黄金铸成,
脸面上还染着鲜红色的血液。
园中有一种绿皮杏,味极甜,状如雄枣树的花卉,有三层果皮包着果肉,面对这种果实,人们感到惊奇,正如诗人所吟:
一
成熟的枣子身穿三件衣服,
那是造物主创造的形色各异的装束。
虽然无罪而受到禁闭,
死亡却日日夜夜围着它寻衅。
二
杏子成熟时从枝头摘下的情形,
你难道不曾亲眼看见?
杏皮反映出其内心的隐情,
俨然是珍珠躲藏在牡蛎壳之内。
三
绿杏多么美丽!
黄杏中最小的也有满握的体积。
杏皮上长出的毛茸,
似乎是少年腮帮上的鬓发。
杏仁分两种类型,
有单个和成对的区别。
它那象藏在碧玉中的情形,
同牡蛎壳内的珍珠大同小异。
四
灿烂的杏花怒放之际,
如此美丽的花卉我生平不曾看见。
当杏子长到脸色变绿的时候,
它头顶上便吐出灰白色的火焰。
园中有各种枣子,品种和颜色都不相同,正如诗人所吟:
一
请看枣树枝头排列成行的枣子,
好象生长在杏树枝叶丛中的杏子。
它那带黄色的长形体积,
俨然是一串串镀金的小铃。
二
枣树每天换一身漂亮衣服,
排列成整齐的队伍。
结满枝头的果实,
格外惹人注目。
仿佛是纯金铸成的小铃,
挂在枝叶中摇来摆去。
园中的香橙跟“虎兰卓尼”差不离,正如诗人所吟:
一
光华、美丽,硕大如拳的橙子,
外皮红似火,内心白如雪。
雪遇火而不融化这是奇迹,
更奇怪的是烈火中却没有温度。
二
橙子树身披茂盛的绿叶,
象节日穿着丝绸盛装的妇女。
结在树枝上惹人注目的果实,
俨然是少女们红彤彤的腮角。
三
和风吹到丘陵般的橙树林之际,
枝头上丰满的橙子便摇摆着出现。
它们一个个露出满面春风的容颜,
迎接、祝福那凉风的笑脸。
四
我们对一个漂亮的青年说:“请按你的见地,
对这果园和橙子稍加描绘。”
他回道:“你们的果园如同我的体形,
谁摘橙子,等于摘似火的果实。”
园中的香椽,色黄如赤金,一个个从树枝上垂下来,象纯金铸成的金球,正如诗人所吟:
当你看见结实累累的香椽树林,
会担心树枝被沉甸甸的香椽坠毁。
每逢一阵阵清风掠过香椽树林,
枝头便挂满纯金铸成的钟铃。
园中的佛手柑一个个垂在树枝下,好象处女的乳峰,令人看着想入非非,正如诗人所吟:
面对香椽树上的嫩枝和果实,
眼前便出现苗条美女的体形。
香椽除着清风向一边倾斜,
象挂在碧玉杖上摇晃的金球。
园中的柠檬形如鸡蛋,又黄又香。它的黄色表示果子已经到了成熟阶段,它的芬芳气味说明已经是采摘的时候,正如诗人所吟:
柠檬成熟时节,
闪烁的光泽非常吸引人的视线。
它的形状跟鸡蛋差不离,
只是外表被匠人用番红花染上一层斑纹。
园中除了各种果木外,还有各式各样的馨花香草,诸如素馨花、指甲花、睡莲、甘松香、各种玫瑰、羊舌花、桃金娘等名花异卉无不应有尽有,而且到处弥漫着芬芳气味,使身临其境的人,如入天堂之中,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好地方。一个羸弱不堪的人,只消到园中来赏心悦目一趟,出园时,他的精神会象怒狮一样充沛、振奋起来。花园中的奇观异景,非言语可以形容其万一,堪与天堂中的一部分景致媲美。而管理这座花园的人之所以被称为李子旺,这怎么能说它不象天堂呢?但不可否认,两者之间的差别,当然是顶大的。
商人的孩子们观赏、游览一阵,大伙来到一幢阁楼的拱廊下休息。他们围着阿里·努伦丁,在一张镶花边的皮毯上坐下,让他靠着一个填满鸵鸟毛的灰色圆形枕头,并递给他一把鸵毛扇,扇面上有诗:
这是一柄芳香四溢的扇子,
它使人回忆最幸福的日子。
对这位善良、自由青年的脸面,
随时飘送出馨香气味。
孩子们取下缠头,脱掉外衣,面对着英俊、漂亮的努伦丁随便聊天、闲谈,想到什么便谈什么,毫无拘束。他们坐着闲谈、休息了约莫一小时的光景,便有一个仆人给他们顶来一托盘食物。托盘中有瓷盘和玻璃盘,盘中盛着用飞禽、走兽和鱼虾烹调的各种肉食,举凡松鸡、鹌鹑、鸽子、绵羊和鲜鱼等珍馐美味,应有尽有。这些饮食,原来是他们中的一人,事先嘱咐家里的人给他们预备,并按时送来的。于是他们围着食物大吃大喝,每人都吃饱,才起身用清水和香皂洗手,用绣花丝帕擦手,并特意给努伦丁预备一条绣金线的红丝帕擦手。然后大伙边喝咖啡,边谈天。这时候园丁采来一篮玫瑰花,对他们说:“贵客们,你们爱花吗?”
“花自然是可爱的,尤其玫瑰花更可爱,这是不容拒绝的。”他们中的一人回答园丁。
“这就好了。不过按我们的老习惯,只能把花送给吟诗的人。你们谁要玫瑰花,请即席吟一首与情景相适应的诗来换取吧。”
当天来游园的商人们的儿子总共是十个人。他们听了园丁的叙述,其中的一人说:“好的,给我花吧,我即时吟一首适合情景的诗。”
园丁果然给他一束玫瑰,他拿着花吟道:
玫瑰花在我心目中有崇高地位,
它雍容、瑰丽,百看不腻。
各种馨花象部队中的兵丁,
玫瑰却是其中权威的官吏。
背着官吏,士卒们往往自鸣得意,
直至官吏莅临,它们才显得卑微、下贱。
园丁给第二人一束玫瑰,他接过去吟道:
请主人收下这束玫瑰,
能使你回忆麝香气味。
它象情人眼中的苗条美女,
用手袖遮掩自己的脸面。
园丁给第三人一束玫瑰,他拿着花吟道:
看见美丽的玫瑰使人感到快慰,
它的芳香气味跟龙涎香无异。
被花枝紧紧搂在一起的红花绿叶,
象接吻时两张难分难舍的嘴唇那样亲昵。
园丁给第四人一束玫瑰,他拿着花吟道:
花坛上盛开的玫瑰你可曾看见?
奇异、玲珑的蓓蕾骑马般排列在枝头,
仿佛是成群结队的名贵宝贝,
周围还有镶金边的碧玉充当护卫。
园丁给第五人一束玫瑰,他拿着花吟道:
黄玉般的嫩枝肩负的担子不轻,
因为枝头的果实全是黄金铸件。
从黄玉叶上滚下来的雨点,
俨然是倦怠的眼中流出的泪水。
园丁给第六人一束玫瑰,他拿着花吟道:
玫瑰花具备各种美丽,
安拉把雅致、柔和之性寄存在它体内。
它似乎是一张笑容可掬的脸面,
幽会时情人给她腮角粘上一枚金币。
园丁给第七人一束玫瑰,他拿着花吟道:
我对玫瑰花说:“你的蒺藜怎么这样残酷,
碰到你的人难免不皮破血出?”
它回道:“所有馨香的花卉都是我的部队,
我作为领袖,荆棘便是抵抗敌人的武器。”
园丁给第八人一束玫瑰,他拿着花吟道:
金子般绚烂、鲜艳的黄玫瑰,
蒙受安拉无微不至的护卫。
茁壮的嫩茎上长出鲜花、果实,
枝头挂满一个个玲珑的红日。
园丁给第九人一束玫瑰,他拿着花吟道:
黄金色的玫瑰花群映入人的眼帘,
每个相思病人感到心旷神怡。
奇怪的是经过银水灌溉的花木,
终于结出累累的黄金果实。
园丁给第十人一束玫瑰,他拿着花吟道:
你可曾看见玫瑰花部队,
穿着黄色红色军装在花坛中出现?
它们全副武装,遍体挂满荆棘,
其武器被我喻为绿玉制的长矛,黄金铸的坚盾。
园丁给每个孩子一束玫瑰,并拿酒肴款待他们。他把一个盛酒器的花瓷盘摆在他们面前,欣然吟道:
黎明招唤人们举杯畅饮陈酒,
它使贤明、智慧者喝得酩酊大醉。
醇酒清澈、透明无比,
致使我茫然不辨是酒在杯中,还是杯在酒里。
园丁吟罢,斟一杯酒,一口气喝了,然后再斟给孩子们喝。他顺序斟给每人喝一杯,轮到努伦丁喝酒时,他拒绝说:“酒我是从来不喝的,因为喝酒是犯大罪的,这也是圣经的明文严令禁戒的。”
“努伦丁我的主人啊!如果你是怕犯罪才不喝酒,那是不必要的,因为安拉是慈祥仁爱的,任何罪过他都饶恕的。诗人说得好:
安拉宽大、慷慨无比,你可做你要做的事情,
即使犯罪作孽也不必畏怯。
只是诽谤安拉、危害人群这两桩罪行,
你可千万不能犯禁。”
“指我的生命起誓,努伦丁!你喝吧。”一个伙伴劝努伦丁喝酒。同时其他的伙伴也纷纷起誓,围着努伦丁,劝他喝酒。
努伦丁不好意思拒绝大家的盛意,只得接过园丁递给他的酒杯,一口气喝了酒,然后边吐唾液,边说道:“苦极了!”
“努伦丁我的主人啊!”园丁说,“酒要是不苦,喝它就没有益处了。莫非你不知道,拿甜食当药吃,它不也是苦的吗?喝酒是有种种好处的。总的说来,它助消化,消愁解闷,消食撵气,清血,滋润皮肤,振奋精神,鼓舞勇气,助长性欲等。如果详详细细地谈,话就长了。诗人说得好:
在安拉的宽恕、庇护下我们干杯,
我且借酒浇愁,治疗一身疾病。
‘酗酒是犯罪根源,’我可没被这话吓退,
而‘酒有益于健康’的名言,我却牢记心头。”
园丁说罢,即刻站起来,打开阁门进去,取来一个锥形糖,砸一大块糖放在杯中,然后斟满酒,递给努伦丁,说道:“我的主人啊!如果你怕苦不喝酒,那现在酒里加糖,是甜的了,你请喝吧。”
努伦丁接过酒杯,喝了酒。接着一个伙伴斟一杯酒,递给他,说道:“努伦丁我的主人,我是你的仆人,敬你这杯酒,你请喝吧。”
努伦丁刚喝了酒,第二个同伴又斟酒敬他:“请看奴婢的情面,喝这杯吧。”同样的,第三个伙伴又斟酒敬他:“指安拉起誓,努伦丁我的主人,请接受我的敬意,喝这杯吧。”就这么样,九个同伴继续向努伦丁敬酒,每人灌了他一杯。
努伦丁从来没喝过酒,今天是他第一次喝酒,因而酒下肚后,便感到头晕目眩,一下子弄得酩酊大醉。于是语无伦次,絮絮叨叨地嚷道:“指安拉起誓,同伴们!你们人生得漂亮,你们的谈吐十分有趣,你们的处境格外优越,然而美中不足的是缺少音乐,因为有酒无歌,喝酒等于白搭。诗人吟得好:
接过灿烂的月儿亲手斟给你的醇酒,
陪老人和青年们交替着干杯。
欢聚畅饮不可没有音乐助兴,
因为马儿也是随着饲养者的口哨才低头饮水的。”
年轻的园丁听了努伦丁的谈话,即刻起身,借孩子们的一匹骡子,骑着走出花园。他去了不多一会,随即带着一个苗条美丽的少女回到园中。这姑娘白得象纯银铸的,近看却象摆在瓷器中的一枚银币。她的身段玲珑、活泼,活象一只敏捷的小羚羊。她的牙齿象珍珠,腮颊象玫瑰,明眸皓齿,笑容可掬,好象十四日夜间的明月,比太阳还灿烂可爱。她身穿一套绿色衣服,头戴一个蓝面纱,越发显得标致、美丽,正如诗人所吟:
一
如果她被偶像崇拜者看见,
他们会舍弃菩萨而拜她为神灵。
若是她向海洋吐出一口唾液,
咸水一定会变得比蜂蜜还甜。
二
一个眼睑乌黑、比月亮还美丽的女郎匆匆莅临,
她的形影象被一群幼狮追逐的母羚。
她那夜一般又黑又长、直往下垂的头发,
俨然是不需要木桩支撑的发制帐篷。
她玫瑰腮颊上闪烁的灿烂光线,
是从溶化了的肝胆中喷出来的火焰。
三
三件事情阻挠她同我们接近,
第一是慑于密探的阴谋和嫉妒者的嫌隙。
第二是她额角上的灿烂光线和装饰品发出的悦耳声音,
第三是堆积在她脖项上的龙涎香气味。
她可用袖子掩着脸面卸下簪环首饰,
但怎能摆脱遍身的芳馨气味?
四
她穿一身蓝衬衫姗姗迎面走来,
那衣色俨然是晴空的蔚蓝之色。
从衣裙中她露出真实本色,
好象隆冬的夜空中出现一轮仲夏的明月。
五
我向一个戴着面纱莅临的少女提议:
“你须取下面纱,露出如花似月的脸面。”
她回道:“为维护体面,我不能随便抛头露面。”
我说道:“别再提这些往昔认为是惹事招非的事情。”
她果然卸下面纱,露出笑逐颜开的脸面,
恰象结晶体中突出的宝石那样美丽。
由于过分的爱怜,我真想索性致她于死命,
好让她在最后审判日向我伸冤、叫屈。
因此我一心盼望她和我变为情侣中的第一对仇敌,
以便世界末日,彼此在安拉御前互相争辩曲直。
那时节我将要求说:“请把审判时间延长下去,
让我有机会多看爱人几眼。”
园丁带姑娘来到商人们的子弟面前,指着努伦丁对她说:“比星辰还明亮的美丽小姐呀!我们请你到这儿来,是要你陪我们的主人努伦丁喝酒、唱歌,因为今天他到园中来游玩,还是第一次呢。”
“如果你先讲明这个意思,我会随身带来乐器的呢。”姑娘表示遗憾。
“小姐,我替你去取吧。”
“好的,你愿去就去吧。”姑娘同意园丁替她去取乐器。
“可我凭什么去取呢?请给我一件证据吧。”
姑娘给园丁一条手帕。他拿着手帕急急忙忙走出花园。过了不多一会,园丁回到花园里,随身带来一个系着金属挂带的蓝色缎袋。姑娘把袋子接过去,解开袋口,倒转过来一抖,便从袋中落下三十二块木片。于是她把凸的和凹的木片交相配搭、组合起来,转眼构成一具印度造的光滑琵琶。她卷起袖管,象慈母搂抱婴儿似的把琵琶抱在怀里,轻举纤指一弹,琵琶便鏦鏦琤琤地发出一曲如泣如诉的思乡调。那琵琶似乎在回忆阔别的家乡故土,顿时想起了灌溉它的水源,它出生和成长的土地,砍伐和制造它的木匠,油刷它的漆匠,贩卖它的商人以及运载它的船只。因而它的音调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有时哀泣,有时呻吟,仿佛是姑娘追问它的来龙去脉,所以它作了如下的回答:
当初我原是供夜莺栖息的树木,
夜莺在青枝绿叶中同我处得情投意合。
它们在林间呜咽、呻吟,我便理解其隐情,
随着夜莺的悲鸣,我的秘密泄漏无遗。
伐木者悍然把我砍倒在地,
且把我制成你眼前这具纤弱的诗琴。
通过知音者的指头在我弦上一再弹奏,
证明我经得起打击的耐性至死不变。
从此酒友们一听我哀鸣、哭泣,
一个个抑不住澎湃激情,甚至烂醉如泥。
主人使我获得每个人的同情、怜惜,
因而我平步青云,直攀援到人们的胸前。
所有超群出众的美女都把我抱在怀里,
凡是苗条、妖娆的羚羊都同我亲密交游。
因为安拉不让有情人徘徊歧途,
也不叫相爱者走投无路。
姑娘弹罢,稍停一会,随即亲切地再抱起琵琶,轻举纤指,边弹边唱道:
倘若他一心一意追求爱情,
她必然会替他开脱为爱慕而犯的罪孽。
夜莺在枝头吵闹着甘作他的情敌,
造成他同爱人分离、断交的原因。
醒来吧!月白之夜最适于幽会,
恰象黎明给人再碰头聚首的机缘。
今日嫉妒者的监督已经流于疏忽大意,
琴弦传来的乐曲正招引我寻欢作戏。
娱乐所需要的四种馨花早已齐全,
即蔷薇、桃金娘、紫罗兰和玫瑰。
今日形成娱乐的四种主要成分已经齐备,
那是爱情、友谊、酒肴和金币。
你须保全人世间应该享受的一切,
享乐固然是过眼烟云,但其信息、事迹却长存不灭。
努伦丁听了姑娘弹唱,用爱慕的眼光望着她,爱她爱得几乎无法抑制激情。同样的,那姑娘对努伦丁也怀着相似的心情。原因是她仔细打量商人们的子弟,见努伦丁在同伴中,好象繁星中的月亮,与众不同。因为他言谈温雅,仪表肃穆,体态标致,举止大方,形貌漂亮,性格比晨风还温柔。因此非常锺情于他,一时控制不住羡慕、恋念情绪,只好再一次抱起琵琶,边弹边唱道:
我的一瞥招致他的严厉责备,
我的灵魂握在他手里,肉体却被抛弃。
他理解我的心情,可是断然同我隔绝,
这一切仿佛是安拉所指引。
我在自己手心里描下他的形影,
且嘱咐眼睛:“你须为他的境遇悲哀哭泣。”
能代替他的人儿我从来不曾看见,
在他面前我无法抑制崇敬、爱慕的激情。
心灵哟!我将把你从脏腑中撕裂,
因为你是产生嫉妒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曾嘱咐自己的心灵必须忘记一切,
它却死心踏地不肯回头。
努伦丁听了姑娘的弹唱,非常欣赏她的诗才、歌喉和弹艺,爱她爱得发狂,不能抑制感情,便挨近她,拥抱她,痛吻她,旁若无人地跟她嬉戏,调情。他的举动正合姑娘的心意,所以她欣然把整个身躯依伏在努伦丁的怀抱里,亲热地吻他的额角。在场的同伴们,眼看努伦丁的失常行为,一个个骇然震惊,大伙不约而同地一哄站了起来,茫然不知所措。努伦丁面对此情,感觉惭愧,这才松手放下姑娘。姑娘觉得难为情,恧然抱起琵琶,边弹边唱道:
他弯腰时人眼中出现如钩的新月,
他举目一顾羚羊们一个个受到屈辱。
国王的威仪来源于统辖下的部队,
征战时他的体形象枪杆那样挺直。
倘若他的心灵也象肢体那么软柔,
爱慕他的人就不至于胆颤心惊地遭受酷刑。
多么残酷的心灵,多么软柔的肢体!
莫非你俩不可以交换一下各自具备的性能?
原谅吧,责备我不该求爱的人哟!
请让我今生暂且偷安苟活,俾你自己独享来世不朽的生活。
努伦丁听了姑娘的弹唱,对她的诗才和弹唱技艺,钦佩得五体投地,抑制不住爱慕心情,欣然吟道:
在我看来,她是正午时光明、灿烂的太阳,
但其光、热却是从我的心血中煎熬出来。
假若她使个眼色或举起指尖向我们表示问候,
这对她说来,到底有什么损害?
羡慕者窥见她的容颜感到徬徨、迷离,
都承认这是美女中一个无以比拟的巾帼。
有人问我:“莫不是因爱她而使你消瘦、憔悴?
这对你可是有原谅的余地。”
我回道:“不错,她不顾我的悲哀、孤苦、可怜情形,
横眉对准我射出一支利箭,
致使我这痴心受到重创而被俘,
从此我日日夜夜呻吟、哭泣。”
姑娘听了努伦丁的吟诵,对他的文雅态度和伶俐口才,感到无比惊奇诧异,欣然抱起琵琶,使出绝技弹唱道:
人类的灵魂哟,指你的面容起誓!
无论前途光明或者暗淡,但爱你的心情始终一样。
你疏远、冷淡时,我同你的幻影联系,
看不见你时,我凭回忆寻求慰藉。
使我的目光荒凉、寂寞的人哟!
除却你的爱情我永久得不到安宁。
你的腮角红似玫瑰,口水甜如咖啡,
对此良辰美景难道你不肯作出贡献?
努伦丁听了姑娘的弹唱,非常感动,对她的技艺钦佩到极点,欣然吟道:
只有圆月般的容颜戴上面纱的时候,
灿烂的太阳才能在暗淡的空中露面。
除非她稍微揭开面纱,透出一条缝隙,
黎明绝不会在人眼中显露额角。
请堵住我眼中连绵不绝的眼泪,
且把爱情故事简明地叙述一遍。
我向张弓射击的女射手呼吁:
请暂别对准这破碎的心放出利箭。
如果说我的眼泪象尼罗河那样涌流,
那么爱你的心情也象尼罗河流域那样辽阔。
她对我说:“交出你的全部金钱。”
我回道:“你只管拿去。”
她说道:“还须付出你的睡眠。”
我回道:“请从我的眼球中取去。”
姑娘听了努伦丁的吟诵,对他的优美词藻和雄辩口才,钦佩得五体投地,整个身心都溶化在爱情里,情不自禁地把他搂在怀里,痛吻一阵,然后抱起琵琶,边弹边唱道:
可恨,责难者的中伤、毁谤多么恶毒!
我该对他牢骚满腹或控诉自身的委屈。
我的钟情遭你断然弃绝的人哟!
生平没想到爱你会招致屈辱。
当初我痛骂过恋爱者吵闹、激动的言行,
如今我对责骂你的任何人都抱谅解心情。
昨天我还埋怨为爱情执迷不悟者的痴情,
今日我要向被爱情折磨得憔悴、瘦弱的人赔罪、道歉。
倘若灾祸随着离散一旦降临,
我只会喊着你崇高的令名向安拉求援。
努伦丁听了姑娘的弹唱,对她的诗才和弹唱技艺越发感到惊奇、钦佩,并当面感谢她的眷顾、厚爱态度。姑娘听了努伦丁的赞扬、感谢之言,怡然自得,亲切、热情地吻他,然后把外衣和首饰脱下来,当礼物送给努伦丁,说道:“我心爱的人儿啊!你要知道:礼物的数质是送礼者量力而定的。”
努伦丁收下姑娘送给他的礼物,然后转手赔还她,并热情地吻她的腮颊和额角,表示衷心感激她。至此,努伦丁同姑娘的交谈、嬉戏宣告结束,他便毅然站了起来。姑娘赶忙问他:“我的主人啊!你要上哪儿去?”
“时候不早,我该回家了。”
同伴们听说他要回家,都发誓留他跟他们一起在园中过夜。努伦丁不肯留宿,跨上骑骡,离开花园,一直回到家中。他母亲站起来迎接他,说道:“我的孩子,你干吗耽搁到这时候才回来?指安拉起誓,你不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和你父亲一直心神不定,老是为你的安全担心受怕呢。”她说着挨过来吻他,表现出慈母对儿子的亲切、关怀。可她顿时闻到一股熏鼻的酒气,不禁大吃一惊,问道:“儿啊!你是坚持礼拜、祷告的人,怎么随便喝酒,甘心违犯教律呢?”
努伦丁母子正在谈话的时候,他父亲已经回来了。他不言不语,一头钻进被窝,躺着不动。他父亲不知个中情形,问道:“努伦丁怎么了?”
“他去花园里玩耍,似乎受了凉,感觉头痛。”他母亲托言替他掩饰。
做父亲的非常关心儿子的疾苦,亲身挨至床前问候、安慰他,忽然闻到一股恶臭的酒味,便知此中苗头。商人塔祝丁向来洁身自好,不喜欢喝酒的人,因而生气说:“该死的小崽子!难道你昏庸、愚蠢到这步田地,公然喝起酒来了吗?”
努伦丁听了父亲的骂声,醉眼蒙眬地坐了起来,举手打他父亲一个嘴巴,碰巧打中他的右眼,一下子把眼珠打出眼眶,挂在腮上,痛得他顿时晕倒,昏迷不省人事。家人赶忙洒玫瑰水在他脸上抢救。过了一阵,他慢慢苏醒过来,痛定思痛,预备重重地打努伦丁一顿,再作道理。幸亏他母亲好说歹说,劝他慢作处理,先好生养伤,他才暂时息怒,但以休妻发誓,待明晨非砍掉努伦丁的右手不可。
努伦丁之母听了丈夫的誓言,满腔忧愁,一心替儿子担忧,害怕得要死。可她故作镇静,继续安慰,规劝丈夫,直让他睡熟,并待明月当空的深夜,才悄悄地来看努伦丁,说道:“努伦丁,你对自己的父亲做了大逆不道的事,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努伦丁已经清醒过来,听了母亲之言,不明白自己闯了什么祸,因而反问道:“娘,我对父亲究竟做了什么不对的事?”
“你打了他一巴掌,把他的右眼珠给打出来了。他盛怒之下,以休妻发誓,明晨非砍掉你的右手不可。”
努伦丁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非常懊悔,怨自己当初不该喝酒,但事已至此,噬脐莫及。他母亲对他说:“儿啊!你现在悔恨,为时已晚,没有什么好处。为今之计,你应该赶快逃出去,找一条生路,去朋友家暂时躲避,静候安拉的好安排吧。因为过一些时候,情况总会有转变的。”于是她打开钱柜,取出盛着一百金币的钱袋,递给他,说道:“儿啊!你把这袋钱带在身边,酌量使用。用完之后,给我捎个信来,我再接济你。往后随时来信,把你的情况暗中告诉我。也许安拉给你开辟出路,到时候你就可以回家了。”她说罢,哭哭啼啼地送别儿子。
努伦丁收下母亲给他的钱袋,正预备出走的时候,忽见钱柜旁边摆着一个盛着一千金币的钱袋,是他母亲忘了装进钱柜的,因而顺手抄起来,把两袋钱一并系在腰中,然后告别母亲,趁黑夜出走。他走出胡同,径向布拉格迈进。
黎明时,人们从睡梦中醒来,做完晨祷,然后纷纷各奔前程,为谋求衣食而奔波、劳碌。这时候,努伦丁来到布拉格,走在海岸上,看见一只大船停泊在码头。人们行色匆匆,通过跳板,有的上船,有的下船,川流不息,岸上还站着一些船员。努伦丁眼看那种情景,挨到船员跟前,问道:“你们的船将开往什么地方去?”
“开往亚历山大。”船员们回答他。
“带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吧。”
“漂亮小伙子,欢迎你搭船一块儿去。”船员们慨然答应他的要求。
努伦丁即时去到市中,买些食物和一套被盖,带着赶至码头,正赶上开船时间。他刚上船不久,船员便解缆启行。船在海中继续航行,直到拉施德城靠岸。
努伦丁旅行到拉施德城,碰巧有只小船开往亚历山大,他便搭小船成行。渡过拉施德海港,到达一座叫艾尔昭密的大桥下面上岸,然后由西督览门进入亚历山大城,守门的卫兵没有发觉他。
努伦丁进城之后,见城楼高大,城墙坚固,房屋栉比,花园林立,非常整齐美观,十分引人注目。那时严寒已逝,正逢春暖时节,花园中百花怒放,绿树成荫,河中清水湍流,树上果实累累,景色异常美丽,真不愧是一座整齐、美观的大城市。城中居民和善可亲,安居乐业,只消把城门一关,他们的安全就有保障。正如诗人所吟:
一
有一天我对一个朋友说:
——他有出口成章的才能
“请描绘一下亚历山大这座城郭!”
他说道:“它是大名鼎鼎非常美丽的港口。”
我问道:“里面有没有生活资源?”
他回道:“只要大气流通,都可生活下去。”
二
亚历山大是一张嘴唇,
它的口水清澈、甜蜜。
当乌鸦不在上空盘旋之际,
生活在里面多么惬意!
努伦丁睁着惊奇的目光,在城中蹓跶,经过木器市,银钱兑换市,水果市,糖果市,药材市,所见所闻都感到新鲜、有趣。当时有个老年人从药铺中走出来,挨到努伦丁面前问候他,并牵着他的手带他上他家去。
努伦丁随老人来到一条洒扫得干干净净的胡同里,只见胡同中绿树成荫,花香扑鼻。胡同中有四幢房屋,当中靠内面的那幢特别高大,是建筑在水面上的,墙壁高大坚固,门前铺着云石,扫得非常干净,到处弥漫着浓郁的芬芳气味,使身临其境者觉得如置身于乐园之中。
老人带努伦丁走进那幢大屋子,摆出饮食陪他吃喝。饭后,老人问努伦丁:“你是什么时候从开罗上亚历山大来的?”
“老伯,我是今天才到这儿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里·努伦丁。”
“努伦丁我的孩子,我应该收拾出一间屋子来供你住宿。大凡你逗留在亚历山大这个期间,千万不要离开我,否则我就等于三次发誓休妻了。”
“老伯,你是谁?请详细告诉我吧。”
“孩子,你要知道:有一年我去开罗经商,卖掉货物,然后收购当地的一批土特产,还需要一千金才够付款。当时令尊塔祝丁在不认识我的情况下,慨然借给我一千金,并不要我写借据,直待我回到亚历山大,才打发仆人送钱去还他,并送他一些薄礼。当日我曾见你一面,那时候你还小呢。若是安拉意愿,我当把令尊对我的恩遇回报在你身上。”
努伦丁听了老人的谈话,非常快乐,喜笑颜开地把盛着一千金币的那个钱袋从腰中解下来,递给老人,说道:“这袋钱请老人家代为保存。往后我打算拿它做本钱经营生意。”
从此努伦丁在亚历山大城中住下来,每天都去窜街游玩,随意吃喝享受,没有几天工夫,便把手中的一百金币挥霍完了。于是他去到房主人的铺中,预备取些钱使用。但老人不在铺里,便坐下来等待,并东张西望地看生意人做买卖和过往的行人。这时候,有一个波斯人骑一匹骡子,带着一个明眸皓齿、窈窕美丽的少女来到市中。那姑娘好象是白银铸成的,满脸笑容,活泼伶俐,既象一尾梳鱼,又象一匹小羚羊,正如诗人所吟:
她具备不高不矮的美妙体形,
俨然是惹人钟爱而被创造的范例。
蔷薇见她的腮角羞红了脸颊,
招展的树枝面对她软柔的腰肢深感惊诧。
她口吐麝香气味,面容与日月争辉,
柳枝般的窈窕身体竟没人同她媲美。
她的身躯原是珍珠液的铸件,
所以每一部位象月亮那样透明。
波斯人下马后,把姑娘扶下马来,然后大声唤经纪人到跟前,说道:“你带这个丫头去,替我卖掉她。”经纪人果然带姑娘到市中,并拿来一张镶象牙的乌木椅,让她坐下,随即取掉她头上的面纱。于是一个盾形的珍珠般的面孔顿时显露出来,象十四日夜里当空的一轮明月,非常美丽可爱,正如诗人所吟:
圆月厚着脸皮来同她的容颜媲美,
结果只落得暗然失色的惨败结局。
请征询那戴金丝面纱的美丽姑娘的意见。
她怎样看待一个僧侣般虔诚的奴婢?
在她的容貌和面纱的双重光辉面前,
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切灾难、疾病全都消逝无遗。
我企图偷偷地向她的腮角一瞥,
护卫便对准我射出流星似的利箭。
掮客把姑娘陈列在市中,开始拍卖,对生意人们说:“这是潜水者捞到的一颗明珠,也是猎人捕获的一只珍禽,你们愿出多少钱买她?”
随着掮客的询问,便有一个买主还价:“我愿出一百金买她。”
“我出二百金。”第二个买主说。
“我出三百金。”第三个买主说。
商人们相互增价竞买姑娘,直把她的身价增到九百五十金时,才停下来,等待生意成交。掮客见没人再增价,便向她的波斯主子请示,说道:“你的丫头,有人出九百五十金买她。你愿意以这个价格出卖她吗?”
“她本人愿意不愿意呢?这桩事我可是要先征求她的同意才能决定。因为此次我带她出门远行,沿途患病,全靠这个丫头好生伺候我,所以我许下愿心;非她本人同意,我决不随便出卖她。我把卖她的事交给她自己作主了。现在你去同她商量吧!如果她同意,就把她卖给她看中的买主吧。假若她不愿意,那就拉倒。”
掮客按波斯人的指示行事,来到姑娘面前,说道:“美丽的小姑娘,你的主子把卖你的事交给你自己作主。现在有人出九百五十金买你。你同意我来成交这笔生意吗?”
“在生意成交之前,先让我看一看要买我的人吧。”
掮客满足姑娘的愿望,把她带到出高价的年迈体衰的那个买主跟前。她仔细打量老头一番,然后回头对掮客说:“经纪人,莫非你是疯子或者是个白痴?”
“美貌的小姑娘,你干吗对我说这种话呢?”
“难道安拉容许你把我这样的人,介绍给如此衰朽的老头子吗?诗人对他的老婆作过如下的描绘了:
她唤我去办一件不起作用的事情,
且卖弄风情、怒气冲冲地对我直言:
如果你不象丈夫待妻室那样同我睡眠,
我偷情时你可别抱怨。
老头子听了姑娘的恶毒嘲弄,忿恨到极点,对掮客说:“最下贱的经纪人哟!你给我们弄来的并不是什么好货色,却是一个最使人晦气、倒霉的坏丫头,我可是叫她当生意人的面给侮辱了。”
掮客赶忙带姑娘离开老头,对她说:“我的小姐,你放尊重些,别这样放肆、无礼。刚才你嘲笑、讽刺的这位老人,是监督市场的商界头目,生意人都向他求教哩。”
姑娘听了掮客的警告,启齿笑了一笑,喟然吟道:
当今的统治者应该都是善良的官吏,
一系列的事情是他们应尽的职权。
首先把省长吊在他自己门前判处死刑,
再就是把市场监督鞭挞得皮破血流。
姑娘吟罢,对掮客说:“指安拉起誓,我的主人啊!我不愿卖给这个老头子,你给我另找顾主吧。因为万一他恼羞成怒,怀恨在心,把我转卖给别人,让我去做下贱的婢女,这就玷污、糟蹋我自身了,我是不乐意这样做的。总之,你已经知道,卖我的事,必先和我商量,取得我的同意。”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掮客应诺着带姑娘来到一个巨商大贾跟前,然后指着他对她说:“小姐,你同意我以九百五十金的身价,把你卖给佘律奋丁老先生吗?”
姑娘一看佘律奋丁,是个老头子,胡须却染得漆黑,看不顺眼,心里生气,回头对掮客说:“莫非你是疯子或者是个白痴,所以要把我卖给这个腐朽的老家伙吗?难道我是一团乱丝线、一块烂破布,你才左一次右一次地把我向老头子兜售吗?而你给我所找的这两个买主,每人都象快要倾倒的朽墙,又象被流星打死了的妖魔鬼怪,令人一见作呕。而这两个老家伙中的前者,诗人对他作过如下的描绘:
一
我恳求吻一吻这女郎的嘴角。
“不,指创造宇宙的主宰起誓,”她断然拒绝,
“我压根儿不需求白发苍苍之徒。
难道我还活着嘴唇就被棉花堵住?”
二
据说头发的灰色是离散的光泽,
它给人脸涂上庄重、威严的神色。
直至头发一旦变白,便是死亡的时刻,
所以我希望须臾不离开黑色。
在总清算之日,白色即使能解脱一切罪责,
我这一辈子也不要选择白色。
而后者呢,仍不失为无耻、下流之徒。他染头发,胡子充当年青人这件事情,欲盖弥彰,更能表现他的卑鄙龌龊行径,正如诗人所吟:
一
她对我说:“我见你把白头发染成黑色。”
我回道:“眼珠哟!我这样做只为蒙蔽你的眼目。”
她狂笑着说:“这是奇怪的事情,
欺骗事件多到这步田地,连头发中也在出现。”
二
你用黑颜色把白头发染黑,
目的在于使青春常在。
喏!请把我的份额再一次染黑,
今后我保证它不至于再褪色。
染头发、胡子的老商人听了姑娘的笑骂,忿恨得无以复加,迁怒于掮客,对他说:“最下贱的经纪人哟!你今天给我们带到市中的不是什么好货,而是一个胡说八道的贱妇。她信口雌黄,拿歪诗、胡言,把生意人一个个都咒骂了。”他埋怨着走到铺门前,重重地打了掮客一个嘴巴。
掮客挨了商人打骂,敢怒而不敢言,只好带姑娘离开商人的铺子。他边走边怒气冲冲地对姑娘说:“指安拉起誓,象你这样寡廉鲜耻的丫头,我活了这半辈子从来还没见过。今天你把我的饭碗给砸碎了。为了你,商人们都生我的气,同样的,你自己的前途也叫你一手断送了。”
掮客嘀咕着带姑娘回到市中。有个叫史和本丁的商人看见姑娘,愿增加十个金币买她。掮客征求姑娘的意见。她对掮客说:“先让我见他一面,以便向他打听一件东西。如果他家里有那种东西,我就同意卖给他,否则,便拉倒。”
掮客让姑娘等着,一个人去到史和本丁铺中,对他说:“史和本丁老爷,刚才姑娘说,她要向你打听一件东西,如果你家里有那种东西,她便同意卖给你。不过这个丫头对你的同行所说的话你是听见的了。指安拉起誓,我只怕带她来见你时,若是她象对待你的邻居那样对待你,那我和你会当面受侮辱的。我先把话说清楚,如果你允许我带她来见你,我就遵命照办。”
“行,你带她来见我好了。”商人史和本丁同意跟姑娘见面。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掮客应诺着赶忙回到姑娘跟前,并带她来到商人史和本丁铺前。
姑娘看商人一眼,对他说:“史和本丁老爷,你府上有用松鼠毛填塞的圆枕头吗?”
“不错,美貌的小姐,我家里有十个松鼠毛填塞的圆枕头。指安拉起誓,你要这些枕头做什么?”
“我将耐心地等你睡熟后,拿它捂着你的嘴和鼻子,活活地把你闷死掉。”姑娘回答着回头看掮客一眼,说道:“最无用的经纪人哟!你显然是一个疯子,所以刚才把我介绍给各有二种缺点的那两个白发老头子。现在你又把我介绍给矮个子、大鼻梁、长胡须的史和本丁。他的这三种缺点,正如诗人所吟:
一
人类中象他这个模样的体形,
我们的耳目从来不曾接触。
他有一具一拃长的大鼻和一蓬腕尺长的胡须,
还有一个指头般细长的身躯。
二
一座清真寺的高塔摆在他脸颊上面,
跟一颗宝石嵌在戒指上没有差异。
假若把宇宙塞进他的鼻孔里面,
这宇宙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商人史和本丁听了姑娘的嘲笑之言,怒不可遏,起身走出铺门,一把抓住掮客的衣领,边搡他,边骂道:“最下贱的经纪人哟!你干吗带个毛丫头到市中来,让她用歪诗、胡言,左一次右一次地随便辱骂我们?”
掮客无可奈何,只得赶快带着姑娘离开史和本丁,并埋怨她,说道:“指安拉起誓,我干这种行业一辈子,可是象你这样没礼貌、这样使我倒霉的丫头,我却从来还没见过。今天你可是把我的饭碗给砸了,我从你身上所赚得的,除却挨了一个嘴巴之外,还被人抓着衣领搡得差一点跌交。”他嘀咕着带姑娘来到一个养着很多婢仆的商人跟前,对她说:“你愿意卖给这位叫尔辽温丁的富商吗?”’
姑娘看富商尔辽温丁一眼,见他是个驼背,回头对掮客说:“这是一个驼背,正如诗人的描绘:
一
他的脊椎骨往上突出,肩膀却向内收缩,
活象一个被流星追击得狼狈不堪的妖魔。
他似乎是久经鞭挞、饱尝痛苦之余,
最后终于落得个腰弓背驼的结局。
二
当你们的驼背骑在骡背上的时候,
奇妙的景象必然在人群中出现。
当驼背骑着的骡子吃惊、蹦跳之际,
这难道不是令人惊奇诧异的事件?
三
驼子的脊背日益增加缺陷,
人们误以为他的前胸就是后背。
他活象一截枯萎的树桩头,
凸凹的状态跟干瘪的枸橼没有区别。”
掮客听姑娘诵诗嘲弄驼背商人,生怕惹祸,赶忙带她去到另一个商人跟前,对她说:“你愿意卖给这个吗?”
姑娘看商人一眼,见他是个烂眼睛,回头对掮客说:“这是个烂眼边儿,你怎么替我找这样的顾主呢?他的情形,正如诗人所吟:
发炎溃烂的眼睛是他不治的疾病,
致使他的生命逐渐减缩、体力日益衰退。
眼屎蒙住他的眼睑,
大家快来观看这种奇景。”
掮客知道姑娘不愿意,只好带她去到另一个商人跟前,问道:“你愿意卖给这位吗?”
姑娘看商人一眼,见他是个大胡子,回头对掮客说:“坏透了的经纪人哟!此人是一只尾巴长在喉头上的公绵羊。你这个该死的家伙!怎么能把我卖给他呢?常言道:‘凡是胡须长的人都是傻瓜,胡须越长,头脑便越简单。’这是明理人所公认的事,莫非你不曾听见?诗人吟得好:
我们之间有个蓄着一口长胡须的朋友,
可惜安拉叫他的胡须空长无益。
那胡须恰象隆冬季节的夜间,
既寒冷又黑暗且占据的时间太久。”
掮客听了姑娘的议论,知道她不同意,只好带她往回走。她觉得奇怪,问道:“你要带我上哪儿去?”
“带你上你的波斯主子那儿去,今天我为你可吃够苦头了,因为你太放肆、失礼,我和他的生活门路都叫你给阻断了。”
姑娘随掮客边往回走,边摆头左右前后观看,无意间视线落到阿里·努伦丁身上。她仔细打量一番,见他是个年方十四、非常标致漂亮的小伙子,象十四日夜里当空的一轮明月。他具有玫瑰色的腮角,雪花石似的脖颈,珍珠般的牙齿。形貌之美,正如诗人所吟:
一
一轮明月和一只羚羊突然在人前出现,
一心一意要同他比赛美丽。
羚羊啊!慢些,你别同他争艳;
月亮啊!你且止步,务须多加克制。
二
他的头发、额角光亮透明,
俨然是夜空中升起的一轮明月。
他腮角上的黑痣不容否决,
因为每一朵白头翁都有一个斑点。
姑娘一见努伦丁,心中顿时留下深刻的印象,颇有一见倾心之感,立刻爱上了他。她抑制不住爱情的冲动,回头对掮客说:“喂!那个坐在商人当中,身著褐色衣服的年轻生意人,他不肯为买我而稍加一点价钱吗?”
“美貌的小姐,那个青年不是本地人,他刚到此地不久,寄住在他父亲的朋友处。他父亲是开罗城中商界的头目人,地位很高,资金非常雄厚。关于买你的事,小伙子一声不吭,所以谈不上增价减价的事。”
姑娘听了掮客的叙述,毅然脱下名贵的宝石戒指,拿给掮客看,并对他说:“带我到那个漂亮青年跟前去吧。如果他肯买我,这戒指便送给你,作为今天你为我操劳应得的报酬。”
掮客大为欢喜,果然带姑娘来到努伦丁跟前。她仔细打量,认为努伦丁的确标致漂亮,有过人之美,象十四晚上的一轮明月。
姑娘呆看努伦丁一会,说道:“少爷,指安拉起誓,你说实话吧,我生得美丽吗?”
“娇娆的小姐啊!难道世间还有比你更美丽的人吗?”
“那你为什么眼看商人们增价买我,你却不吭气,不肯增一枚金币买我呢?莫非你看不起我吗?”
“小姐,如果此事出在我的本乡本土,我会不惜花尽手中所有的钱买你呢。”
“少爷,我可不是强求你非买我不可;不过你要是肯当众人的面,稍微增加我的身价,即使你不买我,这对我来说不但会起鼓舞、激励作用,而对一般生意人来说,他们会说:‘假若这个丫头不算美丽,这位开罗商人是不会增价竞买她的,因为开罗人对丫头使女的识别是有经验、阅历的。’”
努伦丁听了姑娘的一席话,感觉惭愧,羞红了脸,回头对掮客说:“这个丫头的身价,最高出到了什么程度?”
“有人出过九百五十金,但经纪费不包括在内。因为按政府的规定,这笔手续费,应由卖主缴纳。”掮客讲明情况。
“我以一千金作代价和佣金收买她吧。”努伦丁征求掮客的同意。
姑娘听说努伦丁愿以一千金买她,立刻离开掮客,边靠近努伦丁,边扬言说:“我愿以一千金的身价卖给这位漂亮的年轻人。”
努伦丁默然等待最后决定。当时在场的人一下子议论开了。有人说:“我们让他收买她了。”
“他应该买到她的。”
“光哄抬价钱而不买的人,是邪魔鬼怪的子孙后代。”
“指安拉起誓,他俩配成一对倒是挺适合的。”
人们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掮客已经请来法官和证人,当面写了卖契。掮客把契据递给努伦丁,说道:“请收下你的丫头吧!安拉会因她而使你幸福的,因为你二人配成一对,是再适宜不过的了。”他祝愿着欣然吟道:
幸福拖着长裙恭顺地来到他面前,
显然他和她是天生的一对佳偶。
除了她任何妇女都不适于做他的妻子,
同样的只有他才配做她的夫婿。
努伦丁在生意人面前,恧然收下契约,即刻把寄存在商人处的一千金取出来,兑给掮客,然后带姑娘离开市场,回到他寄居的地方。
姑娘来到室内,见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一张破毛毯和一床旧皮垫,什么都没有,因而觉得失望,便对努伦丁说:“我的主人,你干吗不带我上你父亲的家里去?莫非你看不起我,认为我不配上你的老家去享福吗?”
“指安拉起誓,美丽的小姐,这不是我的家,而是我暂时寄居的地方。我对你说过,我是个离乡人,我的老家远在开罗城中。这幢房子原是本城中一位经营药材生意的巨商的产业,蒙他腾出这间屋子,让我暂时栖身罢了。”
“我的主人,目前有个狭小地方暂时栖身就可以了,将来你总会回老家去的。不过我的主人,现在我饿了,你快去买些酒、肉、蔬菜、果品一类的食物,拿来咱们充饥吧。”
“指安拉起誓,美丽的小姐,除了买你的那一千金,我身边的钱昨天刚花完,现在手头一个子儿不剩了。”
“莫非城里你没有朋友,可以借几块钱来用吗?”
“除了做药材生意的那位老商人,我谁都不认识。”
“你去向他借五十块钱,拿来给我,让我告诉你怎样做吧。”
努伦丁听从姑娘的指使,立刻去到商人跟前,说道:“老伯,你好。”
商人回问努伦丁好,并问他:“我的孩子,今天你用一千金买了什么?”
“买了一个丫头。”
“我的孩子,花一千金买个丫头,你发疯了吗?告诉我,她是个什么类型的丫头?”
“老伯,她是个西洋姑娘。”
“我的孩子,你要知道:在我们这座城市里,顶好的西洋女子,最多只值一百金。指安拉起誓,我的孩子,显然你叫人给骗了。假若你真是为她的姿色着迷,那今晚跟她过一夜,满足欲望后,明晨赶快带她到市中去卖掉她,即使赔二百金的本钱也在所不惜,就当是渡海遭难蒙受损失或旅途上遇匪抢劫吧。”
“老伯,你说的对,不过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除了用来买丫头的那一千金,现在我两手空空,一个子儿不剩,因此恳求老伯行个好,借给我五十块钱,暂时维持生活。待明天我卖掉丫头,再送钱来赔你。”
“我非常愿意借给你钱。”商人数了五十块钱递给努伦丁,“不过我的孩子,你还年轻,不太懂事。而你买的那个丫头想必很美丽,因而你一心恋念她,下不了决心卖她。可你手中没钱使用,一旦花完这五十块钱,你可能再来找我,从而一次、二次、三次,甚至于十次地向我借贷。今后要是果真发生这样的情况,我就该不理睬你,我和令尊之间的交情也会被你破坏掉的。”
努伦丁回到寓所,把借来的五十块钱交给姑娘。于是她对努伦丁说:“我的主人,现在你上街去,用二十块钱替我买五种不同颜色的绸子来使用,并用其余的三十块钱买些肉、饼、果、酒和鲜花,拿回来过生活。”
努伦丁去到市中,按姑娘的吩咐,买了绸子、食物和鲜花,带回寓所。姑娘卷起袖管,即刻动手烹调,做出可口的饭菜,陪努伦丁共同享受。吃饱饭,她斟酒陪他同饮,有说有笑地继续向努伦丁劝酒,直待他喝醉酒,躺在床上睡熟,才打开包袱,取出一个塔羽府出产的皮制针线包,从里面拿出针线来,开始裁剪、缝纫,她不停地劳作,一气缝成一根精致美观的腰带,然后整整齐齐地折叠起来,再用一块旧布包好,放在努伦丁的枕头下面,这才解衣睡觉。
次日清晨,阳光照遍大地,努伦丁从梦中醒来,见姑娘已经为他烧了热水,于是他和她一起沐浴,然后晨祷。祷告毕,姑娘摆出饭菜,陪他一起吃喝。饭后,姑娘伸手从枕下取出昨晚连夜赶制的那条腰带,递给努伦丁,说道:“我的主人,你收下这条腰带吧。”
“这腰带是从哪儿来的?”努伦丁打听腰带的来历。
“我的主人,这是我用昨天你花二十块钱买来的绸子制作成的。现在你把它拿到市中,交给经纪人,请他代为销售,最低限度卖二十个金币。”
“美丽的人儿哟!莫非用二十块钱买来的绸料,花上一夜工夫制成的腰带,便可卖二十个金币吗?”
“我的主人,这条腰带的价值你还不知道。不过你把它带到市中去,交给经纪人,待他唤卖时,它的价值便显露出来了。”
努伦丁听从姑娘指使,带着腰带,来到市中,把它交给经纪人拿去叫卖。他坐在一家铺前的凳上等了不多一会,便见经纪人转来,对他说:“我的主人,腰带以二十金的价值卖出去了,请随我一起去取款吧。”
努伦丁听了经纪人的谈话,大为震惊,非常诧异,怀着将信将疑的心情,随掮客去到买主跟前,把卖腰带应得的二十金取到手,随即转身进入绸缎铺,用它买了各种颜色的一批丝绸,急急忙忙带回寓所。他把丝绸递给丫头,说道:“你把这些丝绸都制成腰带,并教一教我,以便我跟你一块儿制作。因为我有生以来,还没见过比这个更好更赚钱的手艺了。指安拉起誓,这种事比生意买卖好上一千倍哩。”
丫头笑了一笑,说道:“努伦丁我的主人,你去向那位卖药材的朋友再借三十块钱来买吃的。等明日卖了腰带,再把今天和昨天所借的五十块钱一齐赔他。”
努伦丁听从丫头指使,果然去见药材商人,说道:“老伯,求你再借给我三十块钱。若是安拉意愿,明天我把所欠的八十块钱一起奉还。”
商人数了三十块钱借给努伦丁。他拿着钱去到市中,买了肉、饼、蔬菜、水果和鲜花,带回寓所,交给丫头——过去人们管她叫制作腰带的巧手玛丽娅。
玛丽娅即刻动手烹调,做成丰富可口的饮食,摆在努伦丁面前,陪他吃喝。饭后,她又拿酒来和努伦丁对饮,相互劝酒,彼此细语谈心。玛丽娅喝了酒,醉眼蒙眬,觉得努伦丁的形貌越发漂亮,他的谈吐越发动听,欣然吟道:
我举杯向标致漂亮的小伙子祝酒,
他口中散发出芬芳的麝香气味。
我问道:“莫非你从自己腮角上挤出这醇酒?”
他回道:“否,古往今来有谁从玫瑰上榨取醇酒?”
玛丽娅和努伦丁相互劝酒,觥筹交错,开怀畅饮,尽情享乐。努伦丁斟酒敬玛丽娅。玛丽娅佯为拒绝。努伦丁眼看醉意增添了玛丽娅的媚气和美丽,乐不可支,欣然吟道:
一个苗条的嗜酒如命的女性,
在亲切的筵席间喝得酩酊大醉。
她向陪随者劝酒说:“倘若你感觉不到喝酒的乐趣,
这等于浪费时光,虚度良夜。”
努伦丁终于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床上睡熟了,玛丽娅这才起身收拾杯盘,然后坐下来,照常裁剪、缝纫腰带。她持续不停地埋头缝成一条腰带,好生折叠起来,用纸包好,然后解衣就寝。
次日清晨,努伦丁从梦中醒来,开始沐浴祷告,然后吃早饭。饭后,玛丽娅把昨夜赶制的腰带拿给努伦丁,说道:“你上市场去,照昨天所卖的价钱,卖二十金吧。”
努伦丁带着腰带去到市场,以二十金的代价卖掉它,然后去到药材铺中,把先后借贷的八十块钱赔还老商人,并当面感谢他,祝他健康长寿。
“我的孩子,你把那个丫头卖了吗?”商人表示关怀。
“不,我怎么能卖自己的灵魂呢?”努伦丁回答一句,然后把他和玛丽娅之间的交情和所作所为,从头到尾,详细叙述一遍。
商人听了努伦丁的叙述,非常快慰,说道:“指安拉起誓,我的孩子,这件事使我快乐极了。若是安拉意愿,今后你会长期过好日子哩。从我对令尊的敬仰和彼此之间的交情来说,我自然是希望你会越过越好的。”
努伦丁感谢商人一番,然后告辞,去到市中,照例买了酒、肉、饼、果和其他生活必需的食物,带回寓所,交给玛丽娅烹调出来吃喝。从此他和玛丽娅在一起过美满的爱情生活,终日吃喝、玩乐、嬉戏,尽情地寻欢作乐,不知不觉,转瞬便过了一个年头。在这欢快的一年期间,玛丽娅照例每天夜里裁缝一条腰带,次日由努伦丁拿出去卖二十金,然后开支其中的一部分,买日用生活必需的物品,并将剩余的交玛丽娅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有一天,玛丽娅对努伦丁说:“努伦丁我的主人,明天你卖掉腰带,顺便给我买六种不同颜色的丝绸带回来,我打算用它做个披肩,给你披在肩上,让那般商人子弟,甚至于公子王孙见了,赞不绝口。”
次日,努伦丁去到市中,卖了腰带,然后按玛丽娅的吩咐,买了她所需要的彩绸,带回寓所,交给她。于是玛丽娅每天夜里赶制一条腰带之后,便利用一部分时间,从事制作披肩,终于在一周之后,精心制成一个无比美观的披肩,给努伦丁披在肩上作装饰。从此之后,努伦丁每次外出都惹人注目,一般市民甚至于绅士商人都成群结队地围拢来观看漂亮的努伦丁,欣赏他披着的美丽披巾,赞赏制作者的精细技巧。
有一天夜里,努伦丁从梦中醒来,见玛丽娅痛哭流涕,伤感地吟道:
离别爱人的时间近在眼前,
可叹生离死别,令人悲愤欲绝。
回顾欢度过的良宵美夜,
使我痛得肠断心碎。
心怀叵测的嫉妒者窥探、监视之余,
他终于达到幸灾乐祸的目的。
嫉妒者的居心,毁谤者的流言,
比离愁带来的苦难更胜一筹。
努伦丁听了玛丽娅的悲泣、吟诵,莫名其妙,问道:“玛丽娅我的妻子,你干吗悲哀哭泣?”
“我为离别之苦而伤心哭泣,因为我心中有离别的预感了。”
“我美貌的妻子啊!我是人类中最爱你、最迷恋你的人,谁能把我们给拆散掉呢?”
“我对你的爱慕、恋念心肠,比你对我的有过之无不及,不过美好的想象,往往会落空而使人陷入苦恼、患难的境界。诗人吟得好:
处顺境时你须抱乐观心情,
灾难一旦临头你不必悲叹、畏怯。
因为升平景象中往往藏着骗人的祸心,
本来是安静的清夜会一朝变得乌烟瘴气。
天空中布满无数的星辰,
月晕日蚀的情景只会在月亮太阳中出现。
大地上到处长着茂盛的森林和枯朽的树木,
只有结实的果树才招致袭击。
难道你不曾看见那漂浮在海面上的尽是腐朽的尸体,
珍珠、宝物却潜伏在海底。
努伦丁我的主人,如果你切望咱俩之间不发生离别事件,那你对一个西洋人就须百倍加以戒备。那是一个瞎右眼、跛左脚、黑面孔、蓬胡须的老头子,因为这个老家伙是使我俩分别、离散的原因。我见他已经到这座城市里来了,显然他是为找我才到这儿来的。”
“美丽的妻子,我若碰见那个老家伙,就杀死他,拿他示众。”
“我的主人,你别杀他,别跟他谈话,别跟他交易,别跟他打招呼,别跟他起坐,别理睬他的问候。你只祈求安拉保佑咱们,不让他的阴谋诡计得逞就行了。”
次日清晨,努伦丁照例拿腰带去市中售卖。他坐在一家铺前的长凳上跟商人们的子弟聊一阵天,然后打起瞌睡来,终于倒在凳上睡熟。这时候,恰巧那个西洋老头带着七个随从来到市中,打那儿经过,一眼看见努伦丁躺在凳上,以披肩裹着头,还用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披肩的一角。于是他挨过去,靠近努伦丁坐下,伸手拽着披肩的一角,翻转着仔细地看了好一阵。努伦丁有所感觉,忽然醒来,见玛丽娅告诉他的那个老头坐在自己身边,便大声斥责他,吓他一跳。
“你干吗斥责我们?我们拿你的什么了吗?”老头责问努伦丁。
“指安拉起誓,该死的家伙!你要真拿我的东西,我就非抓你去见官不可。”
“穆斯林,指你的宗教和你膜拜的主宰起誓,告诉我吧,你是打哪儿弄来的这个披肩?”
“这是我母亲亲手给我做的。”
“我可以出高价收买。你愿意把它卖给我吗?”
“指安拉起誓,该死的家伙,我不愿卖给你,也不卖给别人,因为这是我母亲特意为我做的。她不再做第二个了。”
“把它卖给我吧,我马上兑给你五百金的售价。往后,你可以让做它的人给你另做一个更好的。”
“绝对不卖,因为它是这座城市中绝无仅有的一个。”
“先生啊!我出六百金,你还不卖吗?”老家伙再加一百金币的价钱,仍然买不到手。于是他左加一百,右加一百,一口气把披巾的价钱增加到九百金,然后征求努伦丁的同意。
“愿安拉给我开辟更好的出路。”努伦丁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不卖,即使你出一千金或再高的价钱,我也决心不卖。”
西洋老头眼看努伦丁不肯出卖披肩的坚决意志,却仍以金钱引诱他,最后竟把披肩的价钱增到一千金币。当时在场的商人便开口对老头说:“我们作主,把这个披肩卖给你,请兑款吧。”
“不,指安拉起誓,我可是不卖它。”努伦丁坚持己见。
“你要知道,我的孩子,”一个商人悄悄地对努伦丁说,“这个披肩,即使碰到最需要它的主顾,再多也不过值一百金。现在这个西洋人出一千金的高价收买它,给你净赚九百金了,你还要比这个更多的赚头吗?依我看,你应该把披肩卖给这个该死的西洋邪教徒,赚他一千金,然后让做这个披肩的人,再给你做一个更好的,这便两全其美了。”
努伦丁听了商人的劝告,觉得惭愧,同意以一千金的价钱,把披肩卖给西洋老头。老头子当面兑款给努伦丁。他拿着钱,正要回寓所,以便把卖披肩给西洋老头的事,向玛丽娅报喜。可是他忽然听见那个西洋老头说:“商贾们,劳驾留住努伦丁吧。因为今晚我邀请你们和他一起去吃饭。我那里有的是希腊陈酒、肥羊肉、鲜果、糖食、馨花,都是为你们而预备的。务希各位拨冗光临,鄙人不胜荣幸之至。”
商人们欣然接受老头的邀请,果然留住努伦丁,不让他走,说道:“努伦丁,今晚希望你和我们在一起谈心,大家一块儿赴宴,因为这位西洋人是很慷慨的。”他们始终不让努伦丁回家,并以休妻发誓强留他,硬逼他跟他们一起去赴宴。于是他们关锁铺门,带着努伦丁随西洋老头去到他的寓所。主人候他们进入宽敞的客厅,让他们坐下,然后拿一张非常精致、考究的桌布铺起来。桌布上绣着各种人物形象:有的在搏斗,有的谈情说爱,有的促膝谈心,栩栩如生,非常美观、可爱。继而主人摆出一些名贵的瓷器和水晶器皿,里面盛着水果、糖食和馨花,同时还捧出一坛希腊陈酒,并杀一只肥羊烧烤出来款待客人,陪他们吃喝。在席间,主人向商人们敬酒,一再向他们示意,让他们给努伦丁斟酒。直待努伦丁喝醉了,他才欣然说:“努伦丁先生,今晚蒙你光临,给我们无上的慰藉,鄙人不胜欢迎、感激之至。”他说着挨近努伦丁身旁坐下,絮絮叨叨地奉承他一番,然后说:“努伦丁先生,你愿意把一年前,你当这些商人的面,用一千金买到手的那个丫头转卖给我吗?我可以出五千金的价钱买她,给你净赚四千金。”
努伦丁不肯出卖丫头。西洋老头却边让他吃肉喝酒,边继续拿金钱引诱他,直把丫头的身价增到一万金。这时候,努伦丁烂醉如泥,人事不知,当众商人的面对他说:“我把她卖给你了,给我一万金吧。”
西洋老头子大为欢喜,即刻请在座的商人们作此项交易的证人,于是洗盏更酌,陪商人们继续吃喝,直至次日清晨,他才吩咐仆从取来大批金钱,数一万金兑给努伦丁,说道:“努伦丁先生,这份钱是你的丫头的身价银子,昨天夜里,你当这些穆斯林商人的面把她卖给我了,请收下它吧。”
“该死的家伙!你撒谎骗人。我不曾跟你做买卖,我没有丫头。”努伦丁矢口否认卖丫头的事。
“你已经把你的丫头卖给我了,这些商人可作见证。”
“是真的,努伦丁。”商人们异口同声地说,“你当我们的面以一万金的价钱,把你的丫头卖给他了,我们是这项交易的见证人。现在你收起钱来,把丫头交给他吧!愿安拉用比她更好的人补偿你。再说,你用一千金买了一个丫头,日日夜夜跟她在一起吃喝、玩乐、嬉戏,尽情享受了一年半之后,才把她转手卖出去,净赚九千金,这样的好事情,难道你还不乐意吗?兼之长期以来,她每天给你做一条腰带,卖二十个金币,让你赚了不少的钱,使你大发横财,可你现在不肯脱手,还嫌赚的钱少。试问:世间比这个更赚钱的买卖,你上哪儿去找呢?就算你爱她吧,那在过去这段时期中,你已经把她享受够了。所以我们劝你收下这笔钱,卖掉她,然后另物色比她更美好的人儿,或者由我们替你从我们的女儿中,选个比她更美丽、贤淑的姑娘做你的妻室,只要你花比这个数字的一半还少的钱做聘金,其余的钱留在你手中做本钱。”
商人们说好说歹,始终用似是而非的理由诱惑、怂恿努伦丁出卖丫头,直至他首肯,答应以一万金的价钱出卖了丫头为止。西洋老头即时请来法官和证人,替他写一张买玛丽娅为奴的契约,买卖算是正式成交。
玛丽娅坐在屋中,等努伦丁按时回家,但出乎意料之外,她从早等到黄昏时候,再从黄昏时候等到半夜三更,却始终不见他归来,因而惶恐不安,忍不住嚎啕痛哭。房东听见哭泣声,赶忙使老婆去看。女主人来到玛丽娅跟前,见她哭成一个泪人,问道:“小姐,你干吗伤心流泪?”
“伯母,我坐着等候我的主人努伦丁,直到现在还不见他回来。我怕有人从中作祟,存心挑拨我们的感情。要是他果真中人的阴谋诡计而出卖我,那就糟了。”
“玛丽娅小姐,我知道你的主人非常爱你,即使有人用装满这间屋子的黄金来买你,他也不会出卖你的。不过他现在还不归家,想必是有乡亲从开罗旅行到此地来,他便在他们的住处设宴请他们吃饭。他不带他们到这儿来,因为地方窄小,不好意思;也许是他们的地位不高,不便带他们上门;也许是他不让他们知道你的情况,所以索性在他们那儿过夜。这恐怕是他今晚不归家的原因。若是安拉意愿,明天他会平安回来的,你用不着忧愁、顾虑。喏!今夜我留在这儿跟你做伴好了,免得你孤单寂寞。”女房东说着果然留在玛丽娅身边,安慰她,激励她,陪她度过漫长的黑夜。
次日清晨,玛丽娅站在门前等努伦丁回来,一眼见他进入胡同,但他后面跟随着那个西洋老头和一伙商人。眼看这种情景,她顿时吓得面目改色,浑身发抖,好象暴风中漂荡在海面上的一只孤舟。女房东见她恐怖的情形,忙问道:“玛丽娅小姐,你怎么了?我看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这样苍白,神情如此萎缩,这是为什么呢?”
“指安拉起誓,伯母,我内心里感到跟努伦丁相处的日子已经告终,现在是分别、离散的时候了。”玛丽娅说着凄然吟道:
请不要忙着分手,
因为离散给人带来的是苦痛滋味。
太阳落山时节,
为离别白昼而愁黄了脸皮。
直至次日黎明,
才因同白昼重逢乐得笑容满面。
玛丽娅吟罢,忍不住唉声长叹,痛哭流涕,相信非离散不可,对女房东说:“伯母,我不是对你说过,曾经有人怂恿努伦丁出卖我吗?现在我毫不怀疑,显然昨天晚上,他已经把我卖给那个西洋老头了。虽然事先我警告过他,叫他提防那个老家伙,可是生前注定了的事,警告、提防都不管用。现在你算明白了,我所顾虑的并不错吧。”
玛丽娅跟女房东谈话之际,努伦丁已经来到玛丽娅跟前。她抬头见努伦丁脸色苍白,肌肉颤栗,面容间表现出忧愁、懊悔的迹象,便对他说:“努伦丁我的主人,你好象把我给卖了。”
努伦丁忍不住既伤心哭泣,又唉声叹气,凄然吟道:
这是天数所规定,当中没有提防的余地。
如果说你做事有失误之虞,天数却从来不做错事情。
倘若天数要一个人倒霉,
——尽管此人耳聪目明兼之智慧超群,
必先堵塞他的两耳,蒙住他的双目,
并象脱发那样轻易抽出他的智力,
直待判决在他身上全部执行,
这才恢复其理性,俾他从中深思,吸取教训。
既已发生的事情,就别追问其底细,
因为一切事情都是天数所注定。
努伦丁吟罢,向玛丽娅认错:“指安拉起誓,玛丽娅我的主人,安拉所判断的事已经执行了,因为有人怂恿我出卖你,我中了他们的阴谋诡计,终于把你给卖了。这是我莫大的失误,非常对不起你。不过,决定我们分手的安拉,也许有一天他会大发慈悲,让我们重逢聚首的。”
“当初我对这样的事件已有预感,曾经忠告你,叫你有所提防。”玛丽娅说着把努伦丁搂在怀里,吻一吻他的额角,凄然吟道:
指爱情发誓!你的情谊我永久不会忘记,
即使爱慕和惦念毁掉我的生命。
象斑鸠在沙丘树上哀鸣,
我日日夜夜伤心哭泣。
离散摧毁我的生命,
从此我没有同你重逢的机会。
正当玛丽娅和努伦丁交谈之际,那个西洋老头挨近玛丽娅,预备吻她的手。玛丽娅打他一个嘴巴,声色俱厉地骂道:“该死的家伙,你给我滚!你一直追随着我,终于把我的主人给欺骗了。告诉你这个坏家伙吧,你的阴谋诡计是不会得逞的。若是安拉意愿,这桩事是会有好结果的。”
西洋老头挨了打骂,对玛丽娅的言行感到惊奇,只好赔着笑脸向她推故说:“玛丽娅我的主人,我犯什么过错呢?这是你的主子努伦丁心甘情愿地出卖你呀。指基督起誓,假若他真心爱你,他就不会随便抛弃你了。如果他不从你身上充分获得满足,那也是不会出卖你的。诗人吟得好:
谁讨厌我,让他赶快滚出去,
如果我重提他的名姓,可不是出自心愿。
对我来说,宇宙还不是窄无容身之地,
最后你会看到我自愿出家修行。”
玛丽娅原是希腊国王的女儿。她父亲的王国跟君士坦丁相仿佛,幅员广阔,工艺发达,农产品也丰富,各种植物花卉应有尽有。玛丽娅身为公主,她离开王室,流落异地,这当中有着一个稀奇古怪的原因。原来玛丽娅从小受到父母无微不至的关怀、抚育,教她读书写字、骑马刺剑、学习各种女红,如缝纫、刺绣、纺织、制腰带和服饰品;并教她在黄金上镶白银,在白银上嵌黄金等手艺。此外还教她男女艺人们所善长的各种技术,因此她一跃而为当代无可比数的唯一巧手。兼之她天生丽质,是当时绝无仅有的美女,大名鼎鼎,一般王子皇孙纷纷向她求婚,都被她父亲断然拒绝。因为她父亲虽然有很多的儿子,但他对玛丽娅特别怜爱。由于她是他唯一的女儿,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她。有一年玛丽娅身患重病,差一点病死。在患病期间,玛丽娅许下愿心,待疾病痊愈,她要到某岛上的修道院中去朝山敬香。那是一座规模宏大、香火很旺、被人视为最灵验的寺院。
玛丽娅病愈之后,一心要实践诺言,前往寺中还愿。她父亲替她预备一只小船,并派一些贵族小姐和大主教陪随、服侍玛丽娅公主前往寺院朝山敬香。船在海中航行,距海岛不远的地方遇事,受到穆斯林的报复、袭击,不但船中的财物被洗劫,而且里面的主教和小姐们也垂手被擒,全部带往格宇莱旺城中拍卖。玛丽娅被一个波斯商人买到手。而那个波斯商人原是害阳萎的,从来没同妇女接触过,所以他只把玛丽娅当婢女使唤。后来波斯商人身患重病,卧床数月,几乎病死,幸亏玛丽娅每天端汤送药,无微不至地侍奉他。波斯人病愈之后,回想玛丽娅对他的同情、温存心肠和伺候他的忍苦耐劳性格,心有所感,存心对她有所报酬,便对她说:“玛丽娅,告诉我,你要我赏你什么?”
“老爷,你要出卖我的时候,只希望你把我卖给我看得上眼的买主。”
“我答应你的要求了。指安拉起誓,玛丽娅,我只把你卖给你所看中的买主。我把卖你的事,交给你本人做主好了。”
玛丽娅得到波斯主子的诺言,非常欢喜。同时她听从主人的规劝,欣然改奉伊斯兰教,并跟他学宗教知识,初步认识了普通法学,并能背诵简短的《古兰经》和《圣训》。后来她被带到亚历山大城中,如愿以偿地卖到努伦丁手中。
玛丽娅的父亲听说女儿中途遇难的消息,惊恐万状,如闻世界末日降临,赶忙派将领率士卒乘船前去搭救。将士们日以继夜地在海上航行,寻遍了各个岛屿,始终得不到玛丽娅的消息,最后以失败告终,败兴而返。但国王仍不甘心,便派那个瞎右眼、跛左脚的大臣出马。在朝臣中数他的地位最高、势力最大、计谋手段最毒辣,颇为国王所信任。国王命令他上各穆斯林国家去寻找玛丽娅,不惜以成船的黄金把她买回去。他奉命出国,走遍各岛屿各城市,始终打听不到玛丽娅的消息。最后他去到亚历山大城中,才探听到玛丽娅的下落,知道她跟开罗的努伦丁在一起,并根据除玛丽娅之外,别人不可能制作的那个漂亮披巾,证实她的确流落在城中,这才设法去买她,而且事先跟那帮生意人打交道,托他们从中帮忙。结果他终于用阴谋诡计把玛丽娅买到手。
玛丽娅一直伤心哭泣,不愿同努伦丁分手。她父亲的大臣好言劝道:“玛丽娅公主,别忧愁苦闷了。走吧,跟我一起回祖国去,在令尊御前过呼奴使婢的高贵幸福生活,从此摆脱这种卑贱漂流境遇。须知我为你整整奔波,跋涉了一年零半载,花了无数的金钱,吃够了各种苦头。令尊曾经吩咐,只要找到你,即使花一船金子也非把你赎回去不可。”他边说边卑躬屈节地痛吻玛丽娅的手和脚。他左一次右一次不停地吻玛丽娅的手脚,表现出无限的忠诚、敬意。但他的动作反而越发激起玛丽娅的愤恨,当面指着鼻子骂他:“该死的讨厌家伙!你所妄想的东西,安拉是不会让你获得的。”
这时候那个西洋老头的随从牵来一匹配备金鞍银辔的骑骡,大伙把玛丽娅扶上马背,并给她头上打起一个金柄的丝华盖,前呼后拥地带她去到码头,然后扶她下马,换乘小艇,并划着小艇,驶往停泊港中的一艘大船跟前,最后带她登上大船。接着西洋老头向船员发号施令:“大伙快张帆开船吧!”船员遵循命令,立刻竖起桅杆,张上帆,挂起旌旗,然后一齐动手划船,离开亚历山大港。玛丽娅呆呆地望着亚历山大城,直至看不见时,才忍不住痛哭流涕,凄然吟道:
朋友的故居哟!你是否还让我们回去栖息?
安拉所安排的一切,我一点也不知悉。
离别的船只载着我迅速航行,
强迫我同相依为命的伴侣生离死别。
他原是我赖以医治疾病,消除痛苦的最终鹄的,
因此我伤心哭泣,泪水浸湿了眼睑。
主啊!今日我把他寄托在您御前,
深信将来您终有归还寄存物的日期。
在旅途中,玛丽娅一想起努伦丁,便伤心哭泣,不停地呻吟叹息。船中的将领前来安慰她,她不但不听规劝,他们的话反而激起她对努伦丁的无限爱慕、恋念心情。因此她悲泣、叹息、诉苦、呻吟,凄然吟道:
爱情的舌头通过我的生命陪你谈心,
说明我是锺情于你的一个伴侣。
离愁摧毁我这颗颤栗的心灵,
肝脏也被爱情的烈火烤成灰烬。
澎湃的泪水冲破我的眼皮,
我还能把摧残身心的爱情埋藏到什么时候?
在归途中,玛丽娅始终惴惴不安,坐卧不宁,无时不呻吟叹息、伤心哭泣。
努伦丁眼看玛丽娅乘船走后,觉得宇宙顿时变狭小了。他惴惴不安地回到当初跟玛丽娅同居的小屋里,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他把玛丽娅做腰带使用的工具和她穿过的衣服拿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挥泪痛哭,凄然吟道:
一
经过离别,吃尽苦头,
今后能否再一次聚首?
要恢复往昔的情形该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但愿伴侣间还有碰头见面的机会。
恳求安拉给予谋面、团圆的机缘,
且提醒她牢记彼此间的誓言。
离散后我只有死亡的路途可行,
这愿望可否在伴侣同意下迅速实现?
倘若悲叹有益,那末我的伤感将永不停息,
由于过度悲愁,我的感情随之溶化无遗。
往昔共同欢度的如意生活消失得无影无形,
命运是否会让我的心愿再一次实现?
但愿心灵格外激动,眼睛任意哭泣,
把眼眶中仅存的一滴泪水挥尽。
随着伴侣的远行,我的耐性宣告破灭,
从此我孤独无援,患难日益剧增。
我向创造宇宙的主宰哀求、乞怜,
请让心爱的人儿回来同我欢聚如昔。
二
面对她的遗迹,我渴念得有气无力。
我痛哭流涕,眼泪洒遍她踩过的地面。
我向执掌离、合职权的人苦苦哀求,
请行行好准她回来一天。
努伦丁吟罢,把门一锁,急急忙忙奔到码头,定眼望着玛丽娅乘船归去的地方,忍不住痛哭流涕,凄然吟道:
祝你康宁,我须臾不能同你分离,
今日我所处的不外乎接近与远离这两种境地。
我无时无地不深切怀念你,
恋念之情象口渴者寻找水源那样迫切。
我的耳目、心灵和你的形影寸步不离,
回忆你比吃蜂蜜还甜。
你乘船远行,这是一桩痛心疾首的事件,
因为那船只载着你避开我唯一的目的。
努伦丁望洋兴叹,不停地伤感、悲泣、呻吟、叹息、诉苦,情不自禁地喊道:“玛丽娅啊,玛丽娅!难道我是在梦中看见你的吗?或者我一直是在梦魇中?”他叫喊着吟道:
难道离散后我的眼睛还能看得见你?
我的耳朵还能在寓所附近听到你的声音?
在共同住过的屋宇中我们获得慰藉,
我的心胸里充满希望和目的。
请随身携带我的尸骸,
在你定居的地方把它安埋。
但愿我一身生就两个心灵,
俾其中之一维持生计,另一个同你谈情。
倘若有人问我:“你对安拉怀抱什么希冀?”
我一定说:“第一是谋求他的欢心,第二是获得你的满意。”
正当努伦丁伤心哭泣,吟诗寄情的时候,有个老人从船中走上岸来,听见他边喊玛丽娅边吟道:
归来吧,美丽的玛丽娅!
泪水暴雨般冲破我的眼皮。
请向人群中责难我的人去打听消息,
便知我的眼球已经淹没在汪洋的泪海里。
老人听了努伦丁的吟诵,说道:“我的孩子,你好象为昨天跟一个西洋老头一块走了的那个姑娘而伤感吧。”努伦丁一听老人提到姑娘,一跟头栽倒,昏迷不省人事。过了好一阵,才慢慢苏醒过来,痛定思痛,伤感到极点,凄然吟道:
经历一度离别是否还有聚首的希冀?
我们之间亲密无间的情谊能否持续下去?
我胸中充满离愁、渴念的激情,
毁谤者的流言蜚语使我惴惴不宁。
白昼我徬徨迷离,度日如年,
夜间一心盼望她的幻影在我面前出现。
指安拉发誓!爱情不曾给我带来一点儿慰藉,
因为诽谤者的中伤、打击使我招架不迭。
一个体态苗条心肠柔和的女性,
用她如弓的眉眼瞄准我的心脏射出一支希望的利箭。
她的细软腰肢比园中招展的柳条还妖柔,
灿烂的太阳面对她美丽的脸面也感到羞惭。
假若对伟大、崇高的安拉不抱敬畏心情,
我一定会说:“堪称崇高、伟大的只有美丽当之无愧。”
老人仔细打量努伦丁,见他形貌昳丽,身段标致,口才伶俐,非常讨人喜欢,因而对他的处境产生同情、怜悯心情,便对他说:“孩子,你权且忍耐吧,这桩事会有好结果的。若是安拉意愿,我带你去找她好了。”这位好心肠的老人原是一个船长。他的船将运载一百名穆斯林商人前往那个姑娘居住的城市经营生意。努伦丁赶忙问他:“几时动身?”“三天之后开船起程。”船长告诉努伦丁起程的时间。他听了十分欢喜,当面感谢船长的好意。继而他回想跟无可比拟的玛丽娅在一起的甜蜜生活,忍不住又痛哭流涕,凄然吟道:
慈祥的安拉可否让我同你聚首?
我的希望理想会不会一旦实现?
患难能否准许你回来看一看情形?
它会不会慨然准我睁开渴念的眼睑看你一眼?
倘若团聚可以交易,我会以生命作代价去收购,
但是同你团聚须付的代价,比这个更昂贵。
努伦丁即刻去到市中,买了食物和行李,然后赶回码头来见船长。船长问他:“孩子,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旅途上吃用的东西。”
“我的孩子,你打算去参观游览塞瓦律柱子吗?”船长笑了一笑说,“须知:打这儿上你所要去的那个地方,在一般天晴顺风的情况下,有两个月的航程哩。”于是他向努伦丁取一笔钱,去到市中,替他购买足够的食物和必需的行李,并给他灌了一坛淡水,让他在船中等了三天,直待旅客的货物和行李预备妥帖,大伙都上了船,才下令解缆开船,一帆风顺地航行了五十一天。但不幸在离目的地不远的地方,突然受到西洋海盗袭击,船中的货物全部被抢窃,所有的商人连同努伦丁在内,全都沦为俘虏,被押进城去,献给他们的国王,监禁在牢狱中。在他们被国王关进监狱那天,国王派去寻找玛丽娅公主的那个瞎右眼的大臣也同时归来。他急急忙忙离开码头,一口气奔进京城,进入王宫,报告他带着玛丽娅公主平安归来的好消息。
国王听说玛丽娅公主平安归来,喜出望外,下令击鼓鸣锣,传播喜信,并装饰城郭,表示热烈庆贺。同时国王骑马率领朝臣和卫队,亲自赶到码头迎接。玛丽娅舍舟登陆。国王迎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并问她好。玛丽娅也问候她父亲。父女久别重逢,乐不可支。于是玛丽娅跨上她父亲给她预备的坐骑,在朝臣和卫队的簇拥下,父女并辔进城,回到王宫。王后一见玛丽娅,喜不自禁,抱着她问好,询问别后的情况,问她是否跟从前在家一样还是处女。
“娘,一个女孩子叫人拿到穆斯林地方辗转售卖,一旦变成奴隶,任人玩弄、宰割,她还能保全贞操吗?”玛丽娅坦率地说,“当初买我的那个商人,用鞭挞来威胁我,强迫着破坏了我的贞操,然后把我卖给别的商人。继而那个买我的商人又出卖我。就这样他们把我辗转卖了好几道手。”
王后听了玛丽娅公主的回答,脸上的光泽霎时变黑。她把女儿的遭遇如实告诉国王。国王万分忿恨,感到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桩事件。不得已,只好将公主受辱失身的真实情况讲给文臣武将们听,征求他们的意见。朝臣们知道公主的遭遇,愤愤不平,对国王说:“主上,公主受了穆斯林人玷污,不杀一百个穆斯林人的头颅,她身上的污垢是洗不净的。”
国王下令带狱中的俘虏前来听候处置。手下的人遵循命令,即时带来全体俘虏,努伦丁也在其中。国王吩咐处他们死刑。于是其中第一个被开刀的是老船长,接着别的商人一个个被杀,最后只剩努伦丁一人。轮到他受刑时,刽子手割下他的衣尾,蒙住他的眼睛,让他站在皮垫子上,举起屠刀正要杀他的一刹那,突然有个老太婆奔到国王跟前,说道:“主上,当初你曾许愿说,如果上帝归还玛丽娅公主的时候,你要给每个教堂派去五名穆斯林俘虏,供我们役使。现在玛丽娅公主已经平安归来,是实践诺言的时候了,请你还愿吧。”
“老妈妈,指主耶稣和基督正教起誓,我这里除了这个将被杀头的俘虏外,其余的都杀光了。现在你暂且带他去使唤吧!待下次逮到穆斯林俘虏时,再给你补充四名好了。假若在处决这帮俘虏前,你早一会到这儿来,那末你要多少,我会派给你的。”
老太婆当面感谢国王的裁处,并祝愿他荣华富贵、长命百岁,然后挨到努伦丁跟前,把他从皮垫子上拉了过来,仔细一打量,只见这是一个聪俊、活泼、文雅的青年,容貌清秀,象十四日夜间的明月一样美丽可爱,因而感觉满意,欣然带他去教堂中,说道:“小子,脱掉你身上的这套衣服吧,因为这种服装只适合宫中的差役穿用。”于是她给努伦丁拿来一件黑色粗毛袍,一方黑头巾和一条宽腰带,替他穿上袍子,扎上头巾,结起腰带,然后吩咐他干活。
努伦丁在教堂中服役,刚过了七天,那个老太婆便来找他,说道:“小穆斯林,拿你这套绸农穿起来,带着这十块钱,赶快到外面玩耍去。今天你可千万别留在教堂里,免得生命不保险。”
“老妈妈,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的孩子,你要知道:国王的女儿玛丽娅从穆斯林地方脱难归来,今天要上教堂来敬香,奉献祭品,以便履行她在难中对主基督许下的愿心。陪她前来参拜的还有四百个极其美丽的贵族小姐,当中包括宰相和文武朝臣们的女儿。现在她们快要来了。你快走吧!免得她们见你呆在教堂中,会用宝剑砍死你的。”
努伦丁赶忙换上他自己的衣服,收下老太婆给他的十块钱,急急忙忙走出教堂,一直去到城中,在街上兜了一个圈子。经过一小时的游览,他对城市的方向和门路有了概略的认识,这才匆匆返回教堂。这时候玛丽娅公主和陪随她的四百个月儿般的贵族小姐已经来到教堂里。她在她们当中,好象众星围绕着的一轮明月。努伦丁一见她,抑制不住澎湃的激情,不自主地从心坎里发出了“玛丽娅啊!玛丽娅”的呼唤声。
小姐们听见努伦丁喊玛丽娅的狂叫声,一个个抽出明晃晃的宝剑,群起而攻之,要当场杀死他。玛丽娅回头瞟他一眼,再定眼细看时,终于把他看清楚了。于是对同伴们说:“你们撇开这个青年!他是个疯子。毫无疑问,看他满脸疯相便知他是狂人。”
努伦丁听了玛丽娅的谈话,把头巾一扯,边转动眼珠,边举手比画着,并扭歪两只脚,又顺口角吐出一些唾液,装出疯人模样。玛丽娅指着他对同伴们说:“我不曾告诉你们这个青年是疯子吗?你们把他弄到我身边来,然后远远地躲开,以便我听他有什么话可说,因为我懂得阿拉伯语,可以借此了解他的情况,看他的病症能不能用药物治疗。”
女伴们按照玛丽娅的指示,把努伦丁抬到她面前,然后各自离开她。玛丽娅问道:“你是为我才装疯,不惜冒生命危险而到此地来的吗?”
“我的妻子啊!诗人的吟诵你听过吗:
他们说:‘你所追求的人儿使你癫狂、入迷。’
我回道:‘世间惟狂人的生活最甜蜜,
请拿我的疯狂同使我着迷的人比一比,
如果彼此的情形相差不离,我就不该受到责备。’”
“努伦丁,指安拉起誓,你这是自作孽呀。本来在事件发生之前,我曾忠告你,叫你有所提防,可你任性妄为,不肯接受我的忠言。当初我提醒你注意的事项,并不是凭据灵感,也不是凭据相术,更不是凭据梦兆,而我所凭据的是亲眼目击的事实。因为我一发觉那个独眼宰相出现在亚历山大城中,便知他是专为找我而来的。”
“玛丽娅我的妻子,但愿安拉保佑咱们不再犯错误。”努伦丁悔恨莫及,越发感觉苦恼、沉痛。
玛丽娅同努伦丁不期而遇,彼此亲热地谈到日落天黑,她才告别努伦丁,急急忙忙迎向伙伴们,问道:“你们把教堂的大门关起来了吗?”
“已经关起来了。”伙伴们齐声回答。
“这就好了。”玛丽娅说着带她们走进一个被称为圣母玛利亚的小礼拜堂中。据基督教徒说,里面有圣母的阴灵和秘密,非常灵验。因此大家围着祭坛忏悔、祷告,并顺序参拜整座礼拜堂。参拜毕,玛丽娅回头望着伙伴们说:“我因为长期流落在穆斯林地方,非常想念玛利亚的祭坛,所以打算一个人留在这儿,虔心忏悔、祷告。你们既然参拜完毕,可以自行找地方安歇吧。”
“我们非常乐意听你的指示,你请便吧。”伙伴们回答着离开玛丽娅,各自找地方睡觉去了。
玛丽娅待伙伴们都去安歇,趁教堂中没有声响的时候,这才走出小礼拜堂,悄悄地去找努伦丁,见他坐在屋角生火的炉旁等她。
努伦丁一见玛丽娅,赶忙站起来,亲切地吻她的手,然后双双坐下,促膝谈心,叙述别后的遭遇和彼此渴念之情,深切感到见面的时间短暂,离别的时日太长。这时候突然传来钟声。这是黎明时,教堂中的童仆按时到屋顶去敲钟,招唤教徒前来做礼拜的缘故。
随着催人离散的钟声,玛丽娅赶忙把努伦丁搂在怀里,边吻他边问道:“努伦丁,你到这座城里有多久了?”
“七天了。”
“你在城中走动过吗?认识街道和出口吗?知道通往海道和陆道那两道城门的所在吗?”
“知道。”
“教堂中有个装献金的钱柜,你知道摆在什么地方吗?”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这些内幕,待明天夜里二更时分,你上摆献金钱柜的地方去,按你自己的意愿,拿它一笔钱带在身边,然后悄悄地打开通向海滨的那道小后门,径向海滨去。那儿停着一只小船,里面有十个船员。他们的头目见你时,便伸手牵你。你只管把手递给他,他会拉你上船去。到了船上,跟他坐在一起等我。可是今夜里,你要好生提防,千万不要打瞌睡,否则失误时机,懊悔就不济事了。”玛丽娅吩咐毕,向努伦丁告别,匆匆去到她的使女和伙伴们安歇的地方,唤醒她们,并带她们来到教堂门前,把门一敲,老太婆便应声给她们开了门。
玛丽娅刚迈出大门,便见卫官和护卫人员排班站在门前伺候她,给她牵来一匹骑骡,让她骑上马,再给她打起丝绸华盖,然后由卫官替她牵着缰绳,其他贵族小姐们和手持宝剑的护卫人员跟随在后,簇拥着她离开教堂,转回王宫。
努伦丁一直躲在他跟玛丽娅过夜的帷幕后面,直至天明,教堂大门开放,前来做礼拜的教徒逐渐增多时,他才悄悄地溜出来,混在人群中,来见住持教堂的老太婆。老太婆问他:“昨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过夜?”
“我遵循你的指示,在城中过了一夜。”
“我的孩子,你做对了。假若你昨天晚上在教堂中过夜,那早叫她把你给残杀了。”
“赞美安拉!他把我从凶险的夜中拯救出来了。”努伦丁感叹着开始干起活来,勤勤恳恳地从早直忙碌到日落天黑,才按照玛丽娅的指示,悄然来到摆钱柜的地方,打开钱柜,从中选择一些容易携带而价值昂贵的财宝,并耐心等到二更时分,然后带着财物,蹑手蹑脚地挨到通往海滨的那道小门前,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溜出教堂,一直走到海滨,见靠岸停着一只小船,里面有个上了年纪、胡须很长、倒也精神的老头,他身边还站着十个船员。努伦丁按玛丽娅的吩咐把手伸向老头。老头果然牵着努伦丁的手把他拉到船上,然后大声喝令船员们:“快解缆开船吧,趁天亮前,把我们划出海去。”
“船长,现在咱们怎么能开船呢?”一个船员说,“咱们曾经得到通知,明天国王要乘此船出海巡查,因为他怕穆斯林人再来抢劫玛丽娅公主,不让他们有机可乘呀。”
“该死的家伙哟!你敢跟我顶嘴而违拗我的命令吗?”船长大发雷霆,抽出宝剑,手起剑落,顿时砍了违命者的脑袋。
“你杀死咱们这个伙伴,他到底犯了何罪?”另一个船员质问船长。
船长不理睬他,只顾抡起宝剑,一剑砍掉质问者的头颅。继而他发疯似地舞着宝剑,一个接一个地一口气杀死十个船员,把他们的尸体抛在岸边,然后回头瞪着努伦丁,高声喝令他:“喂!你快上岸去,解掉缆索。”
努伦丁吓了一跳,生怕死在他的刀下,赶忙站起来,跳到岸上,即刻解了缆索,然后闪电似地蹦到船中。接着船长一会儿吩咐他做这,一会儿指示他做那,并嘱咐他好生望着星辰。努伦丁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按照他的命令行事。最后船长张起风篷,船便载着他俩顺风破浪前进。努伦丁紧握着缆索,淹没在思虑的海洋中,觉得前途茫茫,不知将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每当他的视线落在船长身上,便忐忑不安,不知将被他带往何地,因而一直胡思乱想,熬到天亮时,他举目打量船长,见他用手捏着他的长胡须一拽,胡须便从他嘴唇上脱落下来。努伦丁仔细一看,才知那是贴上去的一口假胡须。继而他定睛细看船长,这才看清楚这个所谓的船长,原来就是他所锺爱的玛丽娅公主。她曾用计谋杀了那只船上的船长,把他的胡须连皮剥了下来,拿它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冒充船长,从而夺取船只,最后带着努伦丁逃走。
努伦丁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非常钦佩玛丽娅的作为、勇敢和胆量,顿时心旷神怡,乐得几乎发狂,说道:“欢迎你,我的妻子啊!你是我最终的目的呢。”他一时激情冲动,相信他的希望已经实现了,便抑扬顿挫地引吭高歌:
请向那不懂爱情的人们去打听,
我心爱的人儿被他们带往何地?
请向本族中的亲友去询问我的情形,
在传情的赞扬诗中我写过多少甜蜜的词汇?
为恋念失踪的伴侣,他们挖掉我的心灵。
想念她时我的疾病得到治愈,
胸中的烦恼一旦消逝无遗。
清晨正当我的情绪消沉、郁闷之际,
渴慕的念头便越增越厚,
在人群中我竟成为人所共见、传述的比喻。
我不接受她们的非难、责备,
不见她们的面我就不追求愉快、安慰。
爱情向我射出苦恼的利箭,
在我心坎里燃烧起熊熊的火焰,
旺盛的火焰在胸中越烧越烈。
让我长期卧病不起而且在漫长的黑夜里继续失眠,
这显然是稀奇古怪的事情。
为什么甘心同我疏远、隔离?
因爱情干吗把流我的血视为合法事情?
这一切肯定是非正义的违法行为。
如此忠心、痴情的青年竟然被你遗弃,
这到底是谁替你出的主意?
倘若责难者在你跟前挑拨离间,
指我的信仰和创造你的主宰发誓,
他们的流言蜚语全是诬蔑、虚构。
安拉不至于根治我的疾病,
不,要恢复我的健康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爱情我懊恼得精疲力竭,
可是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谁都不能代替。
只要你乐意,我的心任你蹂躏,
我有一颗忠于爱情的心灵,
即使因你拒绝而遭毁灭仍坚定不渝。
讨厌也好,情愿也罢,二者任你择抉,
对待奴婢,你尽管放手为所欲为,
作为你的奴婢,我并不吝惜自己的生命。
玛丽娅非常欣赏努伦丁的歌喉,而且对他的由衷之言表示十分感激,说道:“一个人碰到这样的处境,他必须踏着英雄豪杰的脚印勇往直前,不该偷安苟活、与卑鄙下贱之徒同流合污。”
玛丽娅向来抱有雄心壮志,有航海经验,熟悉航线,深知风向及其变化,所以她能驾轻就熟、履险如夷地驾着小船向前航行。努伦丁对玛丽娅的行动不胜钦佩、感激之至,说道:“指安拉起誓,我的妻子啊!假若你再迟一步对我表明这桩事情的真相,那我一定会活活地被吓死掉的,尤其是当爱火在我心中燃烧得正烈,而我正感受离别之苦的时候。”
玛丽娅嫣然笑了一笑,站了起来,拿出一些饮食,陪努伦丁一起痛痛快快地吃喝、享受。继而她把从她父亲库藏中拐带出来的一批非常名贵的珠宝玉石和金银拿出来摆在努伦丁面前。努伦丁一见财物,喜得心花怒放,乐不可支。就这样他俩驾着一叶扁舟,继续航行,终于一帆风顺地到达目的地。先是亚历山大的境界隐约映入眼帘,继而清楚地看见塞瓦律柱子,最后入港拢岸。努伦丁跳上岸去,把船系在漂布者经常站在上面漂布的一个大石头上,然后把财物带在身边,这才对玛丽娅说:“我的妻子,你在船中等一会,让我先去预备一番,以便照我所乐意的方式接你进城。”
“你该快去快来,不可耽搁太久,否则,这会误事呢。”
“我不会耽搁太久。”努伦丁说着赶进城去,一口气奔到他父亲的故交——经营药材生意的商人家中,向他借他老婆的一个面纱,一身披肩,一双靴子和一条裙子,预备拿给玛丽娅暂时穿用,好让她打扮成亚历山大妇女的模样,以便体体面面地带她进城。
玛丽娅逃走的第二天清晨,国王从梦中醒来,不见玛丽娅公主的踪影,赶忙向伺候她的丫头和太监打听她的去向。她们回答说:“主上,昨晚小姐上教堂去敬香,往后我们就不知她的去向了。”
正当国王跟丫头和太监谈话之际,突然宫殿下面发出嘈杂的呼喊、告急声,喊声震得宫殿几乎动摇起来。国王惊而问道:“出什么事了?”
“主上,刚才有人前来告急,他们发现有十个男人被杀死在海滨,停在港中的御用小船也不见了,还有教堂中通往海港的那道小门洞开着,同样派往教堂中服役的那个俘虏也不见了。”
“我的小船既不见了,那玛丽娅公主一定坐在船中,这是不可怀疑的事。”国王感叹着马上召港务大臣进宫,说道:“指耶稣主和基督正教起誓,如果你不即刻带领水警去把我的小船和里面的人追回来,我非砍你的头示众不可。”
港务大臣受到国王斥责、喝令,战战兢兢地退了出来,急急忙忙跑到教堂中,找住持的老太婆打听情况,问道:“当初派来教堂中服役的那个俘虏,他是哪里人?你听他谈过有关他们地方的情况吗?”
“他只对我说,他是亚历山大人。”
港务大臣听了老太婆之言,即刻赶回海港,召集水警,叫他们赶快张帆,准备航行。水警们遵循命令,按大臣的指示作好各种准备。于是大船在港务大臣的指挥下,开始航行,日以继夜地破浪前进,终于在努伦丁撇下玛丽娅进城去取衣服的时候到达亚历山大。此次同船前来缉捕的,还有当初从努伦丁手中骗买玛丽娅的那个独眼宰相。船进港后,上面的人一见系在岸边的那只小船,便认清它是他们所追寻的御用之船,于是赶忙抛锚停泊,并用一只吃水二尺深的小艇,载一百名武装水警,驶向御用之船。那个独眼宰相也在艇中。他之所以亲身出马,这是因为他向来凶悍、横霸、诡计多端,是个善于巧取豪夺的强盗,跟恶名昭著的艾补·穆罕默德·阪塔里很相似。他们划着小艇冲近御用之船,突然袭击,发现船中除玛丽娅公主外,别无他人。于是他们逮住玛丽娅,夺取小船,然后登陆等了一会,不见有何动静,这才带着胜利品回到大船上,随即开船向希腊返航,继续迈进,一帆风顺地胜利归去。
当时国王坐在宝座上,玛丽娅公主被押进宫去见他。国王一见她便恶言相对,骂道:“你这个该死的叛徒!干吗舍弃祖先的宗教和救世主的保佑,而去皈依用武力反对十字架和偶像的伊斯兰邪教呢?”
“启禀父王:发生这件祸事,我本人是无辜的。因为那天晚上我去教堂中参拜圣母玛利亚,向她忏悔、祈祷,而不知不觉间,突然受到穆斯林匪徒袭击。他们塞住我的嘴,绑起我的胳膊,然后把我弄到船中,带着逃往他们的地方去。在他们的劫持下,我只好欺骗他们,跟他们一起谈他们的宗教,他们才给我松绑。可当时我真想不到你的人马会跟踪追去,把我救了回来。指救世主和基督正教起誓,指十字架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起誓,他们把我从苦难中解救出来,我感激不尽。而我一旦逃出穆斯林的虎口,回到父王跟前,我的心情就舒畅了。”
“小娼妇哟!你是撒谎骗人呀。指《新约》中所规定的有关许可和禁令的真义起誓,我非狠狠地杀死你,拿你当最坏的例证儆戒后人不可。莫非你第一次欺骗了我们还嫌不够,所以现在打算再一次欺骗我们吗?”国王盛怒之下,下令处玛丽娅公主死刑,并把她的尸首挂在宫门前示众。
国王的独眼宰相对玛丽娅公主向来抱着野心,所以一听国王下令处她死刑,便上殿进谏忠言,说道:“主上,恳求陛下免她死罪,索性把她赏给臣下为妾,以便我认真地监管她吧。目前我可不急于要跟她成亲,只打算用最坚固的石头替她盖一幢无比高大的屋子,让任何匪徒都无法攀上屋顶去。等新屋落成,便在门前宰三十个穆斯林人,当牺牲献祭耶稣主,替我和她赎罪,然后正式和她成亲。”
国王听了独眼宰相的建议,觉得不无道理,因而准如所请,同意他娶玛丽娅公主为妾,许可祭司、牧师和族长们出来主持婚事,让宰相和公主匹配成夫妻,并下令鸠工,替玛丽娅公主建造一幢适于她居住的高楼大厦。
努伦丁向房东借了他老婆的衣履什物,拿着赶回港中停船的地方给玛丽娅穿用,以便接她进城。但是出乎意料,玛丽娅和小船都不见了。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一下子气得伤心哭泣,凄然吟道:
深夜里幸福的幻影前来敲门、报喜,
黎明前我惊醒时爱人正躺在旷野里过夜。
我睁大眼睛企图看清那个光临的幻影,
眼前茫茫一片空虚,会面的地区遥不可计。
努伦丁沿着海岸东张西望地寻找玛丽娅和小船的去向,忽然碰到一伙人聚集在海滨,交头接耳地在议论什么。他挨近人群,仔细一听,当中有人说:“穆斯林们!亚历山大城的名声从此扫地了,因为连西洋人都随便开船进来抢着人扬长而去,却没有一个穆斯林人和一个士兵敢出来过问这桩事情。”
“出什么事了?”努伦丁插嘴问他们。
“我的孩子,告诉你吧:刚才有一艘西洋人的大船,满载士兵,开进港来,把停在岸边的一只小船连人带物给抢走了。”
努伦丁听了这个消息,刺激过度,顿时昏倒,人事不知。人们待他慢慢苏醒过来,这才问他为何这般激动。他把自身的经历、遭遇,从头到尾,详细叙述一遍。人们听了他的叙述,明白个中情况,都骂他做事不牢。当中有人责问他:“你非得让她戴上面纱穿着披肩才带她上岸,这是什么道理呢?”于是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责骂他。有人说:“让他这样下去吧!他的遭遇够他经受了。”人们愤愤不平,埋怨之声象箭矢一样射在他身上。
努伦丁悔恨莫及,气得再一次晕倒,昏迷不省人事。正当人们围着他束手无策的时候,恰巧那个经营药材生意的老商人赶到海滨,发现人群,便走近他们,打听情况,见努伦丁躺在地上,便赶忙坐下去喊醒他,问道:“我的孩子,你怎么人事不知地躺在这儿?”
“老伯,我费了千辛万苦才把遗失了的那个使女从她父亲那儿找了回来,可是进港之后,我把小船系在岸边,吩咐她待在船中,然后进城去你府上,向你借了伯母的衣履,预备拿来给她穿用,以便接她进城。但想不到就在这个时候,我的使女连人带船叫西洋人给抢走了。”
老商人听了努伦丁的叙述,顿时气黑了脸,非常同情、可怜他的境遇,说道:“我的孩子,当初你干吗不带她一块儿进城呢?何必要替她预备衣履呢?但是现在抱怨、懊悔都不济事了。走吧,我的孩子,跟我一起回家去吧。也许安拉会赏你一个比她更好的使女,会让新人代替旧人来安慰你的。赞美安拉,他不至于因她而使你有所失,相反,他会因她而使你有所得的。我的孩子,你要知道:人世间的聚合、离散,全是操纵在安拉的手中的。”
“老伯,指安拉起誓,我可是再也不能忘记她,我也不能不去找她,即使为她而牺牲性命,我也是在所不惜的。”
“我的孩子,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打算再作希腊之行,冒着危险到西洋人的城市中去找她。此去如不成功,便牺牲性命,此外别无他路可行。”
“我的孩子,古人说得好:‘瓦罐不是每次撞不破的。’如果说他们第一次不曾把你怎么样,可下次他们也许会下毒手杀害你,何况他们把你认识得太清楚了。”
“老伯,你让我去吧,让我为爱她而被人立刻杀死,别叫我因忍受绝望的痛苦而慢慢地丧生吧。”
努伦丁一心一念要去寻找玛丽娅,恰巧那天停在港中的一艘商船正预备开船,乘客们的行李货物都准备齐全,船员正在张帆、解缆,努伦丁便趁机搭该船出发。船在海中,风平浪静、日以继夜地继续航行,但不幸中途遇难,受到海盗袭击。这是因为希腊国王为防御穆斯林人前来报复,为保护玛丽娅公主不再被抢窃,所以派船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巡逻,严加防范。因此过往船只,都惨遭劫掠,不但货物被抢窃,而且还把乘客当俘虏,押送给国王任意宰杀,作为牺牲祭神,履行他为玛丽娅公主所许下的愿心。此次努伦丁所乘的商船,就是受到那只巡逻船的劫掠,全体乘客垂手被擒,押进王宫,听候发落。国王见一百名俘虏全是穆斯林人,便下斩首令。刽子手遵循命令,即刻执行任务。结果穆斯林人一个个被杀,最后只剩努伦丁,刽子手可怜他年轻,身体单薄,所以留到最后处决。国王一见努伦丁,便认识清楚,说道:“你不是叫努伦丁吗?上次你不是在我们这儿呆过吗?”
“我不曾到过这儿,我不叫努伦丁,我叫伊补拉欣。”
“你撒谎;其实你就是被我分给教堂中的那位女住持,让你在教堂中服役的那个努伦丁。”
“主上,我叫伊补拉欣。”
“等教堂中的那位女住持来看一眼,你到底是不是努伦丁,这就明白了。”
国王正打算召教堂住持前来辨认努伦丁的时候,他的独眼宰相忽然上殿谒见国王。他跪下去吻了地面,说道:“主上,我替公主建造的新屋已经落成。当初我向救世主耶稣许过愿心,要在新屋门前,杀他三十名穆斯林人祭神。因此前来向陛下借三十名俘虏,拿去杀了当牺牲还愿。待我自己的俘虏解到之时,如数奉还不误。”
“指耶稣主和基督正教起誓,我这儿只剩一个俘虏了。”国王指一指努伦丁,“现在你暂且拿他去用吧。等另一批穆斯林俘虏解到时,再给你补足缺数。”
独眼宰相站了起来,谢过国王,带着努伦丁来到新建的高楼门前,以便宰他当牺牲还愿。当时有一帮油漆匠人正在油漆门面,便有人向宰相建议,说道:“相爷,我们的油漆工作再过两天便可完工,因此恳求相爷暂缓宰此俘虏,再宽限我们两天。待我们油漆完工之时,也许其余的俘虏可能解到。那时节,相爷一次宰掉他们,便可在一日之内完成誓愿了。”
宰相接受漆匠们的建议,吩咐把努伦丁镣铐起来,拘禁在马房里。努伦丁被关在厩中,又饥又渴,眼看没有活命的希望,只有死路一条,因而顾影自怜,终日悲哀、叹息。
说来事属巧遇。当时希腊国王养着两匹骏马,是一匹母马所生的。其中一匹叫梭彼革,另一匹叫廖哈革;一匹的毛色是纯灰的,另一匹是净黑的。由于那两匹骏马太好,名声太大,国王视如宝贝,其他各国王公都以得不到那两匹骏马之一而深感遗憾,曾许愿说:“谁能替咱们弄到那两匹骏马之一,咱们愿按他的要求以金银珠宝报酬他。”可是谁也无法把马儿偷到手。后来那两匹骏马之一突患眼病,国王召集所有的兽医前来替马治疗,都不收效。有一天独眼宰相进宫谒见国王,见他愁眉不展。为了减轻国王的苦恼情绪,建议说:“主上,索性把马给我带去治疗吧。”国王准如所请,果然将马交给宰相。宰相把患眼病的御用之马牵到拘禁努伦丁的那间马房中拴起来,预备想办法替它医治。可是那匹马儿一旦离开它的同伴,便终日长嘶不停,尖厉的鸣声吵得周遭的人惶恐不安。宰相察觉马儿之所以长嘶不止,只为不习惯离开同伴的缘故,于是赶忙进宫,把情况禀告国王。国王证实宰相之言不虚,喟然叹道:“如果说离别之苦连牲畜都忍受不了,这对有理智的人类来说,那更是不言而喻了。”于是国王吩咐仆童把宫中的那匹骏马牵往相府,以便跟它的同伴同槽饲养,并叫他们转告宰相:“为了看重玛丽娅公主的情面,我把两匹骏马都赏赐她了。”
努伦丁戴着脚镣手铐,躺在马房里,无意间发现那两匹骏马之一的瞳孔有白翳障,不能视物。他眼看此情,便计上心来。原来他对牲畜的饲养和治疗方法有一知半解的常识,因此心里想:“指安拉起誓,这是个好机会。我要鼓起勇气去骗宰相,叫他让我替马治病,然后弄点什么东西把马眼给弄瞎掉,惹他生气,以便他杀死我,从此我就摆脱这种卑贱的苦难生活了。”于是他耐心地等待着,直至宰相到马房中来看马时,他才对宰相说:“我的主人,倘若我配些药剂,把马眼医好,你能给我什么报答呢?”
“指我的头颅起誓,如果你能医好马眼,我就免你死罪,并按照你的要求赏赐你。”宰相慨然许下诺言。
“我的主人,既是这样,请下令给我开镣吧。”努伦丁同意宰相的办法。
宰相果然下令开镣,恢复努伦丁的自由,让他替马治病。努伦丁拿一块破玻璃,捣成粉末,掺上一些生石灰,然后用葱汁将二者混拌成膏,敷在马眼上,包扎起来。做完这些手续,便暗自说:“这回马眼可完蛋了,他们可以杀死我,让我摆脱这种卑贱的苦难生活了。”于是他摒弃胸中种种忧愁、顾虑念头,爽爽快快地安然过夜,睡前他虔心虔意地祷告:“主啊!奴婢的希望、祈求,你是最明瞭不过的了。”
次日清晨,阳光照遍山岗、平原的时候,宰相匆匆来到马房里,亲手解掉扎着马眼的布带,仔细一看,只见瞳孔上的白翳障全都消散,马眼炯炯闪光,眼珠显得更明亮。面对这样的情景,宰相喜出望外,欣然对努伦丁说:“穆斯林啊!象你这样有知识、本领的人,我可是从来没见过。指主耶稣和基督正教起誓,我太钦佩你了。因为马眼睛是你给医好的,这是我国境内所有的兽医束手无策的,你的医理是他们望尘莫及的。”他说着走到努伦丁跟前,亲手替他开了脚镣手铐,赏他一套昂贵衣服,委他任管马的职务,给他规定了薪俸,让他住在马房楼上。
宰相为玛丽娅公主所建筑的那幢高楼大厦中,有一道窗户居高临下,面对相府和努伦丁所栖身的那间马房。努伦丁从任职马房之后,连日坐着吃喝享受,尽情寻乐消遣,同时也发号施令,严格管教手下的奴仆,凡是疏懒的、不守在厩中好生喂马的,都被他摔倒,重重地鞭挞一顿,有时还受到禁闭、镣铐的处分。宰相眼看努伦丁做事认真、负责,所以喜欢他,信任他,从而感到高兴、快慰。
努伦丁每天都要下楼,进马房去看看,伸手抚摩那两匹骏马,表示关心、爱护。这是因为他深知宰相对这两匹骏马非常珍惜、宝贵的缘故。
独眼宰相有个女儿,生得花枝招展,非常窈窕美丽,小羚羊一般活泼伶俐。有一天她坐在面临马房的窗前,忽然听见努伦丁为遣愁而引吭的歌咏声:
爱唠叨好责难的人哟!
你向来过着惬意、舒适生活。
假若你被命运的毒牙咬过一回,
必然会说这种味道苦不堪言。
可叹我的痴情,可悲我的境遇!
烈火一直烧烤着我的心灵。
今日你免遭疾苦、欺压、虐待、侵袭,
且生活在平安、愉快的境地。
对那因爱情而痛苦者的境遇,
你须给予同情,别求全责备。
可叹我的痴情,可悲我的境遇!
烈火一直烧烤着我的心灵。
你须原谅一般情侣的不幸遭遇,
别助长非难者的气焰。
束缚他们的绳子,你别扯得过紧过急,
以便他们慢慢消受个中的苦刑。
可叹我的痴情,可悲我的境遇!
烈火一直烧烤着我的心灵。
当初我本是人群中普普通通的一员,
象心地光明、无忧无虑者那样过夜。
在听从爱情招唤且变为俘虏之前,
我并不懂什么是爱情,也没尝过失眠的滋味。
可叹我的痴情,可悲我的境遇!
烈火一直烧烤着我的心灵。
只有为爱情而长期卧病、呻吟的人,
只有恋念情侣而毁掉理智的人,
也只有尝过失恋苦头的人,
才真正懂得爱情的真谛及其中屈辱的渊源。
可叹我的痴情,可悲我的境遇!
烈火一直烧烤着我的心灵。
经过多少个黑夜我为悲叹而失眠!
一双眼睛始终尝不到瞌睡的甜蜜。
多少泪水汇成澎湃的洪流!
汹涌地冲过腮角川流不息。
可叹我的痴情,可悲我的境遇!
烈火一直烧烤着我的心灵。
情场中的伴侣一个个憔悴、萎靡,
为爱情通宵辗转到天明。
过度忧郁,长期失眠,
终于给他制成疲惫的冠冕、疾病的衣服。
可叹我的痴情,可悲我的境遇!
烈火一直烧烤着我的心灵。
我骨瘦如柴,耐性消逝无遗,
一股股血泪象苏木水那样川流不停。
先前我尝到的全是甜头,
到如今每一口食物都苦如黄连。
可叹我的痴情,可悲我的境遇!
烈火一直烧烤着我的心灵。
我是情场中最可怜的不幸者之一,
在漫长的黑夜里眼睁睁地熬夜。
谁在冷淡的爱情海中游荡得精疲力竭,
其下场必然是悲叹着溺毙在海底。
可叹我的痴情,可悲我的境遇!
烈火一直烧烤着我的心灵。
投身情场的人岂能不受考验、折磨!
爱情的欺诈、诡计谁能轻易摆脱!
恋爱生活中谁能从容自若?
雍容、宁静、悠闲的人世间何处去寻?
可叹我的痴情,可悲我的境遇!
烈火一直烧烤着我的心灵。
主啊!请对一个罹难者加以怜惜,
求您这位保证人赏赐恩惠。
切望从您方面获得丰衣足食,
在任何情况下长期受到您的保佑。
可叹我的痴情,可悲我的境遇!
烈火一直烧烤着我的心灵。
宰相的女儿从头到尾听完努伦丁的歌咏,喟然叹道:“指主耶稣和基督正教起誓,这个穆斯林是个漂亮青年,毫无疑问,他一定是失恋者。但愿我能知道这个青年所锺情的人是否象他这样漂亮可爱,是否象他这样一往情深?如果他的情人果然象他这样漂亮、这样情深,那末他为爱情而悲哀、叹息是应该的了。假若她既不漂亮,又不真诚,那末他为她忧愁苦恼,废寝忘食,这就等于白糟蹋自己的生命了。”她哀叹着忽然想起昨天刚迎进新屋中的那个她父亲的小姨太玛丽娅公主的忧愁苦恼的形貌,便打算去看看她,安慰她,顺便把努伦丁的情形和他的吟诵讲给她听,借此替她消愁解闷。正当宰相的千金小姐作如此打算的时候,想不到玛丽娅公主已着人来相府,约她去陪她谈天、消遣。于是她应邀赶忙来到玛丽娅的新屋中,见她闷闷不乐,边伤心挥泪,边凄然吟道:
我的生命宣告枯竭,爱情的生命却长存不灭,
过度的恋念导致我的胸怀窄无间隙。
离愁消磨、溶化了我的心灵,
我仍盼望重相会的时日早日降临,
让离散的双方一朝团圆聚首。
对一个心脏被掠夺的人不要多加责备,
因为她被悲哀、渴念折腾得面黄肌瘦。
别恨离愁是人世间最不幸的遭遇,
请别瞄准她的心脏射出非难之箭,
因为爱情杯中辛酸的苦酒喝起来味道最甜。
宰相的女儿听了玛丽娅的吟诵,怀着同情怜悯心肠对她说:“公主,你愁眉不展,如此悲哀哭泣,这是为什么呢?”
玛丽娅听了宰相女儿的询问,往事一幕幕重映心头,凄然吟道:
我以坚定不移的耐性对待离愁,
泪珠将一颗接一颗地不断滚流。
或许安拉会传来令人心满意足的喜讯,
因为艰险、困苦后面往往隐藏着容易。
宰相的女儿听了玛丽娅的吟诵,忙劝她说:“公主,你想开些,别再难过了。现在你随我来,让咱们一起到窗前去看看吧。因为家父的马房中新来一个管马的年轻人,形貌非常标致漂亮,口齿伶俐,出口成章,只是美中不足,他为人落落寡合,好象是失恋似的。”
“你凭什么知道他是失恋的?”玛丽娅对此事很感兴趣。
“凭他终日不是唉声叹息,便是引吭吟诗遣愁的情形来判断,我才觉得他是失恋的。”
玛丽娅听了宰相女儿的谈话,心里想:“如果小姐所说的是真实事实,那末这个忧郁、可怜的青年,想必就是努伦丁。她所说的这个青年到底是谁,我要不要看他一眼呢?”她思考着心里顿时增加渴望、惦念情绪。临了,她即刻站起来,随宰相的女儿一起去到窗前,朝马房那方面一看,便看见她的情人努伦丁。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仔细打量一番,才确确切切地认清楚他,不过他经受患难、离愁和爱情的折腾,面貌、身体已憔悴、瘦弱不堪。她听见努伦丁吟道:
爱情占据我的整个心田,
眼里流出来的泪水象晴空中突然降落的暴雨。
为爱情我终日饮泣、伤感、失眠,
有时甚至嚎啕、痛哭、流涕。
可叹我的热情、忧愁和焦虑,
已经把我的心撕为八片。
接踵而来的将是六乘五的数计,
你们何不站定,听我谈谈个中底细!
记忆、恋念、叹气、疲惫,
再就是过度怀念直缠得我心神不定。
当困顿、离乱、眷恋频仍之际,
悲伤、忧愁、怨气也相继前来集会。
由于心灵遭受沉重打击,
我仅存的一点耐性已消失无遗。
关心、存问我内心疾苦的人哟!
感伤的激情在我胸中日积月累。
眼泪怎么会在脏腑中燃起火焰?
原只为心房里越烧越旺的烈火从来不曾熄灭。
我淹没在汹涌澎湃的泪海里面,
因为这种爱情原是来自地狱中的一片火焰。
玛丽娅亲眼看见她的伴侣努伦丁,并听了他的吟诵,证实他真是努伦丁本人,从此心中的疑虑便烟消云散,感到无限的欢喜。可是她秘而不宣地把事情的真相隐藏在心里,不让宰相的女儿知道个中底细,反而对她说:“小姐,指主耶稣和基督正教起誓,我内心的忧愁苦闷,谅你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她说着若无其事地离开窗户,从容回到老地方坐下,耐心地等到宰相的女儿离开她去做她自己的私事时,这才挨近窗户,静坐下来,仔细观察努伦丁的举止动静,发觉他象十四日夜里的明月那样漂亮可爱,同时还发觉他因追怀往事而一直伤感、流泪的凄凉形迹,并听见他缠绵悱恻的吟诵:
同爱人见面的愿望始终没能实现,
我所获得的正是生活中极苦的滋味。
眼泪波涛般澎湃、奔流,
但一见责难者我就把它擦得干干净净。
可恨的是那个招致离散之辈,
倘若我能够,必将其舌头剁碎。
时日给我吃够苦不堪言的滋味,
但它的所作所为我毫不埋怨。
我把心脏当抵押品摆在她故居的院落之内,
因为只有她才值得我追求、迷恋。
在暴君的淫威下谁能为我伸张正义?
何况仲裁时他显得格外暴戾。
为保全她的权力,我让她掌握我的生命,
可她既丢失我自己,也损失了我给予的权利。
为爱情我耗尽全部生命,
原只盼凭此费用去换取碰头见面的机会。
年轻、活泼、美丽的小羚羊哟!
别恨、离愁的苦味此生我已尝尽。
你的脸面收集了人间的一切美丽,
我的耐性为了它已消逝得一干二净。
我欣然把她摆在心坎里,结果却招致苦刑,
但我这诚挚的崇敬心情始终不渝。
我终日哭泣,眼泪象汹涌澎湃的河流,
倘若我知道其行迹,一定勇往直前地跟踪追寻。
我所顾虑的是一旦因忧郁而身死气绝,
此生的希望势必一朝化为泡影。
玛丽娅听了努伦丁的吟诵,感慨万千,激动得清泪直流,凄然吟道:
我随时盼望着同锺情的人儿会面,
见面时却茫然无法使唤自己的舌头和眼睛。
我曾记下待质问、需解释的事情,
可碰头时相对无言,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努伦丁听了玛丽娅的吟诵,知道是她,顿时感动得痛哭流涕,自言自语地说道:“指安拉起誓,刚才是玛丽娅吟诵,这当中丝毫没有可怀疑的地方。我的猜想究竟对是不对?吟诗的人到底是不是玛丽娅呢?”他嘀咕着越发感到忧愁苦恼,忍不住长吁短叹,凄然吟道:
我同伴侣在广阔的地方相遇,
当中的秘密被诽谤者看见。
碰头时我哑然说不出一句怨言,
也许发几句牢骚足以消除胸中的郁结。
非难者怪而问道:“干吗缄默无言?
什么阻止你叙述受苦受难的原由?”
我回道:“告诉你这个不谙人情世故之辈,
别以为情场中人总是狐疑、非为。
因为情侣谋面时瞠目相对无言,
这原是情场中迷恋者的惯例。”
玛丽娅听了努伦丁的吟诵,赶忙取笔墨纸张,写了一封信,用丝手帕包起来,往窗外抛了下去,正好落到马房门前。努伦丁捡起来,打开一看,见上面写道:
努伦丁我的主人:
别后非常想念你,仅此向你致意,并切望安拉保佑你,恩顾你。
现在我有一桩紧要事情告诉你:希望你在今晚最吉利的二更时分,把厩中的两匹骏马戴上辔头,备好鞍子,然后牵到城门下面等我。如果有人问你要往何处去,只消推辞说出城去溜马,这就不会有人阻止你,因为人们相信城门已经关锁起来了。
信到之时,务希十分重视此事,务希按我的嘱咐行事,当中必须格外提防、注意,千万不可疏忽大意,尤其不可贪睡而贻误大事。
你的奴婢玛丽娅
努伦丁读了信,明白它的内容,知道是玛丽娅写的,眼看着她的笔迹,往事便涌上心头。他亲切地吻了信,然后拿它捂着眼睛,边哭泣边吟道:
深夜里收读你投来的书信,
顿时掀起无可抑制的渴念情绪,
并使朝朝暮暮欢度过的幸福生活在心版上重现,
因此对那借离散来考验我的主宰衷心赞美、感谢。
当天晚上,努伦丁按玛丽娅的指示,先喂饱两匹骏马,作好各种准备,耐心等到二更时分,这才拿两副最考究的鞍子架在马背上,然后牵出马厩,锁起马房门,从容离开相府,一直去到城门下,坐着等待玛丽娅。
玛丽娅给努伦丁写过信,作好出走准备,然后趁吃晚饭时,从容走进专为供她起坐而陈设的房间里,见独眼宰相坐在室中,斜倚在驼绒靠枕上,既不好意思伸手迎接她,也不出声招呼她。她眼看这种情景,便暗自祈祷:“主啊!求你保佑,别让他的欲望得遂,而叫我洁净之身受到玷污吧。”她祈祷着表现出欢喜的神情慢步挨到宰相跟前,在他身边坐下,逗趣他说:“我的主人,你干吗这样嫌弃我?你是高傲自大呢,还是存心装模作样给我看?常言说得好:‘当请安、问候无用的时候,坐着的人向站立的人致意。’我的主人啊!你既不欢迎我,也不理睬我,我可自动给你请安来了。”
“人世间唯一的女王啊!难道我不是你的仆人吗?不是你的仆童中最小的一个吗?其实我是慑于你的威仪才不敢招呼你呀。你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一颗独珠子,让我拜倒在你脚下吧。”
“咱们暂且撇开这个不谈,先弄饭来吃吧。”
宰相同意玛丽娅的建议,随即呼唤婢仆,吩咐他们上菜。婢仆们遵循命令,马上摆出一桌丰富的筵席。当中有用飞禽、走兽和海产做成的食品,包括松鸡、鹌鹑、鸽子、羊羔、肥鹅、红烧鸡等各式各样的鲜美肉食。玛丽娅伸手取食物吃,并拿食物喂宰相,殷勤地伺候他,一直陪他吃饱,才起身洗手。饭毕,婢仆们撤去杯盘碗盏,换上酒肴。玛丽娅自斟自饮,并斟酒敬宰相,诚诚恳恳地奉承他。宰相欢喜若狂,顿觉心旷神怡,乐不可支,因而开怀畅饮,直喝得醉眼蒙眬,神志恍惚。玛丽娅趁机从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足以麻醉大象的一团烈性麻醉剂,悄悄地放入杯中,再斟满酒,这才递给宰相喝。宰相一时高兴,慨然接过去,一口气喝了。可是酒刚下肚,他便一头栽倒,昏迷不省人事。玛丽娅赶忙动手,拿两个鞍袋,挑选一些珠宝玉石和值钱而易于携带的名贵物品装在袋中,再弄上一些食物和预备给努伦丁穿用的一套名贵宫服,一柄锋利宝剑,然后腰佩宝剑,武装起来,然后掮起鞍袋,逃出相府,径向城门去找努伦丁。
痴情、可怜的努伦丁牵着两匹骏马,坐在城门下面等玛丽娅。等了一会,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终于慢慢睡熟了。
当时有个黑奴,是闻名的马贼,许多西洋王公贵族都以重金引诱他,要他为他们去盗那两匹御用之马或其中的一匹,答应弄到马时封赠他一个岛屿,还要赏他名贵的衣服。因此该马贼长期潜伏在希腊京城中,找机会盗马。无奈那两匹御用之马向来拴在王宫中,防卫森严,无法盗取。后来听说国王把两匹骏马送给宰相,他大为欢喜,一心要上相府去盗马,下决心说:“指主耶稣和基督正教起誓,我一定要把两匹马弄到手。”于是就在那天夜里行动起来,预备去相府的马房中盗马。他从城门前路过时,可巧碰见努伦丁牵着两匹骏马睡熟了,于是悄悄地卸下两匹马的笼头,打算骑着一匹赶着一匹逃走。当此之时,玛丽娅扛着两个鞍袋突然赶到城门前。她以为那个马贼是努伦丁,便递给他一个鞍袋。他一声不响地接过去,搭在马背上。玛丽娅再把另一个鞍袋递给他。他接过去搭在另一匹马背上,仍然不吭气。玛丽娅满以为他是努伦丁,骑上马后便带着他逃走。走了老远的一段路程,她对他说:“努伦丁我的主人,你干吗不说话?”
马贼回头看玛丽娅一眼,怒气冲冲地说:“毛丫头!你胡说什么?”
玛丽娅听了马贼瓮声瓮气的粗鲁语调,知道不是努伦丁,抬头仔细打量,见他有一个水罐般的大鼻子。面对这个形象,她脸都气黑了,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小贱种!我叫麦斯武德,是趁人们睡觉时出来偷马的。”
玛丽娅不再跟马贼答话,即刻抽出宝剑,对准他的脖子一剑砍去,一下子砍断他的喉头。马贼应声栽倒,登时死在血泊中。
玛丽娅结果了马贼的性命,赶忙跨上马背,带着另一匹马转回去找努伦丁,只见他还在碰头的地方酣睡,两只手仍然握着马缰绳,可是已经到了连他自己的手和脚都分辨不清的地步了。她跳下马,打了他一巴掌。努伦丁蒙眬惊醒,对玛丽娅说:“感赞安拉,我的妻子啊!你总算平平安安地逃出来了。”
“你站起来,骑着这匹马走吧,可不许说话。”
努伦丁听从玛丽娅吩咐,果然站了起来,跃身跨上马背。玛丽娅骑着另一匹马,二人一起走出城郭,并辔向前迈进。行了一程,玛丽娅回头瞟努伦丁一眼,说道:“我不是嘱咐你不可贪睡误事吗?贪睡的人是不会成功的。”
“我的妻子啊!并不是我贪睡,其实是你的约会使我内心感到清爽而陶醉的缘故。我的妻啊!莫非这当中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玛丽娅把马贼前来偷马的经过,从头到尾,详细叙述一遍。努伦丁听了惊喜交集,说道:“赞美安拉,马总算给保住了。”于是她俩把后事托付给安拉,无所顾虑地边纵马前进,边卿卿我我地谈心,直来到玛丽娅杀死马贼的地方。努伦丁看见马贼僵然躺在灰土中,象一个恶魔,非常可怕。玛丽娅对他说:“你下马去,脱掉他的衣服,解下他的武器吧。”
“指安拉起誓,我的妻呀!我害怕,不敢接近他。”努伦丁一方面对马贼的粗大个子感觉惊奇、恐怖,一方面对玛丽娅的所作所为和她的勇敢感激而又钦佩。
玛丽娅和努伦丁连夜逃走,继续跋涉到天亮,在阳光照遍大地的时候,到达一处广阔的平原地带。那地方绿草如茵,花开遍野,果木成林,鸣禽在枝头歌唱,羚羊在平川里奔跑,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河渠中,清水湍流不息。在朝阳的照耀下,大地显出一片灿烂景象,景致煞是幽美可爱,正如诗人的吟颂:
一
河谷的上空飘荡着密层层的浮云,
保护我们不受酷热的狂风袭击。
我们在树荫下乘凉、歇息,
象婴儿在保姆怀中那样安逸。
我们喝清泉解渴,
比陪亲友共饮醇酒还亲切、甜蜜。
如盖的枝叶从各方面阻止烈日的侵袭,
只让凉爽的和风徐徐吹来调节空气。
二
这鸟语、花香、溪流纵横的流域,
清新、幽静的风光使心烦意乱的人流连忘返。
空中的浮云笼罩着大地上的果木和长泻不止的清泉,
俨然是人世间的一座乐园。
玛丽娅和努伦丁跳下马来打尖,让马吃着地上的绿草,然后去摘树上的果子充饥,掬河里的清水解渴。继而两人席地坐下来谈心,互道别后相思离愁和所碰到的各种遭遇。她俩正谈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忽然看见一股烟尘飞扬起来,弥漫在空中,接着听见马嘶声和军器碰撞声,不禁大吃一惊。
原野中突然出现这种景象,原来是希腊国王把玛丽娅公主嫁给宰相之后,按皇家的传统习俗,结婚的第二天清晨前去看女儿,随身带些丝绸和金币银币,当喜钱撒给婢仆们,以示庆贺。国王在侍从们簇拥下来到新建的相府中,见宰相躺在地毯上,昏迷不醒,人事不知,连自己的头和脚都分辨不清。面对这样的情景,国王抬头左右前后打量一番,却不见玛丽娅公主的踪影,因而心情沉重,顿时惶恐、恍惚起来。之后国王吩咐取来热水、陈醋和乳香,混合起来,灌入宰相的鼻孔中,摇一摇他的身体,一会儿便从他肚中吐出一团酪饼似的麻醉剂。接着又灌一次,宰相便慢慢苏醒过来。国王问他昏倒的原因和玛丽娅的去向。他回道:“大国王陛下,我不知她上哪儿去了。我所记得的是:昨夜里她斟一杯酒递给我,我刚喝了酒,便昏昏沉沉地一事不知,直到现在才清醒明白。至于玛丽娅公主的情形,我一点也不知道。”
国王听了宰相的回答,顿时气黑了脸。他盛怒之下,毅然抽出宝剑,一剑把宰相的脑袋砍掉一半,登时结果他的性命。接着国王吩咐带管马的仆人到跟前来,向他们索取送给宰相的那两匹骏马。
“主上,那两匹骏马昨晚失踪了,连我们的头子也都不见了。因为今天早晨我们起来喂马的时候,见马房门敞开着,两匹骏马都不见了。”
国王听了仆人的回答,喟然叹道:“指我的宗教和我所坚信的主宰起誓,两匹骏马显然是叫我的女儿和那个曾在教堂中服役的俘虏偷走了。他第一次抢劫玛丽娅时,我就把他认清楚了。可是现在从我手中放走他的,却是这个独眼宰相。他自作孽,死有余辜。”国王哀叹之后,立刻召集他的三个儿子前来听令。
国王的三个儿子都是英勇善战的英雄人物,曾屡立战功,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时候,每人可以抵挡成千的骑士。王子们奉命来到国王跟前,国王吩咐他们马上整装出发。于是国王跨上战马,率领王子、将领和士卒亲自出马,跟踪追捕玛丽娅和努伦丁。
玛丽娅眼看追兵赶到,立刻起身,跨上战马,抽出宝剑,预备前去抵抗。临行她对努伦丁说:“你怎么样?对战斗、拚杀有信心吗?”
“我在战斗方面的信念,好象插在麸子堆上的木桩那样坚定。”努伦丁回答着恧然吟道:
原谅吧,玛丽娅!别让我经受责备者的折磨,
对我也别抱轻视生命、不怕艰难的企图。
我听了乌鸦的哇哇声都感到心惊胆裂,
怎能让我上阵同仇人对垒!
当一只老鼠在我眼前出现,
都吓得我把裤裆尿透。
好逸恶劳原是我的本性,
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的信念。
玛丽娅听了努伦丁的回答和吟诵,抿着嘴笑了一笑说:“努伦丁我的主人,既然如此,你就不必出马了。纵虽他们的人数多如沙土,我也可以保护你不受他们的危害。现在你骑上马,紧跟在我后面吧。如果咱们寡不敢众,必须败退的时候,你要当心,别摔下去,因为你的马跑的很快,别人是追不及的。”她嘱咐着勒转马头,向着追兵一纵马缰,战马便象一股飓风,又象从细水管中喷射出来的急流,一直冲向前方。玛丽娅如此骁勇,这是因为她父亲从小就教她骑马、刺剑,并经常带她上阵,在黑夜中战斗,因此,她锻炼成当时最勇敢、善战的人。
玛丽娅纵马向追击她的人马冲过去的时候,她父亲一眼便认出她来了。于是国王回头喊着大少爷白尔秃突的绰号说道:“勒矮俗·敢鲁秃①!那个向我们冲过来的人显然是你妹妹玛丽娅,这是不容怀疑的事。她冲过来是预备跟我们敌对、拚杀的。你去迎战,跟她对阵吧。指主耶稣和基督正教起誓,待你战胜她时,别忙杀她,先劝她回头是岸,虔心信仰基督正教。如果她回心转意,忠于她自己的宗教,把她当俘虏带来好了。否则,你就毫不留情地当场杀死她,拿她当最卑劣的例子示众吧。同样的,对跟她在一起的那个该死的家伙,也要狠狠地炮制他,拿他的下场警戒后人。”
①“勒倚俗”:头。“敢鲁秃”:一堆屎。两词联在一起,便成为“屎尖子”。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王子白尔秃突应诺着策马冲向玛丽娅,以便跟她对阵。由于他和玛丽娅彼此迎面冲向对方,所以霎时间二人便碰在一起。白尔秃突对玛丽娅说:“玛丽娅,你一生经受了种种磨难还嫌不够,还要背叛祖先的信仰而去皈依流浪人所崇奉的伊斯兰教吗?指主耶稣和基督正教起誓,假若你不赶快回头来坚持皇家祖祖辈辈相传下来的信仰,认真奉行它的清规戒律,我非砍死你不可,非拿你的悲惨结局示众不可。”
玛丽娅听了她哥哥的劝诫,启齿笑一笑说:“要过去的事再现,或死了的人复生,这谈何容易啊,谈何容易啊!指安拉起誓,我既然皈依伊斯兰教,那末即使牺牲性命,我也不离开正道。你若不信,我给你尝一尝痛苦的滋味吧。”
白尔秃突听了他妹妹的答白,霎时气黑了脸,认为这是非常令人痛心、可耻的祸事,忍无可忍,因而拔剑相向,跟玛丽娅交锋,对打起来。战斗在兄妹之间进行着,彼此越打越起劲,越战越激烈。二人在广阔的战地中来回往返地奔跑、追逐,经受着战斗带来的种种艰难困苦。因而尽管人们一个个望着他俩吓得目瞪口呆、心惊胆战,但他俩却一直自如地回旋、冲击,一刻不停地打。每当白尔秃突施出一种战术,意欲出奇取胜的时候,玛丽娅总是应用她的精悍武艺、充沛精力、准确识别和勇敢行动,强而有力地进行交锋、对抗。战马踏起的烟尘弥漫在空中,笼罩着大地,致使人们看不清交战者的形影。玛丽娅始终周旋、抵御着白尔秃突的攻击,直拖得他心灰意懒、精疲力竭、难于支持的时候,才趁机高举宝剑,对准白尔秃突的脖子,猛劈下去,终于一剑砍掉他的脑袋,当场结果了他的性命。
玛丽娅旗开得胜,一剑杀死白尔秃突之后,策马绕阵地兜个圈子,然后高声叫阵:“喂!有谁敢出来和我交锋、比武吗?懒惰、低能之徒可别出来送死,请派英雄好汉出来见识见识我的厉害吧。崇拜偶像、作恶多端的叛逆们!今天是真假善恶分明之日,现在该是正信者扬眉吐气、邪教徒愧无地容的时候了。”
国王眼看他的大儿子被杀,气得打自己的耳光,撕身上的衣服,大声喊着二少爷白尔秃斯的绰号说:“胡尔温稣斯①,现在该你上阵了。儿啊!你快出去跟你妹妹玛丽娅对阵,替你哥哥白尔秃突报仇,把她当卑鄙下贱的俘虏擒来吧。”
①“胡尔温稣斯”:蝼蛄屎。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二少爷白尔秃斯应声策马上阵,直冲向玛丽娅,玛丽娅也纵马前来迎战。于是兄妹二人刀枪见面,相互交锋、对打起来。当初白尔秃斯显得格外猛勇,因而战斗也显得异常激烈,比第一战有过之无不及。可是刚打了几回合,白尔秃斯便觉得自己不是妹妹的对手,打不赢她,因而存心伺隙脱逃,溜之大吉。然而对方非常顽强善战,苦无机会可趁。每当他抽身欲逃的时候,玛丽娅总是步步跟踪追击,迎头堵住去路,毫不放松地缠住他,直逼得他走投无路,进退维谷的时候,才举起宝剑,对准他的脖项猛劈下去,一剑砍掉他的脑袋,让他追随他哥哥白尔秃突同归于尽。
玛丽娅杀死白尔秃斯,策马沿阵地转了一周,然后高声叫阵:“骑士和勇将们都上哪儿去了?那个跛足、独眼宰相在什么地方?敢出来和我较量吗?”
国王眼看白尔秃斯战死沙场,顿时心如刀刺,流着伤心的眼泪哭哭啼啼地叹道:“指主耶稣和基督正教起誓,她把我的二儿子给杀害了。”接着他喊着三少爷斐斯亚尼的绰号说:“塞勒哈·隋布亚尼①!这回轮到你上阵了。儿啊!你快去跟你妹妹对阵,替你的两个哥哥报仇吧。不管胜负,你要尽量跟她拚,努力打败她,狠狠地杀死她吧。”
①“塞勒哈·隋布亚尼”:娃娃屎。
斐斯亚尼遵循命令,果然策马上阵。玛丽娅一见她的小哥哥出马,便耀武扬威地迎向他,骂道:“该死的家伙!你是安拉的仇敌,也是穆斯林人的仇敌。邪教徒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非叫你跟你的两个哥哥同归于尽不可。”她咒骂着挥舞宝剑,施展出超凡、精悍、果敢的战斗本领,猛勇攻击斐斯亚尼。刚打了几回合,斐斯亚尼招架不住,只顾得败退。玛丽娅趁胜追击,砍断他的两只手臂和头颅,轻而易举地把他送上他的两个哥哥走过的死路。
三个王子是当代最骁勇善战的著名人物,却相继死在玛丽娅手下。当时国王手下的将领和骑士目睹这种情景,感到不寒而栗。他们慑于玛丽娅的威势,一个个心惊胆战,垂头丧气,相信如此继续下去,只会落得个耻辱,死亡的下场,因而人人自危,畏难思退,终于不约而同地一哄而退。国王亲眼看着三个儿子战死疆场,手下的将士又不战而退,目下只剩孤家寡人,顿时惶惑、迷惘起来,不禁怒火中烧,自言自语地说道:“咱们叫玛丽娅小看了。我若一个人亲自出马,跟她对阵、交锋,也许打不过她。如果败在她手下,她会象对付她的哥哥们那样把我杀掉。显然对她是不能寄于希望了,要她回心转意也是不可能的事了。如此说来,我应该保全尊严,赶快回城的好。”他打定主意,随即勒转马头,打马回城。
国王安然回到宫中,慢慢安静下来,接着他心中因王子们被杀、部下不战而退以及自己的尊严遭受辱没而燃起的怒火,也逐渐熄灭。他静静地养息了半小时,然后召集朝臣,向他们诉苦,叙述玛丽娅公主杀害王子们的暴行以及他本人遭受的威胁、凌辱,并跟他们商讨对策。朝臣们经过一番商讨,建议国王写信向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申诉,求他主张公道。
国王接受朝臣们的建议,即刻给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写了信,并签名盖章,再拿给群臣过目,让他们一一签名盖章,最后折叠起来,递给新上任的宰相,派他去下书,嘱咐道:“你上巴格达去一趟,亲手把这封信呈给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然后听他吩咐。此去如果你能把玛丽娅公主带回来,我将封你两份采地,赏你一套镶双金边的宫服。”
宰相遵循命令,带着国王致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的信起程,不辞辛苦地爬山越岭,穿过戈壁、平原,继续跋涉,一直赶到巴格达。他休息了三天,然后整理衣冠,前往王宫。随着人们的指点,一直来到王宫门前,请求谒见哈里发。哈里发准如所请,于是他进入王宫,来到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跟前,跪下去吻了地面,然后呈上书信和随身带来的稀罕、名贵礼物。哈里发拆信一看,见上面写道:
希腊国王致书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陛下:
兹因小女玛丽娅不幸受一个名叫努伦丁·本·塔祝丁的穆斯林俘虏所引诱,将她拐带潜逃,至今下落不明。臣下不得不上书陈述下情,恳求众穆民的领袖主持公道,通令所属阿拉伯各地区,代为寻找小女,派可靠之仆人送她回乡为盼。
鉴于陛下对此事的关怀、援助,臣下愿将敝邑之一半及其岁入作为贡礼,拱手奉上,俾陛下派人到此修建寺院,供穆斯林人顶礼膜拜之用,以示感恩戴德。
哈里发读了希腊国王的来信,明白个中情节,即刻吩咐大臣通令各穆斯林地区,迅速缉捕犯人到案。大臣遵循命令,赶忙把努伦丁和玛丽娅的姓名和图像一并写在通知里,发送各地区,命令地方官认真缉捕犯人,不得违拗、延误。通缉令按时送到各地区。各地官吏果然认真执行命令,诚惶诚恐地按指令派人到处寻找、捉拿犯人。
玛丽娅那天当场杀死她的三个哥哥,眼望着她父亲和他手下的人马先后撤退了,这才带着努伦丁快马加鞭,继续跋涉,终于平安进入叙利亚地区,最后到达大马士革。但不幸哈里发的通缉令,已经在他俩进城的头一天送到城中。大马士革的执政官奉到通缉令,随即派人四处巡查、探访,以期早日逮到犯人,好解往巴格达领赏。因此之故,努伦丁和玛丽娅刚一进城,密探就追问他俩的名姓和来历。他俩把姓名、来历和遭遇如实讲给查问的人听。密探知道他俩是哈里发所通缉的犯人,便把他俩逮捕起来,带到官厅听候处理。执政官随即着人解努伦丁和玛丽娅进京。到了巴格达,差官请求入见。哈里发准如所请。于是他们带着犯人进宫,来到哈里发跟前,跪下去吻了地面,然后说道:“启禀众穆民的领袖:犯人已经解到了。这个女的叫玛丽娅,原是希腊国王的女儿。这个男的叫努伦丁,原是开罗商人塔祝丁的儿子,就是他拐骗希腊国王的女儿,带她逃往大马士革的。他俩刚进城,就被捕了。我们盘问他俩的姓名和来历,他俩已如实招供在案。因此我们奉上司的命令,押送他俩进京,听候主上发落。”
哈里发抬头打量玛丽娅一番,见她生得窈窕美丽,有倾城倾国之色,是当代妇女中绝无仅有的美女,而且精神饱满,体魄结实,因而感到惊奇诧异,随口问道:“你是希腊国王的女儿玛丽娅吗?”
玛丽娅赶忙跪下去吻了地面,尽可能地赞美哈里发一番,并祝他荣华富贵、万寿无疆,然后从容回道:“是的,众穆民的领袖、伊斯兰教的保卫者啊!我正是希腊国王的女儿玛丽娅。”
哈里发听了玛丽娅的回答,非常钦佩她的口才、言谈和机敏。继而他回头打量努伦丁,见他形貌昳丽,生得非常漂亮,象十四晚上的明月那样可爱,便问他:“你就是叫努伦丁的那个俘虏吗?是开罗商人塔祝丁的儿子吗?”
“是的,众穆民的领袖,我就是努伦丁·本·塔祝丁。”
“你干吗把这个姑娘从她父亲宫中骗出来带着私奔呢?”
努伦丁听了哈里发的追问,便趁机把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详细叙述一遍。哈里发听了努伦丁的叙述,非常惊奇诧异,同时也很感兴趣,喟然叹道:“他遭受的损害多频繁啊!”他感叹着回头对玛丽娅说:“玛丽娅,你要知道:你父亲派人送来一封信,打听你的消息,要我们替他寻找你。关于这件事,你怎么说呢?”
“陛下是安拉派来执行圣训、天命的代理人。告诉你吧:我已经改奉真实、正大的伊斯兰教,把欺骗耶稣的那种异端邪说抛弃了。现在我成为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信仰伟大仁慈的安拉和他的使徒。我膜拜安拉,承认他是独一无二的主宰,谦逊地顶礼膜拜他,从而感到无上的荣幸。现在我当陛下的面重读《信仰箴言》吧:‘我证实安拉是唯一的主宰,穆罕默德是他的使徒。’众穆民的领袖,难道陛下必须信任一个从事异端邪说的国王,打算按他的要求,把我送往异教徒居住的地方去吗?那些异教徒,他们否认创造宇宙万物的安拉,专门崇拜十字架和偶像,而且还把属于人类的耶稣当神膜拜。安拉的代理人啊!假若你真要送我回去,那末在审判日到来的时候,我将扯着你的衣尾,向安拉和他的使徒控告你。到了那一天,除非虔心虔意信仰安拉的人,财帛、儿孙是毫不管用的。”
“玛丽娅,求安拉保佑,我绝对不这样做。我怎么能把一个改奉伊斯兰教的虔诚信徒。送到异教徒居住的地方去呢?”
“我证实安拉是唯一的主宰,穆罕默德是他的使徒。”玛丽娅再一次念了《信仰箴言》。
“玛丽娅,安拉会使你幸福,会指引你一直走正道的。你既然皈依伊斯兰教,成为一个虔诚的穆斯林,我们就应当保护你,这对我来说是责无旁贷的。因此,我决不随便弃置你,即使有人给我充满大地的金银珠宝,我也不出卖你。你只管放心,丝毫不必顾虑。”继而哈里发指着努伦丁对她说:“玛丽娅,你愿意这个小伙子做你的丈夫,让你和他结成眷属吗?”
“众穆民的领袖,努伦丁出钱买我,无微不至地优待我,还屡次冒生命的危险挽救我,这足以证明他对我的爱护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不愿意做他的眷属呢?”
哈里发听了玛丽娅由衷之言,回头看在场的希腊国王的使臣一眼,说道:“喂!你听清楚玛丽娅的谈话没有?她已经皈依伊斯兰教,成为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了,我怎么能把她送往她父亲那个异教徒身边去呢?何况她曾杀死她的几个哥哥,她父亲难免要向她报复,甚至会虐杀她。这样一来,在审判之日,我就得承担她的罪责了。《古兰经》的明文说:‘安拉不让异教徒对穆斯林有机可趁。’就是这个意思。现在你回去吧,告诉贵国王,叫他别再理论这桩事情了。”
无如那个宰相太傻,不识时务,居然对哈里发说:“众穆民的领袖,指主耶稣和基督正教起誓,我不带着玛丽娅公主是不能回去的,纵虽她改奉伊斯兰教,成为穆斯林人,我也非带走她不可。因为我若空着手回去,她父亲会杀害我的。”
哈里发听了宰相的倔强之言,大为生气。他一怒之下,即时吩咐侍从:“你们把这个家伙带下去斩首、焚尸。”他吩咐毕,随即吟道:
这是此人应得的报应,
因为他违拗上司的命令。
玛丽娅听了哈里发下令处决宰相,便挺身而出,说道:“众穆民的领袖,别用这个家伙的血染污你的宝剑吧。”她说着抽出佩在腰中的宝剑,挨到宰相跟前,对准他的脖子,手起剑落,一剑砍掉他的脑袋,当场结果他的性命。
哈里发眼看这种情景,非常钦佩玛丽娅的腕力和胆量。他一方面吩咐侍从把宰相的尸首抬出去焚烧,一方面召唤法官和证人前来替努伦丁和玛丽娅写婚书,成全他俩的婚事。然后他赏给努伦丁名贵的宫服,给玛丽娅妆奁,并召集朝臣们前来参加显赫、热闹一时的婚礼。
努伦丁和玛丽娅在哈里发的主持下,正式结成恩爱夫妻。哈里发还给他俩规定俸禄、爵位,让他俩住在宫里一幢独立屋子中,并吩咐仆人把生活起居所需的上好衣物、被盖和名贵的家具、器皿搬到他俩居住的屋中,供他俩使用。从此努伦丁和玛丽娅在巴格达王宫中,过着极其舒适、快乐的幸福生活。
日子过的越久,努伦丁思乡念亲之心越切。不得已,他只好把想要回家去侍奉高堂的心愿向哈里发陈述,征求他的同意。哈里发准如所请,同意他回家养亲,并唤玛丽娅到跟前,当面嘱咐他俩,必须相亲相爱,互相关怀、照顾。同时还给他俩一些珍贵的礼物,并写信通知埃及的执政官,嘱咐他们优待、照顾努伦丁和他的妻室、父母。
努伦丁衣锦还乡的消息传到开罗城中,他父亲塔祝丁闻信之下,不禁喜出望外。他母亲也欢喜若狂,一直盼望着与儿子见面。城中的大官小吏,为遵循哈里发的命令,相率出城迎接努伦丁,同他见面言欢。他到家的这一天,变成了最美满最热闹的喜庆节日,因为爱人者和被爱者相互碰头了,寻人者和被寻者不期而遇了。
努伦丁和他的父母久别重逢,皆大欢喜,彼此间历年积存在心中的忧愁、苦恼,顿时烟消云散。同时他的父母也因为有玛丽娅这样美丽、贤淑的儿媳妇而感到万分欢喜,无微不至地爱护她,关心她。
努伦丁荣归之后,开罗城中的高官显宦每日轮流设宴招待他,极其能事地奉承他。一般豪绅富商也竞相跟努伦丁结交,登门送礼的,日有其人,致使努伦丁一家人,天天都接触新鲜可喜的事物,因此他们所感受的欢乐,跟过年过节所感觉的欢乐比较起来,真是有过之无不及。
从此之后,努伦丁和他的父母、妻室住在一起,吃好的,穿好的,过着舒适、愉快的幸福生活,直至白发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