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从前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执政期间,有一天他患严重的失眠症,始终睡不熟,便对刀手说:“马师伦,你出去看看,到底还有哪个宫廷诗人待在门外?”马师伦急急忙忙走出寝宫,在檐前碰到赭密尔·本·麻尔麦鲁,便对他说:“请进去见哈里发吧。”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赭密尔应诺着随马师伦进入寝宫,来到哈里发面前,向他请安问好。
哈里发回问一声,让他坐下,说道:“赭密尔,你有什么新奇的故事讲给我听吗?”
“众穆民的领袖,新奇的故事我有的是;不过陛下喜欢听我讲亲眼看见的故事呢,还是讲我耳闻来的?”
“讲你亲身经历、亲眼看见的吧。”
“好的,众穆民的领袖,请仔细听我讲吧。”
哈里发拿个填满鸵鸟毛的红缎绣花垫子垫在大腿下面,再用手肘枕着两股,做出洗耳静听的姿势,然后说:“你讲吧!赭密尔。”
赭密尔开始讲道:从前,我锺情一个姑娘,爱她爱到极点,可以说我爱她的心情,竟然超过世间的一切,因而我经常去看望她。后来由于水草缺乏,她被家人带着迁往别的地方去了。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我不见她的面,感到徬徨迷离,惴惴不安,希望和她见面的心情非常迫切,一心要去找她。
有一天夜里,我抑制不住惦念她的激情,毅然收卷行李,戴上缠头,穿套破旧衣服,仗着剑,拿起长枪,然后骑驼起程,存心去找那个姑娘,开始作长途旅行。我辛勤跋涉,迅速向前迈进。有一天夜里,没有月色,大地黑得伸手不见掌,我仍不怕困难,坚持翻山越岭,跨过一道道谷地。深夜里,我听见狮吼、狼嗥和各种野兽的狂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虽然吓得心惊胆战,但我的口舌却始终不停地提念安拉的大名,祈求安拉保佑。由于过度疲劳,经不起瞌睡袭击,终于迷迷糊糊地在驼背上睡着了,结果被骆驼带入迷途。直至我的头撞在什么东西上,才猛然惊醒过来。我蒙眬睁眼一看,才知此身已陷入丛林中,隐约听见树林中的鸟鸣声,并发觉树多而稠密,树枝都交叉在一起,无路可行。我下驼来,牵着它,生方设法地慢慢离开丛林,到达空旷地方,整理一下鞍子,然后骑上骆驼,但不知该向哪儿出发,也不知会被命运带到什么地方去。我极目张望,见前面老远的地方,有一线火光。我催驼奔向那方,直到火光附近,定眼仔细一看,见那里张着一个帐篷,篷上挂着旗帜,篷前靠着武器,还拴着马和骆驼。我心里想:“这么广阔的原野里,仅有这个帐篷,足见这不是寻常人的帐篷。”我猜想着走近帐篷,大声说:“我向帐篷中的人问好来了,愿安拉慈悯你,恩赏你。”
听了我的致意声,帐篷里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人生得象明月那样漂亮,眼里闪烁着武勇的光芒。他回问我,说道:“你好!愿安拉慈悯你,恩赏你。阿拉伯弟兄啊!我想你恐怕是走错路了。”
“的确我是走错路了。请你给我指示方向吧,安拉会慈悯你呢。”
“阿拉伯弟兄啊!咱们这个地方到处都有野兽为患;今夜里天气又黑又冷,我不保险你不会被野兽叼走。我竭诚欢迎你在我这儿暂且住下来,明天我再给你指示方向。”
我下得驼来,把驼拴好,脱掉外衣,轻松一下身体,然后坐着休息。这时候,主人牵来一只绵羊,宰了它,加旺篝火,并进帐去拿来盐和香料,然后把羊肉割成块,烧熟后,拿来招待我。这当儿,主人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伤心饮泣。继而他禁不住呻吟、嚎啕起来,凄然吟道:
他骨瘦如柴,
眼珠凝固无神,
遍身染上痼疾,
仅剩奄奄一息,
心脏里燃烧着烈焰,
一向只会默然落泪。
敌人为他的境遇畅洒同情之泪,
其实可怜人怎能博得敌人同情、流泪!
看情况那青年显然是因失恋而伤心,哭泣。我心里想:“要不要打听一下他悲泣的原因呢?”可我转念一想,暗自说:“我是他的客人,怎么能随便探听人家的秘密?”于是我断然打消了这个念头,默默地坐着吃烧羊肉,饱餐了一顿。
主人走进帐篷,取出精致美观的盆、壶各一具,绣花丝帕一方,和盛着玫瑰、麝香水的胆瓶一个,供我盥洗。眼看这种精美、别致的用具,对他的讲究、豪华生活感到无限惊奇羡慕,暗自说:“如此考究生活,在原野中,我是从来没见过的。”
洗过手,他陪我谈了一会,然后起身进入帐篷,拿一张红缎帘,把帐篷一隔为二,这才对我说:“阿拉伯弟兄,请到里面去安息吧,你夜间跋涉,够辛苦、疲劳的了。”
我进入帐篷的内面,见床上铺着蓝色锦缎被褥,卧具非常富丽堂皇。在这么考究的被窝里睡觉,对我来说,还是生平第一次。我解衣倒在床上,感到无比的舒适、愉快。我躺在床上,一直沉思默想,老是猜不透主人的实情。深夜里,我突然听见几声无比柔和,甜蜜的低谈细语声。我怀着好奇心情,轻轻地揭起挂在我同主人之间的缎帘偷看,见主人身边坐着一个美女。她的形貌那么美丽可爱,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她真有倾城倾国之色。我侧耳静听,原来他俩是卿卿我我地谈情说爱,彼此窃窃私语,一会儿哭诉衷曲,一会儿倾吐相思、离愁,一会儿互道渴念激情。眼看这种情景,我暗自说:“我进这个帐篷时,除主人外,并无其他的人跟他在一起,现在突然出现这个女郎,这真是一桩奇事。”接着我心里想:“毫无疑问,这女郎一定是一个神女;她爱上这个小伙子,所以他才离群索居,在这荒无人烟的原野住下来,好跟她幽会罢了。”我想着仔细一打量,看出她是个道地的阿拉伯女郎,所不同的是她生得太美,有闭月羞花的姿色:她的音容笑貌,使整个帐篷灿烂发光。这时候我恍然大悟,知道女郎是他的情人,同时想到我自己的处境,因而对他产生同病相怜的情绪。
我放下垂帘,拿被子捂着头,安然酣睡了一夜。次日清晨,我披衣下床,盥冼一番,作过晨祷,然后对主人说:“阿拉伯弟兄啊!承蒙你厚礼款待,现在你可以给我指出方向了吧?”
他呆呆地望着我说:“阿拉伯弟兄啊,你别忙!作客的期限一般是三天嘛。你非在我这儿住满三天,我是不让你走的。”他殷勤地挽留我。
我在那个青年的帐篷里住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我和他促膝谈天,顺便问他的姓名和族别。他说:“我是白尼·鄂兹勒人,我叫……”他一口气把他的姓名、父名和他的家系都告诉了我。
经他一谈,我才知道我和他原是同族同宗,彼此属于弟兄辈,而他的家庭在白尼·鄂兹勒人中是最显贵不过的。这么一来,我和他彼此显得更亲热了,因此无话而不谈。我坦然问他:“老弟,我看你一个人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离群索居,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你撇开传统的家庭幸福,放弃呼奴使婢的享受,而跑到原野里过孤单、寂寞的索群独居生活,这又是为什么呢?”
他簌簌地流着清泪,哭哭啼啼地对我说:“老兄啊!不瞒你说,我原来爱上我的一个叔伯妹妹,爱她爱到极点,一时也离不开她;我爱她的心情日益增加,为爱她我差一点发狂;我曾向她父亲求婚,可他断然拒绝,而把她嫁给另一个白尼·鄂兹勒人。年初她结婚后,被丈夫带走。她去后,我看不见她,感到六神无主,终日惴惴不安,悲观绝望到极点,因此我才离开家庭,舍弃幸福生活,宁可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过孤单寂寞生活。”
“如今她住在什么地方呢?”我打听他的情人的去向。
“她家就在附近那架山头上。幸而每天夜阑人静,人们睡熟之后,她便悄悄地溜下山来,到此地和我见面、谈心,彼此借短暂的幽会,寻求一时的欢欣、慰藉。喏!我便是这样苟延残喘地活下来,等待安拉的巧安排。今后如果不是我战胜情敌,达到和她白头聚首的目的,便是我为她而牺牲性命。这是摆在目前的两种结局,非此即彼。总而言之,安拉的判决是最奥妙不过的。”
我听了他的由衷之言,眼看他在爱情方面的遭遇,不禁同病相怜,忧心忡忡地感到切肤之痛,一下子果然迷惘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我直言不讳地对他说:“老弟,你要我替你想个办法,教你怎样行事吗?我的办法——若是安拉意愿——是可以使你成功,胜利的。如果按照我的办法行事,安拉会消除你心中的忧愁,顾虑的。”
“老兄,你有什么办法?告诉我吧。”
“今天夜里,等她来会你时,让她骑着我的快驼,你骑着你的骏马,我随便骑一匹骆驼,然后由我带着你们逃走,连夜赶他一个宵程,到明天天亮时,便越过广阔的戈壁、原野,去到老远的地方。那时节,你的希望就实现了,你心爱的人儿就弄到手了。只要离开此地,就不愁没生存的地方;安拉的地方宽敞着呢。指安拉起誓,只要我活着一天,便用我的钱财、宝剑和生命帮助你。这么办,你看如何?”
“老兄,她聪明伶俐,对各种事物颇有鉴别能力。等她来时,我就此事跟她商议一番,以便征求她的同意。”他表示愿意接受我的建议。
天黑了。他坐站不宁地等待情人前来和他幽会。可是到了会面的时候,仍不见她按时到来。他却迫不及待地走出帐篷,张大嘴巴呼吸着从山上袭来的清风,喟然吟道:
从情人居住的地域,
和风袭来清鲜的气息。
和风啊!你伴随着情人的倩影,
你可知道她什么时候光临?
他吟罢,哭哭啼啼地走进帐篷,惴惴不安地坐着等了一会,然后对我说:“老兄,我妹妹这时候还不到来,情况不妙,也许是发生什么意外了。你等一等,我出去打听她的消息去。”他说着带着剑和盾离开帐篷。
深夜里,他去了不多一会,便急急忙忙转了回来,大声唤我。我应声赶忙走出帐篷,见他抱着什么东西,并听见他问我:“老兄,你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不;指安拉起誓,我什么也不知道。”
“今夜里,大难突然降在我头上了。我堂妹前来会我的时候,中途碰上野兽,叫狮子把她给吃了。喏!这是她的残骸呀。”他说着扔下手中的一堆骨骼,气得嚎啕痛哭。继而他抛掉手中的盾,拿着一个袋子,对我说:“你等一等,若是安拉意愿,我一会便转来。”他说着匆匆走了。
他去了不多一会,随即带着一个狮子头转了回来。他把狮子头扔在地上,然后向我要水。我给他拿来一罐水。他用水洗一洗狮子嘴,然后边吻它,边痛哭流涕,越哭越伤心,凄然吟道:
自投罗网的狮子哟!
你无端给我招来无法消除的忧愁,
使我一旦变得孤单、寂寞,
叫大地成为她的坟墓。
我埋怨命运说:“我为失去她而抱恨、难过,
但愿此生不要看见一个爱她的人。”
他吟罢,对我说:“老兄,指安拉和你我之间的交情起誓,如今我要托付你一桩事情:一会儿你将见我死在你面前。我死后,恳求你洗一洗我的尸体,用一件寿衣把它和我堂妹的残骸装殓在一起,然后埋葬在一座坟里,并把下面的诗写在墓碑上:
当初我们在地面上过着美满生活,
被大家族中的屋宇庇护着。
友谊一旦遭逢命运的驱逐、宰割,
我们终于穿着一袭寿衣被送进坟墓。”
他嘱咐毕,痛哭一场,随即进入帐篷,稍微待了一会,然后唉声叹气,长吁短叹地呻吟着走了出来。最后他狂叫一声,终于气喘吁吁地瞑目长逝了。
他死后,我大为吃惊,忧愁苦恼到极点,愤恨得差一点随他而丧命。我慢慢挨到他身边,放平他的身体,让他仰卧着,然后按照他的嘱托,洗涤、装殓他俩的尸骸,并把他俩双双地葬在一座坟里。
埋葬毕,我在他俩的坟前逗留了三天,才离开那个地方。从那回以后,每隔两年,我总要到那个地方去一趟,看看他俩的坟墓。上面所谈的,便是我亲眼看见,亲身经历的一对情死青年的故事。
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听了赭密尔·本·麻尔麦鲁讲的故事,感到惊奇,便嘉奖他。结果赭密尔不仅得到一套名贵衣服,而且还带着大批赏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