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武官率领人马货驮起程那天晚上,臧吾·马康同澡堂火夫去市中散步消遣,见一帮驼马货驮和成群结队的人,打着灯笼火把,行色匆匆,象有什么事似的。他被好奇心驱使,向前打听消息,问是谁的人马货驮。有人告诉他,这是解往京城上缴给国王奥睦鲁·努尔曼的地方赋税。他又追问道:“负责解款的是谁?”
“就是娶了满腹经伦、学艺超群的一个使女为妻的那位侍从武官呀。”
听了传说,眼看面前情景,臧吾·马康触景生情,一时想起家乡和亲戚骨肉,忍不住伤心落泪,对火夫说:“我不再在这儿呆下去了,我要跟这个驼帮慢慢走回家乡去。”
“你从耶路撒冷上大马士革来我都不放心,打这儿上巴格达走这么远距离,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呢?还是让我陪伴你,把你一直送到家吧。”
“好的,我们一块回去。你的情谊我是感激不尽的。”
主意打定之后,火夫精神抖擞,立刻收拾行囊,预备一些粮食,盛在鞍袋里,搭在驴背上,绑扎起来。他把旅途上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妥帖,然后站在路旁,让侍从武官的货驮、人马动身走了,这才照拂臧吾·马康骑驴起程。他俩相依为命,亲如骨肉,因此刚动身起程,臧吾·马康便唤火夫:“你过来!‘让我和你一块骑着毛驴走吧。”
“我不要骑毛驴,我服侍你就行了。”
“路途遥远,你非骑不可。”
“等到感觉疲倦时,我再来骑吧。”
“老大哥啊!等回到家中,你就知道我该怎样感激你了。”
他们不停地跋涉,整整行了一夜,至天明日出时,天气太热,侍从武官才吩咐打尖休息。于是驼马停下来,人们忙着喂驼的喂驼,饮马的饮马,然后吃喝休息。就这样,他们晓宿夜行,接连赶了五天路程,到达哈摩突。他们在城中停留三天,然后动身,继续跋涉。行了几天,到达另一座城市,照例休息三天,然后起程。他们连续跋涉几天之后,终于来到迪亚鲁·白克尔。这个地方离京城不远,和风袭来,使人回想到巴格达的景象和风光。在这样的情况和气氛里,臧吾·马康突然想起他姐姐诺子赫图·宰曼,同时联想到他的父母和家乡故国,尤其想到姐姐不在身边,一个人没有脸面去见父母,因此唉声叹气,越想越难过,凄然吟道:
亲爱的人儿哟!
在漫长的时日里,
我耐心等待着,
忍受了多么严重的苦难、折磨?
却不见你使人送个信息给我。
我眼巴巴切望离别的日期迅速消除,
难道聚首、相逢的时间不可以减缩?
请扶着我,
脱掉我身上的衣服,
看一看瘦削的躯壳,
这是我忍苦耐劳的结果。
如果你们劝我忘记种种遭逢,
我的回答是:
“指安拉发誓,
天长地久,
直到死后复活,
我都忘不了苦难、折磨。”
臧吾·马康一味悲哀哭泣,致使火夫惴惴不安,心绪不宁,因而耐心嘱咐他:“我们住在侍从武官的帐篷附近,你别唉声叹气地再吟诵了吧。”
“诗是非吟诵不可的,因为非吟诵不足以泼灭我满腔苦恼的火焰。”
“指安拉起誓,现在你不必忧愁苦恼,等回到家中,你再随便吟诵吧。到那时我就不阻拦你了。”
“指安拉起誓,我抑制不住悲哀的心情,所以安静不下来。”于是在月光下,他面对着巴格达方向边哭边吟诵起来。那时候诺子赫图·宰曼躺在帐篷中,始终睡不熟。深夜里,万籁俱寂,她想起弟弟臧吾·马康,不知他现在在何处,因而忧心忡忡,忍不住暗中伤心饮泣。事属巧遇。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听到她弟弟凄凉悲哀的吟诵声:
吉庆的电光闪烁,
使我回忆起共同享受过幸福的骨肉,
加深我的忧愁、痛苦。
隐约可见的闪电哟!
请你告诉我;
那欢乐可爱的时日,
什么时候可以恢复?
爱责难的人哟!
请暂别埋怨我。
由于厄运作恶,
骨肉流离失所,
我已遭灾罹祸。
时代开始变脸背叛我,
诺子赫图也就和我分割,
从此苦难包围我,
使我饱经患难、痛苦。
因此,
可敬爱的朋友啊,
我还不曾享受生活的快乐,
就变成僵硬的尸壳。
爱作弄我的时代哟!
请携带欢欣、快乐,
快来安慰、保护我。
因为我孤苦无告,
流离失所,
怀着恐怖心情在黑夜里奔波;
尤其诺子赫图·宰曼的失落,
我越发感到忧郁、孤独,
且饱受卑鄙下流之辈的欺凌、侮辱,
更需要你格外施恩、照顾。
臧吾·马康吟罢,惨叫一声,晕倒在地,昏迷不省人事。
诺子赫图·宰曼住在附近的帐篷中,想着她弟弟臧吾·马康,苦恼得不能入睡。在夜阑人静的旷野地区,不期而然地听到如泣如诉的吟诵声,不禁高兴到极点,一骨碌爬起来,连呼带喊,颤巍巍地呼唤仆人。仆人从梦中惊醒,忙应声问道:“太太唤我做什么?”
“快去把那个吟诗的人给我找来。”
“我没听见有人吟诗。现在人们都睡梦沉沉,我可不知是谁在吟诗呀。”
“你去查看一番,见谁醒着,便知他是吟诗的人了。”
当差的听从吩咐,果然出去查看,见人们都入梦了,只剩澡堂火夫一个人守着昏迷不省的臧吾·马康,还没睡觉。他走到火夫面前,恶狠狠地问道:“我们太太听见吟诵之声,是你在吟诗吗?”
火夫见当差的,大吃一惊,认为他们太太生气,讨厌吟诗的人,因而十分恐惧,矢口否认,回道:“指安拉起誓,不是我。“
“那是谁呢?告诉我吧。你一定知道,因为你没睡觉呀。”
火夫替臧吾·马康担忧,心里想:“这个当差的会坑害他呢。”因而断然回道:“我不知道是谁。”
“指安拉起誓,你撒谎!这儿只有你一个人醒着,你一定知道的。”
“好,我说实话吧:吟诗的是个过路人,他走了。我是被他吵醒的。那个讨厌家伙,履安拉惩罚他。”
“如果他再来,你告诉我,让我逮住他,送给我们太太去发落,或者你捉住他也行。”
“好的,你去吧。如果他再来,我替你捉住他好了。”
当差的回到帐篷中,把情况告诉太太说:“谁都不知道吟诵的人是谁。据说是一个过路人,已经找不到了。”
诺子赫图·宰曼听了仆人报告,默然不语。这时候,臧吾·马康苏醒过来。他望着当空明月,感受着徐徐扑面袭来的清凉晓风,一种异乡的景色,掀起他满腔望乡思亲的激情,于是他咳嗽一声,清理一下嗓子,又要引吭吟诵。火夫忙问道:“你要做什么?”
“吟几首诗,压抑一下我心中的火焰。”
“你可不知道我挨过什么苦头!刚才好说歹说,向那个当差的苦苦哀求,才保住这条老命呢。”
“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吧。”
“我的主人啊!正当你昏迷不省人事的时候,有个当差的,手里握着一根胡桃树的长拐杖,到处查看,追问吟诵的人。当时人们一个个都睡熟了,只剩我一个人还醒着。他向我打听,我告诉他是过路人吟诵的,这才勉强把他应付过去。幸蒙安拉保佑,要不然,我一定会死在他手里的。临走时他嘱咐我:‘你听见他再吟诵,替我捉住他。’”
臧吾·马康听了火夫的叙谈,痛哭流涕,说道:“我吟诵消愁,高兴怎样就怎样,谁管得着我?反正就快到家了,谁都不在我意下了。”
“你这是自己找麻烦呀。”
“我非吟诵不可。”
“这么说我和你只好从此分手了。我本是不愿离开你的,我原是要奉陪你,进你进巴格达城,让你和令尊令堂团圆聚首的。我们萍水相逢,彼此呆在一起,同甘共苦,过了一年零半载的时光。这期间我一直体贴你,丝毫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一路跋涉、熬夜,疲劳困倦到极点,你干吗还要吟诵呢?人们都睡熟了,谁都需要安安静静地休息嘛。”
“我一往情深,满腔激情奔腾,已经达到无法抑制自己的地步,必须借吟诵消愁解闷。”于是他拒听忠言,随心所欲地企图排除胸中的忧愁苦闷,便边吟边高声朗诵道:
一
我要去艾尔摆尔·德鲁梭地区,
站在那幢屋宇面前,
高声呼吁,
她可能欣然回应。
如果寂寞的黑夜遮住我的视线,
我便摸索着燃上一把惦念的火炬。
要是人去楼空,
面目全非,
那是平淡不足奇的;
因为她种下瓜,
我不可能收豆。
你这座壮丽的屋宇!
主人凄然和你生离死别,
如果不为那永恒的乐园显示些慰藉,
我早该霍然身死气绝,
不至于偷安苟活到今天。
二
想当年我们得天独厚,
时日卑躬屈节,
成为我们的奴隶;
我们欢聚在极其荣幸的王国里,
快乐无穷,
幸福无比。
今日沧桑世变,
事过境迁。
谁能带我去找亲人的屋宇?
那庭园里有臧吾·马康的形影,
也有诺子赫图·宰曼的足迹。
臧吾·马康吟诵毕,尖叫三声,霍然晕倒,昏迷过去。火夫忙起身伺候,给他盖上被子,然后默然坐在一旁守候着。诺子赫图·宰曼在附近的帐篷中,亲耳听见吟诵者的诗中,提到她弟弟和她自己的姓名,叙述他们的史实,因而她越发伤心、难过,即时唤醒仆人,说道:“该死的家伙哟!那个一次又一次吟诵的人,据我听来,他就在我们帐篷左近。指安拉起誓,你再不把他找来,我就唤醒老爷,叫他打你一顿,撵走你。这儿有一百金币,你拿去送给他,和颜悦色地带他来见我。如果他不肯来,你就把另一个钱袋中的一千金送给他。万一他还是不肯来,就随他便,别强迫他。你只消认清他的住处,问一问他是做什么的,从哪儿来,然后告诉我。可不许你耽搁时间。”
仆人遵循太太的命令,走到露宿的人丛中,仔细查看,见人们一个个都入梦了,睡得很熟。他找来找去,始终不见有谁醒着。最后他来到火夫面前,见他光头兀坐,便挨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唉!刚才吟诵的原来就是你呀。”
火夫怕吃亏,十分恐怖,矢口否认,说道:“不,指安拉起誓,吟诵的不是我。”
“除非你给我指出吟诵的人,我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因为找不到吟诵的人,我是不敢去见太太的。”
听了差人的话,火夫十分替臧吾·马康担忧,边哭泣边分辨:“指安拉起誓,吟诵的不是我。我是个离乡人,家住在耶路撒冷,是从大马士革跟你们同路来的。我只隐约听见过路人边走边吟诵,可他吟诵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清楚。”
“人们全都睡熟了,只是你一个人还醒着。来吧!跟我一块儿见我们太太去,你自己跟她分辩好了。”
“当初你上这儿来的时候,我不是一个人呆在这儿吗?我露宿的地方你是清楚的。在这儿露宿的人,谁都不可以自由行动,否则差官会出来干涉、拘捕。现在你回帐篷去吧!往后再有人吟诵,不管他离我们或远或近,我负责替你找他好了。”他说着亲切地吻差人的头,骗取他的信任,勉强把他应付走了。
当差的离开火夫,因为找不到吟诵的人,不敢去见太太。他踟蹰、徘徊一会,胡乱兜了一个圈子,随即在靠近火夫露宿的地方躲藏起来。这时候,火夫唤醒臧吾·马康,说道:“起来!听我告诉你吧。”于是他把刚才发生的事,详细地叙述一遍。臧吾·马康听了,满不在乎,剀切说道:“让我自由些吧!到了家乡,谁都不在我意下了。”
“你干吗这样任性?你虽然不怕谁,我可担心我们的性命呢。指安拉起誓,我求你千万别吟诵了。你要吟诵等回家去再吟诵吧。你淘气到这步田地,这是我想象不到的。莫非你不知道:侍从武官的太太曾经屡次禁戒你?多次派人来找你?她似乎是害病,或许是旅途中过于疲劳,再加上你的侵扰,所以她才睡不着觉哩。”
火夫苦口婆心地劝告臧吾·马康,他却听而不闻,不顾一切地大吼三声,然后吟诵起来:
我抛弃埋怨、饶舌的人,
他的怨言给我带来苦闷,
使我惴惴不宁。
他责难我,
反而给我无限鼓励,
他却不辨此中的妙意。
挑拨离间的人说:
“他得意忘形,
已经忘记过去的一切。”
我回道:
“这是思国怀乡的表现。”
他们说:
“他对他乡么体贴入微!”
我回道:
“他对我何其残酷、粗鲁!”
他们说:
“他对他多么抬举、崇敬!”
我回道:
“他视我何其卑微、下愚!”
我若否极吃尽苦头,
必须跟他绝交息游。
我不向埋怨的人低头,
因为我投之以友谊,
他却报我以怨言。
臧吾·马康刚吟罢,当差的就从隐避的地方跑出来,奔到他面前。火夫一见他,吓了一跳,即时逃避,跑到老远的地方,极目静观动静。只见当差的彬彬有礼地招呼臧吾·马康,问候他,“你好,我的主人!”
“你好,愿安拉慈悯你,恩赏你。”臧吾·马康回问一声。
“我奉太太的命令来请你。今夜里我上这儿来,已经是第三次了。”
“那条母狗在哪儿?她干吗请我?这娘儿愿安拉憎恨她,重重地惩罚她和她丈夫吧。”接着他毫不留情地大骂差人一顿。
差人想起太太的嘱咐不勉强他,随他的便,还要赏他钱,因此挨骂也不敢回嘴,只好和颜悦色地说道:“孩子,我们并不怀恶意,也没有其他企图。喏,这是赏你的钱,请你收下吧。我只求你动一动脚,随我去跟我们太太见面谈几句话,随后便可平安无事地回这儿来。上我们那儿去对你是有益无害的,你会因此而得赏哩。”
臧吾·马康听了差人的由衷之言,毫不犹豫、畏缩,一骨碌爬起来,随他去见他们太太。火夫怀着顾虑、绝望心情,远远地跟在他俩后面,暗中窥探,边走边唉声叹气地说:“可惜他青春年少,明天他会被他们绞死的。”他一步不放地跟上去,同时只怕带累自己,心里想:“如果他在人家面前诬陷我,说是我怂恿他吟诵,那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