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个富翁。他死后,遗下许多财产。我继承那份遗产,与当代最享福的一个男子结婚。但不幸,我们之间的夫妻生活才过了一年,他便死了。根据法律的规定,我继承八万金币的遗产,成为当时最享福的富人,因此我的名声越传越远。当时我花了一万金币置备十套最华丽的服装,每套衣服值一千金币,过着最豪华的享福生活。
有一天,我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奇形怪状的老太婆。她面容憔悴,身材瘦削,白发苍苍,睫毛垂着,眼睛眯着,牙齿缺着,眼角斜着,口水流着,那副蓬头垢面的模样,一眼看去,人不象人,鬼不象鬼。正是:
一个老妖妇,
魔鬼碰见她,
便跟她学骗人的方法。
凭着狡猾的手段,
一千只蹦跳的骡子,
被她用一根蛛丝拴住。
那个老太婆走到我面前,问候一声,然后跪下去,吻一吻地面,说道:“我有一个孤女儿,今天是她结婚的日期。我们是异乡人,城里没有亲戚,因此想着伤心苦恼。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前来求夫人可怜我们,劳驾前去参加婚礼,以便其他的妇女听得夫人大驾光临,她们也前来参加;这样一来,我们的缺陷就被您弥补起来了。”她说罢,哭哭啼啼不住地吻我的脚。吟道:
你的光临,
给我们无上荣幸,
我们必须感谢。
你若是不肯光临,
我们就找不到替换者,
更没有代替的人。
她的言行感动我,使我发生怜悯心肠,说道:“你的话我听清楚了,我答应你前去参加婚礼就是。”随后我又对她说:“看安拉的情面,我要为她行好,把我的衣服首饰送给她,让她高兴高兴。”
老太婆非常欢喜,低下头,不住地吻我的脚,说道:“愿安拉报答您,使您快活如意,如同您使我快乐一样。不过现在时候还早,夫人不必忙,稍等一会,到晚餐时,我来迎接您。”她说罢,吻我的手,然后匆匆归去。
老太婆走后,我预备一番,穿戴打扮起来,不一会,老太婆也就赶到,说道:“夫人,城中的许多太太小姐都到齐了,我告诉她们您要去参加婚礼,她们非常高兴,都等候您呢。”
我带着女仆,随老太婆前去参加婚礼。走了一阵,进入一条打扫得干干净净、泼过水、散布着香味的巷道,来到一幢用云石砌成圆顶的建筑物前。老太婆向前敲门,我随她进去,经过一道长廊,地下铺着砖,上面张灯结彩;我们一直进入一间大厅,里面摆着精致的陈设,挂着灯,燃着烛,非常富丽堂皇。厅中摆着一张镶珠宝的杜松床,床上挂着绸帐。就在这时候,帐中闪出一个月儿般窈窕美丽的姑娘,正是。
她的头发垂在额前,
如同忧愁的残夜,
偎依着欢笑的黎明。
那个花枝招展的女郎下得床来,向前迎接我们,说道:“欢迎,欢迎,一千遍地欢迎尊贵高尚的姊妹。”随即吟道:
倘若这屋宇知道贵人大驾光临,
它一定高兴、快慰,
不但要吻客人踩过的地面,
还须根据现实的情景高呼:
“欢迎,欢迎!
竭诚欢迎德高望重的贵宾。”
女郎让我们一块儿坐下,并对我说:“我的姊妹,我有个哥哥,他在宴会场中,几次见你的面;他是个美男子,比我生得漂亮;他衷心爱慕你,因为你不但仁慈、尊贵,据说还是名门闺秀。我哥哥也是我们族中的头目;为了彼此门当户对,所以他爱你,打算跟你举行婚礼,结为夫妻。有媒有证,正式结婚,这不是见不得人的丑事吧?”
我听了女郎的谈话,回顾自己孤单一人,深入人家屋中,面临着威胁,没奈何,只得勉强回道:“听明白了,遵命就是。”女郎听了我的回话,喜形于色,举起两手一拍,屋门应声而开,走出一个衣冠楚楚,生得眉清目秀非常漂亮的青年。正是:
他显着美丽的形象出现,
赞美安拉塑造他的绝妙技艺;
因为他在他身上汇集了所有的美丽,
使看见他的人感到彷徨、迷离;
此外美丽本身还在他额角上写道:
“我证明:
世间没有别的美男子,
美男子只有他一人。”
我一见倾心,非常爱他,和他约莫对谈了一一小时。之后女郎第二次拍掌,贮藏室的门突然开了,里面出来一个法官和四个证人。他们向我们打个招呼,随即坐下,替我和青年写了婚书,然后从容归去。这时青年回头对我说:“这是幸福的一夜啊!”继而他又说:“夫人,我向你提出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的主人?你提吧。”我说。
他站起来,把《古兰经》拿来递给我,说道:“向我宣誓说,从今以后你矢志忠心于我,永不变心。”
我听从他的吩咐,果然向他起誓;他感到十分高兴。继而摆出筵席,我们尽情吃喝、享受,从此开始夫妻生活,欢欢喜喜地度过了蜜月。有一天,我打算上街去买衣料,征得丈夫的同意,便收拾打扮起来,带着女仆和那个老太婆去到市中,走进老太婆认识的一家商店。她对我说:“这个年青的生意人,他父亲去世以后,给他留下许多财产,因此他的本钱多,货物齐备,你无论要什么东西,他这里应有尽有,而且货色也比别人的好。”继而她对老板说:“请你把上好的丝绸拿给我们太太看吧。”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老板说。
老太婆唠唠叨叨,不息地夸赞商店老板。我对她说:“我们向他买了衣料便回去,何须你这样夸赞他呢?”
老板拿出丝绸,我们选了需要的衣料,然后付款,他却不接受,说道:“今天你们是我的贵宾,这衣料代表我对你们的敬意吧。”我对老太婆说:“他要是不收款,把衣料还他好了。”
“钱我不收你的,衣料送给你,作为吻你一次的报酬吧。”
“求安拉保佑,我不干这种坏事。”
他见我断然拒绝,勃然大怒,打我一个耳光,并鲁莽地吻我,弄破了我的腮角。我当场晕倒,被老太婆搂在怀中。待我慢慢苏醒过来,商人却关锁铺门,早已溜走了。当时我血流满面,痛不可支,老太婆也非常着急。她说:“我们回家去吧;到了家里,你装病躺在床上,我替你盖上被,再找药给你敷搽,不消几天工夫,伤口就会好的。”
息了一会,我勉强支持着站起来,怀着满腔忧愁,一面思索,一面慢慢地回到家中,装病躺在床上。当天夜里,我丈夫进房来,问道:“你怎么了,我的太太?白天出去遇见什么不如意的事吗?”
“我不舒服,觉得头痛。”
他看我一眼,燃了一支蜡烛,挨到我面前,仔细打量一番,问道:“你腮上的创伤是因何而来的?”
“今天征得你的同意出去买衣料,城中街道窄狭,一个樵夫拱过来,我的面幂被柴棒拉破,因而腮角也被划破,如你所见的这样。”
“明天我去见省长,要他把城中的樵夫全都绞死。”
“指安拉起誓,你千万不要冤枉别人;这是我骑驴子,它蹦跳的时候,我跌在地上被柴棒划破的。”
“明天我去见张尔蕃,告诉他事情的经过,要他把城中赶驴的人全都处死。”
“为了我,你太把人不当人了。我的这种遭遇,其实是命运注定了的。”
“非这样做不可……”
他神气十足地缠着我说长道短,我可心绪不宁,很不耐烦,一时出言不慎,冒犯了他,因而他怀疑我,说道:“你违背誓约!”随即高声一喊,房门开处,出来七个黑奴。他吩咐他们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摔在堂屋里,命他们中的一人握着我的臂膀,坐在我的头上;一个坐在我的膝上,按着我的腿;其中第三人握着明晃晃的宝剑,向主子请示:“主人,要我一剑把她砍成两截,再把她的尸首扔在底格里斯河中去喂鱼吗?这是违约者咎有应得的处罚呢。”当时我丈夫怒不可遏,吟道:
有人同我分享爱情的时节,
我便约束自己的魂灵,
教它舍弃恋爱的念头,
保全自身的名誉。
我对它说:
“灵魂呀!
你慨然摆脱一切,
宁可光明磊落地牺牲自己;
因为追求虚伪的爱情,
终归是徒劳无益。”
他吟罢,吩咐奴仆:“揍她,撒尔德。”仆人得了命令,一屁股坐在我身上,说道:“太太!你念一念信仰箴言吧;你还有没有遗嘱,对我们说吧,这是你生命的最后一刻了。”
“好奴婢,”我说,“你等一会,让我嘱咐你。”
我低头看一看自己,觉得不多一会竟变得如此卑贱,忍不住伤心、流泪、嚎啕痛哭。继而我又抬头看我丈夫一眼,吟道:
你抛弃爱情,
使我彷徨、留恋,
你自己却恬然自娱。
你把我弄得忧郁失眠,
你自己却尽情酣睡。
你的居窒建在我的心、眼之间,
我的心不曾把你忘记,
眼泪也不掩饰我对你的留恋。
你曾山盟海誓,
决心守约到底;
可是当你征服我的时节,
却表现出欺骗的行为。
我的留恋、呻吟得不到你的怜惜,
难道你能保证殃祸不会降临?
我以安拉的名义要求你:
若是我一朝命归黄泉,
请在我的墓碑上刻下
“这是爱情的奴隶”一句;
说不定一个深知此中滋味的失恋者,
偶然走过我的坟前,
会洒下一掬同情的眼泪。
我吟罢,痛哭流涕。我丈夫听了我的吟诵,见我伤心哭泣,他的忿怒有增无减,吟道:
我毅然抛弃爱情,
不是出自我的心愿,
而是犯罪者的行为,
使我打消爱情的痴念。
因为她找别人来跟我共享爱情,
我的信念不许我做这种事情。
听了他的吟诵,我依然伤心哭泣,向他苦苦哀求,想道:“让我在他面前认错,说软话吧,也许他能饶恕我。只要他不杀我,即使牺牲所有的财物也不要紧。”于是我向他诉苦,吟道:
你若是公正廉明,
就不该判我死刑;
然而这当中的处决,
显然还缺少公平。
你把爱情的重担放在我个人肩上,
累得我疲劳不堪,
无从担负一件汗衫的重量。
灵魂的消灭,
不足以引起我的怜惜,
然而你去后,
教人怎样认识我的身体,
这倒是使我惶惑的一件事情。
我吟罢,痛哭流涕。我丈夫看我一眼,破口大骂。一阵,随即吟道:
你舍弃我恋爱别人,
割断我们之间的情谊。
我抱着容忍的决心,
效法你的行径,
向你宣布离异。
你既然变节,
我也可以决裂;
你自己应该负起。
他吟罢,悍然吩咐奴仆:“一刀劈掉她,让我们休息吧。让这样的家伙活着,是没有好处的。”
我吟诗辩论时,自信已无生存的余地,悲观绝望到极点,没奈何只好把自身的一切托付给安拉。当时那个老太婆突然赶到,倒身跪在我丈夫的脚下,哭哭啼啼地说道:“孩子,看我抚育你服侍你的请面,饶了她吧;她没有应受这种处罚的过错呀。你还年轻,我怕你会遭到诅咒的报应呢。俗话说得好:‘杀人者死。’你应该知道,世间还有谁比我更爱你呢?”
“好,我饶她就是。不过定要给她身上留些痕迹,教她消灭不了。”
之后,他吩咐奴仆把我摔倒,按在地上,然后亲手用榅桲棍不住地打在我的胸背和肋巴上,打得我昏晕过去。当时我痛不可支,感到绝望,以为非活活地被打死不可。最后他吩咐奴仆,叫他们在夜里找老太婆带路,把我送回老家去。
奴仆们遵从主子的命令,当天夜里,把我送回老家,抛在地上,然后扬长而去。那晚上,我通宵在昏迷状态中,至次日清晨才苏醒过来。我用药膏敷搽创伤,吃药调理。那个期间,我疲弱不堪,整整卧床四个月,创伤才痊愈,但遍体的伤痕却无法消灭了。
我的健康恢复以后,曾往发生事变、身遭毒打的那所屋子去过一趟,打算看个究竟。可是那幢建筑已经倒塌,变为废墟,小巷也阻塞不能通行,个中的变故,我一点也不知道。我走投无路,这才去找这位异母所生的姐姐,在她屋中看见这两条黑狗。我问候她,详细叙述我的遭遇。她对我说:“妹妹,这个年头,谁免得了不遭患难的?赞美安拉,他使你活着归来了。须知人生不过如是而已,逆来顺受吧;环境越是恶劣的时候,我们应该更耐心地等候好的转机。”
姐姐对我叙述她的经历和两条黑狗的遭遇;我们姊妹同病相怜;从那回以后,就躲在家里,规规矩矩地做人,绝口不敢再提婚姻问题。我们姊妹几人,相依为命,一块儿过生活。这位叫虎实卡舍的姑娘,她担任采买的职务,每天出去购买日常生活必需的日用物品。昨天她照例出去采买,由于雇脚夫搬东西和三个僧人突然光临的缘故,我们的情况就有了改变。当时我问明他们的来历,让他们进屋去,当宾客招待,大家在一起吃喝。可是过了不久的工夫,又有三个陀白勒商人接踵而到,说明他们的来意。经过交谈,他们愿意遵守我们提出的条件,这才收容他们,尽东道之谊。然而他们中途违约,不得已我们才根据他们所犯的错误强迫他们叙述他们的经历和遭遇,然后饶恕了他们,把他们打发走了。可是到了今天,我们什么也不明白,莫名其妙地被人带进宫来了。
哈里发听了她们的故事,感到惊奇,吩咐朝臣把她们所谈的详细记录下来,作为史料保存。之后,他问第一个女人:“把魔法施在你姐姐身上的那个女仙的消息,现在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主上。”她回答,“当时她曾给我一束头发,对我说:‘你几时要我,只消燃着一根头发,即使你远在戈府山后面,我也可以立刻赶到你面前呢。’”
“把头发拿来给我吧。”
她回去把头发取来,交给哈里发。哈里发收下头发,点火燃着一根,随着烟火的出现,宫廷便震动起来,迅雷似的隆隆之声响个不止。继而一个女仙出现在他们面前,对哈里发说:“愿您平安,安拉的代理人。”
“你好,愿安拉怜悯你。”哈里发回答。
“主上知道吧:这位女子给我做过一桩好事,这是我无法报答她的。她替我除了我的敌人,救了我的生命,因此当我知道她是被两个姐姐谋害时,便决心替她报复。当初我有意弄死她的两个姐姐,可是怕她生气,这才施用法术,把她们变成两条黑狗。如今主上如果要挽救她俩,那么为了尊重主上的意志,我解救她俩就是。”
“你先解救她俩,然后我们再办理那个打得遍体鳞伤的女人的事吧。要是真相揭露出来,有了真凭实据,我一定要替她伸冤报仇呢。”
“主上,让我先解救这两个,然后把虐待她和抢她财物的人告诉您吧。不过,他是您的一个亲人呢。”
女仙取一碗水,喃喃地念了咒语,然后洒在两条狗头上,说道:“恢复你们原来的人形吧。”霎时间,两条黑狗果然恢复原状,变成人类。继而她对哈里发说:“主上,虐待这个女人的不是别人,而是您的儿子艾敏。当初他听得这个女人贤德美丽,因而暗中设计,明媒正娶,跟她结婚。他虽然打她,可是他却无罪,因为结婚时他向她提出条件,她也曾宣誓,对他不怀二心。后来他怀疑她违背誓言,决心要杀她,可是惟恐受到安拉的惩罚,所以才把她毒打一顿,然后送回家去。”
哈里发听了女神的叙述,明了个中情节,感到十分惊奇,说道:“赞美伟大的安拉,他借我的手解救了那两个女子,使她们摆脱灾难,并使我知道这个受虐待者的真情。指安拉起誓,我一定要做一桩惊人的事情,让后人传为美谈呢。”于是传太子艾敏进宫,亲自问他那个女人的事情。艾敏把过去跟她结婚的经过,照实招供出来。哈里发毫不犹豫,马上召集法官和证人,共聚一堂,随即宣布把三个同胞姊妹匹配给三个自称为王子的僧人为妻室,并任他们为侍臣,住在宫中,按月发给薪俸,供给一切费用;继而又命艾敏跟他的妻子复婚,破镜重圆,另换婚书,赏给许多钱财,建筑一幢堂皇的宫殿供他们夫妇居住。最后,哈里发娶虎实卡舍为妃子,让她住在宫里,派婢仆侍候,过幸福生活,直至白发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