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巴士拉国王穆罕默德·本·苏里曼·艾尔邹年,为人忠厚,非常爱护人民,关心老百姓的疾苦。他的两个宰相,一个叫艾尔姆欧·本·萨威,另一个叫艾尔斐子鲁·本·哈高。哈高的道德、品格,在当时是超群出众的,因此,博得人们的拥护爱戴;由于他趋善避恶,所以人们都赞美他,希望他长命百岁。至于萨威的为人,恰恰与哈高相反,道德败坏,无恶不作,名誉扫地,因此为人所不齿,遭到人们的怨恨和咒骂。
在人们竭诚拥护爱戴哈高,百般讨厌咒骂萨威的情况下,有一天,群臣朝拜国王,国王坐在宝座上,文武百官分站两旁。朝拜毕,国王对宰相哈高说:“我要你给我物色一个当今最美丽的女子,不单要她的面貌生得非常漂亮,体态长得格外窈窕,而且还要她的性格十分温和文雅。”
“要找这样十全十美的女子,非得花一万金不可……”当时朝中有人提出意见。国王斟酌情况,随即吩咐司库官:“我命令你将一万金送往相府,交给宰相哈高。”司库官诚惶诚恐地遵循命令,果然将一万金币送到相府。宰相执行国王交给他的任务,天天去到市中物色女子,嘱咐经纪人,凡是价格超过一千金的姑娘,必须先送往相府看过,才可自由买卖。经纪人得了命令,严格奉行,每贩卖一个姑娘,总要通过宰相;可是所有进去的姑娘,都不合格,不如宰相之意。
有一天经纪人在市中碰到一个美貌的姑娘,名张丽丝,即刻前往相府报告。途中遇宰相骑马进宫,迫不及待便当面报告:“启禀大人,大人吩咐物色的姑娘已经找到了。”
宰相听了非常高兴,说道:“带来我看吧。”经纪人匆匆去了一会,带来一个衣服华丽,生得非常美丽的妙龄女郎。她的体态窈窕得象招展的花枝,言谈清晰得象清晨的和风。宰相一见,十分满意,回头对经纪人说:“这个姑娘的身价几何?”“虽然言定为一万金,”经纪人回答,“可是她的主子赌咒发誓,一再声明说,一万金还不敷买鸡给她享受所花之数,其余穿戴和教育方面的费用除外。她读过书,知书识礼,能作能写,精通语法、修辞、经注、法学原理、教律,医术、测量等学问,并且还长于弹唱歌舞呢。”
“既然如此,教她的主子来见我好了。”宰相吩咐。
经纪人遵从命令,即刻领人贩子去到宰相跟前。宰相一看,原来是个年满花甲的波斯老头,便对他说:“这个姑娘,你愿意以一万金的价格卖给国王去受用吗?”
“指安拉起誓,”波斯老头说,“要是能够无偿地把她献给国王,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呢。”
宰相命侍从取来一万金,兑给波斯老头,替国王买了女郎,预备带进宫去,献给国王,交代自己的使命。这时候,那个波斯老头向前对宰相说:“切望老爷准奴婢进句忠言吧。”
“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愚意以为,今天大人不必送姑娘进宫去见国王,因为她风尘仆仆,刚到这儿,水土不服,受了气候的影响,精神疲困,神气不足,应该让她在府中将息十天。待神色恢复过来,精神充沛的时候,再沐浴熏香,穿戴打扮起来,送进宫去。那时节,老爷的功劳就不可限量了。”
宰相考虑人贩子的建议,觉得不无道理,果然带女郎转回府中,特意布置一间屋子,备她起居之用,并且用到地给她安排了饮食和日常生活必需的用品,让她过得格外舒适。
宰相哈高有个儿子名叫努伦丁·阿里,生得标致漂亮,象满圆的月儿那么清秀可爱,玫瑰色的腮上,镶着一颗龙涎香似的黑痣,更显得仪表非凡。可是他美中不足,纨裤脾气浓重,娇生惯养,性格粗暴。有一天张丽丝出言不慎,冒犯了他,致使他大发雷霆,捏起拳头,一拳把她打倒,摔破了额角,血流如注,一时昏迷过去。婢仆们眼看这种情景,吓得狂叫起来。少爷知道自己的过错,怕受处罚,一溜烟逃跑了。太太闻声赶来,问道,“屋中喧哗吵闹,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边问,一边来到室内,见张丽丝头破血流,婢仆们正在替她擦洗。她问明情况,急得放声哭泣,打自己的耳光,生怕儿子被宰相宰掉,非常担忧。正在这个时候,宰相不期而至,追问事情的究竟。太太说,“你发誓听从我的建议吧。”
“好,你说吧。”宰相同意她的要求。于是她将儿子打张丽丝的行为说了一遍。宰相听了,顿时忧忿交集,急得扯破衣服,打自己的耳光,拔自己的胡须,说道:“她脸上弄了这样一个疤痕,我不可能把她献给国王了。”
“别糟蹋你自己的身体吧。”太太劝慰宰相,“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由我名下赔她的身价一万金好了。”
“该死的你呀!”宰相抬头瞪着太太,“我并不需要她的身价银子,我只怕从此我的生命和财产都完蛋了。”
“哟!老爷,怎么会完蛋呢?”
“莫非你不知道,我们后面有那个叫萨威的冤家对头吗?他什么时候听到这桩事情,会去对国王说:那位嘴里说爱戴陛下的宰相,向陛下取了一万金,替陛下买了一个无比美丽的姑娘,可是他看中姑娘的姿色,便认为他自己比国王更应该享受,因此便留在家中自己受用了。国王即使不相信他的谗言,他会请求国王准他来搜索的。国王如果允许,他一来搜查,封闭我的房屋,将姑娘弄到宫中,国王一盘问,她是不能否认的。这样一来,他在国王面前表现他的忠诚,把我拿去审问,让人们笑骂,我这不就完蛋了吗?”
“这桩事情,别人不知不晓,一切托庇安拉保佑吧。”
听了妻室的安慰,宰相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努伦丁·阿里畏罪逃避,不敢见宰相的面,白天偷偷摸摸地躲在花园中,夜里蹑脚蹑手地窜到母亲房中过夜,不待天亮便起身溜到园中躲避,始终不敢在他父亲面前露面,如是整整过了一月。有一天,他母亲对宰相说:“老爷,我们损失一个姑娘还不够,莫非定要牺牲儿子不成?这种情况如果延长下去,孩子会被逼而逃走的。”
“该怎么办呢?”宰相问。
“今天夜里你别睡觉,待他回来,你抓住他,然后父子言归于好,各自谈开了吧。往后把张丽丝姑娘匹配给他为妻室,她的身价银子,由我赔还好了。”
当天晚上,宰相耐心等着,待儿子回家的时候,一把抓住他,按在地上。太太闻声赶到他们父子面前,问道:“哟!你要怎样处置他呀?”
“我要宰掉他。”宰相说。
“爸爸,您老人家要把我这样不当一回事地宰割吗?”努伦丁·阿里眼里含着满眶的限泪说。
“儿啊,你为什么把我的生命财产不当一回事地抛弃呢?”
“爸爸,我作了孽,请您老人家饶恕我。您老人家的名誉地位高,惹人嫉妒不浅,这就不该让那些冤家对头幸灾乐祸了。”
宰相被儿子的一番话说得回心转意,如释重负,随即从儿子身上爬了起来,说道:“儿啊,我饶恕你了。如果我知道你能好生对待张丽丝姑娘,那是应该早日把她配给你的。”
“爸爸,”努伦丁·阿里吻了宰相的手,“我怎么能够不好生对待她呢?”
“那末我嘱咐你吧,孩子:你有张丽丝为妻,便该好生对待她,不可伤害她,不可出卖她,更不可见异思迁,另娶其他的妇女为妻。”
“爸爸,我向你起誓,从此我不另娶妻室,也不出卖张丽丝。”
努伦丁·阿里当父亲的面赌咒发誓,愿意遵守父亲的嘱咐,与张丽丝姑娘配为夫妻,在一起过活。在那个期间,国王把物色姑娘的事忘记了。张丽丝姑娘的消息虽然传到宰相萨威耳中,可是他慑于哈高在国王面前的威望,不敢告密。过了一年之后,宰相哈高往澡堂沐浴,感冒成疾,卧病不起,并且长期失眠,身体越来越衰弱,眼看仙游之日已近,便唤努伦丁·阿里到床前,嘱咐道:“儿啊,你要知道,人的饮食寿岁是有限度的,谁都要走死亡这条道路。我要嘱咐你,在我死后,你应当畏惧安拉,随时考虑言行的后果,并好生对待张丽丝。”
“爸爸,您做过许多好事,曾经站在讲坛上大声疾呼,号召人们做好事,这是别人不能和您媲美的地方。”
“儿啊,但愿安拉承领我的那番好意。”他说着念道:“我证实安拉是唯一的,穆罕默德是他的使徒。”随即瞑目长逝,府中响起了一片悲哀哭泣之声。继而消息传到宫中,人们听了宰相哈高逝世的噩耗,都失声痛哭,学堂里的儿童也为他的死而悲哀。努伦丁·阿里怀着悲痛的心情替亡父治丧,朝中公侯将相、文武官员以及城里的绅商庶民都去参加葬礼,在送葬的人中也有宰相萨威其人。
葬礼毕,送葬的人归去之后,努伦丁·阿里回到家中,想着父母养育之恩,痛哭流涕,怀着悲愁的情绪在家居丧。过了一晌,有一天忽然听得敲门之声,他起身开门一看,原来是他父亲生前的一位莫逆朋友来访,一见面便吻他的手,安慰他说:“小主人,令尊遗下你这样的后嗣,他虽死犹生,况且古往今来,无数的圣贤豪杰,谁都是这样归宿的,你应该达观些,不必过于悲伤。”
他听了客人的劝慰,果然振奋起来,布置一番,将日常生活必需的东西移到客厅里,从此接待宾客,经常有十个商人的子弟同他来往,一块儿吃喝玩耍,并广施博济,挥金如土。当时开支太大,他的管家劝告他:“努伦丁,我的主人,你不知道吗,没有节制的开销,会使人不知不觉地穷下去的?近来这样庞大的开支和无限度的馈赠,逐渐把钱财用亏了。”
听了管家的劝告,努伦丁若无其事,翻着眼皮看管家一眼,说:“管家的,你说的这些我全都不听。告诉你吧,当你手中还有钱可以开早餐的时候,希望你不必教我考虑晚饭的问题。”
管家的建议得不到主人的接纳,只好默然退了下去。之后,努伦丁继续沉溺在享乐的生活中,吃最好的饮食,任意挥霍。朋友中谁指着家里的陈设对他说:“这东西顶好。”他便说:“送给你。”要是对他说:“你的某幢屋子很漂亮。”他便说:“送你去住好了。”就这样他继续不断地早早晚晚设席招待朋友,终日无所事事地吃喝逍遥,混混沌沌地过了一个年头。
在这个期间,有一天正当他和朋友们坐在客厅里谈笑的时候,忽然听得敲门声。他起身去开门,便有个朋友悄悄地随在他后面窥探他的行踪。他开门一看,原来是管家的找他。他问道:“什么事?”
“主人呀!从前我为你所顾虑的事,现在果真实现了。”管家的说。
“这是怎么样的事呀?”
“你要知道,你的钱已经开支得干干净净,我手中没有值一文钱的东西了。这是我经手的开支账簿,这一本是收入账簿,都交给你吧。”
努伦丁·阿里听了管家的报告,低下头,呆呆地望着地板,自言自语地说:“毫无办法,只望伟大的安拉拯救了。”这时候隐在他后面的那个朋友把他和管家的谈话听在心里,便溜进客厅,对其余的人说:“告诉你们吧,努伦丁已经破产了,现在看你们怎么办。”他刚说完,努伦丁·阿里便走进客室,脸上显出忧愁苦闷的颜色。这时候有个朋友站起来,看他一眼,说道:“我要走了,朋友!你允许我吧。”
“为什么要走呢?”
“老婆生孩子,不能再耽搁,必须回去看一看她。”
“我也走了,”那个朋友刚走,另一个接着站起来说。“我要到我哥哥那里去一趟,他的孩子行割礼。”就这样他的朋友每人推个事故,接二连三一个个地向他告辞走了。
努伦丁·阿里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客厅里,唤张丽丝来对她说:“张丽丝,你不知道我的遭遇吧?”于是将管家报告的情况对她叙述一遍,接着说:“你是知道的,我的钱差不多全都花在朋友们的头上了,可是他们对我毫无表示便各自走了。我既然到了这步田地,想必他们不至于不帮助我吧。”
“指安拉起誓,求他们接济你,这是不可靠的事。”张丽丝说。
“现在我去找他们,敲他们的大门,也许能得到他们的援助,凑上一点本钱,从此我息交绝游,好生经营生意。”
他立刻动身,一直去到朋友们居住的那条巷里,敲第一家的大门,出来一个女仆,问道:“你是谁?”“请告诉你的主人,”他说,“努伦丁·阿里站在门前,对他说:你的奴婢吻你的手,等着你的恩顾和赏赐呢。”
女仆进屋去,将情况告诉主人,主人听了,责备女仆,吩咐道:“出去对他说,主人不在家。”女仆遵从命令,出去对努伦丁说:“先生,我们主人不在家。”
得到回话,努伦丁转身离开大门,想道:“他若是一个吝啬鬼,拒绝见我的面,其余的人,想必会比他好些。”于是他去敲第二家的大门,但所碰到的情况,和第一次完全一样。他暗自说:“指安拉起誓,我非把他们全都试验一下不可,也许有一两个人会与众不同的。”于是他顺序一家一家地前去敲门求援,可是走遍了十家人家,没有一家开门和他见面,也没有一家赏他一个面饼充饥。碰了这个钉子,他伤心感叹,吟道:
人在走运的时候,
受到人们的欢迎奉承,
象一棵果子成熟的树木,
被人们围着采摘。
待果子摘完的时候,
他们便一去不回头,
撇下空树任日哂风吹。
这个时代的人类,
应该全在被消灭之列;
因为十室中没有一个诚实可靠的人。
吟罢,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心情越发苦闷了。张丽丝对他说:“主人,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他们是不会接济你的?”
“非但不接济,连我的面他们都不肯见。”
“倒不如出卖家具什物,暂时维持生活,看以后安拉怎样开解吧。”
他听从张丽丝的主张,果然出卖家具什物维持生活,直至卖完所有的器物,没有什么剩余的东西可卖,到了山穷水尽,无法可施的时候,这才对张丽丝说:“现在该怎么办呢?”
“主人啊,我的主意是快带我去市场,干脆把我卖了吧。你是知道的,我是以一万金币被令尊买来的,也许目前安拉会用我的身价来解决你的困难。如果前生有缘,那末安拉会让我们百年聚首的。”
“张丽丝,我的人儿呀,同你分别一个钟头的工夫,对我来说都是不容易的事呢。”
“主人啊,我也是同样不能和你离别的,不过事情出于无奈,就目前的需要来说,我们被迫不得不走这条路嘛。”
努伦丁·阿里站了起来,牵着张丽丝的手,眼中流着雨一样的眼泪,吟道:
请你们留步,
让我在离别前向你们一顾,
以便我这颗快要粉碎的心儿得到医治。
你们对这桩事故如果感受困苦,
就该让我光荣地死去,
你们不必勉强受苦。
吟罢,他带张丽丝去到市中,委托经纪人,说道:“哈只①哈桑,告诉我吧,她可以卖多少钱?”
①朝觐过麦加圣地的人被称为哈只。
“我的主人努伦丁啊,高贵的品质是保存在记忆里的,”经纪人说,“这不是令尊以一万金币从我手中买去的那位张丽丝姑娘吗?”
“是呀,她就是张丽丝。”
经纪人去到商人中打量一番,见做买卖的人还没到齐,因此等了一会,直至交易的人从四面八方逐渐赶拢,所有土耳其、法兰西、佘尔克斯、埃塞俄比亚、诺摆、塔克鲁尔、希腊、鞑靼、迦泰基等地的女郎被带到市中,形成热闹拥挤的场面时,他才出现在人群中,高声喊道:“各位商家、富人!大凡圆的不一定是胡桃,大凡长形的未必就是芭蕉,大凡红的不一定是肉,大凡白的也未必是脂肪。各位富商大贾,请问你们,我这里有一颗独珠子,是无价的宝贝,我应该喊多少价?”
“你喊四千五百金来开盘吧。”商人中有人建议。
经纪人喊出四千五百金的价格,让商人们开始竞买的时候,宰相萨威凑巧从市中经过,看见努伦丁·阿里站在市区的一旁,暗自想道:“哈高的儿子为什么站在这里?难道狗崽子还有钱买姑娘不成?”他转着眼看了一看,见经纪人站在市中,被商人们围绕着,高声喊价,便暗自说:“我想他总是破了产,才把张丽丝这个姑娘拿来出卖的。”于是他唤经纪人。经纪人诚惶诚恐,赶忙奔到他面前,跪下去吻地面。
“刚才喊价的这个姑娘我要了。”他对经纪人说。
“好,我的主人,凭安拉的大名我带她来好了。”他不敢违命,赶紧带张丽丝到他面前,让他观看。
“哈桑!这个姑娘别人给你出多少钱?”他已看中她了。
“刚才是以四千五百金开盘的。”
“那我出四千五百金好了。”
一般生意人听了宰相萨威出的价格,一个个只是往后退缩,谁也不敢增价竞买;因为他们都知道宰相残酷、暴虐成性,恐怕惹是非。萨威瞪经纪人一眼,喝道:“为什么站着?快去商量去,姑娘四千金卖给我,你有五百金的赏钱。”
经纪人去到努伦丁面前,说道:“我的主人啊,张丽丝是没有希望了,可能是无偿地牺牲了。”
“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对她刚以四千五百金开盘,开始竞买的时候,不想那个横暴的萨威从市中经过,看中姑娘,愿出四千五百金收买。我想姑娘的主权属于你,这件事他是知道的,他要是当场兑钱给你,那是再好不过的;不过我懂得他的恶习,少不了写给你一张字条,教你去向他的代理人取款,同时他会通知他们不给你兑现。这样一来,你每次去索款,他们就用言语支吾、搪塞,对你敷衍、拖延。你自己是刚强而有血性的人,如果为你去讨债而使他们感觉难堪的时候,他们会把字条骗去撕掉,那时节你便人财两空了。”
“关于这桩事情,现在应当怎样应付才对?”
“我指示你一个办法,你果能照办,那就算你走好运了。”
“什么办法?你说吧。”
“待我去到市里,你随后赶来,从我手中夺过张丽丝,打她几个耳光,说:‘我的誓愿赎过了,由于我发了要把你拿到市上出卖的誓愿,这才带你到市中来的;这不过是了一了赎罪的手续罢了。’如果你这样做,这个计策也许可以骗过他,人们也会相信你是为了赎罪才带姑娘到市上来的。”
“这个办法是正确的。”
经纪人跟努伦丁·阿里商议妥帖,匆匆走进市场,牵着张丽丝走到宰相萨威面前,说道:“老爷,那是姑娘的主人,他已经来了。”他刚说完,努伦丁·阿里便赶到他面前,一把从他手中夺过张丽丝,并打她耳光,说道:“你这个该死的家伙!为了罚赎誓愿我才带你到市中来的。现在随我回家去吧,以后不许再违拗我。你这该死的家伙!难道是需要钱财我才出卖你吗?要是为了钱财,那么我家中的什物随便出卖一件,也超过你的身价几倍呢。”
宰相萨威冷冷地看努伦丁·阿里一眼,说道:“该死的家伙!你还有什么可卖的不成?”他想要殴打努伦丁·阿里,可是眼看着商人们都把视线集中在努伦丁·阿里身上,对他显出爱戴同情的神色。“我现在站在各位面前,”努伦丁·阿里对商人们说,“他的暴虐霸道大家是清楚明白的。”“指安拉起誓,”宰相萨威说,“假若不是看在你们的情面上,我非杀他不可。”
商人们吓得面面相觑,暗示努伦丁·阿里,教他退让,说道:“我们谁也不干预你和他的私事。”但努伦丁·阿里终究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一股勇气地冲过去,伸手扯着宰相萨威,把他拖下马鞍,摔在泥塘里,接着脚踢拳打,揍了他一顿。有一拳打中他的牙齿,染得他满胡须的血迹。当时他的十个侍从眼看主人挨打,一齐伸手握住剑柄,预备抽出宝剑,保卫主人,要杀努伦丁·阿里。幸而旁观的人警告他们,说道:“他们一个是宰相,一个是宰相的儿子,现在虽然发生冲突,可是过些时候也许他们会和好如初,那时节在他们面前你们便成为讨厌的人了。要是你们碰伤了他,那会闯下杀身之祸呢。据我们的看法,你们最好不要干涉他们的私事。”
努伦丁·阿里打了宰相萨威,从从容容带着张丽丝回家去了。这时候宰相萨威从泥塘中爬出来,衣服上染满着黑泥、红血和灰土三种颜色,一看自己一旦间变成狼狈不堪的模样,索性不顾一切,从地上拾起一棵弯形的伽罗木套在脖子上,两只手里各握着一束芦苇,一股劲跑到王宫里去喊冤。他站在寝宫前面,大声喊道:“国王陛下!请来替我做主吧!我受人欺侮凌辱了。”
宫里的人闻声跑出来观看,并将他扶到国王面前。国王仔细一看,原来是宰相萨威,问道:“爱卿!是谁这样对待你?”听了国王的慰问,他更加伤感,痛哭流涕,吟道:
您在世的一天,
我能受人欺侮吗?
您是狮王,
能让狼吃我吗?
您是云雨,
人们从您的甘池中取饮,
我却在您身旁受饥。
“主上,”宰相萨威吟罢对国王说,“莫非所有敬爱您、侍奉您的人,都教他受到这种遭遇吗?”
“你的尊严就是我的尊严。”国王说,“快对我讲吧,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谁这样对待你?”
“启奏主上,今天我往奴市去,打算买个女仆烧饭。我在市中看见一个姑娘,她生得那么标致美丽,是我生平不曾见过的。我要买她,预备贡献给陛下受用,因此向经纪人打听她的主子,从经纪人口中知道她的主子是哈高的儿子努伦丁·阿里。提到哈高,我便记起陛下曾经给他一万金,命他物色一个美丽的姑娘。可是他买了那个姑娘,自己看中她,便私心自用,不肯献给陛下,留给他的儿子享受。哈高死后,他的儿子靠卖产业和家具什物过活,后来终于破产了,没有生活费,这才把姑娘带往市中,托经纪人代他出卖。经纪人开盘喊价,商人们争先竞买,一会儿把她的身价抬高到四千金。我看了那种情景,一时计上心头,想道:‘让我买了她,贡献给国王吧;反正当初哈高也是用国王的钱买她的。’于是我对他说:‘我的孩子,从我名下取四千金作为她的身价吧。’他听了我的话,抬头看我一眼,骂道:‘你这个老坏种!我宁可卖给犹太人、基督教徒,也卖不到你头上去。’‘我不是为我自己,’我向他分辩,‘而是为恩顾我们的那位国王才买她的。’他听我提到陛下,大发脾气,伸手扯着我,把我这样一个年老力衰的人从马上摔到泥塘里,不问青红皂白,脚踢拳打,把我糟蹋成这个样子,这是陛下亲眼看见的。我被人毒打,不为别的,只为我要替陛下买一个姑娘罢了。”
宰相萨威向国王伸诉毕,不顾一切,倒身躺在地上,哆嗦着嚎啕痛哭。国王听了他的哭诉,眼看他狼狈不堪的形状,不禁怒火上冲,大发雷霆,回头看看朝臣,继而吩咐他面前的四十名仗剑的卫队:“去吧,你们立刻往哈高家中,抢劫一阵,然后捣毁他的屋宇,再将努伦丁·阿里和那个姑娘捆绑起来,一直顺地拖来见我。”“听明白了,遵命就是。”卫队们回答着,马上佩带武器,离开宫廷,前去捉拿努伦丁·阿里。
国王的侍从中有个叫尔勒闷丁·桑基尔的,他原是宰相哈高的仆人,由于他的本领好,所以被提升为国王的侍从。当时他听了国王逮捕努伦丁·阿里的命令,并亲眼看见卫队们整装出发前去危害小主人的情景,一时惶惑不安,悄悄地从国王面前溜了出去,骑马飞快地赶往努伦丁·阿里家中报讯。到了门前,下马一敲门,努伦丁·阿里开门一看,便认识他。他急不及待,说道:“主人呀!事情紧急,现在不是问候和细谈的时候,诗人吟得好:
你若嗅到威胁的气味,
即刻拔脚逃命,
宁可撇下居室,
让建筑者去凭吊、哀怜。
因为宇宙间到处有你栖息之地,
可是你的身躯仅仅只有这一具。”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尔勒闷丁?”努伦丁问。
“快吧,你自己和张丽丝快快动身逃走吧。萨威老贼已经给你们布下罗网。你们几时跌在他手里,就要被他屠杀的。国王已经派了四十名卫队前来捉拿你们,祸患马上就要临头。我劝你们趁早逃走吧。”他从衣袋里掏出四十金递给努伦丁,说道:“给你,带去使用。要是我有多余的钱,我一定送给你,现在用不着客气了。”
努伦丁·阿里走进屋去,将那种突兀的事件对张丽丝一谈,吓得她举着两手只是发抖。两人仓皇失措地逃往郊外,在安拉冥冥地保护之下,一直去到海滨。凑巧那里有只商船正准备开航,船长站在乘客中说:“谁还需要备办饮食,或者需要向家属告辞,或者忘了携带什物?请赶快去办理吧,我们就要启碇了。”
“船长,我们没有什么事情了。”听了船长的吩咐,乘客们齐声回答。
“那末松缆、拔锚,准备起程吧。”船长吩咐船员们。
“船长,你们的船预备开往什么地方去?”努伦丁·阿里过去打听消息。
“准备要开往巴格达那个平安的城市去。”
努伦丁·阿里听了船长的回答,非常高兴,暗中给自己报喜,随即带张丽丝上船,同其他的旅客一块儿航行。船在海洋里,象鸟儿翱翔在空中,一路顺风地向巴格达前进。
努伦丁·阿里带着张丽丝高飞远走之后,国王的卫队涌到他的家中,破门而入,到处搜索,不见努伦丁·阿里和张丽丝的踪影,便拿屋子出气,破坏捣毁一番,然后转回宫去报告。国王吩咐道:“你们往他们可能隐身的任何地方去寻找。”“听明白了,遵命就是。”卫队齐声回答,随即分头前去缉捕。同时国王一方面下了通缉令,派人在城中晓谕道:“告谕人民知悉;国王下令,悬赏捉拿逃犯努伦丁·阿里,凡知道他的下落前往报告的,赐衣服一套,赏银千金;知而不报,或隐匿犯人的,与犯人同罪。”一方面安慰宰相萨威,赏他一套衣服,对他说:“放心吧,我能替你报仇雪耻。”萨威感激得五体投地,替国王祈福,高呼国王万岁。然而国王的命令虽然严厉,缉捕的人虽然卖力,可是终归徒劳,一直找不到努伦丁·阿里的踪影。
努伦丁·阿里和张丽丝跟其他的旅客同舟航行,一帆风顺地到达巴格达,当时船长宣布道:“这里便是巴格达,它是一座平安的城市。现在冬天已经带着严寒归去,温暖的春天佩着玫瑰花朵接锺而来,百花正在争艳怒放,河渠潺潺一泻千里,整个城市变得春暖花香了。”
努伦丁·阿里和张丽丝缴了五枚金币的旅费,然后舍舟登陆,向前行了一会,不知不觉被命运驱使到一处幽静的所在,那个地方被洒扫得干干净净,罗列着石凳,水槽中泻着清泉,上面架着竹篷,一条曲径直通到一座花园的大门。“好一个幽静的地方啊!”努伦丁·阿里赞不绝口。“让我们坐在凳上休息一会,恢复疲劳吧。”张丽丝提议。于是他们坐下来休息,并取槽中泉水洗脸,继而陶醉在和风中,不知不觉呼呼地睡熟了。
那座花园叫快乐园,园中有一幢建筑,叫消愁宫,是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建来供他自己游息的。哈里发每当心绪不宁,便往宫中小住,借景消愁解闷。消愁宫中有八十道窗户,每窗之前悬挂彩灯一盏,中央有一座黄金烛台。哈里发每到宫中,必吩咐婢女尽开窗户,听宫廷艺人伊斯哈格·本·伊补拉欣奏乐和宫娥彩女们歌舞,借以消愁寻乐。园中有个年长的老园丁,名伊补拉欣,做事认真,为人严肃。有一次他因事离开快乐园,园中的花木受到游人的损坏,他恼在心头,趁机向哈里发控诉。哈里发对他说:“在花园门前无论碰到谁,你可以随便处罚他。”
那天老园丁伊补拉欣因事出去,刚跨出园门,发现两个不速之客用罩袍捂着头酣睡在花园门前,便出声嚷道:“指安拉起誓,好极了,这两个家伙不知道我曾奉哈里发的圣旨,可以随便惩罚在园前碰到的闲杂人等。现在让我来痛打他们一顿,教别人知道我的厉害,不致随便到园门附近来游荡。”于是他折了一根棕榈枝,高高举起,要打在他们身上。这时候,他忽然转念一想,自言自语地说道:“伊补拉欣呀!你不了解他们的情况,怎么就要动手打人?他们可能是外路人,也许是旅行者,无意间流落到此。现在让我揭开他们的脸面看个究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他说着伸手拉开罩袍一看:“哟!是一对漂亮的人儿,我不该打他们。”于是照样给他们盖起来;随即转到努沦丁·阿里的脚前,伸手紧紧地按住他的两脚。努伦丁·阿里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见一个相貌威严的老头子在他脚前,感到无限的惭愧,把腿一缩,即时坐将起来,拉着伊补拉欣,吻他的手。
“孩子,你从哪里来?”伊补拉欣问,
“老先生,我是外路人。”努伦丁·阿里眼里流着清泪。
“孩子,你要知道,穆圣教我们要爱护出门人。来吧,孩子,随我到花园里看看,消遣一会好吗?”
“这是谁的花园呀,老伯?”
“这是我从祖先的遗产继承下来的。”
伊补拉欣这样说的目的,是要他不必顾虑,可以安心自如地进去游览。努伦丁·阿里听了,衷心感激,一骨碌爬起来,带着张丽丝随老头走进花园。他们一看,这不是一座普通的花园;穹形的大门,布置得象宫殿一般,被葡萄藤覆盖着,累累的果实,红的象红宝石,黑的象紫檀。走过大门,长着各式各样的果树,雀鸟在枝头上唱着清脆的歌,夜莺播送着和谐的声音,雉鸠的咕咕声充满了整个园地,山鸟唱得和人语没有分别,唱鸽蹦蹦跳跳,狂欢得如同醉汉一样。各式各样的果子已经成熟,各式各样的花草已经开放。果子中如杏、梅、樱桃、无花果、佛手甘、柠檬等,每一种都包括两个品种,显出鲜艳的颜色,泛着香甜的气味,令人望着垂涎欲滴。玫瑰、紫罗兰、桃金娘、风信子、白头翁、水仙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花卉,正在怒放争艳,开遍了整个园地,白的如珍珠,红的似珊瑚,其他黄紫青绿等灿烂的颜色,配着芬芳的花香,清脆的鸟语,凉爽的和风,淙淙的清流,把花园点缀成一座人间乐园,煞是美丽,令人流连忘返。
努伦丁·阿里和张丽丝在花园中欣赏了花草树木,然后随伊补拉欣老头走进消愁宫,去到楼阁的大厅里。他举目望着堂皇富丽的陈设,精巧细致的烛台和彩灯,一时触景生情,回想到他那消逝了的少爷公子生活,不禁感慨系之,流露出羡慕的情绪,自言自语地赞道:“好一座美丽的宫殿呀!”于是他们坐下享受伊补拉欣老头摆出的饭菜;吃饱之后,洗了手,然后凭窗眺望园中树上累累的果实和草地上万紫千红的花朵,陶醉在那绮丽的风光景色中。一会儿他回头对伊补拉欣老头说:“老伯,吃过饭应该喝点东西助消化,你这儿有什么可喝的吗?”听了努伦丁·阿星的提议,老头子忙端出凉水招待他们。努伦丁·阿里见了,说道:“老伯,这个不是我所要求的。”
“也许你是要酒吧?”伊补拉欣问。
“对了,我就是要喝酒。”
“求安拉保佑我!至今有三十年的工夫我不闻酒的气味了。因为喝酒、酿酒和卖酒的人全是受圣人指责和咒骂的。”
“请你听我说两句话好吗?”
“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吧。”
“譬如这匹讨厌的驴子,要是挨了咒骂,人家的咒骂对你碍不碍事?”
“不,对我毫无损益。”
“那末这里有一枚金币和两个银币,你带在身边,骑驴去到酒店,远远地站在一旁,等有谁去买东西时,你给他两块钱,托他替你买一枚金币的酒,拿来系在驴上带将回来,这样既不是你买的,也不是你带回来的,这便与你无关了。”
努伦丁·阿里的一席话,引得伊补拉欣老头哈哈大笑,说道:“孩子,象你这样活泼,这样会说话的人,我从来还不曾见过。”于是按照努伦丁·阿里的办法,骑驴出去沽酒回来。努伦丁·阿里非常感激,说道:“我们成为依赖你的人了,还得麻烦你绘我们拿几个杯子来。”
“孩子,这是给哈里发预备的伙食房,”伊补拉欣老头说,“里面什么都有,需要什么,你去取吧。”
听了老头的吩咐,努伦丁·阿里进房去,见里面的器皿,有金的银的,也有镶珠宝的水晶杯。他取出几套酒杯,齐齐整整地摆起来,把酒斟在杯中,然后喜笑颜开地坐下,与张丽丝举杯对饮。伊补拉欣老头给他们摘来香甜的果子当酒餚,然后远远地坐在一旁冷眼看他们痛饮。
努伦丁·阿里和张丽丝对着美丽的景色愈喝愈起劲,显出欢欣愉快的情绪,而且他们腮上的红潮,迷离的眼光,蓬松的头发,说明他们已经陶然沉醉了。伊补拉欣老头眼看这种放浪不拘的形态,心有所感,自言自语地说道:“为什么我远远地坐在这里?为什么我不同他们一块儿起坐?象这样月儿般的一对青年,我几时还有机会和他们碰头聚首呢?”于是他挪一挪地方,静悄悄地坐在一旁。努伦丁·阿里说道:“我的主人,指我的生命起誓,请你靠近我们坐吧。”
待他走过去的时候,努伦丁·阿里满满地斟了一杯,看他一眼,说道:“你喝这杯,尝尝里面的滋味吧。”“求主保佑我,”伊补拉欣说,“三十年以来我就不曾干这个了。”
努伦丁·阿里装出不介意的神情,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即倒下去,呼呼地睡着了,好象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样子。这时候张丽丝举目看着伊补拉欣老头说:“老伯,您看这个人吧,他是怎样对待我的?”
“他怎么着?”老头问。
“他经常如此对待我,他喝一会,便睡他的觉,撇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无人和我对饮,也没有人陪我谈笑歌唱。”
“指安拉起誓,这样是不对的。”
张丽丝趁机斟满一杯,看伊补拉欣老头一眼,说道:“指我的生命起誓,我敬您一杯,接过去喝了它吧。我恳求您别拒绝我的这番好意,喝了它,使我的心可以得到慰藉。”
伊补拉欣伸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张丽丝接着斟了第二杯,放在烛上温了一会,递给伊补拉欣老头:“老伯,再喝这杯吧。”
“不,我不能喝了;喝一杯已经够了。”
“菲敬您这杯不可。”
他接过去,喝了;张丽丝斟了第三杯,他接过去刚要喝的时候,努伦丁·阿里一骨碌爬起来,正襟坐着说道:“伊补拉欣长者,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先前我斟酒敬你,你不肯喝,说你三十年来就不干这个了;可是为什么现在要开戒呢?”“指安拉起誓,”伊补拉欣老头感到无限的惭愧,“是她让我喝,我自己是没罪的。”
努伦丁·阿里哈哈大笑一会,接着畅饮起来。张丽丝转眼看了一看,悄悄地对他说:“你喝你的,别让老头子,一会我教你看好的。”于是她斟酒给努伦丁·阿里,努伦丁·阿里也斟酒还敬她,彼此对饮,只是不理会老头子。伊补拉欣老头眼看那种情景,忍不住动起气来,马上提出抗议:“岂有此理!为什么不斟给我?这成什么体统?”
听了老头子的抗议,努伦丁·阿里和张丽丝笑得几乎倒在地上。继而他俩斟给老头,三个人继续不断地畅饮到三更时分。这时候张丽丝说:“老伯,让我燃一支蜡烛吧,你许可吗?”“可以,”伊补拉欣老头说,“你去燃一支好了。”于是她站起来,顺序把所有八十支蜡烛全都燃着。她刚坐下,努伦丁·阿里说道:“老伯,你该赏我什么呢?你不允许我点一盏彩灯吗?”“去吧!”伊补拉欣老头说,“你去点一盏好了;不必多点,免得麻烦别人。”于是他站起来,顺序把窗前挂着的八十盏彩灯全都点着。于是整个消愁宫,一时光耀夺目,好象舞蹈起来一样。这时候伊补拉欣老头已经有了几分醉意,醉眼蒙眬地说道:“你们比我好玩多啦!”于是抖身站了起来,去到窗前,开了所有的窗户,然后在光辉灿烂的灯光下,被欢欣快乐的气氛笼罩着,他们重整旗鼓,一面劝酒畅饮,一面朗诵诗歌。
事出巧遇。那天夜里月光皎洁,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从宫窗里欣赏底格里斯河的夜景,发现河水中反映出万道金光,仔细看了一会,才看清楚原来是消愁宫中的灯烛全被燃着了,于是吩咐随从:“传张尔蕃进宫。”不一会,宰相张尔蕃应召赶到宫中听令。哈里发一见张尔蕃便开口大骂:“你这个狗东西!莫非巴格达失守了,你不报告我吗?”
“这话是怎么说的?”张尔蕃莫名其妙。
“巴格达要是不失守,消愁宫的窗户不会开着了,里面的灯烛也不会点着了。该死的你呀!既然有人敢这样做,显见得是要篡夺王位了。”
“消愁宫的窗户开着,里面的灯烛燃着?”张尔蕃全身的肌肉发抖,“这是谁报告陛下的?”
“你自己过来看一看便知道了。”
张尔蕃走到哈里发面前,抬头向底格里斯河那方面看过去,深夜里,消愁宫果然灯火辉煌灿烂。这时候他存心替园丁伊补拉欣推个故,把事情敷衍过去,也许哈里发会饶恕他。于是说道:“启禀主上,上礼拜五的那天,伊补拉欣长者来见我,希望在陛下执政的这个升平时代,使他的儿子们高兴快乐一番。我问他需要什么,他便托我恳求陛下准他在消愁宫中替儿子举行割礼。当时我答应转达他的要求,打发他走了。可是后来我竟忘了报告主上。”
“张尔蕃!先前你只是犯了一重罪过,现在却一变而为两重罪孽了。因为你的错误是两方面的:第一,你不曾把这桩事情报告我;第二,你不曾使伊补拉欣长者达到他的希望目的。他既然来见你,对你说那样的话,唯一的目的是希望得几个钱维持生活。你既不给他什么东西,也不把他的情况告诉我。”
“众穆民的领袖,我把这桩事忘了。”
“指我的祖先起誓,在天亮之前,我必须上他那儿去。因为他为人廉洁,经常与老弱贫困的人们结交往来,关心他们。我想今晚他们总是聚会在那里,说不定其中有善良的人,会给我们好影响呢。再说我去参加他们的行列,会给他们带来好处,尤其伊补拉欣长者会感到高兴快乐的。”
“主上,时间不早,就快天亮了。”
“非去那儿走一趟不可。”
张尔蕃沉默下来,惶恐万状,不知如何是好。哈里发说着便动身,身边除了张尔蕃之外,还有马师伦奉陪。他们三人扮成商人模样,悄悄地溜出王宫,一直去到快乐园。发现园门洞开,哈里发说:“你看,张尔蕃,这样更深夜静,伊补拉欣长者怎么还不关门,这不是他的习惯吧。”于是他们一块儿进去,穿过花园,去到消愁宫下面,哈里发说:“张尔蕃,在和他们见面之前,我要暗中打听一番,看一看他们究竟干的是什么好事。你注意看这些老人家吧!直到现在我还不曾听见声响,他们中没有谁在提念安拉。”他说着抬头看见一棵高大的胡桃树,便说:“张尔蕃,这棵树的枝干靠近窗户,我要爬上树去窥探他们。”于是慢慢爬上树去,攀缘着从一根桠杈挪到另一根桠杈,直爬到靠近窗前的一根桠杈上坐着,然后从窗口往里一看,见一对月儿般美丽的青年男女坐在里面,同时见伊补拉欣长者也坐在一旁,手里端着酒杯,说道:“饮酒的时候没有音乐伴奏,这是不能尽欢的,因为诗人曾经说过:
把它盛在大杯小盏中去传递,
并向那月儿般的人的手中去领受。
干杯的时候不可无声无气,
因为马儿是随着口哨声而饮水的。”
哈里发看了伊补拉欣老头的言行,无名的怒火一直烧到眉稍,急急忙忙从树上下来,说道:“张尔蕃,这个时代绝对不存在廉洁的人了!你上去看吧,廉洁者的福分是不可不看的。”
听了哈里发的话,张尔蕃莫名其妙,一时弄糊涂了,只好爬上树去,定睛一看,努伦丁·阿里、伊补拉欣老头和张丽丝便呈现在他眼前,伊补拉欣老头的手中还端着酒杯。看了这种情景,他心中无限的恐怖,相信这回是非死不可的了。他下树来,垂头丧气地站在哈里发面前。
“张尔蕃!”哈里发说,“赞美安拉,他使我们成为遵循教律的人,并教我们不犯那种伪善的罪恶。你瞧,究竟是谁勾引这些人到这里来的?是谁把他们领到我的宫中来的?不过,象这样漂亮的青年男女,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看见的。”
张尔蕃当初惭愧得哑口无言,可是听了哈里发谈话的口气,心中闪出一线希望,说道:“实在的,主上!您说得真对。”哈里发提议说:“张尔蕃,让我们爬到靠窗户的树枝上,仔细看一看他们的举止动静。”
哈里发和张尔蕃两人一起爬上树去,躲在桠杈里,定睛望着他们,只听得伊补拉欣老头说:“我的主妇呀!为了喝酒,我抛弃尊严了。可是单喝酒,不弹唱,这是不痛快的。”“老伯,”张丽丝说,“要是这里有什么乐器,那我们就可以尽欢了。”
听了张丽丝的话,伊补拉欣老头起身便走。看了这种情况,哈里发对张尔蕃说:“你瞧,他去干什么呢?”“我不知道。”张尔蕃回答。伊补拉欣老头去了一会,带来一把琵琶。哈里发仔细一看,原来是宫廷艺人伊斯哈格的乐器。“这个女子如果弹唱得不行,我非把你们一个个钉死不可,”哈里发说,“要是她弹唱得不错,那末我可以饶恕他们,只是钉你一个人罢了。”
“主宰呀!愿您教她唱得很丑吧。”张尔蕃在祈祷。
“这是为什么呢?”哈里发问。
“以便您把我们全都处死,让我们在一起,彼此有些慰藉。”
他的话惹得哈里发忍不住发笑。这时候,张丽丝从伊补拉欣老头手中接过琵琶,调了弦,从从容容地弹起来,那抑扬顿挫的音调中,隐藏着一种可以熔解钢铁、激动白痴的魔力。她弹罢,接着拉开嗓子唱道:
观众们!
我们是相爱的可怜人,
难道不该获得你们的同情?
不管你们怎样处置都行,
对我们来说都是应该承受的。
我们切望你们庇护、支援,
恳求慨然满足我们的要求。
“指安拉起誓,她唱得真好!”哈里发说,“张尔蕃,象这样美妙动听的歌声,我生平还是第一次听见呢。”
“主上的怒气已经消除了吧?”张尔蕃问。
“对,已经消除了。”
哈里发和张尔蕃君臣相继溜下树来,站在消愁宫前,徘徊不知所措。哈里发看张尔蕃一眼,说道:“我要上楼去,和他们坐在一起,听姑娘歌唱。”
“主上!”张尔蕃说,“您现在上楼,会打乱他们的,伊补拉欣老头可能活生生地被您吓死呢。”
“张尔蕃,告诉我吧,必须用什么方法才能使他们不认识我?”
哈里发和张尔蕃君臣正为此事感到为难,沉思默想,希望想出一个妙计。于是他们边想边走,慢步去到河边,无意间发现一个渔翁在宫窗下面打鱼。
原来在很久以前,哈里发在消愁宫中小住,听到嘈杂的声音,便问伊补拉欣老头:“宫窗下面为何发生喧哗之声?”“那是打鱼者的声音。”伊补拉欣回答。“下去告诉他们,禁止他们再到此地打鱼。”哈里发吩咐。从那回以后,消愁宫附近绝对禁止人们打鱼。可是那天晚上渔翁克律睦发现园门开着,暗自想道:“这是人们不注意的时候,让我趁机会进去打几网鱼吧。”于是带着网儿,悄然溜到宫窗下,偷偷摸摸地预备去打鱼,不想哈里发已经来到他面前,一看便认识他,喊道:“克律睦!”
渔翁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见是哈里发站在自己后面,吓得浑身发抖。“主上,”他说,“我这样做并不是蔑视禁令,实在是迫于饥寒,不得已才这样冒险的。”“既然如此,你替我打一网好了。”哈里发吩咐他。
渔翁喜出望外,立刻抖擞精神,跨前几步,把网撒在河中,等一会扯起来一看,见网中有好几种鱼。哈里发见了,异常高兴,说道:“克律睦,脱下你的衣服吧。”
渔翁听从命令,即刻从身上将那件补着百多个补钉,沾满污垢的长袍脱了下来,并从头上取下那条戴了三年多,烂成条条的缠头,一并递给哈里发;同时哈里发也脱下自己身上的两件亚力山大和拨尔勒潘克的丝织锦袍,递给渔翁:“给你,拿去穿吧。”于是拿渔翁的衣服和缠头穿戴起来,扮成渔翁。可是不一会,那破长袍中的虱子陆续爬到他身上骚扰起来,他抬起两只手,把虱子从脖子上一个个摸下来,惊奇地嚷道:“克律睦,你这个该死的家伙!衣服里怎么这样多的虱子呀?”
“我的主人啊!现在你刚穿起来,难免是要吃些苦头,可是一星期后,习惯成了自然,那时候就不觉得怎么样了。”
“喏!该死的家伙!”哈里发笑了一笑,“我怎么能穿这样的衣服呢?”
“我要向陛下进句忠言。”
“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主上若是要学打鱼的本领,企图掌握一种可以谋利的技能,那末穿这件衣服,是最适宜不过的了。”
“好,”哈里发忍不住笑起来了,“克律睦,去你的吧。”
哈里发用绿草盖在鱼笼上,慢步提着走到张尔蕃面前。张尔蕃认为他是渔翁,大吃一惊,说道:“克律睦!你为什么到这儿来?赶快逃你的命吧,因为哈里发今晚到花园中来了,他要看见你,你的脖子就不保险了。”
哈里发听了张尔蕃的话,忍不住笑了一笑;张尔蕃这才明白,说道:“您是主上吧。”
“不错,张尔蕃,你是我的宰相,我到你面前,你还不认识我,伊补拉欣老头子喝得醉眼蒙眬,怎么能认识我呢?你在这儿等一等,让我进去吧。”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
哈里发走进消愁宫,去到大厅面前,轻轻地敲门。听了敲门声,努伦丁·阿里对伊补拉欣老头说:“老伯,有人敲门呢。”
“谁敲门呀?”伊补拉欣老头问。
“是我,伊补拉欣老伯。”哈里发回答。
“你是谁?”
“我是渔翁克律睦。听说您这儿有客人,我特意给您送鲜鱼来了。”
努伦丁·阿里和张丽丝听了送鱼来的消息,异常喜欢,说道:“老伯,开门让他把鱼拿进来吧。”
伊补拉欣老头起身,开了门。哈里发一进去便问候他们。“欢迎你这个小偷和赌棍,”伊补拉欣老头说,“进来吧,把鱼拿给我们看看。”
哈里发把鱼递过去,他们一看,是两尾活生生的新鲜鱼儿,张丽丝便说:“老伯,鱼是不错,但愿它是煎熟了的,那该是多好呀!”“我的主妇啊!你说的对。”伊补拉欣老头应答着,随即对哈里发说:“渔翁,为什么不把鱼煎熟了送来?去,现在就去,替我们煎熟了再送来吧。”
“遵命,我拿去煎;煎好了再送来。”
“好,你去吧。”
哈里发带着鱼急急忙忙走了出来,去到张尔蕃面前,叹道,“唉!张尔蕃!”
“主上有何吩咐?”张尔蕃应着,“事情进行得好吧。”
“他们吩咐我替他们煎鱼呢。”
“给我,我代劳替他们去煎好了。”
“指我祖先的坟墓起誓,我非亲手去煎不可。”
哈里发去到园丁的茅舍里,举目一望,凡是需要的东西,全都齐备,甚至于连盐巴、蕃红花、茴香都不缺少,于是生着炉子,支起煎锅,小心翼翼地煎熟了鱼,摆在芭蕉叶上,并从园中摘了柠檬,然后端到大厅里,摆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开怀享受。吃毕,他们起来洗手,努伦丁·阿里说:“渔翁,今夜里蒙你给我们好饮食吃,”他伸手从衣袋中把动身时桑基尔给他的金币掏出三枚递过去,“请原谅吧,假若在遭难之前我认识你,那么一定能解除你心中的痛苦的。这几个钱给你,拿去吧。”
他把钱丢给哈里发,哈里发赶忙捡起来,吻一吻,放在衣袋里。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听到张丽丝歌唱。因此他说:“蒙您赏赐,实在感激不尽;还望您恩上加恩,让这位姑娘唱一支歌给我听吧。”“张丽丝,”努伦丁·阿里说,“指我的生命起誓,你看渔翁的情面唱一曲吧;他喜欢听你歌唱呢。”
张丽丝听了努伦丁·阿里的吩咐,就抱起琵琶,调了弦,轻举玉指,弹着唱道:
一个柔和温顺的女郎,
她举指弹奏琵琶的时候,
人们的灵魂被她夺去。
她歌唱的时候,
歌声迷住盲人的眼睛,
博得哑巴称誉说:
“你唱得真好听。”
她唱了一曲,接着弹起令人陶醉、扣人心弦的歌曲,唱道:
你们光临,
驱散了夜里的黑影,
使我们无上的荣幸。
我应当打扫屋宇,
用麝香、樟脑和玫瑰水,
为的是迎接你们驾临。
听了歌唱,哈里发深受感动,无从抑制兴奋的情绪,不自主地大声叫道:“好!好!好!”
“渔翁!你看中这个姑娘了?”努伦丁·阿里问。
“是呀,指安拉起誓。”
“好吧,我把她当礼物送给你。这是一个慷慨者馈赠的礼物,他不希望你的报答,也不至于索回他的礼物。”
他说着站了起来,拿起一件衣服丢给渔翁,命他带走姑娘。张丽丝望他一眼,说道:“主人哟!不经话别,便这样分手吗?如果非分手不可,那么请等一等,让我和你话别吧,随即吟道:
如果有谁在泪水中游泳,
我便是他们中的先锋队。
哈高的后裔,我所希望仰赖的人哟!
你的爱情永不磨灭地刻在我的心头。
为了我,
你曾违背我的主人,
且不辞离乡背井,
跋涉奔波。
你既把我送给一位慷慨①而受人赞美的人物,
但愿安拉不让你因我而感受寂寞、孤苦。
①“克律睦”在阿拉伯文中是慷慨者的意思。而渔翁的名字也叫“克律睦”,故此处是双关的意思。也可译为“你既把我送给受人赞美的克律睦”。
张丽丝吟罢,努伦丁·阿里继她吟道:
离别之日,
她向我话别。
因为别恨离愁,
她洒着伤心的眼泪,
向我探询:
“分别之后,
你打算何为?”
我对她说:
“这样的问题,
请你向生活着的人们去打听。”
哈里发听了张丽丝的吟诵,其中有“你曾违背我的主人”这样的字句,对他们依依难分难舍的情形,感到切肤之痛,对其中的隐情,似乎非问个清楚明白不可,便对努伦丁·阿里说:“我的主人,这个姑娘在她的诗中说,你曾违背她的主人。告诉我吧:她的主人到底是谁?你究竟违背了谁?有谁向你勒索什么?”
“渔翁,指安拉起誓,”努伦丁·阿里说,“我和这个姑娘之间发生过奇奇怪怪的遭遇,如果把个中的情节记录下来,对于后人是个很好的教训呢。”
“你的境遇何妨对我谈谈?让我明白你的情况,对于解救你,也许有些好处。”
努伦丁·阿里低头思索一会,随即将自己和张丽丝的遭遇,从头到尾叙述一遍。哈里发听了,问道:“现在你打算往哪里去?”
“安拉的国土宽阔着呢,不愁我没有去处呀!”
“我写一封信,你带去交给国王艾尔邹年。他读了信,能照顾你,不敢伤害你。”
“世间哪里有渔翁致书国王的道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呀!”
“你说的对,不过我得对你讲明理由。你要知道,从前我和他是同学,在一位法学大师帐下攻读,因此我们是知己。出了学校以后,他走运,一步步高升,终于做了国王;我自己活该倒霉,没有进展,落寞下来,受到安拉的惩罚,被贬为渔人。虽然如此,我要是写信给他,总能得到他的应允;即使每天写信向他要求一千桩事,他都能替我解决的。”
听了哈里发的解释,努伦丁·阿里说道:“好的,你写吧。待你写毕,让我看一看。”
哈里发执笔写道:“何鲁纳·拉施德致书藩王穆罕默德·本·苏里曼·艾尔邹年阁下,寡人念阁下劳苦功高,特准其退职;今委宰相哈高之子努伦丁·阿里前来接替,负责国家大事。诏书至时,盼即时交代,勿违此令。”
哈里发写了信,交给努伦丁·阿里。努伦丁·阿里接过去,吻一吻,把它放在缠头里,然后告辞,匆匆前去下书。这时候伊补拉欣老头看看哈里发这副渔翁模样,说道:“最下贱的渔翁哟!你送来两尾鱼,充其量值一块钱,但是你得了三个金币的报酬,现在你还要领走姑娘吗?”
哈里发听了伊补拉欣老头的辱骂,非常恼火,一方面大声斥责他,一方面举手向马师伦示意。随着哈里发的指示,马师伦闪身跳了出来,逼近伊补拉欣老头。当时,张尔蕃事先打发往王宫给哈里发取衣服的一个园中的仆人已经完成任务,跪在地上,将衣服呈现在哈里发面前。哈里发脱了身上的渔翁衣服,换上宫装,站着打量伊补拉欣老头。伊补拉欣老头一怔,呆然坐在椅上,昏头昏脑,咬着手指,自言自语地说道:“你瞧!我是醒着呢,还是在梦中?”
哈里发瞪他一眼,说道:“伊补拉欣长者!这算是一种什么情况呢?”
听了哈里发的质问,伊补拉欣老头恍然大悟,一时清醒过来,立刻跪下,苦苦告罪求饶。哈里发望着他那副尴尬可怜的窘况,慨然饶恕了他,同时吩咐带张丽丝进宫,腾出一幢宫室供她居住,派专人侍奉她,对她说:“你要知道,我派你的主人努伦丁·阿里去做巴士拉国王。若是安拉意愿,我打发人送衣服赏赐他,并送你去巴士拉和他见面。”
努伦丁·阿里带着哈里发的信,不辞跋涉,兼程赶到巴士拉,一直闯进宫去,大声一嚷,国王艾尔邹年闻声出来接见,唤他过来。他走过去,跪着吻了地面,然后取出诏书,呈了上去。国王接过去一看,见是圣旨,立刻站起来,亲切地吻了三次,诚惶诚恐地说道:“一切都明白了,遵循安拉和哈里发的命令不误。”于是召集四位法官和各部大臣,准备当众宣布退职,把王位让给努伦丁·阿里。他把诏书递给宰相萨威。萨威接过去看了,立刻扯破,塞在嘴中嚼一嚼,然后唾在地上。他的举止惹得国王惊慌、生气,说道:“你这个该死的家伙!怎么这样胡闹?”
“启奏主上,”萨威说,“指陛下的生命起誓,此人不曾谒见哈里发,也不曾和他的宰相见面;这显然是那班善于欺骗的鬼祟之徒,为所欲为地摹仿哈里发的笔迹,伪造出来的诏书。哈里发不曾派个专使带着亲笔的上谕陪他前来接替你的王位,这证明他绝对不是从哈里发那里来的。如果这是真实事件,哈里发必定要派御前大臣或宰相陪他前来上任,才是道理,如今却是他自己一个人前来上任,这是不足为信的。”
“那该怎么办呢?”国王问。
“把这个青年交给我负责处理好了,我会派专人前往京城报告,如果实有其事,教他带上谕和委状前来,否则,这个人是我的冤家对头,我是非向他报复不可的。”
“好的,你暂且带他去吧。”
宰相萨威得了国王的许可,带努伦丁·阿里回到府中,交给家丁,吩咐他们摔倒他,毒打一顿。打得他昏迷不省人事,这才给他戴上重镣,送进监狱,并把狱卒唤去亲自下命令。那个在府中管理监狱的人名叫革推图,听了宰相的呼唤,诚惶诚恐地跑到宰相面前,跪下去吻地面,敬听吩咐。“革推图,”宰相说,“我要你将这个犯人带去关在狱中的地窖里,不分昼夜地鞭挞他。”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牢卒回复宰相,随即带努伦丁·阿里去到狱中,关上门,吩咐打扫门后的长凳,安置座位,铺上皮垫,让努伦丁·阿里坐在上面休息,并卸掉他的脚镣,好生优待他。在那个期间,宰相督促得紧,每天派人前去嘱咐管监的,教他认真鞭挞努伦丁·阿里。狱卒却阳奉阴违,在四十天之内,始终保护他,不随便侵犯他。
努伦丁·阿里被宰相拘禁后的第四十一天,哈里发的一批礼物送到巴士拉王宫中。国王艾尔邹年见了礼物非常惊奇,召宰相和朝臣进宫计议。朝臣中有人说:“这批礼物,也许是送给新王的。”“谈到努伦丁那个家伙,”宰相萨威说,“他刚来时就该处他死刑了。”
“现在你提醒我了。”国王说,“快去解他来,让我处他死刑好了。”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宰相萨威应声站了起来,“我打算先在城中宣布努伦丁·阿里的罪状,居民中谁愿意看处他死刑的,教他们都到王宫里来,让人们亲眼望着斩他的首级,一方面我自己感觉愉快,一方面教那些嫉妒我的人感受痛苦。”
“你愿意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宰相萨威得了国王的许可,心中无限的快慰,急急忙忙赶到省府,吩咐省长照他的意图宣布努伦丁·阿里的罪状,并号召人们前去王宫里看热闹。人们听了处决努伦丁·阿里的噩耗,感到忧愁苦闷,痛哭失声。学堂里的孩子,商店里的生意人,市场上的贩夫走卒,一个个伤心哭泣,洒下同情的眼泪。人们怀着沉重关怀的心情前去看个究竟,还有人一直去到宰相府中的狱前探听情况。当时宰相萨威被十个侍卫簇拥着去到狱中提取努伦丁·阿里。狱卒见了,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快把那个坏种押出来。”
“他被我打得潦倒不堪了!”革推图应诺着走进地窖,只听得努伦丁·阿里吟道:
病已得深,
无药可服,
这样的灾难有谁可以挽救我?
忿恨消磨我的心血,
摧毁我的生机;
时日夺去我的爱人,
将她呈献给我的仇人。
诸位!
你们中谁是同情、怜悯的人?
谁能挽救我的厄运?
响应我的呼吁?
死亡对我已是平淡无奇,
它的麻醉割断我的希望、目的,
摧残我的美妙生命。
您智如浩海差圣到人间的主宰呀!
求您救援我,
饶恕我的失足,
消除我的灾祸。
狱卒革推图听他吟罢,脱掉他身上洁净的衣服,给他两件肮脏的衣裳穿起来,然后带他出狱。努伦丁·阿里抬头看见要杀害他的那个冤家对头站在自己面前,一怔,忍不住落下伤心的眼泪,问道:“你能保险未来的事件吗?莫非你不知道,古代的帝王公侯们,他们横征暴敛,无恶不作,可是他们自身和他们收集的金银财宝现在哪里去了?你应当知道,安拉为所欲为,他是万能的。”
“你用这些话来威胁我吗?”宰相萨威说,“今天我要割掉你的脑袋,给巴士拉人一点颜色看看;未来的事情我不管,时日该怎样,让它怎样吧。你的劝告我顾不得这许多了。古话说得好:消灭仇人,便可万事如意。”于是他命令侍卫给他骑着骡子,带去游街示众。侍卫们面面相觑,颇有难色。最后他们对努伦丁·阿里说:“让我们用石头砸他,干脆砍碎他吧,纵然拿我们偿他的命也是不要紧的。”
“你们不可蛮干,”努伦丁·阿里制止他们,“难道你们没听过诗人的话吗?
我的寿限未免是有数的,
到该死的时候便自然殒命。
当我还有生存的余地,
纵然被狮子赶到它们的巢穴里,
也不至于有生命的危险。”
宰相萨威的侍卫们听从努伦丁·阿里的制止,勉为其难地让他骑着骡子,带他去城中示众,沿途喊道:“这是欺君罪中最轻的处罚呀……”他们继续不断地游遍了整个巴士拉城,最后把他押到王宫,拴在宫窗下面的血皮上。刽子手走到他面前说:“少爷,我是奉命来行刑的,你有什么要求,告诉我,让我满足你的愿望吧,因为国王从窗户里露面的时候,你的生命就完结了。”
努伦丁·阿里抬头左右前后看了一眼,吟道:
宝剑、刽子手和皮垫子全都呈现在我的眼帘,
显得我的灾祸严厉,
生命卑微。
你们中谁是救援我的良友?
恳求迅速答复我的质疑。
时限赶上我的生命,
大去之日已经临头。
这里有谁向我垂怜,
以便获取我的报酬,
重视我的处境,
洞察我的灾情,
且盼他赐我凉水一杯,
浇灭我心头的火焰。
人们望着这凄惨的景象,人人伤心饮泣。当时刽子手递一个水罐给努伦丁·阿里,让他喝水。宰相萨威即刻站起来,走过去一掌打破水罐,大发雷霆,斥责刽子手,命他动手行刑。刽子手被迫而束起努伦丁·阿里的眼睛,准备行刑。当时人们激于义愤,一齐呼吼骚扰起来,议论纷纷。正当危急紧张的时候,骤然发现尘埃飞扬,霎时瀰漫了整个天空。国王艾尔邹年看见这种情景,问道:“你们瞧,这是什么事情?”
“让我们把犯人处决了再说吧。”宰相萨威提议。
“不,你忍耐一时好吗?让我们先了解这桩事情吧。”
那突然瀰漫在空中的尘埃,原来是哈里发的宰相张尔蕃率领的人马踏起来的。那支队伍突然开到巴士拉,是因为努伦丁·阿里离开巴格达之后,哈里发忘了他的事情,当时也没有人提醒他,足足经过三十天之后,一天夜里哈里发无意间闲步去到张丽丝住宿的宫室里,发觉她悲哀哭泣,凄切婉转地吟道:
你的形影,
时远时近。
纪念你的言词,
随时挂在我的嘴边。
她吟罢,痛哭流涕,越哭越伤心。哈里发开门进去慰问。张丽丝一见哈里发,便哭哭啼啼地跪了下去,吻他的脚三次。
“你是谁?”哈里发问。
“我是努伦丁·阿里送给陛下的那件礼物。主上曾许可送我回去,现在恳求陛下实践诺言。因为我在这里居留了三十天,从来还没有尝到瞌睡的滋味呢。”
“张尔蕃!”哈里发唤来宰相说,“三十天以来,我没有得到努伦丁·阿里的消息,我想他恐怕被国王艾尔邹年杀害了。指我的头颅和祖宗的坟墓起誓,要是个中发生什么不幸的事变,那么当事的人中,即使是我最敬仰的人,也非处死不可。现在我要你立刻动身前往巴士拉,调查国王艾尔邹年和努伦丁·阿里的事情。你必须按期到达目的地,途中如果耽误时日,超过途程上必须经历的日期,你就得受割头的处分。关于努伦丁·阿里的案件,你是知道的,我曾经致函国王艾尔邹年;他要是不按照信中的指示行事,那么你竟可将他和宰相萨威一并解来见我。当心不要在途中耽误日期。”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
宰相张尔蕃奉了使命,积极准备,动身起程,率领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兼程赶到巴士拉。人马进了巴士拉城,发现里面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问道:“如此拥挤,这是为了何事?”继而从人们口中,探得原是为了努伦丁·阿里的案件,便急急忙忙奔到王宫,向国王艾尔邹年问好,讲明他的来意,并传达努伦丁·阿里若遭遇不测,惟当事人是问的圣旨,继而下令逮捕国王艾尔邹年和宰相萨威,并释放努伦丁·阿里,宣布立他为巴士拉国王,即日登极,坐上国王的宝座。
张尔蕃在巴士拉做了三天的上宾,受到无限的欢迎和款待。努伦丁·阿里留恋地望着他说:“我非常惦念哈里发,希望和他再见一面。”张尔蕃随即吩咐国王艾尔邹年:“好生准备吧,明天晨祷后,我们便动身转回巴格达。”“听明白了,遵命就是。”国王艾尔邹年回答着马上积极准备一切。
第四日晨祷毕,张尔蕃率领人马,解着国王艾尔邹年和他的宰相萨威离开巴士拉,浩浩荡荡地向巴格达迈进。途中,努伦丁·阿里和张尔蕃并辔而行,继续不断地在旅途上跋涉,一直回到巴格达,接着进宫谒见哈里发,报告努伦丁·阿里几乎被杀害的经过。哈里发站起来,走到努伦丁·阿里面前,亲手递给他一把宝剑,吩咐道:“拿去,把你的仇人的脑袋砍下来。”
努伦丁·阿里接过宝剑,去到萨威面前,瞪他一眼说:“我是按本分做人的,你也应该守本分才对。”于是抛了宝剑,转向哈里发:“启奏主上,他用语言欺骗我,我却以德报他。”
“你饶恕他了?”哈里发说,随即吩咐马师伦:“马师伦,来,你来砍吧。”马师伦遵循命令,手起刀落,结果了萨威的性命。
“努伦丁·阿里,你要我赏你什么?告诉我吧。”哈里发问。
“主上,我不要做巴士拉国王;我只希望能在御前光荣地侍奉陛下,心愿已足。”
“好,我同意你的要求。”于是立刻着人带张丽丝来和他见面,当面赏赐,指定宫室给他们居住,委努伦丁·阿里为侍臣,规定了俸禄。从此努伦丁·阿里和张丽丝过恩爱幸福的生活,直至白发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