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们!你们要知道:我从八岁起便开始说谎骗人,每年习惯说一次谎,欺骗奴贩子,而且每次的谎言都能实现,致使奴贩子惴惴不安,感到头痛,不得已,才带我到奴市去,托经纪人出卖我,教他对买主讲明我的缺点。于是经纪人在市中当着众人的面喊道:“有人买这个带有缺点的奴才吗?”
“他有什么缺点呀?”人们问经纪人。
“他每年习惯说一次谎,欺骗主人,这便是他的缺点。”
“人们出多少钱来买他的缺点呀?”一个商人走到经纪人面前问。
“已经出六百元了。”
“好,我买下他,你有二十元的赏银。”
于是经纪人教奴贩子和商人碰头见面,促成交易,彼此收兑了银钱,这才带我去到商人家中,亲手交代清楚,取了二十元的手续费,然后从容归去。
商人给我一套适合我身分的布衣穿用。从此他成为我的主人。我惟命是从,好生侍候他,一直过到年终。第二年开始的时候,恰是丰收季节,到处显出升平景象,因此人们庆祝丰年,家家户户宴会作乐。我的主人也不例外,在城外的庄园中设下筵席,办了各种饮食,样样齐备,真是应有尽有。他和商界的亲朋一块儿坐着大吃大喝,开怀畅谈,欢欣快乐,称心如意。
正午时候,主人需要家中的什物,对我说:“白侯图,你骑骡回家去,向太太取一件东西,快去快来。”我遵从命令,赶紧回家。快到门口的时候,我大吼一声,哭喊起来,引得巷中的人,不分老幼,全都围拢来看热闹。太太和小姐们听了我的哭声,忙开门出来观看,问发生什么事情。我说:“老爷和他的朋友们坐在一堵古墙下面吃喝、谈笑,那堵古墙突然倒了下来,把他们都压死了。我看见这种情景,才赶紧骑骡回来报告消息的。”
太太和小姐们听了我的报告,一声哭喊起来,撕破身上的衣服,打自己的耳光。隔壁邻舍的男女老幼也闻声赶来慰问。当时我的女主人急得昏头昏脑,进得家去,不管一切,见什么便摧毁什么,大大小小的家具什物,一件件被摔倒,门窗、搁板全被捣坏,还涂污了墙壁。她边打边对我说:“白侯图呀!你这个该死的家伙,快来帮着我捣毁橱柜和这些磁器吧。”我听从她的指示,果然动起手来,摔破搁板上的各种摆设,继而到处走动着,一见磁器便拿起来抛向天花板砸个粉碎。我一边破坏,一边哭道:“唉!我的主人哟!唉!我的主人哟……”就这样家里的磁器全都葬送在我手里了。
家里的什物被捣得一团糟,差不多没有可以破坏的东西了,太太这才披头散发,抛头露面,带领小姐和少爷们涌出大门,说道:“白侯图!你向前走,带我们往老爷遭难的地方去,让我们从土中刨出他的尸体,装在木匣中抬回来好好地安葬他。”
我听从女主人的吩咐,一边悲哀哭泣,一边向前带路。她们光着头,露着脸,跟在我后面,哭哭啼啼地喊道:“啊!我的人哟!啊!我的人哟……”巷中的男女老少,一个不剩地出来跟随我们,人人洒下同情的眼泪。我带着她们经过大街出城的时候,人们见了大惊小怪,都出来打听情况。有人把从我口中听到的消息透露给他们,于是有的人叹道:“毫无办法,只盼安拉拯救了。”有的说:“这是一个大人物呢,让我们去报告省长吧。”
省长听了消息,立刻骑马,率领一批人员,携带锄头、篮子,从我们后面赶来救援。同时,其他出来看热闹的人,一路上络绎不绝。我一直走在前面,一边哭,一边打自己的脸。太太和小姐少爷们随在后面,哭声震野,真是一个遭丧的局面。快到庄园的时候,我抓土撒在头上,批着颊,抬高嗓子嚎哭,跨大脚步,狼狈不堪地迅速赶进庄园,嚷道:“呃!我的太太哟!嗬!嗬!嗬!我的太太死了,这还有谁来疼我?但愿我能代替她死去……”
主人看见我的情形,吓得瞠目结舌,苍白着脸问道:“你怎么着,白侯图?发生什么事情了?”“老爷打发我回家去取东西,”我说,“我进得家去,见堂屋的墙壁塌了下来,压在太太和少爷们的身上了。”
“太太怎么样?她安全吧?”老爷问。
“不,老爷;谁也不安全,全都给压死了,最先死的还是太太哩。”
“我的小女儿安全吗?”
“不,她也死了。”
“我的那匹骡子怎样了?它还好吧?”
“不,指安拉起誓,我的老爷哟!正屋和马厩的墙壁一齐垮下来,压在所有的东西上,甚至于牛羊鸡鹅,全被压成肉块,什么也不剩了。”
“老太爷该活着吧?”
“不,屋中所有的人和物全都完了,踪影都不见了,那些牲畜的尸骨也给猫狗吃光了。”
主人听了我的话,面上的光泽马上变成黑影,笼罩住脸面,一时不能抑制自己,呆然失了知觉,脚瘫手软,支持不住,歪歪倒倒,气得撕衣服,拔胡须,摔缠头,不住地批自己的颊,打得鲜血直流,哭道:“嗬!可怜我的孩子们!可怜我的夫人哟!好惨痛的灾难呀!世间有谁象我这样的遭遇哇?”那些商界的朋友们可怜他的境遇,陪着他哭泣,陪着他撕自己的衣服。由于刺激过度,面颊批得太重,致使他变得象酗酒的醉汉,摇摇摆摆地走出庄园,其余的人都随在他后面。
主人刚走出园门,发现满天的尘埃和一片哭喊声,仔细一看,原来是省长率领各色人等,成群结队地迎面赶来,他的家眷哭哭啼啼地随在人群后面。跟主人最先碰头的是他的老婆和儿女。彼此一见面都愣住了,息了一会他才喜笑颜开地安定下来,问道:“你们好吗?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遭遇了什么不幸?”“赞美安拉!爸爸,您总算平安无恙了。”少爷小姐们一个个跑去拥抱主人。这时候太太说:“你好生活着,赞美安拉,他教我们看见你和你的朋友们都平安无恙啦。”她感到无限的惊奇,见了丈夫,喜得几乎发疯,问道:“老爷,你和你的朋友们是怎样摆脱灾难的?”
“你门家里的情况如何?”主人问。
“我们在家里老幼都平安如常,什么意外的事情也没有,只是你的这个奴才白侯图光着头,撕破衣服,‘我的主人哟!我的主人哟,地哭喊着回到家中。我们问他:‘白侯图,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说:‘老爷和他的朋友都被墙压死了。’”
“他刚才也哭哭啼啼跑来对我说,太太和少爷们全都死了。”主人说着回头,见我站在一旁,头上套着撕成条条的缠头,腮上挂着眼泪,满头满脸的泥土,便大声喝道:“该死的坏奴才!你这个鬼东西!你干的什么好事?我非剥你的皮、割你的肉不可。”
“老爷!你不能惩罚我,因为这是我的缺点,当初买我的时候,这是其中的一个条件,经证人证明过的。你是知道的,我每年要说一次谎话,这次不过说了一半,待年终我再说一半,这才成为一次呢。”
“狗崽子!你这个罪该万死的奴才!”主人大发雷霆,“造成如此严重的灾难,还只算说了一半谎吗?真糟透了!你走吧,看安拉的情面,我给你自由了。”
“你虽然恢复我的自由,我却不愿离开你,必须待到年终,说了剩余的一半,凑成一次全谎;那时节,你带我上奴市去,根据我的缺点,照你买我的手续出卖我好了。现在你不必释放我,因为我没有什么技能可以维持生活。这个奴隶问题,在法学的释奴章程中有明文规定,你是跟法学大师学习过的。”
我们辩论的时候,男女老幼的人群涌过来围着主人,慰问他。继而主人和他的朋友们迎过去招呼省长,对他叙述事情的真相,并讲明造成这个事件只是说了一半谎话的结果。省长和其余的人听了,认为这个玩笑开得太不象话,感到百般惊诧,众口同声地咒骂我,责备我。我却若无其事地笑着说:“主人怎么能处罚我呢?这是我的缺点,他原是为我的缺点才买我的。”
之后,主人回到家中,看见屋里的家具什物捣得粉碎;其中大部分是被我砸坏的;单是我破坏的器物,其价值也就无从计算,其他毁于太太之手的,也不例外。当时太太对老爷说:“这些磁器,全是白侯图一手砸碎了的。”她的话火上加油,增加了老爷的怒火,他无可如何地拍着手说:“我生平没见过象这个奴才这样的人呢。弄出这样的祸事,还说只算说了一半谎话,如果说足一次谎话,那该怎么样呢!不是要毁坏一两座城市吗?”
主人愈想愈生气,带我去见省长,我挨了一顿鞭挞,打得昏迷不省人事,这才刺破我的面颊,烙上火印,然后带往市中拍卖。后来,我继续不断地在新主人家中作祟,结果辗转被人买卖,从相府卖到相府,从富贵人家卖到富贵人家,最后,终于流落到王宫里来了。
白侯图讲了自己的故事,他的两个伙伴听了,哈哈大笑,说道:“你的玩笑开得太厉害了。”白侯图接着说道,“卡夫尔,现在轮到你了,讲你的故事给我们听吧。”
“弟兄们!”卡夫尔说,“我的故事长着哪,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天快亮了,这个木箱如果不趁早处置妥当,到了天亮就会泄露秘密,我们的性命就难保了。等回到宫中,我再讲给你们听吧。”
于是三人一齐动手,在四座坟茔当中,按木箱的长宽尺度,进行挖掘。卡夫尔用镢头使劲地挖,撒瓦补用篮子飞快地抬土,直挖到半人多深,这才把木箱挪到地穴里,掩上土,整整齐齐地埋藏起来,然后约着走出坟茔,关上门,扬长而去。
坟茔里一片寂寞,只剩窝尼睦孤单单一个人呆在树上,当时他的整个心思都集中在那个木箱上。他自言自语地说:“你瞧,木箱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他耐心等到黎明,曙光照耀着坟茔,才从枣树上下来,用手刨开土,取出木箱,找个大石头砸破锁,揭开盖子一看,原来是个被麻醉的女郎睡在里面,还在急促地喘着气。他仔细打量一番,见她生得非常美丽,戴着镶珠宝的金首饰,全是稀罕的无价之宝。他审慎琢磨一会,知道她是受人危害,便赶紧进行救护,把她从箱中抱了出来,放在地上,让她仰卧着。一会儿,她呼吸了新鲜空气,接着打了几个喷嚏,咳了几声嗽,猛然呕出一块足以麻痹大象的麻醉剂,继而慢慢苏醒过来,转着眼珠,用甜蜜的音调喊道:“该死的律和!没有水给人解渴吗?宰赫鲁·勃丝塔尼哪儿去了?”她等了一会无人回答,便接着喊道:“撒宾哈!沙芷兰·顿鲁!努尔·胡达!娜吉美·肃勃哈!该死的佘赫旺!努子赫!哈勒旺!左律蕃!来吧,来,我对你们说。”她喊了一阵,始终无人回答,便转眼看了一会,这才惊慌起来,叹道:“可怜我!原来我是睡在坟茔中呀!洞察内心、在复活日赏罚分明的主宰哟!求您告诉我,到底是谁把我从深宫闺阁中弄到荒无人烟的坟茔里来的呀?”
窝尼睦站在一旁,默然听了她的叹息,然后说道:“小姐,这里没有宫殿闺阁,只是我这个名叫窝尼睦的无知奴婢站在你面前。这是能知未见的安拉差遣我到这儿来援救你,使你达到希望目的的。”
听了窝尼睦的谈话,她恍然知道事件的始末,长叹一声,说道:“我证明安拉是唯一的主宰,穆罕默德是他的使徒。”随即捂着脸,转向窝尼睦说:“现在我清醒过来了,幸运的青年人,告诉我吧,是谁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小姐!曾经有三个奴隶,抬了这个木箱,一直来到这儿。”窝尼睦把亲眼看见的事件,他在坟茔中过夜,以及拯救她的经过,从头叙述一遍,接着便询问她的情况和遭遇。她回道:“青年人,我赞美安拉,他教我碰在象你这样的好人手中。现在你来,仍然把我装在木箱里,然后往路旁去,遇赶牲口的,雇匹驴或骡子来,把木箱运回去,让我寄宿在你家里,这样也许安全妥善些;到家里我将对你叙述我的境遇,这会给你带来好处的。”
窝尼睦非常喜欢,一股劲跑到路旁,那时候天已大亮,曙光照遍旷野,人们来来往往,大地已经活跃起来。他向赶马的雇了一匹骡子,带到坟茔里,驮木箱回家。在归途中,他满心欢喜,因为那女郎标致漂亮,她的身价值一万金,而且身上穿戴的衣服首饰也值一笔大钱,因此他想象着,乐不可支,不知不觉,就来到家中。
到了家中,他卸下木箱,赶忙打开,让女郎出来。她举目一望,屋子非常堂皇,里面的陈设也很富丽,还有一驮驮一挑挑、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匹头和其他的货物,知道他是巨商富贾,说道:“我的主人,给我点饮食吃喝吧。”
“好的,马上给你预备。”窝尼睦热情地回答着一溜烟跑到市上,买了烤羊肉、甜食、葡萄酒、蜡烛和其他吃喝熏香必需的东西,带到家里,与女郎开怀享受。他们吃饱喝足,已是天黑时候,便分头每人倒在一张床上,安然睡到次日清晨。
次日,窝尼睦去到市中,买了蔬菜、肉、酒和其他的食品,陪女郎吃了早餐,接着两人开怀畅饮。在吃喝当中,他发觉女郎性格温和而有礼貌,便追求她,希望和她结为夫妇。可是对方给他的回答是:“这是不可能的事呀。”“那是为什么呢?”他问。
“你要知道,”女郎说,“我是哈里发的妃子,名姑图·谷鲁彼。哈里发从小养育我,待我成年后,他见我这副天赋的姿色,格外宠爱我,娶我为妃,让我居住在宫中,派十个使女侍奉我,赏我这些首饰佩戴。可是哈里发对我的宠爱,引起王后的嫉妒。有一天王后祖白玉黛太太趁哈里发出巡的时候,找我的一个使女去,对她说:‘我需求着你呢。’
“‘有什么事,太太只管吩咐。’使女说。
“‘等你的太太姑图·谷鲁彼睡熟后,你把这块迷药放进她鼻中或放在她喝的水里。做了这桩事情,你需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遵从太太的吩咐。’
“使女从祖白玉黛太太手中收下迷药,心中无限的欢喜,因为可以得到赏钱的缘故,兼之她先前原是服侍祖白玉黛太太的。她回到我房里,暗暗放迷药在水中。夜里我喝了水,不知不觉被麻醉了,晕眩一阵,倒了下去,不省人事。因为遭此意外,所以当我苏醒时,已置身在另一个世界中了。
“祖白玉黛太太的计谋得逞,把我装在那个木箱里,收买奴隶和门房,趁黑夜里把我送到你在里面过夜的那块坟茔中,挖坑把我埋在地里,那种情况,你是亲眼看见的。我幸而遇到你这样的好人,一手把我救活,带我到这儿来,当上宾款待,我是感激不尽的。这便是我的情况和遭遇。这桩事件发生以后,我不知道哈里发的感受如何。现在希望你弄清楚我的地位,身份,千万别泄漏秘密。”
听了姑图·谷鲁彼的叙述,窝尼睦知道她是哈里发的宠妃,慑于王威,吓得倒退几步,远远地离开她,一个人寂然坐着,彷徨不知所措,感到事情棘手,考虑到自身的安危,惶惑不安,怅然如有所失。
有一天,他照例去市中买饮食招待姑图·谷鲁彼。他回家时,见姑图·谷鲁彼伤心哭泣,可是一见窝尼睦便喜笑颜开地对他说:“哟!你教我一个人感到孤单寂寞哩。”于是两人坐下欢欣快乐地吃喝。
祖白玉黛太太趁哈里发出巡的时候谋害姑图·谷鲁彼之后,惴惴不安,想道:“哈里发回来找姑图·谷鲁彼的时候,我怎么办?拿什么话回答他呢!”她迟疑犹豫一阵,然后唤手下的一个老太婆来商议,把秘密告诉她,向她讨主意:“我这样处置了姑图·谷鲁彼,这该怎么办呢?”
“是呀!”老太婆说,“太太你要知道,哈里发不久便要回来了。太太要不要打发人去找木匠,教他用木头造个假人,拿来挖一座坟埋在宫中,再盖一间屋子,里面点上灯烛,教宫中的人都穿起丧服,吩咐婢仆们待哈里发回宫时,在走廊里撇下碎秆,告诉他姑图·谷鲁彼病故的消息,太太厚葬她的情况。哈里发听了噩耗,一定会悲伤,要在坟前追祭、守陵。万一他怀疑是太太嫉妒她而速其死,要挖坟检验,太太只管镇静,不必惊惶,让他们刨出来,看看那具丰殓厚葬的尸体。哈里发若是要揭开寿衣看她的面目,那时候太太和别人向前阻止他,托言教律不许如此做,这样他自然会相信她的死亡,会把她原样埋葬起来,并且会感谢太太的。若是安拉意愿,太太便可摆脱祸患了。”
祖白玉黛太太听了老太婆的计划,认为正确可行,赏她一套衣服,让她带一笔钱出去进行。老太婆象煞有介事地马上去找木匠,照她的计划造了一具木人,带到宫中,交给祖白玉黛太太,给她穿起寿衣,再挖了坟埋葬起来。坟前铺下毡毯,燃上灯烛,她自己穿上丧服,并吩咐婢仆们人人戴孝,于是姑图·谷鲁彼死了的消息传遍整个宫廷。
哈里发巡游归来,见婢仆们戴孝,大吃一惊。他去到后宫,见王后也穿着丧服,便询问戴孝的缘故,祖白玉黛太太这才告诉他姑图·谷鲁彼死了的消息,致使他气得昏迷过去。
哈里发慢慢苏醒过来,追问姑图·谷鲁彼葬身的地方。祖白玉黛太太回道:“众穆民的领袖啊!为了厚爱她,我已把她葬在我的宫里。”哈里发穿着旅行服装,匆匆前去踏看。见坟前铸着毡毯,燃着灯烛。他望着这种情景,一方面感激祖白玉黛太太布置得好,一方面心中忐忑不安,将信将疑。他觉得事情突兀,心中的疑虑愈结愈深,最后终于命人挖坟,刨尸体出来检验。他眼看那具被寿衣包裹着的尸体,要揭开寿衣看清楚她的面目,可是顿然发生畏惧安拉的心理,犹豫不决,当时那老太婆趁机说道:“你们快快把她埋将起来,别做伤天害理的事吧。”
哈里发召集法学家和朗诵《古兰经》的人,从事追悼,并在姑图·谷鲁彼的坟前守陵一月,这才回宫视事。可是事出巧遇,有一天哈里发刚从梦中醒来,在他床头床尾给他打扇的两个宫女,以为他还酣睡着,便攀谈起来。哈里发侧耳细听,只听在床头的宫女说:“海玉祖兰!事情糟透了!”
“格萃补·艾尔巴尼,你叹息什么呢?”在床尾的宫女问。
“事情的经过,主上是不知道的。他在坟前守陵,坟中埋的却是木匠做的假人呀。”
“那么姑图·谷鲁彼到底遭到什么呢?”
“你要知道,祖白玉黛太太吩咐使女用迷药麻醉了她,装在木箱里,打发撒瓦补、白侯图抬出宫去,抛在荒冢中了。”
“该死的海玉祖兰!这么说,姑图·谷鲁彼还活着吗?”
“是呀,她的青春还不曾被扼杀,据说她流落在一个叫窝尼睦·本·阿尤勃的青年商人手中。那个青年是大马士革人,姑图·谷鲁彼和他在一起,至今已经四个月了,可是主上不知真情实况,却在坟前守着那具假尸伤心。”
宫女谈论姑图·谷鲁彼的遭遇,哈里发暗中侧耳细听,待她俩谈毕,他才明白个中情况,原来宫中的坟墓是虚构出来的;姑图·谷鲁彼和窝尼睦·本·阿尤勃在一起,已经四个月了。明白了这些情况之后,他抑不住怒火上冲,万分激动,立刻起身,匆匆上朝发布命令。宰相张尔蕃诚惶诚恐,跪在哈里发面前听令。哈里发怒气冲冲地说:“张尔蕃!命你带领人马前去窝尼睦·本·阿尤勃的家里,夺回我的姑图·谷鲁彼,把窝尼睦逮来,我非惩罚他不可。”
张尔蕃以“遵命”回答了哈里发,于是与省长带领人马一直赶到窝尼睦的寓所。当时窝尼睦刚由市中买来一锅燉肉,同姑图·谷鲁彼预备动手吃喝,想不到大祸突然临头。她转眼一看,见屋子被人包围起来,上至宰相、省长,下至悍吏和差人,人人手中握着明晃晃的宝剑,象眼皮包围瞳孔那样把他们的屋子围困得水泄不通。姑图·谷鲁彼知道消息已经传到哈里发耳中,相信非遭殃不可,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吓得几乎不象人样。她望窝尼睦一眼,说道:“逃你的性命吧。”
“我怎么办呢?我的财物全在屋里,叫我往哪儿去呢?”
“快走!别耽搁了,否则便人财两空了。”
“屋子被他们包围,我怎么出去?”
“别害怕,”她说着取件破衣服给他穿上,把那锅燉肉装在一个篮中,周围放上一些碎馍和乳饼一类的食物,然后递给他,“这样带着出去吧!你别管我,在哈里发面前我自有办法应付。”
窝尼睦穿着破衣,带着篮子,扮成下人模样,混了出去。姑图·谷鲁彼赶忙整理一下衣冠,急急忙忙把金银、首饰、珠宝和价昂而易于携带的货物收集起来,装满一大箱。这时候宰相张尔蕃下马走进屋去,见姑图·谷鲁彼收拾打扮得齐齐整整。她一见张尔蕃便跪下去,说道:“相爷!这一切都是生前注定了的。”
“太太!我只是奉命逮捕窝尼睦罢了。”
“他带着货物往大马士革经营生意去了,至今没有信息。现在我要托你代我保管这个箱子,到了宫中再交还我吧。”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
张尔蕃收下箱子,命人抬走,并下令抄了窝尼睦的居室,然后恭恭敬敬地带姑图·谷鲁彼进宫,报告情况。哈里发指定一间暗室给姑图·谷鲁彼居住,派个老宫女照管她,同时下一道诏书,命大马士革国王穆罕默德·本·苏里曼·艾尔邹年缉捕窝尼睦·本·阿尤勃,迅速解京发落。
国王奉到诏书,毕恭毕敬地吻了一吻,把它顶在头上,然后派人前去逮捕窝尼睦·本·阿尤勃,同时派人去城中晓谕:居民中要抢劫的,无论何人,竟可往窝尼睦·本·阿尤勃家中去。官吏和差人奉了命令,去到窝尼睦家中抄掠,搜查,见窝尼睦的母亲和妹妹坐在屋中的一座坟前悲哀哭泣。原来她母女自从窝尼睦出门之后,日久不归,杳无音信,便以为他死在异乡,因而在屋中建筑一座坟墓,作为窝尼睦埋骨之处,坐在坟前,日夜想着亲人悲哀哭泣。那天官兵去抄家,她母女被捕,解往衙门审讯,但究竟为了什么,却莫名其妙,茫然不知。国王审问她母女,追究窝尼睦的去向,她母女答道:“他出门一年多,杳无音信,至今我们不知他的下落。”之后她母女虽然被释放,可是走投无路,无家可归,便开始过流浪生活。
窝尼睦遭劫之后,想着自己的境遇伤心哭泣,由于精神上受了过重的打击,兼之饿着肚子,仓卒逃难,从早奔波到晚,所以疲乏困顿得无力支持。当天夜里他漫无目的地流浪到一个乡村里,在清真寺中,靠着墙壁忍饥耐寒地过了一夜。他饥饿疲劳得发抖,脸色苍白,身体枯槁,形容憔悴。
次日黎明时候,人们进寺去做晨祷,发现他气息奄奄地睡在寺里,从外表看出他是富裕人家享福的人,大家便围拢来照顾他,问道:“外路人,你从哪儿来?为什么你这样疲弱?”他睁眼看看,默然不答,只是伤心流泪。人们发现他饥饿寒冷,便给他一件破衣御寒,有人赶紧送来馍馍、蜂蜜给他充饥。大家都可怜他,关心他,围着照管他,直到太阳出来了,才归去工作。从此窝尼睦寄宿在清真寺中养息,可是整整过了一月,他却越来越疲弱,病势有增无减,人们可怜他,都流着同情的眼泪,替他想办法,最后同意送他去巴格达医院里医治。就在那个时候,村中又来了两个女乞丐,原来就是窝尼睦的母亲和妹妹,可是因为情况有了改变,彼此都认不清楚对方。窝尼睦把枕边吃剩的馍馍给她们充饥,当晚他们都在清真寺中过夜。
次日清晨,村里的人去到寺中,雇来一匹骆驼,对驼夫说:“这个病人,你把他送到巴格达,放在医院门前;他的病在医院中也许能够医治。你回来时,我们给你脚钱。”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驼夫回答着,把窝尼睦系在驼鞍上,准备出发。当时窝尼睦的母亲和妹妹也挤在人丛中观看,呆呆地望着他说:“他倒象我们的窝尼睦。你瞧,难道他原来便是这般憔悴枯槁的吗?”
窝尼睦苏醒过来,见自己被绑在驼鞍上,忍不住伤心、诉苦,人们和他的母亲,妹妹也陪着他哭泣。就在窝尼睦被送走那天,他母亲和妹妹也离开村庄,继续过流浪、乞讨的生活。
驼夫护送窝尼睦,继续不断地跋涉到巴格达,把他放在医院门前,然后赶着骆驼回乡去了。窝尼睦躺在医院门前过了一夜,清晨,过路的人见他气息奄奄、骨瘦如柴地睡在地上,因此看热闹的人愈集愈多。最后商界的头目由那里经过,驱散人群,说道:“让我行个阴功,救救这个人吧。如果让他住在医院里,不要一天工夫,他的生命就完结了。”随即吩咐身边的童仆把窝尼睦抬回家去,给他预备新床,铺上新的被盖、枕头,让他躺着将息,并嘱咐老婆:“你好生照顾他吧。”
“好的,遵命不误。”老婆回答着,急急忙忙烧水替他洗手洗脚,拿仆人的衣服给他穿,拿酒喂他取暖,并洒玫瑰香水在他身上。经过一番调治,窝尼睦慢慢苏醒过来,呻吟着回忆种种残酷的遭遇,病势反而加重了。
姑图·谷鲁彼遭到哈里发的恼恨,被幽禁起来,在那样凄惨的情况下,一直过了八十日。有一天哈里发由拘禁她的那间暗室门前经过,听见她在里面吟诗,继而自言自语地叹道:“窝尼睦!你的为人多么善良!你的性格多么纯洁!亏枉你的人,你却以德报他;轻蔑你的人,你却敬重他;糟蹋你的人,你却保护他的妻室。不过总有一天你会同哈里发站在一位公正的裁判者面前分庭抗礼的;到安拉出来当法官,天神出来做证人的那天,你便可以获得胜利了。”哈里发听了她的悲叹和抱怨,知道她受委屈,于是转回宫去,感到无限的快慰,打发仆人去唤她。姑图·谷鲁彼应召,忧郁苦恼、眼泪汪汪地低头走到哈里发面前。
“姑图·谷鲁彼!”哈里发说,“你误解我,指我为亏枉暴虐的人,并说我亏枉我的恩人。到底是谁尊重我而受我侵害呢?是谁保护我的妻室而遭我摧残呢?”
“就是窝尼睦·本·阿尤勃。主上,指您的恩惠起誓,他没有凌辱我,奸污我呀。”
“毫无办法,只盼安拉拯救了。姑图·谷鲁彼,你有什么要求?说吧!我满足你。”
“主上,我只希望得到窝尼睦·卒·阿尤勃。假若我把他找来,主上能把我赏给他吗?”
“要是找到他,我愿意把你无偿地赏给他。”
“恳求主上准我出去寻找,也许安拉会使我和他邂逅相遇呢。”
“你想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姑图·谷鲁彼感到欢喜快乐,带着一千金币出去寻找窝尼睦;首先拜访一般德高望重的老年人,并为窝尼睦而广施博济,救济生活困难的可怜人。次日她继续出去寻找,到市场里访问商人的头目,把金钱交给他,说道:“请你拿去救济那班异乡人。”
过了一礼拜,她又带一千金币去市中卖银器和珠宝的地方,找到头目,把钱交给他说:“拿去救济那班异乡人吧。”头目人收下钱,望姑图·谷鲁彼一眼,说道:“太太,你肯劳驾到我家看看从异乡流落到这里的一个活泼、善良的青年吗?”
其实头目家中的那个青年就是窝尼睦·本·阿尤勃,他却不清楚,认为是个负债而落魄的穷小子。姑图·谷鲁彼听了头目的话,心慌意乱,局促不安,说道:“派个人带我上你家去吧。”头目就吩咐童仆领她前往。
到了头目家中,姑图·谷鲁彼向女主人致意,问道:“住在你家的那个外路人在哪儿?”女主人殷勤招待,淌着同情的眼泪,回道:“他生病躺在床上。太太你来看吧。这孩子,他脸上还留存着富裕的痕迹呢。”
姑图·谷鲁彼走到床前一番,好象他就是窝尼睦。再仔细打量,见他谯悴枯槁,骨瘦如柴,气息奄奄,昏迷不省人事,致使她感到模糊,弄不清底细。在这样情况下,她虽然辨不出他是不是窝尼睦,可是心中油然产生慈悲念头,抑制不住激情,流下同情的眼泪,叹道:“人即使生为达官贵人,可是到了离乡背井的时候,就显得凄惨可怜了!”她因他而感觉苦痛,不忍骤然离去,便留下协助女主人,递汤送药,照顾病人,在他床前坐了一阵,才告辞回宫。
姑图·谷鲁彼每天照例往市场中探听窝尼睦的消息。有一天头目领窝尼睦的母亲和妹妹斐特娜去见她,说道:“善良的太太,今天城中来了一家两母女,人的模样倒不错,眉目容颜之间隐约显出一些富裕的余痕,不过衣着褴褛,穿的是粗毛布,每人肩上挂着一个褡裢,眼泪汪汪,愁云满面,情况非常凄惨、可怜,因此我才带她们来见你,求你收容、保护她们,她们都是异乡人,无依无靠,我们向她母女行好,安拉会恩赏我们呢。”
“老伯,你的话使我渴念她们;现在她们在哪儿?快带来见我吧。”
头目吩咐仆人领斐特娜母女去见姑图·谷鲁彼。她一见斐特娜母女的俊秀形貌,便洒下同情怜悯的眼泪,叹道:“从外表看来,她们属于富裕人家的眷属,幸运的余辉在她们眉目之间还残存着呢。”
“不错,”头目说,“为行阴功,所以我们爱护一般可怜的穷苦人。这些人也许是遭了横祸,受人掠夺而倾家荡产,无家可归,才到处流浪哩。”
听了姑图·谷鲁彼和头目的谈话,斐特娜母女回忆她们过去的幸福生活,想到罹难后的痛苦和窝尼睦的失踪,忍不住痛哭流涕,叹道:“恳求安拉使我儿窝尼睦·本·阿尤勃同我母女团圆聚首。”
姑图·谷鲁彼听了她母女的叹息,知道她们是窝尼睦的母亲和妹妹,忍不住伤心哭泣,对她们说:“好了,今天是你们的幸福开始、苦难告终的日子,今后你们用不着忧愁苦闷了。”于是吩咐头目收留她们。头目带她母女去到自己家中,嘱咐老婆领她们进澡堂沐浴,给新衣服穿,当宾客招待,格外尊敬她们。
次日,姑图·谷鲁彼骑马去到头目家中,见斐特娜母女沐浴熏香,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眉目间露出安逸的颜色,便陪她们坐在一块闲谈。后来她问主人:“病人的情况如何,有起色吗?”
“情况没有转变,还是原来的那个模样。”
“来吧,让我们去看看他。”
姑图·谷鲁彼、头目人的老婆和斐特娜母女一起进房去看病人,坐在病人床前闲谈。当时窝尼睦骨瘦如柴,憔悴枯槁,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在昏迷的状态中,无意间听到她们提说姑图·谷鲁彼的姓名,他身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活力,便挣扎着把头从枕上抬起来,喊道:“姑图·谷鲁彼!”
姑图·谷鲁彼闻声站起来,仔细打量一番,这才认识清楚,知道他就是窝尼睦,便回道:“哦!我亲爱的人呀!”
“来吧,靠近我些。”窝尼睦说。
“也许你是窝尼睦·本·阿尤勃吧?”
“不错,我就是。”
姑图·谷鲁彼欢喜过度,顿时昏厥。斐特娜母女听了他们的谈话,大声叫道:“好喜欢啊!”接着也昏倒在窝尼睦和始图·谷鲁彼身上。过了一会,她们慢慢苏醒过来,姑图·谷鲁彼对窝尼睦说:“赞美安拉,他使我们团圆聚首,并使你和你的母亲妹妹邂逅相遇了。”接着向他叙述分手后的境遇,最后说道:“我对哈里发谈过我们之间的真情实况,得到他的信任。他了解你,希望和你见面,而且要把我送给你呢。”她又对其余的人说,“现在,你们安定下来,别走动,我去一会就来。”
姑图·谷鲁彼立刻动身,回到宫中,打开从窝尼睦寓所带去的那个箱子,取一笔钱带来交给头目,对他说:“这笔钱交给你,劳你替他们每人买上好材料的衣服四套、二十方手巾,以及其他需要的东西。”吩咐毕,随即带窝尼睦和他母亲、妹妹去澡堂沐浴,煮肉汤、肉桂、玫瑰水给他们喝,和他们住在一起,拿鸡肉、甜食给他们滋补身体。三天后,他们的精神逐渐恢复,便第二次带他们进澡堂沐浴,换上新衣服,让他们在头目家中将息着,这才回到宫中,谒见哈里发,跪在他面前,报告她找到窝尼睦·本·阿尤勃和窝尼睦的母亲、妹妹,也跟他一起住在头目家中的消息。哈里发听了报告,命宰相张尔蕃带人接窝尼睦进宫。
姑图·谷鲁彼迅速转到头目家里传达哈里发召窝尼睦进宫的消息,嘱咐他进宫去要镇静,谈吐要活泼伶俐,多说恭维话;并让他穿上最华丽的衣服,给他许多金钱带在身边,嘱咐道:“对哈里发的侍从,必须多给他们赏钱。”
一切准备妥当以后,张尔蕃也就骑着努摆马来到头目家里。窝尼睦起身迎接,跪下去吻了地面,谦恭地问候他。这时候他的吉星已高照,幸福已向他放出灿烂的光芒。于是他随张尔蕃去到宫中,站在哈里发面前,抬头看见哈里发周围的宰相、朝臣、文武官员和侍卫,威风凛凛,警卫森严。他用极其动听的言词赞颂、祝福一番,然后低头静静地站着。哈里发受到感动,钦佩他的口才,说道:“靠近我些,把你的情况和境遇讲给我听吧。”
窝尼睦遵命,在哈里发身边坐下,叙述他到巴格达经营生意,在坟茔里过夜,从地里刨出木箱的详细经过。哈里发听了,知道他是个忠诚老实的人,不曾虚应故事,因此非常喜欢他,赏他一套衣服,说道:“原谅我吧。”
“主上,我们的主人!”窝尼睦说,“奴婢我和我手中所掌握的一切,都是属于陛下的。”
哈里发感到无限的快慰,吩咐腾出一幢宫殿,给他居住,派婢仆侍候他,供给生活需要的各种物品,并接他母亲和妹妹和他一块儿过活。哈里发听说他妹妹斐特娜生得窈窕美丽,要娶她为妃子,便向窝尼睦求婚。窝尼睦说:“她是主上的丫头,我是主上的奴婢。”
哈里发兴高采烈地赏窝尼睦一千金,随即邀请证婚人和法官,当日写下两份婚书。一份是哈里发娶斐特娜为妃子的,一份是窝尼睦与姑图·谷鲁彼结婚的。同时哈里发吩咐记录窝尼睦的经历,作为史料保存。从此窝尼睦与姑图·谷鲁彼成为一对青年恩爱夫妻,过着幸福生活,直至白发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