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诺子赫图·宰曼披着驼夫遗下的破大衣,离开弟弟臧吾·马康,走出旅店,打算去作临时佣工,赚几个钱,买烧肉给弟弟吃。她走投无路,不知去向,既焦心患病的弟弟,又惦念家人和故国,忍不住伤心哭泣起来,切望安拉暗中保佑她,让她摆脱苦境,她哀然吟道:
黑夜降临,
掀起我的友情澎湃、奔腾,
惦念刺痛我身上的创痕,
别恨离愁填满我的肠胃,
致使我濒临死亡的边缘。
忧愁使我心神恍惚、迷离,
惦念放火焚烧我的心灵,
泪水揭穿我们之间友爱的秘密。
我不知该用什么方法,
谋求碰头聚首的机会,
进而消除满腔忧愁、苦闷。
思念在我心头燃起火苗,
友爱之情中途被烈焰焚焦。
埋怨我的人儿哟!
告诉你吧:
我的境遇糟糕到极点,
可命运注定的一切,
我甘心全部忍受。
凭据友情,
我向你赌咒:
我的处境并不舒适、安逸。
请你相信:
友谊者的呼吁,
它是忠诚可靠的誓语。
漫长的黑夜啊!
请带去我的消息,
给心头上的亲人捎个音信,
且麻烦你做个见证人,
证明通宵达旦,
我不曾打过瞌睡。
诺子赫图·宰曼徘徊街头,东张西望,正在寻找出路的时候,突然碰着一个乡下老头,带着五个小喽罗在城中游荡。那个乡下佬呆呆地注视着诺子赫图·宰曼,见她披着破大衣,人生得顶美丽,因而一方面羡慕她的姿色,一方面却奇怪她的困顿情状,便暗自说:“这个小姑娘,人倒生得美丽,可她的情形有些寒酸。总而言之,不管她是本地生长的或者是异乡人,我非把她骗到手不可。”于是他跟踪在她后面,慢步追随着,直到一处狭窄地方,他才吆喝她,问道:“小姑娘!你是小姐出身?还是有钱人家的丫头使女?”
诺子赫图·宰曼闻声,回头看他一眼,回答道:“指你的生命起誓,请你千万别给我添烦恼。”
“我这一生,前后生过六个女儿,其中夭折了五个,现在只剩下最小的一个还活着,我打听你的情形,有意带你上我家去,跟我的小女儿住在一起,让你陪伴她,安慰她,解除她因丧失姐姐而感到的忧愁、苦闷。如果你没有亲戚故旧,我还可以把你当女儿看待,这样你就变成我亲生的一个女儿了。”
诺子赫图·宰曼听了老头的谈话,心里想:“跟这个老人在一起,也许我的安全会有保障。”于是她低头羞答答地说道:“老伯伯,我是个离乡人,现在跟我在一起的只有一个害病的小弟弟。我上你家去,只能白天陪随、伺候你的千金小姐,夜里我可得回旅店去照管我的弟弟。如果你同意,我可以上你家去。眼前我虽然离乡背井,流离失所,但是我的出身是高贵的。我们姐弟二入朝觐毕,离开麦加,在归途中,因弟弟害病,旅费用完了,所以变得这样凄惨可怜。现在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只怕我弟弟不知道我的去向,这会使他的疾病更加严重呢。”
老头听了诺子赫图·宰曼的话,心里说:“指安拉起誓,这回我算达到目的了。”于是他对诺子赫图·宰曼说:“我只需要你白天陪伴、安慰我的小女儿,晚上你是可以回去过夜的。如果你愿意,就把你弟弟搬到我家里跟你住在一起也行。”老头继续说好话,花言巧语地说服、诱骗,直至她同意上他家去伺候他女儿时,他才领她去找他的喽罗们。
这个乡下佬原来是个老奸巨滑、无恶不作的强盗,根本没有女儿,却胡说八道,乱扯一通,其最终目的,只为欺骗、拐带可怜的诺子赫图·宰曼。他领诺子赫图·宰曼走出城门,跟她有说有笑地一直来到郊外他的喽罗们等候的地方。喽罗们在他的指使下,早已准备好骆驼和食物。于是他轻而易举、顺顺利利地带诺子赫图·宰曼骑上骆驼,动身起程。
他们黑夜里跋涉,不停地赶了大半夜的路程,诺子赫图·宰曼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受了骗,忍不住伤心哭泣,大声呼吁求救。老贼心虚,怕被人发觉,只顾往山里逃避。天快亮了,他们停下来,老头子恶狠狠地问道:“城市姑娘!你哭什么?指安拉起誓,你再哭,我就揍死你。”
诺子赫图·宰曼受了老贼的威胁、辱骂,愤不欲生,不顾一切地昂然瞪了他一眼,骂道:“老白毛!老坏蛋!你欺骗我、蒙混我,我怎么能信任你呢?”
“城市姑娘!你敢回嘴吗?”老头子挨近她,举起手杖,边抽打,边骂道:“你再哭,我打死你。”
诺子赫图·宰曼挨了打骂,被迫忍气吞生地静默下来,想着患病的弟弟,暗中饮泣。次日早晨,她回头看老头一眼,说道:“你干吗用欺骗手段带我到荒山里来?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城市姑娘!你要回嘴吗?”老头子心一横,举起手杖,残暴地打她,打得她死去活来。她痛不可耐,伏在地上,吻他的脚,苦苦求饶。老头止住打,恶狠狠地骂道:“城市姑娘!指我的帽子起誓,你再哭,我就割掉你的舌头,拿它塞在你的阴户里。”
诺子赫图·宰曼被打得遍体鳞伤,动弹不得,不敢呻吟哭泣。她忍气吞声,抱着两腿,枕着膝,想着弟弟孤苦伶仃病在旅店中的凄惨情形和自己变得这般卑微可怜的遭遇,暗自伤心饮泣,凄然吟道:
否极泰来,
泰极否生,
这是时日循环的规律。
整个时日里,
并不存在某种永恒不变的情景。
人世间形形色色,
万象更新,
却各有它局限的年岁,
人们死亡的时候也会按期降临。
可叹呀,可悲!
无数的冤屈、恐惧,
我都承担、忍受。
生活里全是欺压、恐惧,
我度过的那些岁月里,
没有一段幸福的时期。
尊荣的范围内,
充满屈辱、卑贱,
我的希望理想,
已到破灭关头。
流离失所,
别乡离井,
割断亲戚骨肉的联系。
寄语过往的行人,
你若路过那幢还住着人的屋宇
请顺便进去替我递个音信,
告诉他:
我在这儿终日以泪洗面。
老头听了诺子赫图·宰曼的吟诵,有动于衷,觉得可怜,因而对她表示同情、怜悯,挨到她面前,替她擦干眼泪,给她一块面饼,说道:“我发脾气的时候,不许人说话顶撞我。今后你别再说丑话顶撞我吧,我替你找一个跟我一样的好主子,把你卖出去,让你的新主子象我一样地优待你。”
“你打算得多美啊!”她顺便答应一句。由于很长时间没有吃喝,饥不可耐,她拿起那块面饼,啃了几口。
当天夜里,老头吩咐喽罗们收拾行囊,趁黑夜起程。他跨上骆驼,让诺子赫图·宰曼骑在他后面,然后动身,从此晓停夜行,连续跋涉,赶了三天路程,来到大马士革城中,在王府附近的皇家旅店住下。诺子赫图·宰曼过分忧伤,兼受风霜之苦,弄得形容憔悴,身体枯槁,想着自己的身世越哭越伤心。老头挨到她面前,说道:“城市姑娘,指我的高帽子起誓,你再哭,我就把你卖给犹太人。”他恶狠狠地拉她进房去,把她禁闭起来,然后急急忙忙奔往奴市,找到人贩子,跟他们攀谈起来,说道:“我随身带来一个丫头,她弟弟患病,被我送往耶路撒冷家里养病去了。自从她弟弟病倒,她就哭哭啼啼地和他难分难舍。现在我要卖掉她。谁温温和和地说几句好话安慰她,骗她说“你弟弟病在耶路撒冷,睡在我家里,这样一来,我就把她廉价卖给他。”
他刚说完,一个人贩子一骨碌跳将起来,问道:“她多大年纪了?”
“她刚成年;非常聪明,很有礼貌;人生得窈窕美丽,有倾国之色。只困我送走她弟弟,她终日惦念他,所以影响健康,身体瘦了些,姿色也减退一点。”
“既是这样,老人家!我要去看看你所称赞的那个聪明,美丽的姑娘。如果合适,我就买她。我可是要提一个条件,你若同意,我就兑钱给你,否则就拉倒。”
“假如你愿意,最好拿她献给国王,这样一来,无论提什么条件,我都接受。你要把她献给巴格达国王奥睦鲁·努尔曼的儿子叔尔康,投合他的心意,那末除了姑娘的身价,他会给你更多的赚头哩。”
“我对太子叔尔康本来怀有一个很大的愿望,希望他给我一张免税执照和一封介绍信,让我有机会谒见国王奥睦鲁·努尔曼陛下,恳求他关心照顾我。这样,我生平的愿望就实现了。总而言之,只要太子叔尔康接受我献给他的姑娘,我就马上兑钱给你。”
“好的,我同意你提出的条件。”
老头和人贩子彼此商妥贩卖人口的办法,一起来到旅店中。老头站在房门外面,大声喊道:“纳吉娅!”——他一直这样呼唤她。诺子赫图·宰曼听见老头喊她,默不作声,只顾啜泣。老头回头看人贩子一眼说:“喏!她坐在房里,你进去看一看,用我嘱咐你的话,好生安慰她吧。”
人贩子走到诺子赫图·宰曼面前,见她生得十分美丽,很高兴,尤其看她懂阿拉伯语言,就越发珍爱起来。他得意忘形地对老头说:“她本人跟你所夸讲的真是一模一样,这回我的愿望一定能实现了。”他仔细打量诺子赫图·宰曼一番,然后对她说:“小姑娘!我向你致意!你怎么样?”
诺子赫图·宰曼听了人贩子跟老头的谈话,明白他的企图,回头看他一眼说:“这类事情,是生前注定的了。”她仔细端详那个人贩子,见他道貌岸然,人品不凡,因而暗自想道:“此人想必是来买我的。我若拒绝他,老留在这个残暴的乡下佬身边,会被他活活地折磨死掉。总而言之,此人看来面貌不凡,模样也不错,比起这个粗暴、愚昧的乡下佬,似乎稍有可取之处。他上这儿来,或许是想听一听我的谈吐吧。既然如此,让我好生奉承他吧。”她垂头深思熟虑,暗中打定主意之后,便抬头望人贩子一眼,亲切地说道:“我的主人呀!奴婢我向你致意,并切望安拉慈悯、恩赏你。至于谈到我的情形,这是一言难尽、不堪回首的。除非你站在敌对立场,用幸灾乐祸的眼光来看问题,否则你知道我的处境之后,是会产生恻隐之心的。”
诺子赫图·宰曼简单扼要地回答之后,低头默然不语。人贩子听了她的谈吐,喜形于色,乐得差一点丧失理智。他回头对乡下佬说:“这个姑娘可敬极了,你打算将她卖多少钱?”
乡下佬听了人贩子称赞诺子赫图·宰曼,非常生气,板着脸孔说:“小丫头是下流社会出身的一个卑贱奴婢,她说话咒骂我,你干吗说她可敬?我不卖她了。”
人贩子听了乡下佬的怨言,知道他无知愚昧,脑筋简单,值不得跟他计较,说道:“你别性急,请你克己些!正因为她具备你所说的这种缺点,我才要收买她呢。”
“你打算出多少钱?”
“只有做父亲的替儿子取名字。要多大的价钱才出卖她?请你先开口吧。”
“必须由你先开口出个价钱才对。”
人贩子心里想:“这个乡下佬昏庸、粗暴,姑娘的身价值多少钱,我估计不出来,不过我被她的口才和姿色迷住了。如果她能读书写字,那末她是个十全十美的人,而买她的人呢,也算是够幸运的了。不过这个乡下佬,对于姑娘的身价茫然不知,毫无估计,真是可叹可笑。”于是他回头对乡下佬说:“老人家,姑娘盼身价么,除税款和交易应缴的各种手续费不计外,给你净赚二百金如何?”
乡下佬听了人贩子出的价,勃然大怒,吼叫起来:“去你的吧!你出二百金买她身上披的这件破大衣,我也不会卖给你。我不卖她了,我留着她替我牧驼、推磨好了。”于是他唤诺子赫图·宰曼:“臭东西!你过来,我不卖你了。”继而他回头看人贩子一眼说:“当初我是把你当好人看待的。指我的高帽起誓,你再不走,我要骂你了。”
人贩子冷眼观看乡下佬的举止,听了他的谈话,心里想:“这个老家伙是个疯子,他根本不知道姑娘的身价,现在我不必跟他讲价钱。如果他稍有头脑,那是不会指高帽起誓的。指安拉起誓,这个姑娘的身价,应该拿成库的珠宝来计算,我自己根本买不起她,但无论他索取多高的代价,我也得兑给他,即使为她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于是他回头看乡下佬一眼说:“老人家,你忍耐些!请告诉我:照你的看法,她跟那件破大衣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吗?”
“这个臭东西根本不配穿衣服,给她披那件破大衣,就够便宜她了。”
“请让我象平常买丫头的人那样揭开她的头巾,看看她的面貌吧。”
“你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愿安拉保佑!无论从表面或内部,你都可以随便看她。只要你愿意,索性脱掉她的衣服,让她赤裸裸地供你看吧。”
“那是不必要的,我只看一看她的面容就够了。”人贩子慢慢挨到诺子赫图·宰曼面前坐下,问道:“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你问我现在的名字,还是问过去的?”
“难道你现在和过去不是叫一个名字吗?”
“正是这样。从前我叫诺子赫图·宰曼,现在改称温撒图·宰曼了。”
人贩子听了姑娘的回答,心有所感,眼眶里顿时充满同情的眼泪,进而问道:“你有个弟弟在害病吗?”
“不错,我的主人啊。他害病留在耶路撒冷的旅店里;时日把我们姐弟二人给分割开了。”
人贩子听姑娘口灵舌便,能说善道,非常钦佩她的口才,一时感到迷惘,心里想:“如此说来,这个乡下佬倒也不曾撒谎。”诺子赫图·宰曼想起她弟弟病在旅店中,自己不能留在他身边照顾他,又不知道他的情况,同时想到背井离乡、远离父母,惨遭乡下佬虐待的可怜身世,泪水忍不住涔涔地从腮角上滚下来,凄然吟道:
生活在我心房中,
如今已动身去了的人儿哟!
你无论走到哪里,
我的主宰会关心、保护你。
你在任何地方投宿过夜,
安拉就是你的邻居。
他关心,保佑你,
不会让你受到灾难侵袭。
看不见你的倩影,
我感到孤苦伶仃,
眼睛泼水般流泪。
你流落到哪里?
在什么地方投宿、过夜?
但愿我能知道个中底细。
你那里如能喝蔷薇的绿汁维持生命,
我这里可以止渴的只有泪泉。
你那里如能安然睡眠,
我这里的床位却燃着熊熊的失眠火焰。
除了生离死别,
人世间的一切都是轻而易举的。
在我的心目里,
除了别恨离然,
人世间再没有一桩可以难倒人的事情。
人贩子听了诺子赫图·宰曼由衷的吟诵,觉得可怜,不自主地洒下同情的眼泪,伸手要替她抹去腮上的泪水。诺子赫图·宰曼拒绝他,拉头巾蒙住脸面,不让他碰她。乡下佬见她扯头巾遮脸,认为她不让人贩子看她,非常生气,一骨碌站了起来,奔到她面前,甩起手中那根拴骆驼的绳子,猛力抽打她。她支持不住,倒在地上,擦破脸皮,血流满面,惊叫一声,昏迷不省人事。人贩子眼看这种惨状,觉得难过,心里想:“我一定要买下这个姑娘,把她从暴徒手中救出来,即使花跟她体重等量的黄金,也不在乎。”于是他骂乡下佬几句,埋怨他不该如此暴躁、狠毒。
过了一会儿,诺子赫图·宰曼慢慢苏醒过来,想着自己的遭遇,越哭越伤心。最后她擦干眼泪和脸上的鲜血,拿头巾缠住伤口,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喃喃地祈祷,吟道:
我主,
求您慈悲、可怜我,
一个高尚、尊严的女性,
因为遭受虐待、欺骗,
一旦变得卑微、下贱。
她悲哀哭泣,
洒下如注的眼泪。
她还诉苦说:
“诺言没有实践。”
诺子赫图·宰曼吟罢,回头看人贩子一眼,悄悄地对他说:“指安拉起誓,这是个不知有安拉的暴虐家伙,恳求你千万别让我再在他手里呆下去了。今晚如果还要我跟他在一起,我只有走自杀的道路了。你救救我吧!不论今生和来世,你遇到困难和不如意的事,安拉会解救你呢。”
人贩子听了诺子赫图·宰曼的苦苦哀求,便决心买她,于是挨到乡下佬面前,说道:“老人家!刚才你跟我讲的都不是由衷之言。你说个价钱,把她卖给我吧。”
“可以的,你兑出钱来,把她带走好了。若不然,我就把她带到乡下去,住在草棚里,叫她牧驼、捡粪也是有用处的。”
“如此说来,我出五万金买她吧。”
“不成。”
“七万金如何?”
“不成,这个数目,连本钱都不够。她吃面饼所花的钱,远在九万金以上呢。”
“你和你家里的人活一辈子都吃不了一千金的面饼吧。现在我给你出最后一个价钱,你若不肯卖,我就上官厅去告你,让大马士革国王强迫你交出人来。”
“说吧!最后你出多少钱?”
“十万金。”
“凭这个价钱我卖她了。老实说,这区区的十万金,只够我买盐用啊。”
人贩子听了乡下佬的风凉话,哈哈大笑一阵,回到自己家中,取来十万金,兑给乡下佬,完成交易,然后带走诺子赫图·宰曼。
乡下佬贪得无厌,收下拐卖诺子赫图·宰曼的一笔钱财,心里想:“我非上耶路撒冷去一趟不可,也许我能找到她弟弟,好把他带到这儿来出卖。对,我就是这个主意。”于是他骑上骆驼,立刻动身,连续地赶路。最后到达耶路撒冷,去旅店中打听消息,但始终不知他的下落,因而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