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〇一夜》是我在留学埃及期间(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的几年中)开始翻译的。当时,我翻译此书的动机很单纯,只打算拿它给学习阿拉伯文的中国学生当做课外读物。于是,我仅凭天真和勇气,毫无顾虑地动手翻译,结果译出了《天方夜谭》五册,每册十万至十二万字,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一九四七年我回国时,商务印书馆给了我几百块钱稿酬;当时伪币贬值,这笔稿酬还不够买一张公共汽车票,我一气之下,连钱也不要了,第六册译稿也不再给他们印行,并且决心从此不再做翻译工作。
解放以后,一九五四年我应邀参加中国作家协会在首都召开的翻译工作会议,同全国翻译界的同志共聚一堂,进一步认清了翻译工作的重要意义,亲眼看见新中国建立后,翻译工作受到重视,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我的心情也就极为振奋,欣然接受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之约,把丢了十多年的翻译工作重理起来,重新译成了《一千〇一夜》三卷选集,于一九五七至五八年出版。
通过学习和翻译实践,我进一步认清了翻译工作所担负的沟通学术、交流文化、为读者提供精神食粮的使命,译文既要忠实于原著,又要易于读者理解。基于这样的要求,我在翻译过程中感到困难重重,但又觉得这种困难是鞭策和督促我的一种动力;它使我兢兢业业地不断努力做好工作。
一九六〇年我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译所,任务是翻译《一千〇一夜》全译本。
面对《一千〇一夜》这部卷帙浩繁的巨著,我感到畏怯,怕挑不起这副重担;但我同时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翻译《一千〇一夜》全译本的夙愿现在可望实现了。就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我接受了翻译全本的任务,随即拟定计划:继三卷集之后,将其他的故事按序分为五卷,每卷二十五至三十万字,新译的五卷同三卷集衔接起来,共为八卷。
我克服困难,字斟句酌地埋头翻译,连续译完了四、五、六三卷。不料这时碰上了十年浩劫的风暴,我受到了批判,进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一千〇一夜》一下子变成了“大毒草”。我莫名其妙,暗自叫苦:“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但我又觉得花了精力和时间未能译完全书,是终身的憾事!先后两次翻译此书都中途受挫,这实在是对我的致命打击。
一九七三年冬,我到了干校翻译组(旋即改为版本图书馆编译室)翻译《一千〇一夜》,一九七七年秋译完了七、八两卷,至此《一千〇一夜》全译本的初稿终于告一段落,我的夙愿初步得到了实现。
“四人帮”倒台后,我回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开始从头校改《一千〇一夜》初稿。一九八〇年校改工作结束。编辑室讨论,认为三卷集是选本,其中一部分故事的次序与原著不一致,而全译本的故事须按原著的次序编排,所以决定将三卷集里的故事拆开,按原著的次序编入全译本内,还它本来面目。
我于是修改原来的计划:先将三卷集的译文仔细校改一遍,其次是把原编为八卷的计划改为六卷,每卷三十五万至四十万字,并趁此机会对新译各卷又作了最后一次修订。
在编译过程中,我有时也碰到过一些难以处理的问题。比如,第五卷中有七篇短小故事,约七千余字,描写粗鄙,不堪入目,我始终打算把它们删掉,但又举棋不定。每次校改时,我对这几篇小故事都有强烈的反感。直到最后一次修订时,我才决心把它们删去。
我所据以翻译的两种版本都没有《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和《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而这两篇故事是脍炙人口的,因此我从别处找到这两篇故事翻译出来,补充在全译本里。
《一千〇一夜》是著名的阿拉伯民间故事集,被公认为民间文学的优秀遗产,已译成多种文字。有的故事已经搬上了银幕,有的被选为教材,流传久远,深为读者喜爱。
《一千〇一夜》内容丰富,情节离奇,充满美妙的幻想,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鲜明的民族特色,显示了阿拉伯人民高度的智慧和丰富的想象力。它描述了阿拉伯色彩斑斓的风土人情,记录了阿拉伯几个世纪的社会变迁,闪耀着阿拉伯古老文化的光芒。
《一千〇一夜》的许多故事,把阿拉伯人的生活、风尚和社会各阶层的习性如实地描绘出来,因此阿拉伯人称它为一面纤尘不染的明镜。其中很多故事,有的是根据历史改编的,有的是凭想象撰写的,最初曾被官方宣讲员和民间说书人在军营和咖啡店里宣讲、说唱,为广大群众所熟悉。而历代的文人、宣讲者和民间艺人从事口头创作、编写、收集、抄写故事,只是为了谋生,而且限于口头讲述、说唱,父死子传,子死孙继,经历了六、七个世纪,直到发明了印刷术,才照原来的手抄本印行,作者的姓名自然无可查考。一般考据者说,《一千〇一夜》中的每篇故事都各有它的作者以及无数传抄者、讲述者。但是,最后收集整理编辑成书的却是一个人。
《一千〇一夜》这部通俗读物的内容,描绘了阿拉伯社会各阶层的真面目,形形色色,范围广泛,所以不为一般自命高雅的文人学士所重视。后来,西方的探险队、古迹考察团相继到了东方,收集阿拉伯的民间传说,阿拉伯作家才注意到了自己的生活和文化,逐渐使用大众语言,记录整理民歌民谣以及故事体的民间文艺作品。欧洲人承认,阿拉伯人无限丰富的宝藏对他们的文化有莫大的影响。难怪法国学者伏尔泰说,读了《一千〇一夜》四遍以后,算是尝到了故事体文艺作品的滋味。法国作家司汤达甚至希望上帝使他忘记《一千〇一夜》的故事情节,以便再读一遍,重新得到美妙的故事给予他的乐趣。
十八世纪初叶,《一千〇一夜》译成各国文字,博得了读者的赏识,阿拉伯人从而感到无限光荣,因为《一千〇一夜》把阿拉伯的文化传播到了东西方各国,填补了阿拉伯历史和文学上的空白,成了衰败、动乱时期阿拉伯人的火把,照亮了他们的心胸,让他们忆起过去的光荣而发奋图强。同时,《一千〇一夜》也是一条坚固的纽带,把阿拉伯人紧密地联结起来。
《一千〇一夜》故事中的正面人物,代表了光明和正义;反面人物则是代表黑暗和邪恶的人妖鬼蜮。许多故事都贯穿着这样一个主题:光明和正义总要战胜黑暗和邪恶。
在《国王山鲁亚尔及其兄弟的故事》这篇缘起中,读者首先对山鲁佐德的德才兼备、舍己为人的形象留下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同时对《一千〇一夜》全书的内容有了概略的了解。因为山鲁佐德是以不惜牺牲性命的大无畏精神去跟一个嗜杀成性的暴君面对面地战斗的。她在暴君面前多活一天,便可多挽救一条性命;她的彻底胜利能使千百万女同胞免遭暴君的蹂躏和屠杀。她赖以战胜暴君的武器就是“讲故事”,而且所讲的故事必须罕闻动听、吸引力特别强、具有强烈感染作用。编辑者收集的故事,只有符合这样的要求,才能博得后人的喜爱而流传久远。
在《渔翁的故事》中,渔翁为人善良,勤勤恳恳地靠打鱼餬口,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景况十分悲惨,却又碰见凶恶可怕的魔鬼。生命危在旦夕,他却机智而不动声色地使用计谋,把张牙舞爪的魔鬼诱回瓶中,终于制服了它。同样,国王也冒着生命危险杀了作恶多端的妖妇,从而拯救了整座城市的居民。在《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和《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这两篇脍炙人口的故事中,勇敢机智的阿拉丁战胜了诡计多端的魔法师,聪明伶俐的马尔基娜战胜了凶悍残暴的强盗,便是正能克邪的例证。
在《阿里·沙琳和祖曼绿蒂的故事》中,几个恶贯满盈的坏蛋相继自投罗网,充分地说明了阿拉伯人丰富的想象和超众的智慧,也就是说代表光明和正义的人,总能战胜黑暗和凶狠的恶棍。
在《伊补拉欣·迈赫底亚和黑人的故事》中,伊补拉欣反对国王,企图篡夺王位,受到国王悬赏缉拿,终于在他的仆人告密下,被捕归案。可是,国王不但不按照诺言赏赐仆人,反而惩罚他。因为在国王看来,伊补拉欣·迈赫底亚的仆人虽然立了大功,可是他作为奴隶出卖主人,却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所以国王不履行诺言,反而惩罚他,算是天经地义的作法。这说明国王是按照自己的观点办事的。即使在对他本人有利的情况下,他也是不轻易改变观点的。
在《医师和国王的故事》中,都班医师用巧妙的医术把国王郁南不治之疾治愈,国王却偏听谗言,以怨报德,诬医师为奸细,非杀头不可;医师精心安排对策,慷慨就义,同时使国王暴死,同归于尽。国王得到自作孽不可活的下场,大快人心。
在《戴藜兰和载玉乃白母女的故事》中,哈里发信任、依赖恶人,利用狡猾、诡谲的大骗子任禁卫军左、右队长职务,致使诡计多端的戴藜兰母女望而眼红,明目张胆地到处行骗,扰乱治安,闹得满城风雨,使人惊惶失措。这母女俩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能象禁卫军左、右队长那样耍手段、逞威风,借拐骗作为晋升的阶梯,巴望继他俩之后获得一官半职,名利双收。这种恶人当道、任意扰乱治安的混乱局面,显然是哈里发善恶不分而一手制造出来的,活该他自食其恶果。
在《理发匠和他的兄弟们的故事》中,几弟兄一生受尽欺凌、迫害和剥削,境况非常凄惨,作品对此深表同情和愤慨。科祖·艾斯瓦尼敢于闯入贼窝,将匪徒杀绝斩尽,替己报仇,为民除害。奈沙尔饮酒装醉,对准富翁的脖颈一巴掌打下去,给为富不仁的财主一次沉痛的教训。作品对这些敢做敢为的英勇行为,深表钦佩、赞赏。
在《雅侯约·哈利德和曼苏尔的故事》中,雅侯约·哈利德全力以赴地替曼苏尔筹款还债,挽救了他的生命。在《一封伪信的故事》中,雅侯约·哈利德消除与阿补顿拉·马立克之间长期存在的隔阂和宿怨,彼此和好如初。这些故事充分体现了雅侯约的高尚情操。
《女人和她的五个追求者的故事》,叙述国王、宰相、省长、法官利用职权,企图奸污一个善良妇人,结果偷鸡不着蚀把米,反而受到罪有应得的惩罚,落得个狼狈不堪的可耻下场,成为千古的话柄。
《宰相夫人的故事》中的那个大臣把宰相夫人作为坏女人的典型,其理由是宰相夫人太狡猾,使国王达不到奸污她的目的。其实在读者看来,宰相夫人不亢不卑,有理有节,言谈举止从容大方,真够得上妇女中的佼佼者。足见同一事物,从不同的观点和立场去看,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总的说来,《一千〇一夜》的故事优美动听、爱憎分明。它赞扬了真、善、美,鞭笞了假、恶、丑。故事内容和人物性格具有比较深刻的思想性和哲理性。不过,这些作品毕竟是封建时代的产物,有一定的局限性,比如,作品歌颂的人物中,除了受剥削受压迫的下层人物外,有的是剥削阶级的权贵,有的是巧取豪夺的自私自利者;某些作品还有封建迷信色彩,我们阅读对应该加以鉴别。
末了我还要附带谈谈这样一件事:去年友人介绍我读杜渐先生的《书海夜航》,其中题为《<天方夜谭>的版本与翻译》一篇有这样几句:
近日见台湾世界书局印行《新译一千〇一夜》,译者叫成伟志,共四小册,有杨家骆写的序《一千〇一夜》,文中说三年出齐,可是对照之下,发现原来这台湾版《新译一千〇夜》并非新译,只是盗印纳训的旧译,而且一字不易,这样的新译实在少见。
其实,我第一次翻译的那五册《天方夜谭》,粗枝大叶,译文水平低,我自己都很不满意,早已废置。倒是解放后新译出版的《一千〇一夜》三卷集,无论在故事的次序和译文上,都有了很大的改动,现在又经修订,一并编入全译本内。我希望祖国早日统一,让这个全译本发行台湾,成为海峡两岸同胞的共同财富。
译者
一九八四年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