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馆主人就从头至尾讲起来道:“家兄开设的那家旅馆,张先生曾去过的吗?近来生意清淡,年关已逼紧了,空了外面一千多块钱的债,年内万不能不偿还。今年银根奇紧,借贷是无望的。没法,只得和家嫂商量。家嫂略有些私蓄,衣服首饰也不少。家兄要家嫂暂时拿出来,过了年关,明年就容易活动了,那时一定如数归还。家嫂是个最算小的女子,有多大的气魄,眼光儿能见的到多远哩?这一点衣饰和私蓄,可怜她积聚大半世才积到这个数目。一旦要她全数拿出来,虽说的好听,明年如数归还。只是夫妻之间,归还明是一句话。明年家兄手中,真是活动的很,倒还有点儿希望。若是生意和今年一般清淡,我们做生意的人,哪里有一注一注的大横财呢?欠了旁人的,信用上的关系,失了信,便不能在上海商场中混,所以就变卖产业,或出极重的息告贷,也得打肿脸称胖子。至于自己老婆的钱,只要拿得出,就是十万八万,也是用了再说。她一时不肯拿出来,只好说得信孚中外,誓不爽期。及至到了手,用光了,谁还把这笔不急之账,搁在心上?家嫂也是个很精明的人,如何想不到这一层?怎么肯全数拿出来呢?家兄劝说了好几次,家嫂无论如何,只肯将存在四明银行的五百四十块钱拿出来,还要家兄拿出一样值钱的东西作抵押。家兄有一千块钱北京自来水公司的股票,愿意拿出来作抵押品,但是得加借四百六十块钱的当头,合成一千。一千抵一千,总算是稳当了。家嫂仍是不愿意,家兄打发舍侄来接敝内去作说客,好容易费了多少唇舌,才说妥了。家兄先把股票交给家嫂,要家嫂把四明银行的存折拿出来。家嫂存在四明银行的钱,大约不止五百四十块,就不肯要家兄去取。衣服首饰,也不要家兄去当。这是前三日的事。约了昨日,由家嫂取了当了,爽爽利利地交一千块钱给家兄。家兄只要说妥了,也就乐得不经手。我和敝内到了昨日,以为家嫂的一千块钱必已交出来了,没想到今日一早,家兄就跑到我这里来,愁眉苦脸的,要我赶紧替他设一千块钱的法。因为约好了人家,再不能失信。我说嫂子不是已经替你设了一千块钱的法吗?怎么还要一千哩?家兄跺脚道,快不要提你那不贤良的嫂子了,混账到了极处。我此时没有工夫说她,你只赶紧替我设法罢!你有法设便好,若没有法设,就直截了当回绝我。我好有我的打算。我听了家兄这般说法,又见了那着急的样子,素知道他是个性急想不开的人。他所谓有他的打算,不是悬梁,便是跳黄浦江。心想家嫂虽是个没多大见识的女流,但平日说到哪里,做到哪里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既当着敝内说得千妥万妥,拿出一千块钱来,绝没有无缘无故又变卦的。莫不是家兄先变卦,忽然想将那作抵押品的一千块钱股票抽回,家嫂因此不肯将钱交出么?我自以为猜度的很是,便向家兄道,不论办的到办不到,总得替你设法。嫂子的钱,大概是不肯拿出来了。你那一千块钱的股票呢?家兄道,有股票,也不来找你设法了。你那不贤良的嫂子,见我近年倒霉,反时常问我要钱,好存积起来,预备我蹩了脚的时候,她好有钱使用。我既是样样事都不顺手,哪里还有钱给她呢?那一千块钱自来水公司的股票,她早就吵着问我要,说这是一千块钱靠得住的活动产业,要给你侄儿留着做学费我不肯给她。她为这事和我闹过几次唇舌。这回的事,她哪里是肯借钱给我咧,原来是拿借钱给我为由,想骗我这一千块钱股票的。大前天交股票给她的时候,她不肯拿银折和当头给我,就是她的枪花。昨日她坐着包车,提了一个小皮包,在外面兜了一个圈子,回来说人不适意,倒在床上睡了。我因在外面有事体,到夜间九点钟才归家。一切账项,都约了在今天下午,送还给人家。归家后,自然问她要那一千块钱。她装做得真好笑,听说我要钱,慢腾腾地翻起身来,伸手往枕头边一摸。没摸着什么,立时就做出着慌的样子,一蹶劣跳下床,翻开枕头看了一看,又翻开被卧看了一看,更做出了战战兢兢的样子说道:怎么呢?谁把我一个小皮包提去了呢!我这时一见,就料道是枪花。忍住气问道:钱搁在小皮包里面吗?她也不答应我,只在满床垫被底下,翻来覆去地寻找。我就说这房里除了自己家里人,什么外人也不能进来。几十年来,我不曾失过窃。难道搁在枕头边的皮包,还有一个人睡在旁边,也会有扒手进来扒了去吗?她也说不出一个道理,开口就大哭起来。旋哭旋用头去床架上乱撞。我见了她这装假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痛恨。但是我也懒得多说,只拿她拉住说道:皮包失掉了,且待慢慢儿寻找,你把那股票拿给我罢。我约好了人家,明日没钱,就得要我的命。我拿股票去外面押借,也可押到七八百块钱,不过吃点儿利息的亏罢了。她尽着我说,只管哭着不答应我。我急得骂起来道:你不把股票拿出来,打算要怎样哩?她仍是哭着说道:那股票也放在小皮包里,不知是哪一个没天良的,偷了去了。好笑!她倒想赖在我身上,说是我乘她睡着的时候,偷了那皮包,再向她要钱。反揪扭着我,要和我拼命。若在平日失掉了旁的物事,我却不能不认真追寻,要是失掉了值钱的东西,总得报告捕房,便再花费几文,也是没法的事。只是这回,我明知是她的枪花。问她,她是死也不肯承认的,闹到巡捕房里去,徒然丢我自己的脸。便和她吵起来,也是给住的客人笑话。所以我也不愿意和她多说,赌气在客房里睡了一夜。想来想去,惟有尽人事来找你商量一番。你就去向人叩头,也说不得不能筹到一千。六七百也可以暂时敷衍过去。你若也真个和我一样,设不出法,就不必谈了。我听了家兄的话,心想家嫂虽然把钱看得和性命一样,想多积聚几文给儿子的心思也是有的。但是明知自己丈夫在这样要紧的关头,不拿出钱来,替丈夫轻担负;反利用时机,拿手段来骗取丈夫值钱的东西,就是十分恶毒的女子,也不见得便忍心这么害自己的丈夫。”
张四爷听至此,也摇头说道:“论情理,实可断定没有这般狠毒的事。只是要证明这事,却真是不容易。”
馆主人对陈复君举着大拇指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陈先生这回救了两条性命,功德真是不小。我当下即向家兄说道,你就在这里坐一会,我且去外面张罗着,看是如何?我口里是这么说,其实一时教我也无处张罗。我深知家兄是个最拘成见的人。他心里认定了是家嫂掉枪花,若不得一个水落石出,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他只是不相信的。所以我也不替家嫂分辩,留家兄在我房里坐着,我就跑到家嫂那里。只见家嫂已急得和失心疯的人一般了,翻着一双怕人的眼,半坐半靠地斜躺在床上,如痴如呆,神气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那脸色就苍白得十分难看。如果是有意掉枪花,能装假急成这个样子吗?我到床前叫了几声,家嫂才心里明白,向我点点头,就干号起来。若在旁的粗心人,见她哭的没有眼泪,必然更疑心她是假哭了。我很知道伤心或愤急过度的人,多有干号没有眼泪的。这种没有泪的干号,比有泪的哭泣还要厉害几倍。我料想纯用空言去安慰她是不中用的。开口便说道,嫂子不用着急,你失去的那小皮包,我已探着了一些儿踪影,包管你丢不了。你且定一定神,把皮包内的银钱数目,看银钱之外,还有些什么东西,慢慢地记出来,说给我听。我寻着了的时候,好把数目对一对;如有不对数的,好跟着追寻。此时不写出来,临时查点不清,事后便难再追了。家嫂见我说的这般容易——她从来很相信我说话不荒唐的,心里一高兴,脸上登时转出了一些儿喜容,两眼也活动了。竭力挣扎起来,就床上对我叩了一个头道,这就是叔叔救了我一家人的性命了。这一来,倒把我吓的不得主意了。我说那已探着了一些儿踪影的话,原是随口说出来,安她的心的。哪里探着了什么踪影呢?不过我既经说出了口,又害她叩了一个头,只好避过一边说道,东西是丢不了的,嫂子放心就是。随着就问她皮包里有多少银钱,还有些什么东西。家嫂说,共有一千零八十块钱,一本股票,一本四明银行的存折,三张大昌的当票,八十元是现洋,一千块钱是钞票,此外没有什么了。我问当未曾睡着的时候,有什么人进这房里来没有?家嫂说没有,因为我在外面受了点风寒,回来觉得有些头痛,本打算一到家,就把这一千块钱交给你哥哥的,因他出去了,我只道他回家得早,我又头痛,懒得开箱子锁箱子,横竖等一会儿。他回了,交给他就完事。因此便搁在枕头旁边,我也就倒在枕头上睡了,并没打算睡着的。这也是合该要退财呕气,平日我睡着,极是警醒,房里一只猫子走过,我都听得出。这房间的地板,更比别的房间不同,就是一个小孩子走动,也是一颠一颠的,震得箱子柜子的环一片声响。偏巧我昨日睡得那么死,竟一些儿不觉着。若不是你哥哥来唤醒我,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呢!索性是这么睡死了,不再活转来,倒也好了。我又问道,怎么把股票也放在一块儿哩?家嫂长叹一声,虽说是合该退财,也只怪我过于小心所致。叔叔是知道我不认识字的,这一叠子花花绿绿的纸头,上面究竟写着些什么,全不知道。在旁人拿这东西到我这里来抵押,我倒可以放心,因为旁人不知道我一个字不认识,决不敢拿不值钱的东西来哄我,并且我家里也还有认识字的人。惟有你哥哥的事,是难说的,他随便拿一些印得花花绿绿的洋纸,说是北京自来水公司的股票,家里的人他都可以预先吩咐,大家作弄我一回。只要哄过了这一时,我便发觉了,也没什么要紧。我心里因此放不下。昨日顺便带出去,先问了一个女朋友的丈夫,说是不错。我到四明银行取款的时候,又问银行里做抵押,像这般的股票,一千元可押多少?银行里说,可押六百块钱。我于是才相信是真的了。谁知有这么倒霉,会一股脑儿被没天良的贼偷去呢?”
张四爷笑道:“尊嫂也真算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子了。”
馆主人也笑道:“却是精明反被精明误。我既问了个明白,就思量他家里的人。前头那个嫂子,死去了十八年。只生了一个儿子,于今已有二十六岁,在南京做生意。这个嫂子,是续弦的,一子一女,年纪都轻,大的还只得七岁,小的四岁,儿女是绝对不能偷盗的。他家用的娘姨,比别家的却格外可以放心,年纪已有了五十多岁,又蠢又笨,在他家做了十多年,从来打发她买物事,不曾揩过一文钱的油。怎么知道她不揩油的呢?她的脑筋极迟钝,又没一些儿记忆力。教她去买东西,一次只能买一样。买回来,要买再去,哪怕就是在一家店里,买两样货物,她也是要做两趟跑的。若要她图简便,做一次买回,她一定给你弄错。并且要买多少钱的东西,就只能给她多少钱,万不能拿一块大洋给她,要她去买一角小洋的东西。蠢的笨的,我都见过,却不曾见过蠢笨到这般厉害的。那个娘姨,莫说家兄嫂,用了她那么多年,能相信她不会偷盗,就是我都能替她保险。他家除了娘姨子女以外,更无可疑的人。至于茶房,虽有十来个,但从来没一个能进家兄睡房的。我思量好一会,竟思量不出一点儿头脑来。只得随口教家嫂安心等着,自有水落石出的时候。说了作辞出来,在路上胡思乱想的,忽然心血来潮,就想到这位陈神仙了。连忙跑回来找他,却喜他还睡着不曾起来。我也顾不得惊醒了他的安睡,连推带拉的,将他闹了起来。他问我什么事,我说要求神仙爷救命。他还只道是我开玩笑的,倒下头又待睡。我才把事情详细述了一遍,又把关系家兄嫂性命的话说了。问他有法可设没有。他也不答白,仍合上两眼打盹。好一会方睁开眼,向我笑道,家贼难防,你知道么?我道,难道果是家嫂藏起来了,打算骗那一千块钱的股票吗?他摇头笑道,有这种事不是人伦之变吗?我说,然则家贼是谁呢?他又不答白。我真是和求神一般地求了好一会他才答应去家兄那里看看,我得了他这一句话,自然喜出望外。随即叫茶房弄了些点心来,给这位神仙爷吃了。
“这时家兄还坐在我房里,我即通知家兄,陪着这位神仙爷,一同到了家兄旅馆里。看诸位曾见过这种本领没有。他(指陈复君)一句话也不问,只略坐了一坐,就教用磁盆盛一盆清水,搁在家兄睡房里的地板上,要了一张白纸,一不画符,二不念咒,就这么将白纸往水上一覆,点了一盏清油灯在磁盆旁边。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这位神仙爷两眼不转睛地注视在那张白纸上面,一会儿就问道,失去的那个小皮包里面,是不是还有一面四方小镜子,一把小牙骨梳子呢?家嫂在旁听了,连忙说道,不错。先生可知道是谁偷去了么?先生若是能替我追寻出来,银钱股票没有损失,我情愿酬谢先生二百块钱。家兄就说道,莫说二百块,便再多酬谢些,我也甘愿。他笑道,东西是追寻的着,只怕得略略地损失些儿,不过是谁偷盗的,我却没有这本领,查不出来。家兄立刻作了一个揖道,查不出人也罢了,只求把东西追回来,但不知东西现在哪里,先生将怎生一个追法。他忽然跳了起来,伸手问我道,你身上有铜元么?快拿几个给我,迟了便不好办。我这时身上,只有十二个铜元,随手都掏了给他。他头也不回,直向外面跑去了。我和家兄嫂都莫名其妙。等我追出大门,向两头马路上一望,已不见一些儿影子了。回房少不得大家研究,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才谈论了十来分钟久,只见这位神仙爷笑嘻嘻地提着一个小皮包,走了进来,递给我说道,请令兄嫂查点查点,短少几何,我却不负责任。家嫂一见那皮包,就笑着说道,我失掉的正是这个皮包。旋说旋从口袋里掏钥匙。我不便开看,随手交给家嫂。家嫂伸手来接,皮包已开了,仔细一看,原来那锁,已经弄破了。喜得只少了五十块钱现洋,此外完全不曾损失。诸位看他是不是神仙?”
我们几个人听了馆主人这一大篇话,自然都惊服得了不得。张四爷正待问馆主人,二百块钱酬谢了没有?一个茶房在门外叫老板。馆主人连忙起身,向我们点点头去了。张四爷便掉转脸来,问陈复君道:“到底是谁偷了,岂是真查不出吗?”陈复君笑道:“这位老板精明是很精明,只是对于他自己的儿子,却糊涂到万分了。他既溺爱不明,我们外人怎好说出来?他儿子的脸不抓破,以后还有一些儿顾惜廉耻;若是这回抓破了,在这种没有教育的家庭中,他的作恶行为,只有增加的,没有防止的,更不得了。”姓黄的朋友点头问道:“先生这话确是至理名言,我等没有见识,不知先生是一种什么神术,能知道这么详细。”陈复君道:“这不过一种极寻常的小玩意,我们湖南所谓照水碗。湖南人知道的最多,只是有照的远和照的近的分别,与圆光同是一类的玩意,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