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大罗天,阎浮地,下下高高,都要追寻至。问途近可从邻比,权屈为奴,何怕污行止。
渺烟中,埃尘里,物换星移,觌面人千里。道故班荆浑梦寐,冷遇倾肝,缓急堪相倚。
右调《苏幕遮》
却说黄生寻到金陵,遂入城中,到吴府门前探信。祇见老管家站门前,便想道:‘云卿大家已寄迹于兹矣。’忽转头一看,见隔楼有一高第,访问邻人,知为周牧庵第也。带着墨僮奴暂寓客舍。那夜想了一夜,不知何计得晤阿云。忽想道:‘周牧庵致仕在家。莫若卖身投在周牧庵家,谅必收留。既系隔邻,或得一面,岂不甚妙?’又想道:‘此计虽妙,如此墨奴何?’又想道:‘我昨日登舟时,行里许,有一寺,其中长老系我同乡,明日莫若封了一札,将墨奴暂寄彼处,谅必不我却也。’
次早,遂对墨奴道:‘我此来为拜访老爷同年,今已到此,带汝齐去恐有不便。今具一书,汝可访到昨日登舟与欧相公作别之处,里许有一寺。’墨奴见说,便应口道:‘昨日一寺,匾上书“广教寺”三字,有一长老出迎相款处未知是否?’生点头道:‘好乖,认得如许明白,正是彼处。汝可见那长老,将书递上。彼看书中来意,必定留汝。俟我回日,便与汝同归。’墨奴遂承命而去。
生见墨奴已有着落,将所著衣冠遂一一换了。把行李寄在客店中,祇把云娥所贻罗帕并坠谨包一封,置之怀中。急走周尚书府内,对那管家道:‘老爷在家否?’那管家道:‘足下何来?问家老爷何事?’生遂将来意一一说明。老管家便进书房中禀周尚书知道。尚书即命管家引生进见。周尚书见生是个文人,气像闲雅,便问道:‘汝本籍何处?因甚到此?’生道:‘小人系浙江人,姓胡。早岁亦事诗书,近因家计零落,飘荡于兹,特来投靠府中,缮书以及工役之事,某一一效劳。’尚书遂道:‘看汝这样,任不得烦剧之劳,可同小僮伺候公子代书,取名曰司翰。’遂进见,并道前事。公子亦不胜喜跃,遂命生与家僮司墨日夜相伴,生叩头领命,即在周府住了。
以后周公子或与友人分韵联吟,生亦在旁低声卿卿。脱稿完,即窃书片纸,置之壁窦间,公子全不及觉。乃司墨颇称解人,时常亲近公子。公子教之读书习字,以故与生十分绸缎。
一日,公子偶因外出,生将楼窗推开,祇见隔亭有一座名园,遂呼司墨道:‘此是谁家亭子?’司墨道:‘乃是邻家园子,吴翰林老爷所居。一门孤蠕,一向无人在此间来往的。且近闻浙江有年家家眷寄住在此,亦是孀居,以故益加严密。’说毕,又指着红螭阁亭边小门对生说道:‘此门正通彼家府内,从来不开。’说话未毕,忽传公子回来,中堂有召,遂一同下楼而去。
一日,正当长至,周公子招友人过楼分韵,拈得‘先’字韵,个个苦口推敲。生潜往房中,取一短笺,书于笺上,带着袖中,仍到公子身边侍立。但见列作皆完,共相就正。生从旁一看,亦俱庸庸,且有不通之外。须臾,对公子说道:‘某下里巴人,勉强一和阳春,不知列位相公肯赐教与否?’诸位公子道:‘何妨,可不闻苏公小婢亦解诗联,郑氏丫鬟尚工应对。’遂顾生道:‘你若会做,不妨写来。’生遂将袖中取出,递与周公子。诸少年齐来一看,见上写道:
江外寒峰碧晚天,登楼回首事凄然。
雪兮无意怜梅瘦,云也何心抱月眠。
绣线牵长添别恨,分题联句续因缘。
吟边不少诗奴兴,漫学新言寄一篇。
衣云楼长至即事
看毕,各人不胜惊异。中有一人却妒忌生才,疑道:‘还恐此诗有夙构抄袭之弊,莫若就本题再限一韵,命他当面赋成。’生道:‘唯命是从。’遂限七阳韵,生低头半晌,遂走到座中,即书以献。诸少年又来一看,见写道:
雪艳输春破暗香,金陵佳气渐汪洋。
愁深今日还明日,醉到他乡即故乡。
倚槛谁怜寒不耐,拈针翻怨昼添长。
请看邻坞泪痕竹,为甚关心劲节凉。
大家看毕,不觉一齐拍案叫绝道:‘他笔墨有可观,此名士也。何故乃为下人?’公子遂将卖身来由说了一遍。祇见一个姓李的道:‘此人暂屈尘中,毕竟出人头地。’众人一面说话,至黄昏时候各自别去。
公子遂把生二诗达于周尚书。尚书不胜惊异。嗣是,公子或有所作,每命生代为捉笔,无不工绝,以故公子益重之。
公子想道:‘他既如此才情,放他不得。我府中婢子甚多,他如肯留,禀过父亲,拣一个匹配与他,不知他心意如何。’尚未直对说明,司墨遂将公子的话与生知之。生闻公子的话,每遇公子外出,即向楼窗,向红螭阁望去,实不见一毫动静。遂想道:‘忆昔驻春园,每日可以举首高瞻;今日红螭阁,劳我倚窗低瞩。空结冤家,咫尺抱天涯之恨,于今两度矣。’一时不觉恼从心生。拾将小石块,向红螭阁掷了一掷,忽惊起飞鸟一阵,飞向内府而去。生见了叹道:‘何不如伊飞入隔墙而去,其乐何如!’彼正在痴想之间,忽见司墨上楼,对司翰道:‘明日公子订李相公诸公子往印峰溪舟游,命弟同兄偕往。’生道:‘公子此命,谁敢不从。’
到次早,生与司墨遂跟周公子大家入船。正登舟时,忽把舟人细认,似曾经会过,又不敢记忆,恐露事机。不逾时,诸少年俱已登舟。公子命司墨执壶,命生司爨,入厨看酒。那舟人见生声音、状貌酷似黄公子,仍加仔细识认,连声呼道:‘黄公子何在此?’生听说,转轻声问道:‘足下何人,今日奚由遂相识耶?’舟人道:‘公子忘之乎?吾乃暮夜跳墙之王慕荆也。’生疑始释。便想道:‘此人乃真负侠,有心许我,必非鼠辈流人,我便说明来意,彼必不我泄也。’遂将别后情由对慕荆一一说了。且问道:‘足下几时到此,潜迹鱼舟?’慕荆道:‘小弟自蒙公子大恩之后,便一路直抵江南,改换姓名,潜栖于此。这等看来,弟为友人改名换姓,兄为佳人假饰行装,虽则痴侠不同,而踪迹行径大都相似。前日贵园一别,报答无由,不图此日得晤恩人。倘日后有事相闻,报以一死。士当为知己者用,侠者大经。’说毕,遂举手遥指竹林里一茅屋,对生道:‘此系是小弟寄迹处。’生举头细认,忽闻公子在座呼唤,遂对慕荆道:‘弟且赴召,少停再来。’
生遂趋见公子,问道:‘公子有何使令?’公子道:‘可取文具、诗韵出来。’生闻言,知列位要作诗,少不得在旁帮衬。遂将各物携到席上。
祇见公子对列位道:‘诸兄既有兴作诗,请命一题,限一韵。’那李生道:‘题目无过印峰溪舟行即事,韵限“舟”字,各成一律。’说毕,又指一对公子道:‘借重贵价,亦一倾珠玉,何如?’公子顾生道:‘李相公台命,汝是要遵。’生道:‘不弃葑菲,敢不呈政?’于是列位各搦管思索。生密书一律,递与公子,公子接了,遂倚着船窗,举头独向外面,假意玩景,将片纸得得展开,赴席疾书。生复成一律。须臾,诸作皆完,又相换翻阅毕。把生一首展开齐看,祇见上面写道:
湖海由来任纵游,飘蓬踪迹一孤舟。
不图万里他山外,得集千称名士流。
绕岸树声寒客思,印峰溪色照人愁。
夕阳何处催归鸟,畏向黄昏下碧楼。
列位看毕,大加叹服。祇见李生道:‘看他寓意遥深,措词大雅,又将压倒举座矣。’即而红日西斜,遂命舟人反桌。生又往慕荆处叙别了,一同大家回府而去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