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邀友花朝出,玩游夜未休,待月更迟留。娇才无影驻楼头。极目难相见,空自费寻谋。
何不早身抽,情书怎的暗中投。撤桃寻李意方酬。错认针儿,引线把功收。
右调《小重山》
却说诸生看花,订在云谷寺中相会。那日,黄生与司墨跟随周公子同到云谷寺来,遂到讲堂坐定。
少顷,同步庭前。大家看去,果然地面宽阔。祇见千红万紫,馥郁缤纷。看罢,心中欢畅起来,周公子乃吩咐设席。须臾,即排出来。李公子见了说道:‘饮酒必对花,方是花朝模样。此席可移在牡丹树下,一面饮酒,一面看花,一面赋诗言志,庶几不负美景良辰。’诸公子齐声道好,皆推李兄所言极是,遂移席花间,其相叙坐毕,乃传杯畅饮。
李公子又道:‘酒已半酣,吟兴勃发,或是联吟,或是分韵,诸兄大家公义。’座中张公子道:‘众位才思迟速不同,联句心拘次序,工于推敲,难于急就,喜于思索,失于安闲,拈阄分赋,方能各抒所长。’李公子道:‘张兄所见又是不差,请席东命题。’周公子忙道:‘安有是理,公议已定。’张公子道:‘不必另寻题目,即以花朝在云谷寺,雅集诸同人看花分韵。或贴牡丹,或不贴牡丹,即席各成截句一首。’众人俱抚掌道好,遂各遵命。
李公子又道:‘周兄有位贵价能诗,今日曾偕来否?’周公子道:‘今日同来,想在后面。今日不知何故,被弟促来,临行还是推托。早晨到此,见他闷闷不乐,即入内边去了。’李公子道:‘人生一体,境遇不同,才人处困,自然触景伤情,岂能若我辈赏心乐事乎!’遂亲至后边拉出生来,命立席前,以卮酒劝生:‘芦中人岂终作贫士耶!子必不以青衣老也。今日放开怀抱,且领略秾华,一舒心上忧愁。’生谢道:‘谨依尊命。’将酒饮干,洗杯送上,退立席旁,看那大家拈韵。
李公子先拈得‘华’字,众人挨次拈去。周公子拈得‘饶’字。李公子招呼生道:‘汝亦来拈。’乃‘观’字韵。拈定各自构思。或往花下闲行,或移一席静坐,或把盏沉吟,或瞑目伏几,俱各去沉思构结。生拈了韵,潜到僧房,取笔砚直书,一挥而就。周公子作完,书毕,乃向李公子取诗。李公子未脱稿,见生执稿在旁,因道:‘汝才敏捷,我输三十里矣。何不取来与众位一观?’生道:‘遵命塞责,请各位相公垂示典型。’李公子道:‘我不妨先来献丑。’遂将诗句送与列位齐观。祇见上面写云:
花朝在云谷寺,雅集诸同人看花,聚饮壮丹花下,拈得‘华’字。
千红万紫斗繁华,占断春光景色奢。
记后曲江开宴日,题名齐唱楚王家。
众人看了赞道:‘大雅不群,英雄本色,当为搁笔。’周公子已脱稿多时,亦取出来观,因道:‘诸兄幸勿见哂,实愧大方。’李公子接来,乃高声朗吟道:
良辰恰好值花朝,入眼春光已富饶。
云谷较他金谷胜,春游联骑喜相邀。
吟毕,笑说:‘不有贤主,那有佳宾!周公无乃过谦。’余外诸友陆续亦皆作完,送与大家阅看。也有称赏李公子阔大高华,不流小巧,是为杰作;也有称道周公子的气度安和,音韵闲雅,可逐前人。诸作平平无奇。大家看毕,同道:‘其余亦皆作者当行,或工刻画,或巧寻求,各极其胜,不复多录。’而黄生站在席旁,侍立良久。李公子见生便问道:‘汝的佳章何不取来同看?’生遂向袖中取来,放在几上。祇见上面写云:
松柏坚贞耐岁寒,与他富贵可同观。
洛阳贬处知何限,不及禅僧象外繁。
众人看毕吟介,李公子又云:‘周公诗才独绝,不足为奇。令贵价亦如此高致,斯称难得,真是强将伍下无弱兵也。项珠又为所探,小弟甘拜下风。’生见褒奖太过,恐生事端,回身避去。
须臾,李公子向张公子道:‘青莲有云,如诗不成,罚以金谷酒数。今乃众作皆完,行酒不宜太急。’诸位公子以生奴仆,李公子不宜太奖,各欲散去,周公子为陪罪,始为和揖。李公子已先知众位不愉,遂欲自家回去,又以路远不便,乃勉强留住。
此时周公子身在僧院,心挂家中,因吩咐生道:‘汝且先回,今晚我们大约不能回去。汝到家中,不必对家老爷大人说明就里,好生看守书楼,谨防盗贼,恐失事。’生巴不得脱身,一闻公子此言,不胜欢喜,抽身直走回家,禀过家爷,急走上楼。祇听隔墙似有妇人声息,便从上面看去,但见阁下有三人共语一处。正在寻思窥探,又闻楼下召呼叫道:‘司翰何在?家爷命写回书。’生不得已,乃赴召而下。
且说云娥同绿筠、爱月三人闲话半晌,爱月便道:‘今日佳会,不可无诗。才以二夫人,不敢禀明小姐,东邻有女,西邻讵无宋玉乎?即此命题,各赋一章,以纪胜事,意下何如?’绿应道:‘妙,妙!为汝小姐无意看花,我亦何心吟咏,不敢强作韵人。爱月要看新诗,可同到小姐房中,何等不便。’云娥听了,道:‘此处石上,尽可摊笺,汝且同我到房中取笔砚来。’爱月与云娥向绿筠小姐吩咐道:‘小姐少待,往内一取纸墨便来。’二人遂同涌碧轩而去。
且说黄生赴召。回到楼上一看,祇见一佳人坐在空庭。生犹道是云娥,若非云娥,定是爱月。乃低声叫道:‘爱月姐可在此?’见那佳人坐定,全然不睬。生亦不管好歹,把前日小姐所寄之书,并罗帕、扇坠取来掷去。恰好掷在绿筠小姐身旁。正欲再听消息,又被中堂呼去。那绿筠小姐等候云娥小姐,端在石上。忽见一物从空中掷将下来,拾起正欲展开,月下照去,祇见封皮上面写着云娥名字。又有一封,上写‘云卿小姐开拆’,遂密存抽中。正值云娥持文具来到。绿筠小姐道:‘去久未来,害人孤伶。此处凉风拂拂,不如回去房内命题,明早起来就正何如?’云娥本来无意做诗,但以黄生未回,久留无益,遂命爱月将文具收回,向涌碧轩去了。绿筠道:‘今日诗题,即以花朝即事,请限十六韵,各做七言古风一首。’正欲吟诗,一小婢提灯来促绿筠回去。云娥闻言,对绿筠道:‘明早佳作,祈即赐教,不可又吝。’绿筠答道:‘但恐姐姐今夜无心索句。欲谈佳话,何必明朝?意中别有所属,何妨对小妹直言?’云娥见绿筠如此说,错愕起来,祇将闲话支吾。良久,遂别去不题。
云娥见他已去,对爱月道:‘绿筠小姐所言,大不可解,得毋今日有破绽乎?’爱月道:‘这谅无别的生疑,都因小姐无意看花,故有此言。无须挂意,祇要自家把定,不可轻言。’说罢,二人吹灯,各自睡去。
且说绿筠回到房中,遂将袖中之物取出来看。未及拆开,便想道:‘此物不是周公子的,更有何人?想是平日与云娥小姐有这机缘,祇因禁他出入,音迹不通,故今日托做外出,恐大家具在,露出马脚,是以祇管闷闷。方才是我一人独坐,故此将物抛来。封上有字,故此藏来,若是当面拆开,遂令云姐置身无地。但门儿紧闭,如何得通?’乃叹人心不测,一至于此。封儿拆开,立知颠末。遂把来细看。祇见一条红帕,上写《双燕诗》云云。又把书拆看。正是: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因风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