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平地风波何处起,江颜疑丧锋芒里。绣阁尘封门永闭,空奠,藏阄莫辨非耶是。
拟逐行云无定止,有缘倏泛仙津舣。触绪关心愁不寐,真留意,佳音偏彻寻亲耳。
右调《渔家傲》
却说黄生在省,闻知叶府家诛之事,心上欲归,便辞欧阳生而行。舟中隔了一夜,方才抵家。一进门来,便跑至驻春园一望,果叶府门户皆被官差拆倒,服物器具一空,府中男女不知置在何方,曾家小姐必定为其所害。思及二八佳人,一旦遭此惨毒,竟为发声大哭一场。空庭置了位,遂进书房,取过笔墨,制诗一首,拜祭云娥、爱月。乃命墨僮安排香烛,但见援笔书成一律云:
百里青溪一桌回,旧时玉石变寒灰。
祇因为友暂离矣,岂料思卿不见哉。
蕉叶楼空归宿雨,芙蓉影灭冷秋台。
可知挂木声声血,莫抵新诗飞燕哀。
生奠毕,遂命墨僮撤奠,放声又哭一场。须臾暗忖道:‘先君门人李邦彦,现任扬州司理,如今莫若往扬州一游,免得在家悲切。且小姐已故,天下那有佳人!如今风流一事,如何提起?’立意已决,遂把云娥所贻罗帕,并检出欧生解慰一书,及那随身要用物件,收拾已完,带着墨僮买舟就道。
是夕,船泊江边,望见凉月当空,水天一色,清江无际,益觉凄然。回想云娥,泠泠泪下。忽闻邻舟一婢步至前舱望月,回首呼道:‘小姐,可急来一看。’生祇见船内有一佳人,坐在舱板,应那丫鬟道:‘际此凄凉,何心玩景。’爱月独立良久,但见前面万点渔灯,一天星斗,两边断岸,双架红桥。玩景生情,怀人触恨,转觉与深闺眼界大异。观瞻风清月白,避匿舟中,顾影凄其,殊难索解。生于月下细认,乃云娥小姐之侍婢爱月也,不胜骇异。因想道:‘彼密计脱身,故得到此,但不知此行何往。’遂急呼舟人问之。爱月闻言,不晓是生,玩毕,遂入舱去睡。祇见舟人答道:‘我舟要往金陵。’生闻言,便想道:‘我祇为佳人已殁,故有此行。今得知其踪迹,到不思自往扬州,即跟着此舟径往金陵,或得再晤阿云,也未见得。’遂对舟人说道:‘我舟亦驶至金陵。’舟人不知其意,祇得从命,仍自睡去。生犹在船头徘徊玩景。又向邻舟舟人道:‘汝船内夫人、小姐欲到金陵,下处却是谁家?’那管家在旁应道:‘我老爷在日,与金陵吴翰林老爷相知极厚,今我老爷与吴爷皆殁,吴夫人京里搬回金陵居住。目下我家遭难,不惮跋踄,共往投之。’生一一听罢,遂紧记在心。
五更时分,例起开船。不期舟人腹痛,倒在舟中呼叫天地。生起视之,前船已开行里许矣。生不胜着恼,顿足道:‘我探阿云踪迹已明,正欲舟尾其后,邻舟同济,令其知我行踪。且爱月跟在身旁,日于船舱内外行动,必定可通消息,不意舟人如此作恶。’又须臾间,风帆顺驶,前舟已不见矣。
忽闻船后有一来船,船内管家招呼道:‘前面黄公子的船暂等片时。’生闻言回顾,祇见欧阳生坐在船头,管家侍立。生忙叫船家开船就之。此时船家腹痛已愈,遂把船驾去,相撑住,生跳过船,问候欧生已毕,便将前事说与欧阳生知道。欧生听说,便道:‘今日又会江中,莫非天缘所使?弟不胜代为喜跃。’生道:‘如今踪迹虽明,却又茫茫无据。’欧阳生道:‘兄又痴了,他明说金陵吴干甫家,何言无据?且吴干甫原系足下先令岳,此行到彼,一访佳音,兼可见其爱,或得成双 也未见得。则一堂二美,聚首齐眉,那时乐当何似。’生见欧阳生说到吴家亲事,不觉恨自心生,遂道:‘这段姻缘,老母在时致书道及,可恨年伯母意欲悔亲,久无音信。于今多载,必然别配他人。弟此行祇探云娥,到彼随时区处,断不轻入吴门,使添恨事。’生一片精神,又送前舟荡漾矣。不禁青衫泪湿,遂令回舟,拉欧阳生并坐船舱而去。生与欧阳生遂各作一词拨闷。黄生拈调,乃名《醉落花》云。词曰:
并桌水中流,君今射策上皇州,痴情我则索云游。芙蓉憔悴,错认佳人半面羞。旧愁未断接新愁,昨夜新愁一半休。长江又失却前舟。古岸斜阳,白水迢迢一望秋。
欧阳生亦作一词,名《桃花引》云。词曰:
万里清江净碧波,美人长是隔银河。唤奈何,唤奈何,望断前舟,玉泪冷冷似尔多。
昨夜江边听细语,悠悠知向金陵去。盼娇娥,盼娇娥,欲觅儿家,须向桃花洞里过。
舟行不数日,船到镇江来,遂与欧阳生分袂,直抵金陵。
却说云娥同爱月与曾夫人到了金陵,寻到吴府居住,见了吴夫人。吴夫人乃带着女儿绿筠小姐出来相见,礼毕,各叙寒温。吴夫人便对曾夫人道:‘不期浣雪小姐有此长大,不知许配谁家,下聘与否?’曾夫人道:‘小女自从伊父退居捐馆,尚未许人,老身常常以此挂念。’说毕,便将被害脱身之事说了一遍。曾夫人听了便道:‘原来遭奇事,老身实有不知。但寒舍萧条,惟是草蔬淡饭,若是相挨过日,望乞谅之。’曾夫人因指绿筠小姐说道:‘令千金绿筠小姐许配谁家?’吴夫人原欲悔亲,乃答道:‘前年意欲适人,但以母子孤孀,而且稚年尚幼,竟寝至今。’遂顾绿筠小姐道:‘浣雪小姐必定才质过人,汝今时常亲炙,倘有笔墨之间偶有所作,宜为就正。’云娥听了,遂自谦道:‘孩儿才疏识浅,见笑大方,尚须就正绿筠小姐一二。年母而出此言,孩儿曷胜自愧。’绿筠便道:‘姐姐休谦,妹已早知。姐姐在京,那时年方七岁,出口成章,恨不得相依朝夕,聚首一堂,盥栉之余,亲聆教诲。移居于此,欣跃何如!’内面已先备下酒席,遂排出中堂,大家乃入座饮酒。
正饮之间,云娥忽自暗想道:‘人生世上,萍合蓬飘。我今在此,不知黄郎在彼,近体如何。临行,爱月往探,书房掩了,不在亭中,想必外出,分明不晓此番脱走来此。他若回家,必以妾身并遭其祸,定是加伤,万一损坏了身,莫期后会矣。’空在席思量,不觉心酸起来,忽然泪滴酒中,却被吴夫人瞧见,祇以为才到,未免思乡,心中不舍母妗诸人,忽然悲切。将此等语相劝殷勤,云娥唯是低头,犹思不置也。祇有爱月在旁,会其心事,亦但低头无语而已。及撤席散座,已是更深。吴夫人遂命提灯,亲送曾夫人、小姐到后亭涌碧轩居住。
次早,曾夫人与云娥、爱月起来,但见亭中景物较之叶府蕉楼,繁华几倍,暂得宽心。三人共到轩中游玩,见那轩下亭边,置一小门,门则紧闭。曾夫人遂命爱月开了,出来一看,又是一座名园,匾上书着‘红螭阁’三字。阁下墙外,又有一带高楼,俯临轩中亭子。阁中侧有小门,又是紧闭。曾夫人又命爱月开了,祇见一林翠竹,几树海棠。又有一座亭门紧闭在左,恍惚驻春园门外。爱月遂对曾夫人道:‘竹径有门,恐是邻家园子,不便往观。’三人共向门内而回。未移数步,夫人举头见楼匾书着‘衣云楼’三字,楼上书声朗朗。夫人遂命闭着轩下小门,思进府内候吴夫人去。爱月依言,遂重重闭上门子,随着云娥同候吴夫人而来。
曾夫人对吴夫人说道:‘才同小女、小婢到红螭阁玩置,忽见邻家亭子,一带高楼,且有人在上读书,不知谁家别墅?’吴夫人道:‘邻家周年伯,名谦,号牧庵,官工部尚书,旧岁退居林下。乃郎名之元,字八士,年方十八岁,读书于此。老身一向不许小女及家人辈过红螭阁探望,有失孀居家法。’曾夫人听觉,便向爱月道:‘以后切记在心,汝等亦不许向后花园闲玩,当避人耳目。’云娥领命。自是云娥与爱月敛迹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