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雨覆云翻不定,情拴意锁难开。闲中下着巧安排,后挽前推宛在。
邂逅已逢适愿,清扬犹费疑猜。瑶篇若是未衔来,错眼兀谁担带。
右调《西江月》
话说皇明,浙江有女曾浣雪者,母叶氏,父名青,字又青,嘉靖间进士,官光禄大夫。与同年翰林吴应松,字干甫,江南江陵人,时常相过。青性耿介,不合于时,与都御史苏廷策有隙。虑其谋己也,遂致仕返于嘉兴,在城外三十里黑浪墩居住。归囊甚淡,所居者半亩青山、一湾绿水而已。生下女儿浣雪,十分伶俐。五六岁教以读书习字。一学而能,出口每多敏慧,公夫妇喜之。自是文情诗思,月异而岁不同。遂自作一字曰‘云娥’,别字婵照。养二婢,一曰惜花,一曰爱月。公夫妇以乏嗣钟爱,故未尝缔姻。不期公年老得疾,竟淹然而逝。云娥与母孤孀,仍以诗史为消愁之助。奈家事未几零落,亲婢惜花遂托媒媪卖与商人,祇留爱月一婢。云娥有所著作,辄命磨墨洗砚,以致爱月亦颇通文字。不图邻人失火,延及曾家,犹幸主婢三人及一个老奴俱获脱身,遂投城内亲舅叶家。叶公名渡,号曰小舟,官三边总制。夫人刘氏,见其姑并甥女罹难来投,遂收拾后亭,留夫人大家居住。
亭中有高楼,楼下有芭蕉,名曰‘蕉楼’。隔楼有名亭一座,系黄尚书书亭,亭名‘驻春园’。其公子名玠,字玉史,肄业其中。抱质有倚马露布之才,负貌有羊车掷果之态。先大人名之,榜号酉山,官兵部尚书。在日与在京翰林吴干甫缔姻,翁亦溪为媒,其官刑科也。厥后黄公逝世,吴公继殁,黄夫人致书于吴,道及亲事。不意吴夫人念母子孤孀,不忍远别,欲将小姐拟配他人。继而黄家夫人亦殒,两家全不提起此事。幸得吴小姐承先人遗言,矢心待字。生以音书遥隔,盟约必渝,全不以之为意,益励志攻书。与同乡欧阳颖缔交莫逆,朝夕聚首于驻春园,分题拈韵,叩钵成篇。
一日,欧阳游楚中,生独坐高吟。五更时,忽一人从墙跳下,生携灯视之,乃魁然奇男子。问其故,曰:‘小弟姓王名慕荆,近因知己为势豪诬陷,弟不胜愤懑。昨夜提刀刺中豪者,恐人迫捉,暂匿贵国,望其垂庇。’生知是负侠为知己报恨,遂挟以入。须臾天明,命书僮,名墨奴者,置酒款之。到黄昏时,取白金数十,对慕荆道:‘敝园浅狭,恐事久觉露,薄具微物赠兄,兄可别处藏身,非敢相却也。’荆见生如此,便道:‘蒙一日收礼,恩已过重,宠赐决不敢领。’生道:‘兄侠人也,何故作此腐谈?人生相逢,遇有事时,若不能为知己报恨,同类解纷,真骂名千古。此微物耳,安足挂意?’荆乃拜受,别去不提。生外间探侦,知已远飏,遂放下热肠。
却说一日云娥无事,同爱月登楼晚眺。忽见隔亭疏竹外一垂髫美男子,年十五六上下,姿洒潘安,神清司马,心甚怜之。生行吟阶前,亦举头见那隔墙花阴柳色间,一佳人倚风独盼,一阿鬟背后侍立,时时为姐姐捻发,不觉爽然若失。须臾,云娥掩着楼窗带笑而下,到房中对爱月道:‘才见佳郎,令人心折,若得佳婿如其人,不负我生平怜才至意矣。但外貌虽甚可人,未知其实学何如。’爱月道:‘须密察之。’
却说生见佳人下楼,神魂飞越,如有所失。佩遥香散,乃返坐书窗。不觉遥遥月上,射入楼头,犹留艳影。挑灯染墨,以纪奇逢,有诗为证。诗曰:
有美人兮,飞舞客光。
含笑凝睇兮,素面相当。
望不可即兮,在水一方。
褰裳从之兮,道阻且长。
彼美人兮,从何处来?
洞前容与兮,仿佛天台。
刘郎咫尺兮,耽待迟回,
羽翼见假兮,飞越墙隈。
彼美人兮,奚所思?
情牵肺腑兮,语在眉。
泄春心兮,独余知,
待相呼兮,一问之。
怀美人兮,倚画栏,
静掩玉宇兮,离云端。
渺不见兮,月光寒,
强拈毫兮,睡未安。
《彼美人》四章
吟毕,一夜无眠。早起出外,见门前众人围聚喧嚷,查问根由,一相识的人指须发半白者道:‘这老头儿行动慌忙,全无关顾,将孩子绊倒在地,把那手中所携油瓶打碎。孩子拉住勒赔,反揎拳要打这孩子,十分可恶。乡邻不服,将他扭住毒殴一顿泄泄气。’生进前一看,认是叶家老家人,因对众人道:‘此老无心卤莽,身边又无钱钞相赔,以此相争。应该多少?我愿代赔,勿要争闹。’众见生发话,肯代出钱相赔,大家放开。生令身旁墨僮进内取钞。墨僮乖觉,将老家人带入内厅,回身将钱交付为首的人,一哄而去。
生进内堂,老家人忙来称谢道:‘幸蒙相公救解,得免殴伤,祇累相公破钞,老汉心甚不安。’生道:‘小可出力,何必挂口?我虽与汝隔邻,汝老爷外任,未获登堂,不知家内亲眷尚有几人?’老家人道:‘我原是城外曾老爷家人,近因祝融无家,来此借住。老爷姓曾名青,字又青,原任太常卿,娶过夫人叶氏,即叶总制大人胞妹。我老爷并无公子,亦未曾承继,单生一位小姐,取名浣雪,十分才貌,尚未议姻。今日曾夫人寿诞,小姐命我出来买些东西与他上寿。起得太早,老眼不济,撞跌孩童,身上无钱,故有此番口舌。回去报知夫人,令其知道相公好心。’遂引退而别。
生送他出门,欢喜自慰道:‘无意中得知楼上美人消息。他家人既云在此寄居,则此女的系曾又青之女,叶小舟之甥女无疑矣。’意欲传情娇容,无因再睹。思及欧阳生好友,将次到家,当往一探。遂命墨僮看园,出门而去。时见爱月取水,生认得是楼上侍立阿鬟,两下各相顾盼而去。
爱月归,将生外出之事对云娥说过。云娥沉吟半晌,命爱月托采花潜往邻园一探,便知公子何人,慎勿令其瞧见。爱月领命,不数武便到驻春园,佯问墨奴道:‘亭中可有人否?’墨僮道:‘我公子外出,独我在家。’爱月又问道:‘是何公子?’墨僮道:‘是我家尚书老爷公子。’爱月道:‘公子可有多少年纪?曾婚娶与否?’墨僮道:‘年方十六。我家公子素负大志,乃以未登科甲,欲娶无媒,加以老爷、夫人早逝,是故迟延,至今孤孑,尚未议婚。姐姐今日来此何干?’爱月便托词道:‘我家夫人昨日登楼,见辛夷盛开贵园,敢思一枝献佛。’墨僮见爱月如此说,便听其直进。爱月见书窗几上有一卷新书,皮上书‘驻春园新稿’五字,知是生之窗稿,遂拾置袖中,仍向亭上折辛夷一枝而归。乃带笑对云娥道:‘今日不负此行矣。’云娥问故,爱月遂将墨僮所言述了一遍,仍向袖内把藏来窗稿递与云娥。云娥遂整窗拂几,焚香展读。但见一卷,约五六十篇,题目下书‘黄玠着稿’四字。云娥看毕,祇见字字金玉,篇篇锦绣,不忍释手。爱月见云娥祇管翻玩,带笑问道:‘公子肝肠,今日尽为小姐所见,毕竟实学何如?’云娥叹息一声,便叫爱月道:‘天也!余志决矣,不必复言。’二人论了一番。
生访欧阳生,尚未回来。归到房中,不见几上窗稿,忙问墨僮道:‘适有何人到此?’墨僮俱以实告,遂将爱月讨花细述一番。生知此稿恐是爱月窃去以达小姐,遂置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