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君走在微雨湿后的街道上,觉得刚才在火光熊熊的室中的暖气尚包住了全身,所以虽在半夜中的行路,却没有感到残冬将尽的寒威;也许是借了几杯白兰地酒的温力,使得身上的血脉非常兴奋而周行迅速的缘故。他以为步行中有些别致的趣味,所以一出了友人的大门,便不雇街车慢慢地走回家去。
“这实在是一场有趣的消寒会呀!鲜嫩的鸭汤,糖醋的鲤鱼,淡黄……色的醇酒,饮在喉内又顺利而又微带点涩味,殷勤的仆人,不断地向壁炉内多添煤火。朋非的谈兴实在生动而阔大,他的带有滑稽的笑话,将四五个人的食量越发扩充开来,一碗碗的上等饭尽着添加,只是不够吃的。……还有瑞明的狂歌,唱着《闻铃》中的唐明皇,是何等惨恻而哀恋!……幸得有他的悲歌,方能将主人家的米饭多省却几碗。……呵,呵!我若请他们会餐时,这个方法倒不可不学个乖来呢。……”
他没有大醉,他的饮量却还过得去,但在明灯醇酒中的纷扰,也足以使他的平常约束力失了几分的效率。他一边走着,一边向方才的片刻的过去有兴味地回忆着,口舌中无意的微微合动,仿佛还尝清肥鸭子汤的余味。
街灯太少了,一条曲尺形的小街,看去只有这两点朦胧的团光,又加上为雨后的湿气所笼罩着,更看不出三尺以外的距离的事物。幸而街上静悄悄地,包在深黑的夜幕里,没有什么声音来扰动他的快乐的简短的回忆。
步履在无意中却加急了,因为看不见星星的空中,又忽然洒落起雨点来。寒夜的尖风,从狭窄的街口逼过来,便觉得今夜的天气要有点变化了。这时暖室中的种种印象,欢乐与饮啖的滋味,在他的思想中也渐渐地淡薄下来,而家庭中的灯光,却似在身前引导着他迅速地归去。
又一幕的未来的幻影影片,在他懵懂的心上开放了。他那位好穿淡绿衣服的妻子,正在窗下对了镜子梳发。多年相随的仆妇,关于结发的手术熟练而且精巧,每见一个新式的髻子,总想法搬运到她的头上来。不过她却不甚留心的。……哦!灯影从左边照来,映着红丝的灯罩,光线美丽而带有温暖的气象,与玻璃镜子的光互相映射着,能看得她的丰润的面部,异常清显。她不愿意三天五天便将髻子的样式换一个,因为这是与头发的保存很有关系的,自然是她的惯性;不愿柔而细软的黑发,缠在梳子上或撂在地下的。她一面留心去指导着仆妇为她梳发,一面时时回顾着床上睡熟的小孩子,他那双好动的小手,虽在冷冷的夜里,却仍是伸在外面,幸而室中是温暖的,她虽没有强制他的本能的力量,但因此也似乎可以放心了。
她们在那间精雅而温热的室中,必是谈着呢。她一手用细细的棉花塞在木梳的疏槅里,预备去塞出发上的积垢;一面与仆妇慢慢谈着:“几点钟了?”“今儿晚上冷得厉害呵!”或者是“玩也有个时候,老是没早没晚的。……”这一类的话。仆妇是个灵敏而最知道她的性情的妇人,便微笑着不答了。
四围寂静了起来,只可听见火炉内的爆炭声。
印象在过去的经验的集合中引导得他急急地往前走去。雨势却更大了,忽然一阵街头上的柝声,把他惊醒,却已立在邻家的门檐下呢。
方才在寒雨的路中虚空的印象,到此已证实了。他脱去皮鞋,欹在一把软皮椅子上,两只模糊的眼光似闭非闭地向他妻注视着。妻呢,却梳完头多时了,并且已将小孩子的单袜洗好,一只只挂在屋角的木架上,并且喊那位善于微笑的仆妇,另外泡了一壶浓浓的茶来。她以为他真是过于醉了,不大敢靠近他说话,只是由眼角边向他作刺讽般的微笑。
寤君走了二三里长的街路,酒力的兴奋,来到家中似乎全在她那讽刺般的眼角的微笑中消失了。用左手垫了腮颊,斜躺在椅子上也没有说话。
她便开始同他说了些闲话,末后问起消寒会的情形来。他于是从椅子上下来,就在她身旁,将鸭汤与白兰地酒的味道,如何可口的话,不住口地说了出来。她没有听完,却扑嗤地笑了,便道:“就你们那几个人吗?为什么他们不将他们的夫人带去也一同快乐呢?”她说完笑着,仰看着他。
“是呀,他们都知道;却是他们都齐声说女人们到那里只不过使大家多添些麻烦,并且人人便都拘束起来,没得很痛快的谈笑吃喝的趣味呢。……”他这时郑重的答她的话。
她早已脱去了裙子,这时正用棕子缚成的苕帚,扫去长袜上的细尘,听了他的话,并不抬头,却慢慢地道:
“我不会信带了女人去赴会,会使得你们都不快乐。那末为什么你们都要结婚呢?”
他不禁用手轻轻地向她肩上推了一把道:“你真会说!这是实在情形:女人们拘束而多心,新旧的女子同是一副面孔,有她们在坐,使大家快乐的兴致减去了好多。只好……说些应酬话去照应呢。……”
他还没说完,她将棕帚放在椅上,抬头望了一望,却摸摸自己的嘴唇,从一只澄澈目光中,透出讥讽的笑来道:“哦!我的舌头尚在口里呢!亏得你们这些人人前一面说,人后一面说,……”
“怎么是呢?”
“嗳!你们是好讲究社交呵;讲究男女间要有相当的交际呵;女子不应当尽日在家庭呵,……却不道你们专会在正面上说得好听,做起事来却又讨厌女人们的拘束与多心。……”
他真的着急了,便挨近一步,——她并不避开,向她说:
“不是的,你错会了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说一些女人们都是拘束多心的,总觉得在这等痛快的宴会里,像你们去并坐下待不多时,又是得记惦着孩子们冷呵热呵,又不能吃酒呵,他们见了各人家的女眷,总得规规矩矩地连句笑话也说不出来,——自然是恐怕轻易得罪人,而且你们又不能多坐,临走的时候,难道那些作丈夫的不伴送回去吗?……那不过是一种应酬式的吃饭罢了,……实在没有什么。……”
“原来——”
他不等得她说出下面的几个字来,即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续说道:“你……你先不要说,不是,你没有听明白呢。再一层就是那是男性挥发的场所,烟味的激刺,酒肉芬香的剧烈,你们比较上在安静家庭里很安闲惯的人,到那种地方总感到纷乱而没有趣味。再说吧,……再说吧,你们这些人一去,我们总不能多吃酒了,吸香烟了,大家须要矜持些。言语呵,谈到妇人的身上,尤须少说,或者谨慎地说,更不能带出一点的嘲笑与滑稽的兴味来。所以他们自从多日要集合朋友作一个痛痛快快的消寒会,计议着不要呆板,不要过于拘束,尽可随意的乐一乐。本来这等聚会,也不是常有的事;他们都约着以为男子偶然浪漫地快乐,还不妨事,女人们一去,两面总不合式。所以除了密司忒王,密司忒顾,没有结婚的以外,一个人也没有同了他夫人前去,正是为的这个原故。……”
他还想分外将这层尽力的扩充着说下去,但说到这里似乎再没得说了。少迟了一会,便道:“还有呢,总是为你们多半不好向这等快乐有充分的倾向,……但你知道我,……他们都如此说,我怎好一个人同你去呢!”
她抿着嘴唇,一手拢起左颊上的松发笑道:
“为什么我们对于这等快乐不能有充分的倾向呢?”
他不意她还追问上这句话,本来没有预备,便直率地道:“总是为得心太分了的缘故吧,我也不很明白。”
“醉话呢,强辞夺理地说……”
“不,”他说着一手握了妻的尖指,紧紧地不放,却将身子斜靠在案上的绒桌幂上道:
“不,我没有多吃酒呢。确实我也不十分明白,但我也认为这等过于烦乱的场所,你们去,就感到痛苦了。而且也不能呢。象密散司赵,她那两个小孩子,总是她一个人料理着,你想——这正是譬喻呢。一位女人有了两个小孩子,家里又没有好多人,她还能有多少工夫和快乐的心绪,到很快乐而自由谈笑的消寒会中呢。……还有其他的,……”
她只是默然不语,双颊上面凑成微笑的涡痕,看看床上睡的动也不动的小孩子,盖在薄绒被下,如画成的美丽图画一般的可爱。一面时时将她明亮的目光,望着挨近身边的丈夫,似乎静听他的长篇大论的言语。不料寤君说到这里,骤然停止,似乎再也没得说了,似乎自己所说的话逻辑上一丝毫的露痕也没有了。
她重复向他看了一眼,却作出惊讶的态度来道:“原来,原来是这样的。但你们这等集会,没有一个女性不嫌太干燥吗?从前不是有人这样说,凡一个团体里,女性是不可缺少的吗?”
这句话骤然将他提醒了微醺后的记忆,便不禁面部微红了道:“忘了告诉你!今晚上的消寒会,却有一位密司吴呢。——她是体育学校的教员。但她为人是不拘执的,所以……”
她点头微微道:“原是是位密司……密司吴呢!原来她是不拘执的呢!原来呵,原来如此,……”她故意地滑稽而且赞叹般地重复述说,他却更不好过了,头也渐渐低下,几乎可以吻着她的手腕了。
她却慢慢地道:“这有什么?象小孩子般的羞惭呢?不过资格的高下,在这里显然分出一点标准来罢了。‘女人们总不相宜到这等场所。’‘能以减少男性的快乐,’‘拘执而多心,’‘一个或者两个小孩子的挂念,’‘分心,’够了没有了,哦!是了,‘体育学校的教员一位密司,’……”她再也不能往下说下去了,其他的话,已经在笑声中咽了下去。
他本来有几分醉意了,初时还勉强在那里高兴地谈着,这时却觉得一句话也不能多说了。只是将头俯在臂上,一手热热地握住她的柔软的指尖,弯着腰在案上装睡。她更笑得立不住了,几乎也要俯在案上。忽然听得床上的孩子梦中喊妈妈的声音,便止住笑,挣脱了在丈夫臂内的左手,上床去给小孩子乳吃去了。
半夜后的雨声没有了,北风吹得窗纸呼呼地响。寤君这时正被浓酽的酒力催移着到了另一个境界。他似乎遇到了许多幻想不到的事实,他似乎方才记得与几个女子在月光如银的草地上随意地坐着饮茶,谈话。谈的是缥缈而不著迹象的事。那时月光分外清朗,淡青色的天空,如同罩了银灰色的薄幕一样。淡淡的星星,溶溶的天河,都在空中点缀出神奇的美丽。他又亲切地看见由月光中飞出了一只羽毛灿烂的锦鸡,在草地上飞来飞去,一声高吭的啼声,顿然将月光掩却。几位谈话的同伴都不知去向了,天空中骤然变为黑暗,而他战栗地仰视着空中那些大大小小的群星,却满天跳舞起来。正如万千个淡明的火光,由炉中爆出一样。尤其是那颗多尾的彗星,如孔雀尾部的翠眼一般,在空中飞舞得令人眼倦。
正在这个奇幻的色彩里,他忽然另觅到一个境界。
还是在明月的夜午呢。洁净幽雅的一所楼房中,房子的墙仿佛用云母石砌成一般的柔滑。窗上白纱的帷帘,时时被清风扇动,将清辉饱满的月光,由明洁的玻璃上透过。室中瓶花、丝毯,都似平生所没曾见过的工致品。月光正在他身上荡漾的时候,他方才觉得身旁边还有美丽丰柔的女子很沉静地睡着,正似在夏日的天气里,他卧在细纹的花簟上,觉得微微出了一些汗。不过由月光中看见这位自来没曾见过心里猜疑着说是位女神的女子,便觉得一切的烦热都屏除了。不想过去,也不念及将来,正在神识安静的时候,忽地由室外进来了一位长须拄杖的古神,颜色严厉而沉重,却大声叱喝着道:“这是什么地方呀?哪里容得你们来呢,……”还有好多的话,自然他也记不清楚了。这时那位女子早已由窗中跃出,他也被老人逼出室外,只看见月色如炼成的白霜着在地上,着在大叶的树枝上。四围沉寂,不知是在何等地方?他想跑走,但恐怕有什么危险,便不禁地喊了出来。
一身汗由醉中醒来,觉得被子太多了。揭去一层,却正触着她的手臂。她还喃喃地笑道:“原来,……”
他这时听着打窗的风声,自己的余醉也全醒了,嗅到身旁的她的柔发上的香气,便不禁向她耳畔吻了一下。低声笑了。
一九二三年四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