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绿衣的邮差在烈日——七月的烈日下,急忙地走。他的沉重的绿色背包中,在横写的CPO的布包里面,正不知负有多少的悲、喜、惊恐及使人寻思的使命。我向来遇到他们这样中的一个,便自然惹起多少的注意,与好奇的猜测。
这日正在过午的四点钟以后,沿着长而宽的马路,静静的樱树荫下,并没有多人来往,只有几辆推载货物的笨木车,发出吱哑吱哑又沉重又单调的声音来。虽有接续不断的电车,然而车上除了很稀少地,坐了几个人之外,并没有平日那末拥挤得立不开的形状,这正是在夏季中呢。在这样汗似流水般的午后,道中细碎的飞尘,在空中播散开,偶然被风吹到人的口中与目中去,觉得燥干的难过。所以即在这个地方的最好最整洁的马道国,也没人愿在毒热的太阳下走路。不过这个天天负了无数使命的邮差,却每天按照他一定的路程而且天天在这个阳光最毒热的时候,由这条街上经过。
这时,他一手拿了把黑色黄竹做成的扇子,在手中一扬一落地扇着,一手却伸入斜挂在肩上的布包,检阅他的邮件。或者他作这种神圣的劳工习惯了,虽是汗珠从他那褐紫的脸上滴下,他却并没有一点疲倦与怨恨的表现。他的足下永远保持着一定的速度走在火热的地上,转了几个街角,已经入了稍微冷僻的一条小巷中。他在右边第四门下——是新式的绿栅门,他按了按电铃,出来个留了短髭着黑色衣服的仆人。邮差似乎不甚注意般地便将一封很厚的洋式信,递给他,仆人看了一看,无奈上面横写的洋文字很多,于是他就不再细看,取了信重复将绿栅门关上。而绿衣的邮差也似将肩上的重重使命,减轻了一分,便顺着马路旁边的樱树荫走去。
一阵南风吹过,吹得碧绿的叶子,在太阳光下簌簌地响。
当这个黑髭短衣的仆人将这封分量很沉重的信,交与他的主人以后,这时那个负着分送使命的邮差,已经去得远了。这所幽静房子的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人,这时正在小楼的一角上,拿把极明亮的小剪子,修剪一盆安放在楼檐下的白枳壳花,他将那些被白色小虫曾经吃过的叶子,慢慢地一剪一剪剪下来了,幸而阳光被楼檐遮住,所以他并不十分觉得炎热。当那个仆人将信件递交与他以后,他在初时,也并不注意,那个仆人也就随意放在身旁的一个小竹子茶几上,便走下楼梯去。及至他将这棵枳壳花的病叶剪完以后,他方将信件拾在手中,一眼看见信面上那几个极飘斜而飞扬的洋文字,不用再看下面的文字,他便觉得有一个几乎十数年前的印象,如电影一般,映现在他的脑中。
在十年前,这位楼房的主人——这位面色微黑的男子——正在海滨一所普济医学校里读书,这所学校,是一位老医学博士,用他生平的资财建立起的,因为那位老博士在世界医学界上,还有点名声,他曾在一种极平常的物质上,发见过一种传染菌,又曾在外国多年。他是为事业而舍弃一切的人,所以后来他便在他的故乡的海滨,立了这所规模宏大的医学校。学校的设备,以及功课,及所请的东西洋的医学家,都很著名。那一时有志医学的青年,都由远处来此读书,而且几乎以这所学校,为全国医学研究与实验的中心点。就是这所楼房的主人,在那时还不满二十岁,也在普济医学校里修业。有一天,正当秋天来到的黄昏,后园里的檞树上的叶子,在轻散云下,簌簌地发出被海上秋风吹动的清寥的音乐。这位青年,他穿了一身白色校服,携了一本德文的剖解术详解,一边低了头精细地看,一边却自然仿佛不留意般在校中的草地上来回地走步。他于这天的下午,刚与几个同学在剖解室里实行剖解一个人的肢体——一个少妇的肢体。他们这所学校里,对于尸体的解剖,分外注意,从二年级的学生起便须实习解剖人体。他呢,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实习解剖尸体,当然不止一次了。然而实行去解剖新鲜尸体,尤其是一个少妇的肢体,那的确还是以这天下午为第一次。当十数个目光沉着,面色严肃的青年,随同他们有经验的白发教师,将这个整个的少妇的身体,完全裸体抬在手术台之后,怎么去切断肢体,怎样去详剖内脏?一时在他眼光中,全是骨骸的切割,筋肉的微颤,与少年之血液的流滴……他随了教师同学们,作这种生活,不止一次,然而最使他心中有些战栗,而手中感到所执的器械的无力,与目中的晕湿,除了在他头一次见剖解尸体以外的,当以这一次算最厉害了!及至一切手术施完,已将那个整个的少妇的绝了呼吸的身体,完全分解了。那个碧眼宽肩的教师,还殷殷不倦地给学生们讲究妇人身体的构造上之特征,与她得此病的下部的异常状态。那些青年们,方以为借此机会得以听听内中的详细,他觉得身子坐在位子上有些摇撞,而且觉得周身如同被电流激动般的麻木。他并没十分注意去听教师的话,他回头去找与他平日很要好的友人秋士,可也奇怪,所有实习的人,全在这里,很恭敬与奇异地听这位老师的议论,独有秋士不知于什么时候走了。他想,秋士平日对于学校的功课,都很用心,至于实习解剖,他也并不畏缩,不疑惧地与同学们执着解剖刀,作那种脔割与肢解的工作。他很不安地,而且闷闷地,听完教师的解释以后,他便跑回自修室去,寝室去,哪里都找到,只是不见秋士在哪里,他急急地找得满头是汗,后来还是在校园的一片草地上,发见秋士半卧在一块大石头上。他远远地看见,以为秋士或是被方才的剖解的异常状态吓昏了。他便加急走了几步,挨近秋士的身旁,喊了一声。秋士却带来满脸的泪痕,抬起头来,向他呆呆地看。他看秋士这种状态,惊得半晌没有说话。他一手握住了秋士的右手,觉得手指都颤颤地抖个不住。秋士呜呜咽咽地说:
“逸云,……逸云呵!我才知道最富于残忍心的莫过于人类;而且最无同情心的,也莫过于……于人类呵!以前,……以前我怎么是不,……永没曾明白过什么是人间的羞耻与过……恶,逸云呵!你没曾觉得到吗?你难道不曾明白什么是人类的过恶与羞耻吗?……明明地,将一个圣洁清白的好好的身体支解脔切了……呵!……我怕我真替人类羞耻呵!科学与发明,难道不是人间的最大的仇敌吗?逸云,……我们日日在说为除消人类的病敌而努力,然在一方面,我们自己却残忍的如饥食人肉,或者更为厉害些的野蛮种族一般!……”秋士说到这里,忽然由泪痕中变成微笑,向着那已落的日光,藏在青青的蒙影里点头,续道:
“唉!你记到呀,一小时前的印象!她的遗体,她不过是二十多岁……呵!二十一岁的少妇呵!她不是为产后……得病而死的吗?……你晓得她的丈夫是谁?肯这样的暴弃,将他死后的妻子的身体,送到这个屠宰场里。……”
逸云听秋士激愤地说了这一大套话,并没有他插话的余地,这时见秋士问他:
“她丈夫是个警察厅里检稿官呵。”
“哼!检稿官……他恐怕多为他的妻出一份葬仪的费用吧!……你看那个生动的少妇的面貌呵!她紧闭了淡红如脂的嘴唇露出其白如雪的身体,就像银光的河水上面,浮起了一朵含苞的红玫瑰花一样。她那久未梳理的头发,遮住尚不十分瞑了的眼光。虽是病久了的人,然而这个面貌,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丽与安慰的!当从病室抬到手术室的时候,我一眼触到那死尸时,你想我心中是有什么新的感触呵?我觉得仿佛第一次感到对于死体的爱慕;而同时也是第一次感到对于生人的伟大的系恋与诅咒!当我遵从教师的指导,去解剖妇人的下部肢体,唉!……多清白多令人宝爱的皮肤呵,为什么偏要将她作明亮而锋利的刀头的试验品?我的手当时竟不能从我心意上的迷神的命令了!你看我的手指,已经割破了几处!我也不知痛楚在哪个地方。眼前骤然觉得如有些恍惚的青光,对着我飞舞一般。看着从那……流出来的血丝中,如同有个美丽而惨笑的少妇之面,对我点头!她何等的嘲笑,而且轻视我们这些缺乏同情心的少年人们呵!……逸云……我还再有支持的力量去听那位老而无智慧的教师去演说杀人的方术吗?我的眼睛如被云雾蒙住了地一般地痛。我在这块石板上……借着冷冰的僵石,我的自从哭过我母亲,和一个姊妹的眼泪又重行涌泛起来。我既不知是为了人类呵,还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那被人呼为试验品,——肢解的试验品的少妇的尸体?……总之我这时无丝毫勇气,再立在世界的阳光之下,除非另去寻觅我的新生命的途径的时候!……”
人间的生活,是时时刻刻变化的,也可说前进,也可说是退化的,在一定的生活方式中,总不会长久。而且也是人们天性中所不喜悦的,因此人的思想与行为,乃日日在变化不居之内。秋士自从失踪以后,直是音沉信杳,费尽了多人的力量,终不知这位多感而富有神经质的青年,飘堕到何处去了。逸云自然分外的感到悲思,而且独有他自己深知秋士远离学校的原因所在,因此每天常是郁郁地,对于应该自习,与实验的工夫也疏懒了好多。每到去解剖人体时,他执着利刃的刀钳,便想起秋士的沉痛的言语,与为人类而哭出的热泪,便不觉得手中迟钝了。不过逸云的性质,究竟比秋士坚定而富有毅力,眼看着在海滨医学快要卒业,也不肯再舍此他往。虽说秋士一走,给他永远留下一种深重的感触,但这不过一怅惘的回思罢了,没有秋士的态度,没有秋士的言语,在他目前,在他耳内,日日映现着,激听着,时光是去的快的,他对于解剖那位少妇的尸体后的刺激,也渐渐地淡忘下来。及至这样过了两年以后,所有的同学,以及校中的职教员们,对于秋士的事,也多没人提起,因此逸云也自然随了环境的变化,把秋士的狂热的青年性格,与其奇怪的行径,在脑子中也略觉模糊了。虽是有时在落叶之夕,与春云飞动的时候,常常想起他的旧友来,然而他对于后来的解剖人体,也毫不感痛苦了。
在这个多年的旧事的回念之中,在他自从与秋士分手,差不多十五年来是第一次的。当这封密封的信,寄到的时候,逸云万万料不到内中是包着老友,——青年的老友,秋士的言语。他本来常常收到些中国或外国的朋友,由各国寄来的邮件,所以自然想不到秋士身上,况且是历久的余影,不可重行追求的余影。他自从海滨医学卒业之后,当了几年医生的助手,在外国医校里,居然取得一个很名誉的博士学位回来,便在这个地方,作了国立医院的院长。不但名誉在医学界中很高,即每月的收入也很不少。每天多少的事务,待他去作,那么久的青年的余影,在他的脑中,当然更是很微少的了。
这时他很从容地,坐在楼栏上的藤椅上,取过一支雪茄烟吸着,一面慢慢将来信拆开,他一看里面是用暗黑色的墨水写的字迹,却很夭矫飞动的。他便一字一句地读道:
逸云吾友:
今在何时,我乃忽寄此函与你,你必欢喜与惊惶,同时并作。我故作狡狯,在信封外没曾写我之字,你读至此数语,当不能知寄此函者为谁何?但你尚能记忆到十五年前,海滨医学校仲秋日之夕否?在落日的余光的沉荡中,有卧于石上饮泣者,你尚记得其人否?老友,不相见十五年中,多少世间变化流转的事与业,如同在万花镜中的小儿玩具。我今思及少年的识见,虽曰真纯,然经验人事愈多,则愈见其真纯的识见的狭隘与浅薄。当日在石上的泪痕,虽令风吹日蚀,我知其历久不灭。逸云,少年的泪痕,固永无遗灭之一日!我今虽欲再流注此点点热泪,既无此机缘,亦无此蕴力,所说失之一时不可复得了!我今之心,固然不敢说如止水不波,然勘透万变,唯专归上帝之足下,虽人说我迷入宗教的歧途,我也不管得许多。
这一段文字,正写了一张白色洋纸。逸云一面急急地看下去,一面心里充满了惊喜与奇怪的反应的情绪!也不及想索与判断。及至阅完这第一张以后,方觉得如同缓过口气,便仰对着楼栏外的一树马缨花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仿佛是借此发泄出多年的沉滞下的忧郁一般。他这时更不再疑惑,即时低下头去,重行检阅来信的第二页。
人以此多詈宗教,甚至詈及宗教生活的人,我以为天地间的道理,原没有绝对的必要特定着,坚抱着一个严重而含有排斥性的主见,甚至不尊重他人的意志与自由,我以为殊过于费力而且卤莽了。你在昔日,亦素为知我者,且我在此时推测,你仍为最知我者之一个,虽是我们现在的取道不同。你记得呵,在二十年以前,我每每同你以及好辩的几位少年同学,每在课后,跑在校舍后面,探入海之中的一个土股上的茅亭中,谈论许多问题。唉!那时的愉快,今不可重行获得;我们眼看红沉而泛彩的落日,听着在岸边被银涛冲打的声音,各个人的高歌,或者作无所为的狂谈,少年的梦痕呵!只今也止有付诸那落日的赤色和涛声罢了!我今已觉白发渐增,日入老境,且早已将少年的狂热的心情,变为静寂。久居此山村中,更日见其鄙野,回思少年之日,犹如少时对于恋人的爱慕,至老思及,犹觉颤栗与沉荡!……
逸云看到这一段,不自知觉中,觉得目中已是欲泪般的润湿。觉得秋士的少年的狂热的真诚,与令人感恋的态度,纯实的言语,都如映现在身前一般的亲切,遂即用指头揉了揉眼睛,又继续往下看去,是……
最使我终不能置忘者,即……我与你离别之前六日,少妇之临解剖时,所留与我的淡红双唇中的微笑。……此惨景,可谓为我从此以后天使所降我身福音之象征表示,又可谓为一生所受最沉重严厉的刑罚;——在初十年中,我脑中嵌此惨笑之影,几无时或忘,仿佛在黑暗中,时时有此无形报施美丽奇怪的罚约,以随我之身,痛莫能去;又仿佛她时时以其娇白惨美之死后容光,向世界尽处,以求助力!此真不能使我刻忘者,不知你亦有此同感否?我今以缕缕无谓且有似于谈玄之言告你,然未曾先以我的行踪相告。实则我自幼即服从‘死后埋骨于青山佳处’之言,则行踪若何,其在我辈,又哪有甚深重的关系。况我久已不得与你同在海滨时作畅谈,而此长函的开首,即以行踪如何如何而见告,其为俗恶,亦殊难堪。逸云吾友!我今简单告你:
自从中了迷的爱箭于我心上以后,在我未去学校数日的夜里,直若时时有此美丽而惨笑的幽灵,在我身侧。有时在我施手术的短刀上,也常常发现此同样的面目,如此思想,其为有意识与否,我亦不知。但感此迷惘的痛苦者,固非一日。其后但觉在学校内不能一刻居住,于是我遂有在夜中出行之举。
逸云看到夜中出行那一句,自己略迟疑了一回,仿佛在思想是那个中夜的事,却再也记忆不起来。而秋士的信上道:
时为八月之末,夜中不能成寐,在寝室中,听同学鼾声如雷,益足助我对于目前生活的嫌恶的感想。时烂银的月光,由窗外射入,一团微动的灰影,映在白纱的帐上,如同示我以前途的象征一般。我被心中的感应及事象的反射所扰,在床上再不能安歇得住。便开了门,走到校园的竹丛边。仰看大的小的三五错落的众星,听得海中微微打岸的涛声,半圆的明月,正似在青天中嵌了个表示世界之灵魂的象征物,她将一丝丝的清光,放进一棵棵的树里,仿佛很甜蜜地吻著。满园的夜合花,正在表示出她们自然的,欢喜的无量的绸缪。在那样的清辉良夜之中,我是个正当可爱的青年,应当如何领受大自然的嘉纳与慰藉,然我却是更感到凄冷,更感到无边的落寞!如同在世界中的万象,都有他们的自然的美德与好感,只有我是个被遗弃而服过狂药的有罪青年!我见明星正在笑我,听见涛声,仿佛是我的怯懦,我几乎不能再在竹丛边立住。被狂热及迷惘的权能,遂将我胁迫逐出校园围墙以外,我今已不复记忆,有何力量,使我能越过此高可数尺的垣墙。但能记得在昏迷中,病卧于海岸的沙上,可有数小时。其后忽若有神感,使我精神,在匆促中,得以一振。沿岸西去可八九里,在半沉落的月光下,得一渔船,系缆于岸边,时渔村中人,正在耽睡,我乃费力解此粗缆,又不知如何将布帆挂起,登船南下。时晨雾微起,四围的景物,因月下落,都略觉模糊。岸沙外的渔村中的树影,都隐约地藏在淡雾——黎明的淡雾之下。你知我此时的感想何似?我不知何故,乃俯卧,对故乡之海岸而饮泣,我亦更不知在冥迷之前途上,将飘流于何所。但我心中,乃仿佛已燃灯塔的巨灯之光,不复如未入淡雾之海时的痴迷。……
吾友!此后事,如历历记得足成一有趣味而富有感动性之长篇小说。但此刻更不及一一学绘画的手段,完全描出。但有一要言告你者,则我的经历。能由死中而复生者,乃假手于上帝,而救我于不幸的灾害之中,故在今日的山中的小楼窗下,尚得此长书以寄你。使他人见之,必诽笑我,或以为实无其事,不过故造此浪漫之言,聊以解笑。然你固知我,此实我青年之梦里生活的新生命的更造!人或者都受支配于完全的命运的幻景之中,然命运何物?固不外由自己造成者!
逸云一气看了这五六张的白纸密字的长信,如堕入迷境中似地,有对于异境中的一种新的诱惑,在它的字句里,他不但不觉得倦怠,反而兴致勃勃地继续往下看去。
我在无尽的海中,飘流了一个昼夜,我不知饥渴,亦不知忧虑,静对着无限的苍茫的海水,作默思与领会的经过。然在那二十四小时以内。给我印象,与所感受得的了解,实足以定我后来的命运。……其后,风浪汹涌,我溺于海,终乃被一大船的救生艇救起。……由此得遇一美国老年的牧师——此牧师在东方多年,对于佛教,亦有极深的研究。一再令我至美,……由此而后,我遂长为去国飘流的人!亦永为献身于宗教事业的人!以此善良的老牧师的教诲,经过四五年的传道生活,我乃由少年的热情之网中,而逃入清净与默思的网中。世界万网罗列,任人投入,出此入彼,莫可是非,但其转移志趣,与改定生活的方向,须以人的情感发越到何等程度为准则。我以为与理智无有关系。但这是我的一偏的见解呵!
自从四年前,我乃移居此美国南部的冷静与清旷的乡村中,以研究我的宗教生活,曾为宗教团体作正直的助力。此处农民亦复相忘我为异国之人,人人以和善之面目待我。有时在山中树下,为学校儿童讲述中国的神仙故事,众俱欢喜。有花伴我,有山对我,我亦不复忆及祖国。飘流浮荡,已过半生。家中固无他人,而以我青年时奇异的举动,人或疑我为疯狂、为死,我今殊安心于此寂寂的生活,以静我心波,与藉上帝之力,以启迪农民。至青年时狂热的迷想,今俱失去,盖以日日与自然,及真诚的人民天真的儿童相接触,亦没有何等惨厉之刺戟,在我思想中映现……
我何以知你的消息,此事述之,殊不足奇异。在十五年前,救我于死难中的老牧师,今已病居此山村中,不再外出,然其子约翰·葛文,仍继续其志,常居东土,今年由印度到中国。有一天由我远离之祖国,寄一中国的古诗与我。此为他的最诚实而挚厚的赐予!知我不读中国诗者,已十余年,所以特意邮送与我。当时我收到此线订木板书册以后,至于涕泪,但尤使我动怀旧的感念者,则此书外裹以中国最近的新闻纸一张。我乃一字不遗,细读一过,不恒读中国书得此如久违的良友,见时反不能呼名般的生疏。至所叙中国的时事,我更茫然,唯中有全国医学联合会记事的一段,我于是知你的住址与事业。于十五年后的生活改变,与环境及思想的转换中,得知我最好的友人的踪迹,我久已静过的心乃不能不使之复动!……久不写中国字,错落与文法上的缪误,知我如你,不能责我,但我想在少年时,即留下的遗痕终不能磨灭了我的永久留下过的记忆的与对于中国字的重忆。此与当日手术室中的少妇的死后的面目一样!……一样的,永难割弃去!……
逸云读至此处,不由感动得真诚地点头赞叹!——他方以为后面还有好多的言语,看看日光已完全落了下去刚能看清字画,便立了起来,急急地读下。
逸云正自热心地往下看去,不料手中一叠很厚的信笺,已经检阅到最末的一页。明明未曾写完,却再没有了。他非常的疑惑,不知如何丢失了?从第一页重行检过,仍然没有后面的。他便猜疑到是没有写完,就邮寄了?或者是写完而漏装在信封以内?但刚好说到自己的身上却看不见了,自己很为着急!而且看过秋士的信中所说的道理与经历,真同读了奇书一样的奇怪。
于是他一手执了这一叠很厚的信笺,也不再坐下。这时已在黄昏的微茫的景色里,他仰头向着淡红的晚霞望去,觉得“秋士真是远了!”只有这一句话的思想,在他自己的脑中来往。他并不回想同历的旧迹,不比较自己与秋士生活的不同,而此“秋士真是远了”的感想,却在这时占满了他的全意识的境界中。
一九二二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