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常是这样的,每逢在群人聚会,或欢笑的时候,她总是好目看着天上轻动的浮云,或是摘下一片草叶子来,含在口里,眼中有点微晕的流痕,在那里凝思着,这天我们正在野外,开一个某某学会的聚餐会。正当我们将带来的果品食物吃完之后,各人谈着,而且欣笑地欢呼着,或者坐在大树的根上,或者在水边,看水中碧绿微动的荇藻。一起有男女会员三十多个人,都以为这天是很快乐而舒服的日子。正是新秋的天气,过午之后,还带有余热的日光,一丝丝金黄色的光线,射落在浓蔽的树叶下。微风吹着距离不远的一所旧寺中的铁铃,在半圯的塔上响着,在林中有几棵不多见的银杏树,也鼓动起扇形的细叶,槭槭地和鸣着。多快乐而清新的天气,人人都觉着有无限的欣慰,跑来跑去地说笑。
独有她仍是坐在这片森林的西北角上,靠了块大石,向着对面几棵树上彼此一啼一声鸣着的小鸟们,痴痴地看。我本来和她熟识,而且很知道她的,每见她这样,我觉得替她深深地担了一重忧虑!这回,我也在这个野餐会中,照例同一些人说了一会闲话,我心里仿佛有点事记起,回头看她的时候,果然又不见了。于是那重深深埋藏在我心底的忧虑,又重行荡落起来!我便转过一条不很平整的小道,穿过阴密的树林,转几个弯子,方看见她痴痴地坐在一块大石前面。
我走过去,在一棵数抱的柏树下,便立定了,也没说话。她似乎知道是我来了,但她还在继续作她痴想的工作,未曾动一动身。我便带了悲叹的声音,向她说:
“老是这样的孤寂呵!你看人家都是出来寻快乐的。……”
她如没听见地一般,眼睛里却有点红晕了。我更不能不继续我的话了。
“人在自然界里固然不可时时为自然所征服,但也不宜过于违背了自然,你看在这个清新空爽的野外,一切的自然,都是有待我们去赏玩的,涵化的,你终是这样的沉郁而惨淡,虽在这样新秋的野外,似乎这伟大的自然,并不能感引起你的兴趣。你的身子,又素来弱些,如此长久下去……”
我没有说完,她在痴望中,作勉强地微笑道:
“自然么?只不过骗骗小孩子罢了!”
这句话真使我过度地疑惑了!平常我也虽听到她好作绝对怀疑的话,不想她竟然怀疑到自然本体上去。我突然觉得我对于她的话没可置答了,她向我看了一看,点头叹道:
“你过于懵懂了!自然的花,只须开在独立的树上吧。你以为天半的云霞,郊外的鸟声,都是自然之灵魂的表现。不错的,然人类活在世上,不也是自然现象之一吗?然而人生的自然之花有几枝曾开过,几曾将自然的芬芳,传遍人间?罢了!再不要提起了,你看我只是小孩子吗?……嗳!……”
我听她凄咽而悲感地说了这段话,我不禁将头低了下去,我同时很懊恨不应该不加思索说出上面劝她的话来。因为熟知她的情形如我的,也会说出如同不关心而隔膜的话来。我更同时想到她的家境,她的深虑的悲哀,并她的无故的被人,——被缺乏同情的人们的诽言。一一的印象,同时在我脑中映现而筹思起,我真诚地悔恨我不应该说那些话。
夕阳斜挂在林外,几个小的飞虫,嗡嗡地由身旁经过,她仍然痴望着树林中,眼里红红的,我也没得话说。暂时的沉默。我觉得人生的痛苦,不必是在监囚与饥苦中呢,正不必是在绝望的失意与特别的境遇的,片时的无聊,而深锁着永久的悲郁,微末的感叹,包括了无尽的同情,人与人的中心的关切共照到深深的痛苦之渊中,这片时的不快,正足以抵得过长远的有形的锁链,来束住身体呢!
她用手巾,揉了揉眼睛,冷冷地道:
“我们,自然更是人们所嘲笑与轻侮的女子呵!若不知屈服与心悦的卑辱,那末,人间就要腾起谣诼的冷酷的讥诮声了。况且有些知识的女子,你如命她向恶毒的人间,作降虏去,不是更苦了么!什么?人的心肠,都几乎是冰与铁作成的。他们为什么只知在口头上作轻薄地冷酷地夸说与侮辱?他们都自命为知识者啊!……这也不必提了,……一个人何尝能得以自然地生着,自然地任着天性,而能在满浮了灰尘的世界上立住呢!人谁能彼此作真心的慰藉!家庭吧,亲族吧,虚伪与假作的面具,冷淡与应酬的言语,够了,足够了,而伤人的火,就在足下燃了起来!……还说什么呢?何必向事实提呢?自然啊,只是草上的小虫,与叶中的歌鸟,或者尚能分享与发挥一点吧!人吗?……”说到这句,她便将许久郁结的心情,齐涌上来,将头俯在臂上,双肩有点震动,虽在平日她是不肯轻洒一点泪的。
我劝她什么呢?我这多事的来到。这回却使我踟蹰不知要怎样办了,其实我也正在深沉地感想着。回思着人间的片刻,片刻,所层积与垒集的事:曾经听到在流水的小桥上的微语,在牵牛花开满了的院中留连,由山头撷花归来,在街心中的迅疾一遇呵!生命的迅忽呵!细叶的松针,在静中彼此微动着。远远的坟墓,如怪物般地排坐着;鸟音婉啭的歌,野草散出自然的香气,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而痛苦与凄惨的印纹,在人生行程上,又深深地镌上一道了!无端的寻思,与因同情而起的战栗,似乎使我也无力再支持着在松树下立定的身体。
末后,她忽然抬起头来说:“你快去吧!看人家找不到你,又不知编派些什么话了。人们都是有猜疑性的,而且无时不会放射出恶毒的言锋来,刺着他人,他感到痛时,人们就会放出狡黠的笑声来!其实呵,松针与鸟的朋友们,会知道的……自然……”她本来就想催我早走,但我正在草地上徘徊着,于是她又说了。
“不要再提自然的话来,我知道自然只是藏在鸟翼里罢了!我们在这等冷酷与权威布满的人间,快不要再拿这两个字来欺骗自己了。上月里,我看见一本小说杂志中,有人作的一个短篇说:‘光明不能增益你什么,黑暗不能妨害你什么,你以何因缘而生出差别心来?’嗳!这人也太过于有平等观了。我不向世人生差别心,人家偏向我生差别心;而且过度生出猜疑与侮辱的差别心来。世界本没有光明的,而黑暗却到处都是,不久了,太阳落了下去,夜之黑暗,便开始张开它的威权来。也像我们生命的行程一样。这样没曾有同情的世界,哦!人们的差别心太多了!且太狠了!……我们在荒野中啼泣,向哪里去找到自然,……我的一切你是都知道的,……说什么呢!……”
我觉得如烫人的热泪,已在我眼睑里流转了,我觉周身的热力之大,仿佛恨不得快将这个世界来焚化了一般。我便兴奋地大声答她:
“怯怕的什么!不埋向坟墓中去的时候,总有自由活跃的勇力,管它呢,人间的差别过重,自然是永远隐藏起,但终须向永远中用青春之力活跃去!……”这时我说话,竟也不像平时了。一个过分的感动,使我再不能忍得住。忽然由树后跳出一个人影来,笑着喊道:
“好啊,好啊!你们竟会在这里说闲话呢。”
我一看,才知是她的最好的女友密司林呢。她游戏般地说了这句话,便过去拉了她的手道:“罢罢!好孩子,走呵!我同你去觅得自然去!……”
衣裙飘动着,她们走了。松针在静地里,刷刷地仿佛与小鸟们正自微语。
一九二二年六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