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这会清醒了一点吧?这两天的咳嗽似乎轻快些,今天一个整天没吃东西,叫张妈给你弄点藕粉……吃吧?——”她说的话极清楚,极柔和,然而在窗外的朔风震荡中听来,却是颤颤的可怜与失望的音调。
“嗄!……喝不……喝,……不中用……了!”在土炕上一叠堆的被褥中间,这苦难的,经过无许的折磨的老妇人仿佛拚命似的,哮喘着答复出这几个凄弱的字来。
一间不很大的套房里,日落后黄昏的微光也射不到,只从油纸的木窗中现出一格格的白光来。屋子中还没点灯,一切的东西都似被罩翳在黑暗的命运的幕下。靠北墙,这个砖砌的土炕占了有一半的面积。炕前东壁下一条油漆褪色的长抽屉桌子,上面全是零乱的物品,没有盖的点心匣子,梳头用的木盒,药包纸纵横的散叠着;正中尚有一个立方形长匣,内中供着一尊烧磁的观音。她是纯白无污的,从大火中陶冶出来之后,带有她那结实的善心,原预备专供人家香花的供养;却不料为了善意的牺牲,为了人家朝夕的崇奉,她的纯白都被座前的香烟熏得乌黑了。所以在这初冬的黄昏中,也见不出她有一点点白色的象征色出来,只是静默地似在替这多苦多难的女主人流泪。观音座前的锡烛台虽照常有两枝红烛在上面,然而非到一定期间是不能点的。屋的南面一只半旧的木橱,橱上的铁锁大约是锈涩了的缘故吧,从窗上透过来的尖风吹动,便有粗涩与哑声,作微呜的古老地叹息。一张铺了变为惨绿色旧桌毯的老式方桌,上面几乎全是食品的陈列,药碗,罐头,各种粉的纸包,竹筷子,长把的磁匙,都似等待命令似的疲惫地息卧着。方桌与土炕的中间,生了一盆柞木的炭火,虽是古铜的火盆,却没有雕刻的火盆架了,只平放在砖地上面,时时听到火星爆发的声音,与外间墙上所挂的从来就打不对点的俄国的古钟,摇摆出沉浊的声音相答。一种是古旧的重涩的长叹,一种是轻浮的急烈的爆舞。
这是屋子中一切物象的陈列,也是他们各人命运与争斗的显现,然而这多苦难的老妇人是在这样的时间中,要强忍着含泪的微笑而去吗?
当为剧烈的哮喘所苦的老妇人同她远来的女儿说那几个字时,恰好带了破棉絮的门帘一动,进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仆妇,并且她一手持着一盏高座的煤油灯。她在意地进来之后,便向在炕的前面横坐的少妇道:
“周姨,……老妈怎么样?还吃东西?我弄去。……”她说时,将油灯放在观音座的前面,向床中眨了一眼。她看见那个瘦黄的病脸在高枕的中间,向里卧着,张口喘动,她便向少妇的耳边低声道:“看样!这三天的限期,……周姨,你可以不误了!老爷的吩咐!……看她老人家这样儿!……”
床侧的少妇两只秀眼不知是为了几夜的失眠,也不知是为哭泣过度的原因红红的高肿着。一手握住老妇人盖的被角,一手遮着前额,听了仆妇的冷语,似乎如没曾听见似的不做声。
“你还是打一碗藕粉来,……薄薄的!”少妇幽咽的语音说。
狡猾的仆妇应了一声便踅出去,临出套房时又向床中眨了一眼。
观音在油灯的白光下更显出她身上的污点来。火星仍在爆烈着,仿佛少年的活力的迸跃。而病人的喘声如曳锯般地,似乎一上一下的痰块全在喉咙与胸腔中搏战。少妇惊得不复低头愁思了,她爬到病人的头侧慢慢地捶着病人的脊骨。老妇人睁开两只直直的眼光,同时用右手挥舞着,似乎要微微坐起。于是少妇战战地将她扶起,病人大喘着,又紧合了双目。少妇试她全身都在痉颤,同时自己的双手也似失了知觉。病人一阵急喘,意思要吐呕了,少妇遂用肩承接住她的后背,从炕的一头取过一个锡碗来,放在病人胸前。即时病人便从胸腔的深处吐出了一些白的,紫的,稠硬块而带有腥气的东西。接着她便倒了下来,喉中也不大喘了,而气如游丝似的仅仅可以听得到。
少妇就是那个人家叫她为周姨的也吓呆了,端着这一锡碗的吐物,再没有细看的勇气,她放下它在枕头的一边。望着她那无望的母亲简直不知要怎么办了!
这时已经是黄昏后了!风在纸窗外哀厉的呼号,人在重棉被下奄忽的微喘。周姨痴对着她母亲枯黄的面颊,甚至手足都发颤抖,而多情的观音在木龛中是微笑,是在叹息?
这么沉寂的时间,几乎过去了两个钟头。那碗做成的藕粉在长桌上已没了热气,而火星在铜盆中爆声也渐渐地轻微了。那位跟了周姨来的仆妇在外间床上发出粗猥的梦话,似乎在梦中有无限的异常快乐使她作抑留不住的呻吟。在风号中,还听到外庭中马子在嚼刍草的声,似是等待主人明天的行程。
然而在一切的声音中,床上的病人微微转侧了,发出沉涩的嘘气声来,而且重行睁开了她的近乎直视的老眼;并且用左手握住她女儿的右手指。周姨这时似从悲望的渊中跃出,便小心地发出颤音来问她“吃?……痛不?……喝什么!”老妇人都摇摇头,末后仅仅用磁匙顺着口角饮了一点梨汁。不过她的精神似已经恢复了,清醒了,又似乎已经空其所有了,独余下这一点人生的回光向她的挂心的人从心底下告诉出她那蚀心的言语。
冬夜的夜半,这一所赁屋中呻吟着孤独的母女的伤心话,即使耿耿的明星听来也应垂泪。但这是诗人的语句,而她们却是世界上无告的被蹂躏的悲剧的主演者。
“妈!……你只是这样就好!刚才……可不吓死人呢!……”周姨呜咽着说。
“咳!……不必说!……”老妇人眼泪已经枯干了,她内中迸发的火焰早已将一切烧燃,几乎没有一滴泪痕一口唾津了。“造化了!……你,……也不用哭,……早是应该,但我究竟误——误了你!可是我哪里想到……他?——”她用力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急喘与痉挛。“他是这么,狗……一样人!……命么?……”她似乎有无限的悲痛,忏恨,与哀怜的话,可惜到了这时不能多说了。
周姨赶快地接着道:“没有的事!妈!你放心!……他这两年对我。——我好得多,我也乐得清闲,他有了人,……更好!什么事?命呢!妈!……好,你养病要紧!别提起,……我是什么都安心!……我的脾气妈是知道的!……还有忍不了的!……病好呢!”她在心头上强咽下多少泪痕,两只秀丽而悲哀的目中,淹灭了无穷的怨火,说了这一段话。老妇人也似乎彼此知心地苦笑了一笑,又闭了眼睛在喘着休息。
一会,她又睁开眼道:“夐儿……你明天还不回……去?不是,……他姓赵的限了你三天的期!”她说着似在很平静的状态之中,然而她那最后的怨抑也全从她这无力的呻说中流出。
“要什么紧!……妈!他现在不是又有了那个娼女吗?说是三天!……一点也没有关系!况且他的老妈子,车夫,听差都在这里守着,……还怕我‘跑’了不成!……”
“我想,……也许吧,有那一天,……你!”老妇人这时似是将人类的最深秘最奇怪的智慧从空空的心中提出了!她这时反而目光炯炯如同一位女先知的状态,说出这样她平时想不到也说不出的话来。
“往哪里‘跑’?妈!这会好些便说笑话了。”周姨在痛苦中强笑着说。
老妇人这时在静夜中似乎将痛苦的躯壳丢弃了,惟有运用她那隐潜的理智评判一切。她对于这样苦冤的世界都能忘却,就是她的唯一的亲人,——她为人奴婢的女儿,也不大有很沉重的系念留在心头。她所不忘的,只有仿佛冥冥中的威权者的因果的执行!从古老的传说,与信从中得来这样渺茫的观念!在一个垂死的老妇人的灵府中若有预报一般的灵警,与报复的慰悦!这将行长去的信力。比人间任何力量还要坚固,深入。所以她并不急切回答她女儿的话,只手指抖索着干咳了一阵,却将无神的眼光落到被香烟熏黑的观音像上。她并不希望她有什么法力能从人生的末路上救苦救难,她似乎相信她是人间怨毒的报复的主持者,能以实行因果的必应。这片刻中是一个人心变化的严重时间!她呆看着这常是微笑的磁像;她女儿呢,又从红肿的眼下注望着这枯黄的母亲的脸。
“不要害怕!”病人的言语不知如何却有力而清楚了,“天爷!将什么事都安……排定了!我看不见,……却应在你,……身上呢!……赵!……能有好处,我也愿意!你,……好恐怕观音她不许……呢!”这样近乎病狂的言语,似预言又似梦话,使得她女儿感到心房都颤栗了!然而病人又踌躇了一会,又是一阵抽咽的大咳,虽然她面部上表现出胸中无限的痛苦,然而她的精神上到此地步似乎解放了一切了。她重复由女儿的臂上躺下,闭了眼哮喘着,而一块块的痰饮又在她胸喉间动作起来。
这位被人称了一年的周姨的少妇,蓬松了头发,在灯影中直是觉得无论自己的灵魂与身体全在变相的地狱之中了!她知道受尽了苦毒的老母已经到了末日;她也知道她自己从此被所有的人遗弃了!她反复想着老母的奇怪话,她一面记起在那巨大的房宅中的可怕的人,还有那终日与她为敌的新来的年轻女子。眼前只是黑暗得茫无边际!一阵昏晕,她也倒卧在土炕的外侧。在火星流耀之中,她谁都看不见,只有一个青年的军人穿了血衣,面目已经残缺了,在她眼前跳舞。她如在梦中似的便惊哭着喊“阿弟!阿弟!”她觉得自己的周身也满了血花的污点!恰在这时,窗外一阵急风吹得满院中的零物大声响着,而老妇人在急促的抽咽中霍地张大了眼睛,如失了知觉一般,从变了紫黑色的嘴唇里迸出“你,……阿弟!……”,三个字,同时用她的枯瘦的手指挥动着。而有一阵大风从窗棂中透入,连棉帘也揭起了,而长方案上的观音木龛也突然被风吹倒。
周姨是吓得晕过去了!而老妇人口角上冒出了最后的血水,她的眼急睁开又重闭了,只有留在她胸中的气丝尚在微荡。
已过夜半了,一切都在黑暗的色与呼号的声中沉静着。
什么事都完了!又过了三天之后,等待豪家的差役们做好做歹将这老妇人的尸体草草地埋葬之后,将这所租来的房子退了租,于是周姨在哭痛与病晕之中又被他们用车马将她拉回她严厉的“丈夫主人”的家狱中去,当她被两个仆妇架到车上去的时候,她还看见那倒下的磁观音仍平卧在长桌上,谁来管这小偶像呢?她本要取去,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得眼看着为邻家的小孩子拿了作玩偶去。
她对一切已经丢弃了,更何在这些小小的东西!她坐了车子在豪奴与仆妇的监视中,送回武专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