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笨重的骡车,由大道上走过。车夫一手执着长的皮鞭,一手挥着巨大的黑扇,口中呼出嗤嗤而长调的喊声。那两个听惯了主人照例叱喊声的畜类,迸起带有一定迟速的步调的蹄声,扇动黄褐色的耳朵在烈日中走过。而同时把车前车后的热的尘土飞扬起来,落在道旁的禾稼上,与矮小的柳树枝上,都失了绿油油的光润。车中虽是有碧色细纱的车窗,但不足五六立方尺面积的地位,除了一件行李以外,还在前面坐了一个短服而着白履的青年,毒热的阳光,由车门射进,而热的尘土,又由骡蹄下阵阵飞起,向纱窗眼中,并力的打入。
青年名叫赵慕琏,是商科大学的第三年级生。他的剪短了的头发,宽大的前额,微黑而颇见柔细的面皮,清朗的眉梢,巨大有光的眼睛,强健的身体,处处都可表明他是个勇健而敏活坚定的新青年。他这时坐在车中,已从天方微明的时候,走了几十里的长路。现在距他的行程的目的地,不过还有半点钟的工夫了。这条路在他十数年前,也虽走过几次,现在却觉得有些旧迹模糊了。
他并不以阳光与尘土为意,他将宽檐的软质草帽,往前紧盖住眉心。在悠悠的长道中,他远望着单调而板滞的景物,引起他的寻思来。
不过人的生活的境地变幻了,思想也一样的随之变动。如同秋叶随着旋风般的转动。及至风势在一个地方停止住了,而秋叶也就落在那一个地方,不是再有风的吹动,那是再不会转动的。人的思想,也正同秋叶一般,左不过随了风势的旋转,而定其方向,与一时间着落的地点。慕琏自幼随了父亲、母亲在外边住,及至他母亲因为生他的一个幼弟,难产死亡后,那时他才十数岁,便随着他父亲在外面读书。所以与他的故乡,久已违别,而且也几乎在脑中没有这个境地。在他二十五年的青年变化的环境中,在他现在快乐而有希望的地位中,只有想到商学上的研究,与对于纯理经济学上特别的嗜好,以及父亲由南洋的来信,再就是没有事的时候打打网球的高兴。他是志意坚定而聪明的青年,从不知道什么闲愁幽绪,足以缠缚或是妨害他的身心的健康与学业的。他常是沉默,但有时却好与人作有兴味的辩论,而他的身体与意志,又足以补助他的希望的发展,所以在商科大学中,他也是个领袖的学生。
这时他正思想着在一月以前,忽然接到来信很稀少,且几乎数年中没曾通过音问的叔父的挂号信。极奇异的,忽然招呼他在暑假中,往叔父的乡村中去住几日。末后,却与他谈到现在兴办实业的问题。他接到这封出人意外的函件,使得他好深思的脑中,也不知怎样去解答。因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而且他的父亲,因自少年时,与他叔父——赵建堂——便有些不很对付。他父亲是个爽直而作事干练的人,不似建堂一样。所以自从他远出经商之后,以至于后来,建堂怎样去作乡中富绅的生活,与特异的行为,不十几年中便成了巨而有名的豪绅这些事,慕琏虽曾听见说过,不过他觉得没有什么关系,——这自然是由于他的扩大的心胸,与习惯于非家乡的生活的缘故。但是自从突然接到了这封远道寄来的叔父的信;因此使得这位勇毅的少年,竟费了半日的踟蹰。末后,他终于决定在这个学年的假期中,到故乡中去居住几十天。这一半是由于他的少年的好奇心,也一半是为了他长久在都市生活中过的有些厌烦了,所以趁这个意外的机会,到叔父家去,下了火车,来到短树与茂盛的禾稼中间的大道上。
车夫还是慕琏的叔父专派去迎接他的。车轮的轴上,都用精光而坚厚的白铜包镶着,所有的辔绳,都是极讲究而漂亮的材料作成的。不过骡子经过一日的长途,自然也有些疲倦了。因此它们的蹄声,便迟缓了些。然而车夫的精神,却仍然很兴奋;而且他今天为迎归少主人,特别的换了一身浅灰色的粗制葛布的大衫。也许他的精神的兴奋,是由他的新衣助成的。
慕琏在颠困的车中,看着远处的小山,与一丛丛的如绿烟成团的树木,以及在夕阳影中土坡上的柳阴下的牧羊人闲豫的状态,平原中的植物。他一边寻思着这个短期旅行的趣味,一边却对于眼前的风景,作怡悦的赏鉴。本来他在都会中所见的,除掉书籍与字码及开会时的照例的形式,与外国的教师,很好的友人外,不过是汽车的飞奔,与电机声的摩荡,警察们的植立,与娇娆华丽的妇人,至于这等清新而坦平的田野景物,他早已在少年的远游的梦中忘却了。
他因这时距离叔父家,——也可以说是他的故家不远了。他便同车夫问答起来。
“不是还有一道小的河流须要渡过吗?”
“嘻!你不知道的,那道小的河,早已将水道转到那边山里去了。七八年来,这个地方完全是好的土地咧,预备给我们的。”车夫高兴地在他的长调的喊声以后这样说。
“变呵!我记得我小时,六七岁吧,走过这里,河水还宽得很。每年差不多有雨水,入秋大了起来,便淹没了许多田地呢。……”
车夫用块粗布帕揩着头上的汗答道:“可不是吗。但自从河水走的旧道,向西边山里翻转去,所以这几年来,也不很受水灾了。”
“现在这边农民的生活的状况,比前十数年有什么两样吗?”
这句话使得车夫望着慕琏的口,不知要怎么去答复。慕琏恐怕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便又重行申述一遍道:“农作的人家,他们这几年中的收入,卖出,以及吃饭,穿衣,一切的情形,也与十几年前没有什么大分别吗?”
车夫便轻视般的笑了。他道:“我的爷!你真是越读书,越成了糊涂人了。哪有这种道理呢。哪有十几年前的事,——无论什么事,可以拿来与现在比较的?不说别的呵,哦!自然你不记得,我在这边将近十五年了,那时不过见你一次,那时的粗绵布,还用制钱呵。五十文一尺,有时农忙贵了起来,左不过六十文,便足以引动农家的嗟叹了。因为这些粗绵布,都是乡间的农民作的,他们农忙起来,自然出产布的数,就较少了。……嗳!什么事都有变化呵!真是快得令人想不到!现在农民手织的棉布,没有了,到乡间去,你不知道呵,那答答的木机声,再不会从许多矮屋下能听得出来了。即如我们身上所穿的衣服,都是外来的。爷!你在大地方里穿好的,服用好的,想来不曾将这些小事放在眼里。哪知乡间的人,都要化三百多文的铜元,去买一尺薄而容易穿破的洋布穿呢,……这都是从外面运来的,怎能不贵呵!”
“哦!”他带有出其意外的嗟叹声道:“农家为什么不再织布了呢?”他说这句话,仿佛故意的问。
车夫闭了口,没的回答。只是由唇上发出一种小声来,仿佛是骄傲地说你这样读书明理,差不多什么都知道的人,却反来问我。
一阵有趣的谈话截止之后,车轮已到了建堂的堡门之外。
慕琏这时初次见这个在乡间用土石筑成的堡垒。高厚的墙,墙上都满生了绿苔。一条绕堡墙的流水,仿佛是用人工掘成来保护垣墙的一般。堡上也有小小的楼子,似乎是预备看守的人们的宿歇之处。堡门的西偏,都是丛生了芦苇的池塘。高低摇动的芦苇叶中,映着几枝水芙蓉的鲜明的花朵,再往南去,便是碎石的斜坡,满生了大可合抱的柏树,与美丽而不知名的野花。堡的东面,便是一带菜圃,在桔槔声中,有些赤背的工人,正在菜畦中工作。慕琏看在眼里,心中却很觉愉快!不过看到那威严的堡门,有点觉得阻碍似的。
车夫看见了堡门,便分外努力的加了一鞭,于是这辆笨重的骡车,便到堡门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