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的路,又从去的路中走过了。但宽平的大道上,已经没了那烦热与飞扬的黄尘。郊原中也没了中夏时的丰绿,只有赭色的远山,与微秃的树林,还静静地在大地上欢送这远游回去的客人,扑面的风,已不柔暖了,正如慕琏心中的感想一样。两个半月的光阴,比流光还快的过去了。他穿了单呢长袍,坐在一辆车子中,叔父在前面的另一辆车上,带了好多的行李。慕琏心里虽是纷扰不宁,但幸而此刻是与叔父各在一个车子里,可以使他有自由思索的工夫。但事情一定了,却将如何思索?思索又有何用?他不止是昨日没有成眠了;几天以来他的精神如同喝过什么分量最重的兴奋药水一般。这时在车内,眼看着初秋四野的景色,反觉得有些模糊起来。天色阴沉,并没有看见一片蓝色。只听得马蹄下踏得碎叶声作细响。
“一个人究竟是瞬变的呵!”他这时眼看见所从来路上,一切已经换变过的景象,加上自己,总算起来,这七八十日中的经过,与将来的地步与困难,他虽是个勇于自信的人,到此也不能不将一点诗意侵入他的意识中去。他蜷伏在窄狭与积有什物的车中。不自觉的含了一重悲感!忽然念起亡去的母亲,带着自己在几岁的时候,由这条路上也走过几次。……更想道从此一去,自己所生长的故乡,茫茫前路,或者更无再来之日也难说定。又记起当自己小时同了几个小伴侣,往山中去游玩。那时母亲也是同去的。如今更有什么可找得到?这一次重来,已属想不到的事了,而此重来之后,不意却又种下这一层不可知的因。人间什么事都预想不到呵!他一边这样回环的想,一边望着清冷的景物,不禁暗暗地叹了口气!
一日的行程完了,夜间即宿于铁道边的小旅店内。当他们走到时,天快黑了。还是半旧式的乡间的逆旅,满了人语声,及叫卖零物的声音,并没有电灯,而惨惨的油灯光下,只见出入的人数很多。自然有赵建堂的身分,旅店内照料得分外周到。并且费了好些事,为他们两人找到两个清净的房间。因为往某地去的列车,夜间没有,所以只好在这个地方留连一夜。
这算是幸事呵,慕琏竟得自己在一间茅檐土壁的屋内,度此一宵,与叔父离开,以便他独自思索。一日的行旅,正所谓人烦马倦。晚上建堂却喊了几碟的粗菜来,同慕琏饮酒。建堂是个不多饮酒的,慕琏也是个很能自制的青年。他在学校的时候,每看见同学们饮酒,虽是面子上不去说什么,然而心里终不以为然。他的行动,很受了哲学上的克己派学说的影响,他以为人生须为社会尽力,至入了坟墓的一日为止。而且须断绝一切戕身的嗜欲,以求真纯自我的表现。他明知饮醉了酒,或者其中的趣味,比平时还深长些。也或者吃过鸦片之后,精神上要舒适些。但他终不承认由物质的嗜欲上,可以满足人生之欲望的要求。所以他常常蔑视那些为物质嗜欲的奴隶的人。不过这些思想,在他未曾来到故乡时,是坚定地保持着。自从有这数十日的变化以后,也不由得他不对于旧日自己的信仰,有些怀疑起来。不止是怀疑,自己觉得平常信得过自己完全能够超立于物质嗜欲上的志愿,也有点动摇起来。而自己在这数十日内,也完全陷入物质嗜好的深渊中去。他很奇怪何以自己与从前的自己,变化得如此迅速。这是他一面在叔父的对面饮着苦涩而头晕的酒,一面却不断地这样自己询问自己。建堂却似很快乐地,只顾慢慢的饮下。还寻些闲话来,与他倾谈。慕琏从叔父的言笑及其眼光之中,已经明白那是骄傲,而且带有对于失败者的狡狯地讽刺。慕琏看了又何尝不明白,却只索是心头闷闷,无多话可说!一会建堂又同他谈到羊毛生意的出息,及设立公司应行如何的规划,以及输出外国的关税问题。这些话在平日听来,慕琏总可独抒所见,发挥他的学问,在事业的应用上面。不过在此时,他只有唯诺的分儿了。建堂也不甚理会他,仍然保持着讽刺般的微笑,与不间断的慢饮。
正是没有月亮的夜里,及至建堂饮得足兴,已经是十点多钟了,他又叮嘱明晨须要早起,好趁五点的火车。慕琏也只有点头,没得多话说。其实这时他在闷闷中,所饮的酒,已经不比建堂少了。
他眼见得满身油腻的店伙,将杯碟撤去,并且看着店伙的脸上,现出燃火般的红光来,以为很是奇异。他又看看叔父的八字须,翘在嘴唇上面,如同玩偶的老人的假须一样,也是有趣。他一时觉得头中微痛,却又很兴奋地快乐!于是他不能再在破木椅上安然的坐住,便立起来向建堂无意地点了点头,便跑向自己那间屋子中去。他临出门时,还仿佛看见叔父依然向他作狡狯的微笑,口角动着,似是同他说了句什么话。然而他却听不清楚了。
当他初进此乡间的旅店时,心中被忧虑缠绕着,并没留心屋子中的陈设。及至晚饭过后,由叔父的屋子中出来,方才向自己这间屋子里留心观览是什么样子。他两只眼睛,都朦胧着,由门口向屋中所看到的东西,只是一张油漆的方桌,算是最完全而美观的东西了。缺腿的木凳,没有靠背的破椅,污秽积满的茶杯,一把粗磁的水壶,余外便是一张木床,和一件自己带来的箱子。自然是毫没趣味的。幸而被褥早已在木床上,安置好了,所以他不知所以地看过屋中破败与无味的陈设之后,便猛力的躺在床上。
心里忽然觉得一阵乱跳,面上如同火炙一般的热。眼睛开了,又重行闭上。有时如同看见屋内的东西,都似生了眼睛。向自己注视一样。这时他可听到的,只有窗外的马蹄蹴在土地上连续的响。
他虽然是似乎醉了,不过他心中存留而未曾解决的事,何曾忘却。他只是向着床头上一个帆布精制的行箧内出神。原来他的日记,及夐符与他的信,全装在里面。
他一面看着,而心思却更向远的地方去了。他对于这个可忧虑而难忘掉的不可知的事之将来,在这片刻的醉中,且不去筹思。然在此孤灯旅店的清夜中,反觉得有种恻恻的悲哀,与不能言说的感想,都同时涌起。自己在前数日,对于建堂——对于自己嫡亲的叔父,可谓憎恶到了极点,不过在特别情势之下,不能想什么方法,早逃出叔父的魔窟罢了。其实心中的反感,已达到十二分了。但这时,却又似乎另换了一个境界。(就是他有一种突变的寻思,是将特异的事,看成普通的了;将惨淡的事,看成游戏的了;将愁苦,看成一种消遣。)而将一个人身,看成如屋角蛛网上的微尘一般的不值钱。他欹在床上,想自己这一番举动,不知是自己为人家作游戏?还是他人以自己作游戏?也或者叔父正在一切明了之中,而游戏自己?不然,自己的游戏,或终告成功。他这等乱想,不觉得失笑起来。笑得连不稳的木床,也动得响。及至再一听外面时,连窗前的马蹄蹴在地上的声音,也听不大见了。外面似都已安歇,并没有人语,惟有自己的心,跳得卜卜的微音,还没有间断。
他素来很少这样的,然而突然的变态,又谁能预计得到。他居然会被酒力征服;而且没有丝毫反对的气力,任着头中生痛,却没有懊悔的心思。且是不多时,竟能穿着衣服,竟催着他入梦去了。
到了次日的清晨,慕琏同了叔父,看着人掮着行李,走上二等车的时候。他已经觉得全身冷颤,虽是季候还是初秋,在他已是觉得如同走在冰雪上的冷栗一般。晨风吹来,面上时时发烧,他以前勉强走了二里多远的沙道,等待火车到了站后,匆匆地走上车去,便颓然卧在车中的软皮坐椅上面。车身往前缓缓动的时候,由车窗中看见粉墙上的柳溏驿三个字,渐渐模糊下去。而自己一阵头晕,便似乎欲呕吐般的咳嗽起来。
建堂正在车内忙着叫车役来进早餐,慕琏却连一口也不能下咽。只在一边,看着叔父翘着八字须,安闲地吃些牛乳饼,与面包。幸是车中人少,自己还可以半躺在座子上面,这时已经没有了昨晚的意气了。胃里如同用恶物塞住似的,一阵阵地往上撞。看看叔父露出灰色的牙龈来,带着金光灿烂的假牙,吃得正自高兴。一只手里还拿着一份车上卖的《商报》,在那里仔细阅览物价的指数表。他想着叔父的心思,却越加不安起来!从叔父的小小的双目中,便可看出他的毒恶的手段来。想着夐符的话,不觉得便咬紧了牙,……忽然又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观念,来到自己纷扰而苦痛的脑中。想到英苕那样娇软而红润的双唇,居然会与他的……相接触,世界上还有平等吗?不晓得当她有时以她的双唇,与他的……相接触时,是否也生出一种如沉醉般的情爱来?这个思想,突然而且奇异,本来不好胡思乱想的慕琏,在这些日子,时时受了刺激的神经中,也会有这等想念。想到这里,不禁便向着建堂竭力用侦察的眼光去看。建堂抬起头来,向着他道:
“你真不愿吃点东西吗?……我看你有点感冒吧。……年轻的人,怪得很,现在年轻的人,反不如我们来得爽健些。”
慕琏点了点头,将憎恶与带有滑稽思想的面色,收敛了好些。
但建堂又接着道:
“你看今天的《商报》上面登载的出口税,又添加上百分之五。这一举,实在不利。说不得我们公司内的货物,如开张批发时,又须加贵了。”他说时,便将手中的报纸递与慕琏,慕琏有气无力地答了个“是”字。便用报纸来遮住脸。
于是叔侄的谈话,又一时中止。车中惟有几个西洋小孩子,呱呱咭咭地说个不了。还有一对穿得极为讲究的西洋夫妇,正在斜对面座上,偎着肩儿,甜蜜地互相对笑着低语,这是慕琏由报纸后面所看见的。
不知为什么在这十天左右,慕琏的感想。对于任何事务,的确比平常灵敏了若干倍。在平常的时候,若使他看到青年夫妇的偎肩密语,听到小儿女的吵声纵不十分生烦厌心,却也同时带着鄙视的态度,这是由他的性质,与环境所造成的观念,时常在其思想中浮现出。不过现在却不然了,他已经将坚固而沉毅的青年,变成感慨无端的诗人了。在这时他听见极可爱的几个小孩子奔走吵喊的声音,与眼见了青年男女亲爱密语的景况,觉得自己真是个世界的孤独者,觉得以前刚强入世的勇气,差不多都丧失了!越发心中难过!而越发对于现前自己的生活讨厌!一时憎与爱的感动,在茫茫的意念中,没处着落。他哪里是去看什么报纸上的指数表,与增加出口税的章程,他的心早已翱翔于远处去了。
一阵眩晕,几乎没有跌了下来。急急地伏在车窗上,咽着道旁的晨风,竟将昨日的食物,全数呕吐出来。觉得又腥又腻,呕了约有十分钟,方才净尽。再卧到座子上面,已是没有丝毫的气力了。建堂也为之骇然!随即由身上掏出一包痧药丸子来,递给他,他却摇摇头不吃。
人在无聊中,当然觉出时间过去的迟缓,而且时时的急闷!况且在旅行的病中;在心忧的攻击之中,便更难过!慕琏一天蜷伏在车上,没有走动,也没有吃一口东西,然而却时时地,由怀中掏出车行的地点时间表来看看。本来这行列车,须到T地,然后换车南下,再过半夜的行程,方可以抵到建堂的目的地H埠。——那就是建堂的公司所在地——T地也是小小的都会,而有往南北两条交错的铁道。北去可以用三十个钟点,到慕琏求学的都城。不过若往南下,可就更远了。慕琏心内盘算着,恰巧这日早上的呕吐,可以给予他一个良好的机会。到了过午,车行过群山围绕的小平原时,他便开始提议,要开个卧车位,以便作半夜的休息。本来建堂是讲究耐苦的绅士,所以临上车时,没有想到还须用卧车去休息。但眼看着慕琏像要大病的样子,当然应允了。好在这次慢车中,人数不多,卧车中尤多空位,便同车上人说过,既订好一个卧床。建堂还恐怕慕琏说他省费,便道:
“我是夜间不想睡觉的,况且也睡不安稳,不久便到H埠,你身体不好,可以先将息,以预备明天我们到后就得赶急筹划一切的事。”
慕琏得了这个机会,便故意将自己那个帆布提箱,勉强整理了一番,命车役提着,由二等车中移到卧车里去。他本来由京都中来时,只带了这个提箱,在暑假中一切经过的成绩,也都装在其中,他还故意将绒毯子及书籍等收拾出来,给叔父看,然后他便皱着眉头,车役引导着他,往后面的卧车中去。
这时已将入暮,四野苍苍茫茫的晚雾,仿佛合拢来包围住,将这趟长行的列车,阻住去路。卧车中本来都下了窗帘,当他不很安定的卧到床上的时候,却揭开绿绸作的窗帘,向外边望去,只看见茫茫的烟林中,三五翔飞的乌鸦,向天边飞去。有时还看见几个农村的妇女,包了青布的包头,肩着柴薪,向林边的小道上彳亍着行去。
黄昏来了,夜景已经罩了下来。卧车中的鼾声,也同时并作。慕琏在此时,哪能安睡,只是将头贴在枕上,有时还抬了起来,听着铁道上面轮铁的铿声,仿佛如奏着音乐一般。
夜里十点廿分,一日的长行列车,达到了T地。这是个最大的车站所在地,一时灯影人语,非常的嘈乱,喊卖零物的,上下火车的客人,乱在一起。独有卧车中,却安安静静没有灯光,也没有人语。
在憧憧地人影上下之中,忽有一位披了黑色外衣的人,将头部的下半,用高高的领子束起,如同有病怕风寒的一般,随了一个脚夫,从铁道的侧面,绕出车站以外,便喊了辆马车走去。
不久火车上汽笛响动,于是黑身蜿蜒的列车,又重复往前送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