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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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星明的时候,一所小小的院落里,夜来香散布了满院的清芬。周夐符坐在精竹制成的凉椅上,执了纨扇,看着瑞玉在那边摘茉莉花。瑞玉自从由亲爱的家庭中,如同放逐般地来到这个新式的牢狱里,她时时想念的爹妈,都似远隔在千里之外的迢递。不过究竟还是小孩子,她在这里,自然,生活上形式的新鲜与富足,比在穷苦的家中是好得多。但是精神上的疏远,使她也时时觉出如同永远离别的痛苦之网,张口向着她。而物质上的满足,当然使得这天真的小女孩子,愿意去享受。她的口很木讷,并不能如同那久惯献媚以为习惯的她的同伴们一样。而这位周姓的姨娘,也因主人不很喜悦她的固执与冷淡,所以便将瑞玉拨在她这边使用了。

如银的淡月,映在屋檐上。夐符这时穿了家常的碧纱短衣,昨天挽成的髻儿,也未曾重梳,松轻的笼在脑后。斜倚在竹床上,对着月光,如有些心思。而在她的身旁,还有一本小说,同已经冷了的一杯香茗。

她用轻缓的口气向瑞玉说:“前两天听说到城里去过,回来了几时?我到底也不曾知道……嗳!我们哪,成天似乎做梦一般的过去啦。能知道什么!……”

“大姨,你问得谁?”

“痴孩子!……”

“哦!爷同那位吗?是的。他们前几天一同坐了车子,由城中回来的。我出去买东西,正遇着的。……那位,……他穿了一身洋人的衣装,皮靴,走在街石上。……”

“好没见世面的。……”夐符仿佛没力般地说:“难道是这几天又为着什么事忙的?……”

瑞玉摘了满手掌的花,一边嗅着,一边抢着说:“是呀。我昨天听见管事的伍爷说:爷同那位客在西书房里,正自忙着呢。他忙乱的说了好多印,……章程,……请人,……罗哩罗唣,我老听不清楚。”

瑞玉将花放在一个朱漆的小茶盘内,遂即从左边的茶几上斟过一杯茶来,放在椅侧。夐符对月如有所猜测似的,半晌也没注意。后来又问她了一句是:“这两天你听见英姨……”

“没有事吧。她还不是日日的哭笑不常的,把人来弄糊涂了。我可常见她跑到公园里去玩。你不是还同她去过一回,在前几,……”

“近来她独自去吗?”她将身欠了起来。

“大约是这样的。她那厉害的脾气,谁还敢管她的事。有时一天到晚的睡在床上,有时全个夜里高兴唱着,不想睡觉,并且搅得大家都不得安宁。你要问问她啦,满口的寻死啦,脱离啦,弄得全家人都没有个说话的。……”

瑞玉又略带叹气的口气道:“真使得我们奇怪的不得了,像这个样子的女人,我们生小便没有见识,实在没有见过她。今天譬如说:——打扮得同花枝般地好看,明天忽地又头不梳面也不洗,躺在床上不起身。前天晚上,我同那院里的小姊姊在梧桐树底下扫叶子,那时已经是黄昏了,忽听得爷同那位口角了起来。他对别人那样的厉害,却不知哪里去了。……只有背了手在堂前里踱来踱去,……踱来,……踱去,有时还叹着气。”

夐符听了瑞玉的话,没有答复,只对着天上的流云,由如死的沉寂的空中,呼出两口久郁在胸中的气来。

过了一会,她便向瑞玉问道:“你在家里,晚上都作些什么事?比在这里忙呢?还是清闲?……”

“唉!周姨,你难道小时没过那种快活的日子!……”瑞玉说了这句话,觉得不很妥当,便改口道:“忙么,虽是忙。却快活得多!从未黑的黄昏的时候,便听得四邻都没有人语。有时犬也不吠。偶而向门外面望望,迷迷胧胧的树影,也看不分明。我们便在豆油燃的灯下,……在冬天呢,便纺花;夏天呢,绩麻的时候多些,因为编草辫,打发网,虽也作的,但在夜里,不甚明亮的灯光底下,便看不清楚了。有时我妈同我们说些乡间的故事,虽说的全是妖怪的事,我们因为在自己家里,便不觉得恐怕。

夐符听得,觉着也似回复了些旧时的影像。便接着又问道:“那末,你妈现在呢?”

瑞玉叹口气,低下头才小声道:“在家里呢!……她现在眼光也看不明白了!……家里的几口人,惟有我那久惯劳苦的爹,去担当一家的生活。……也好,我到这个……地方里,也省了家中一人的饭食,……”她的语音有点凄咽了!

夐符向来对于瑞玉很爱怜她的!而且自己在这所大房子的里面,同英苕也合不来。建堂呢,也因自己来的年岁久了,不常来到。常常是孤另另的伴着竹影同花影,来消磨日与夜的光阴。自从瑞玉来了之后,她如同新得了一个小的伴侣,所以什么话都可以同瑞玉说。这时她对于瑞玉,更起了无限的同情的感念。同时自己也想到这个苦的身子,长久是囚在这所锦衣美食的监牢里,怅望着前途,更是如在夜中行路一般。于是觉得心头一阵酸侧!恨不得痛哭一回,方能将心中的痛苦,流泻出来!她静静地回想自己,连故家中的事实,虽是不很多年的事,都记不分明。至于父母早已亡故,那一年哪,突然生的大变故,使她永不能忘记,眼前即是痛恨的仇人,却受他的侮弄!自己是何等的惭愧与没有勇力?……她这样想,并且已经忘了瑞玉在自己的身侧。

突然瑞玉扑嗤的笑了。说道:“你看那不是很可笑的事吗!我们家那位新来的,真奇怪。向来没有见过的,不知为什么那样招待的要好?……她呢,差不多每天要亲自跑到西书房里去,有时还摘得些花回来。……”

这本来是在夐符意想中的事,但因瑞玉忽然提到,不觉得将身半坐了起来,直截的问道:

“你曾见过吗?”

“谁都见过。有时她脸也不及得洗,便扣了钮子,向外边去。你说好笑不好笑。”

“哦!”夐符注力地望了她一眼。接着道:“那客人这几天也时常到外边去吗?……”说的声音,似乎关切而又急促。

“那可不很知道啦。爷不吩咐出去,谁敢到前边去。不过我听见前院的姊姊们说:那位穿白衣的客,近来却是轻易不出门的。每天除了同爷商量,或写些东西以外,似乎……想也是那样吧,总是常常同她会面。

“唉!”夐符无力地从舌底下嘤了一声,仿佛被了毒虫螫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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