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队游民在黎明时候起来,随即就出发远行。头上是阴沉的天,脚下是泥泞的地,空中有冬季的寒气。这一群人的快乐情绪完全消失了;有的垂头丧气,不声不响,有的烦躁而易怒,谁也不轻松愉快,大家都觉得口渴。
帮头给了雨果一些简单的指示,就把“贾克”交给他负责,并且命令约翰·康第和这孩子离开一点,不要惹他;他还警告雨果,不许对他过于粗暴。
过了一会儿,天气渐渐晴朗起来,天上的黑云稍微散了一些。那一群人不再哆嗦了,他们的精神也开始好转。他们越来越愉快,后来就开始互相戏弄,并且还侮辱大路上的过往行人。这就表示他们渐渐从苦闷中开朗起来,重新欣赏生活和其中的快乐了。人家碰见他们这帮家伙就让路,对他们那种下流的侮辱都温顺地忍受着,简直不敢回嘴,这就分明表示人家对他们怀着畏惧心理。有时候他们把篱笆上晾着的麻布东西抢走,主人尽管睁眼望着,也不敢提出抗议,反而好像是因为他们没有连篱笆一起拿走而表示感谢似的。
后来他们就侵入了一个小农庄,在那儿毫不客气地让人家招待他们;这个农家的主人和他一家人战战兢兢地把全部食物都拿出来,供给他们一顿早餐。他们从主妇和她的女儿们手里接过食物来的时候,就要顺手摸摸她们的下巴,对她们开些粗鄙的玩笑,还要给她们取些有意侮辱的绰号,一阵一阵地对她们哈哈大笑。他们把骨头和蔬菜往那农人和他的儿子们身上扔,使他们老是东躲西躲,要是打中了,他们就哄堂大笑地喝彩。最后有一个女儿对他们的调戏表示愤慨,他们就把她头上抹上奶油。临别的时候,他们还警告这家人,如果把他们干的事情传出去,让官家知道了,他们就要回来烧掉这所房子,把全家的人都烧死。
中午的时候,这帮人经过一段艰苦疲劳的长途步行之后,在一个相当大的村子外面一道篱笆后面停止了。大家休息了一个钟头,然后就向各处分散,从不同的地点进入这个村庄,各自施展他们的绝技。“贾克”被派和雨果同去。他们东窜西窜地走了一会,雨果老在找机会想打个起发,可是毫无结果——于是后来他就说:
“我找不到什么可偷的;这个地方真是糟糕。那么咱们只好去讨钱了。”
“‘咱们’呀,你真说得好!你去干你这本行吧——这对你很相宜。我可不去讨钱。”
“你不讨钱!”雨果用惊讶的眼光盯着国王,大声喊道。“请问你是什么时候改邪归正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是一辈子在伦敦街上到处讨钱的吗?”
“我?你这糊涂虫!”
“你别随便骂人——留着多使几回吧。你父亲说你向来是讨钱的。也许是他撒谎。也说不定是你居然胆敢说他撒谎吧。”雨果嘲笑地说。
“是你管他叫我父亲的那个家伙吗?是呀,他是撒的谎。”
“算了,别把你那假装疯子的把戏耍得太过火吧,伙计;你拿它开开心倒不要紧,可别自找苦吃。我要是把你这句话告诉他,他就非狠狠地收拾你一顿不可。”
“用不着你麻烦。我自己会告诉他。”
“我很喜欢你这种精神,实在是喜欢;可是我不佩服你的见识。咱们过的日子本来就够受了,挨揍的机会多得很,犯不着发神经病,自己再去惹到头上来。别再来这一套了吧;我可是相信你父亲。我并不怀疑他会撒谎;我也不怀疑他有时候是要撒一撒谎,因为我们当中最棒的角色也撒谎哩;可是这桩事情他可用不着撒谎。撒谎是一种好货色,聪明人决不会随便糟蹋它。好吧,算了;你既然打算不去讨钱,咱们到底干什么才好呢?去抢人家的厨房怎么样?”
国王很不耐烦地说:
“你不要再说这些胡说八道的话了吧——实在叫我听了讨厌得很!”
雨果也动气地说:
“你听着,伙计;你不肯讨钱,又不肯抢人;那也好吧。可是我得告诉你非干不可的事儿。我来讨钱,你来装相儿哄人。你要是连这个也不干,那就看你敢不敢!”
国王正打算用鄙视的口气回答,雨果却打断他说:
“别说话!有个人来了,他的样子还挺和气哩。我现在假装发了急病倒在地下。等那个陌生人冲我这儿跑,你就哭起来,跪在地上,装作掉眼泪的样子;跟着你就大声喊叫,好像所有的倒霉鬼都钻到你肚子里去了似的,你说,‘啊,先生,他是我多灾多难的哥哥,我们现在无亲无友;您看在上帝面上,发点慈悲,对这害病的、没人管的、倒霉透了的可怜虫望一眼吧;把您的钱丢一个便士给这遭天罚的、快死的人吧!’——你可得记住,老哭老哭,非把他的钱哄到手就哭个不停,要不然就得叫你吃苦头。”
然后雨果马上就开始呻吟、叫喊,同时还直转眼珠子,身子也摇摇晃晃;那个陌生人快到身边的时候,他就惨叫一声,仆倒在他面前,开始装出剧痛的样子,在灰土中翻来覆去直打滚。
“哎呀,哎呀!”那仁慈的陌生人喊道。“啊,可怜的人,可怜的人,他多么痛苦呀。喂——让我把你扶起来吧。”
“啊,好心的先生,您别扶我,上帝保佑您这位高贵的先生吧——我这个病一发作就不能碰,碰一下就痛得要命。我那兄弟会告诉您大人,我这个急病发作起来,把我痛成什么样子。给我一个便士吧,亲爱的先生,您给我一个便士,让我买点东西吃吧;别的您不用管,让我自己受罪吧。”
“一个便士!我给你三个吧,你这倒霉的人。”——他神经紧张地连忙在口袋里摸钱,拿出三个便士来。“好吧,可怜的小伙子,你拿着吧,我很愿意帮你的忙。喂,小孩儿,过来吧,你帮我把你这有病的哥哥撑到那边那个房子里去吧,我们可以在那儿……”
“我不是他的兄弟,”国王打断他的话说。
“什么!不是他的兄弟?”
“啊,听哪!”雨果呻吟着说,随后又暗自咬牙切齿。“他连他的亲哥哥都不认了——眼看着他一只脚已经进了棺材呀!”
“小孩儿,他要是你的哥哥,你可真是心肠太硬了。真丢人!——他简直连手脚都不大能动了。他要不是你哥哥的话,又是谁呢?”
“叫花子和小偷!他拿到你的钱,还扒了你的口袋哩。你要是愿意开个仙方,把他的病治好的话,那就给他肩膀上揍两棍,别的你就不用管,让老天爷安排吧。”
可是雨果并没有等着人家开那个仙方。他立刻就站起来,一阵风似的跑掉了;那位先生在后面直追,一面跑,一面拉开嗓子拼命地嚷着捉贼。国王因为自己得到脱身的机会,真是说不尽地谢天谢地,于是他就往相反的方向逃跑,直到脱离了危险,才把脚步缓下来。他找到第一条大路,就顺着它走,不久就把那个村子甩在背后了。他尽量迅速地往前赶,一直走了几个钟头,老是提心吊胆地回头看看,以防有人追他;可是后来他终于摆脱了恐惧心理,换了一种爽快的安全之感。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肚子饿了,而且也非常疲乏。于是他就在一个农家门前停下来;但是他正待开口说话,却被人一声喝住,很粗鲁地把他撵走了。原来是他那身衣服对他不利。
他继续向前漂泊,心里又委屈,又气愤,决计不再使自己这么受人慢待了。但是饥饿毕竟控制了自尊心;于是天快黑的时候,他就到另一个农家去碰碰运气;可是这回他比上次碰的钉子更大,因为人家把他臭骂了一顿,还说他如果不马上走开,就要把他当做游民逮捕起来。
黑夜来到了,又冷又阴沉;然而那走痛了脚的国王仍旧慢慢地勉强往前走。他不得不继续地走,因为他每回坐下来休息休息,马上就觉得寒气透入骨髓。他在那阴森森的一片黑暗和空虚的无边夜色里移动着,一切感觉和经历对他都是新奇的。每过一会儿工夫,他就听见一些声音由远而近,再由他身边飘过,渐渐低下去,变为寂静无声了;他看不出这些声音究竟是由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只见一种形象无定的、飘荡的模糊影子,所以他就觉得这一切都有一股妖魔作怪似的、阴森可怖的意味,这不免使他发抖。他偶尔瞥见一道光闪一闪——老是好像离得很远——几乎是在另一个世界似的;如果他听见一只羊的铃子玎珰的响声,那也是老远的、模糊不清的;牛群闷沉沉的叫声顺着夜间的风飘到他这里来,老是一阵阵飘过去就听不见了,声调也很凄凉;时而有一只狗像是哭诉似的嗥叫声,从那看不见的、广阔无边的田野与森林的上空飘过来;一切的声音都是遥远的;它们使这小国王感觉到一切生命和活动都与他相隔很远,感觉到他自己是孤零零的、举目无亲的,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的中心。
这次新的经历到处使他毛骨悚然、惊心动魄,他就在这些恐怖之中,东歪西倒地前进,有时候还被头上的干树叶子的沙沙响声所惊吓,因为那种响声很像悄悄说话的人声;后来他忽然碰见近处一只洋铁灯笼放射出来的斑斑点点的光线。他向后退到阴影里等待着。那只灯笼放在一个谷仓的敞开的门口。国王等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响声,也没有人动弹。他静立在那儿,简直冷得要命,那准备招待客人的谷仓又对他诱惑力很大,因此后来他终于不顾一切危险,决定要进去。他迅速地、偷偷地开步往里走,正当他迈过门槛的时候,他就听见后面有人说话。他连忙闪避到谷仓里的一只大桶背后,弯下身去。两个农家的长工提着灯笼进来了,一面开始工作,一面谈话。他们提着灯笼到处走动的时候,国王就拼命睁开眼睛四处看,发现这个谷仓另一头好像有个不小的牛栏,他就把它的方位打量清楚,预备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就摸索着上那儿去。他还看清楚了半路上一堆马毯的位置,打算把它们征用一下,给大英国王使用一夜。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人就做完了他们的工作出去了,他们随手在外面把门扣上,带着灯笼走了。冷得发抖的国王在黑暗中尽量迅速地往那些毯子那边走;他把它们拿起来,然后小心地摸索着到牛栏里去了。他把两条毯子铺在地上当卧铺,然后把剩下的两条盖在身上。这时候他是个很痛快的国王了,虽然毯子又旧又薄,而且不大暖和;不但如此,还发出一种刺鼻的马臭,这种臭味相当强烈,几乎把人熏得透不过气来。
国王虽然又饿又冷,但是他也疲劳不堪,困倦得要命,结果还是疲惫的感觉占了上风,因此他随即就打起盹来,进入了半醒半睡的状态。后来正当他将要完全失去知觉的时候,却清清楚楚地感到有个什么东西碰到他身上来了!他立刻就完全清醒过来,吓得直喘气。那个东西在黑暗中神秘地碰了他这一下,引起了他一阵阴森的恐怖,这几乎使他的心停止跳动了。他躺着不动,几乎是憋住气息倾听着。但是并没有什么东西动弹,也没有什么声响。他继续倾听,再等了一阵,好像是等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但是仍旧没有什么东西动弹,也没有什么声音。因此他终于又一次打起瞌睡来;但是他突然又觉得那个神秘的东西碰了他一下!这个无声的、看不见的东西这样轻轻地碰到他身上,真是可怕;这使得这孩子充满了怕鬼的心理,很不自在。他怎么办才好呢?问题就在这里;可是他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他是否应该离开这个相当舒适的地方,逃避这个不可思议的恐怖呢?可是逃到哪儿去?他被关在这个谷仓里,根本就出不去;他想在黑暗中盲目地东奔西窜,但是他被围困在那四面的墙当中,又有这个幽灵在他背后跟着,到处都会伸出那软软的、吓死人的手在他脸上或是肩膀上碰一下,这可实在叫他受不了。那么就在原处呆着,通夜忍住这种受活罪的滋味——那是否较好呢?不。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呢?啊,只有一条路可走;他知道得很清楚——他必须伸出手去,找到那个东西才行!
这事情想想倒是容易;可是他却很难壮起胆来试这一下。他三次畏畏缩缩地向黑暗中稍微把手伸出去一点,每次都吓得喘着气突然缩回来——并不是因为他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而是因为他觉得一定是快要碰到什么了。但是第四次他再往前一点摸了一下,他的手就轻轻地触到了一个又软又温暖的什么东西。这一下几乎把他吓呆了——他当时的心情使他只能想象着那东西是个刚死的、还有些热气的尸体,而不会是别的。他觉得他宁肯死也不愿意再摸它一下了。但是他之所以起了这个错误的念头,是因为他不懂得人类的好奇心有一种非凡的力量。过了不久,他的手又战战兢兢地摸索起来了——这是违反他的理智、违反他的心愿的——但是无论如何,他反正还是坚持地摸索着。后来他的手碰到了一绺长头发;他打了个冷战,但是他却顺着那绺头发往上摸,结果就摸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好像是一根暖和的绳子似的;再顺着那根绳子往上摸,终于摸到了一头老老实实的小牛!——刚才他摸到的头发根本就不是什么头发,绳子也不是绳子,而是小牛的尾巴。
国王为了一只睡着觉的小牛这么个渺小的东西受了那么大的惊,吃了那么大的苦,不免感到由衷的惭愧;但是他其实无须有这种感觉,因为使他恐怖的并不是那头小牛,而是那头小牛所代表的一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在从前那种迷信的年代,随便哪个小孩也会和他有同样的举动,并且也会同样吃苦的。
国王不但很高兴地发现那个东西不过是一头小牛,而且还乐得有这头小牛给他做伴;因为他一直都苦于太孤寂、太没有朋友,因此现在连这么一个下贱的畜生和他在一起,他也是很欢迎的。何况他从自己的同类那里受了那么大的打击,遭了他们那么无情的虐待,因此他现在觉得自己终于和这么一个生物相处,虽然它也许没有什么高贵的品德,却至少有一颗柔和的心和纯厚的精神,无论如何总是使他获得了真正的安慰。所以他就决定抛开他的高贵身份,和这头小牛交朋友。
小牛离他很近,他很容易够着它。他一面抚摸着它那光滑而温暖的背,一面想到他还可以利用这头小牛,得点别的好处。于是他就把他的卧铺重新安排了一下,紧紧铺在小牛身边;然后他贴着小牛的背睡觉,扯起毯子把他自己和他的朋友都盖起来,过了一两分钟,他就觉得非常温暖而舒适,简直就和他从前在威斯敏斯特皇宫里躺在鹅绒床上一样。
愉快的念头立刻就来了;生命显得较有兴趣了。他摆脱了奴役和罪恶的束缚,摆脱了那些下流和野蛮的盗匪;他获得了温暖,获得了栖身之所;总而言之,他快活了。夜间的风刮起来了,一阵一阵地在外面扫过,把这所老谷仓吹得震动起来,嘎啦嘎啦地响,然后风力时而减退,绕着墙角和突出的地方呜呜咽咽地往远处去了——但是这对国王居然都成了音乐,因为他实在是很舒适、很痛快;让它去吹,让它去吼吧,让它去乱轰乱响吧,让它去呜呜地叫、伤心地哭吧,他都不在乎,反而还觉得有趣。他只向他的朋友更加偎紧一点,心里有一股十足的温暖惬意的滋味,随后就满心快乐地飘出了清醒的境界,进入那充满平和安静气氛的睡乡,获得了酣甜无梦的安眠。远处的狗还在嗥叫,丧气的牛还在哀鸣,狂风还在刮个不停,同时还有一阵一阵的暴雨在屋顶上扫过;可是大英国王陛下仍旧睡得很酣,不受搅扰,小牛也是一样,因为它是个老老实实的畜生,既不容易被狂风暴雨所打搅,也不会为了和国王在一起睡觉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