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清早醒来的时候,发现一只淋得很湿而又会打主意的老鼠在夜里爬到这里面来,把他的胸口当做舒适的床铺睡着了。现在它受了惊动,就赶快逃跑了。这孩子笑了一下,说,“可怜的傻子,为什么要这么害怕?我跟你一样倒霉啊。我自己也是走投无路,要是我也欺负走投无路的,那就未免太可耻了。不但如此,我还得谢谢你给我带来的好兆头,因为一个国王既然沦落到这种地步,连老鼠都在他身上搭铺,那当然就是说他的运气快要好转,因为他显然不能比这更倒霉了。”
他站起来,走出牛栏,正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孩子们的声音。谷仓的门打开了,两个小姑娘走进来。她们一看见他,立刻就停止谈话,也不再笑了;她们停住了脚步,站着不动,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注视着他;她们随即就开始低声交谈,然后又走近一点,又站住盯着他,低声说话。后来她们终于鼓起勇气,大声地谈论起他来了。有一个说:
“他的脸蛋儿长得不错。”
另外那一个接着说:
“头发也挺漂亮。”
“可是衣服穿得够坏的了。”
“瞧他那样子准是饿得够受了。”
她们再走近一点,很害臊地横着步子围着他转,从各方面仔细打量他,好像他是一种什么新奇的动物一般;但是同时她们的举动却很小心而警戒,好像她们有些害怕他或许是一种随时都会咬人的动物似的。最后她们还是在他面前站住,互相拉着手,作防御的准备,一面用她们那两双天真的眼睛把他仔细看个心满意足;然后她们当中有一个鼓足了全副勇气,直截了当地探询道:
“小孩儿,你是谁?”
“我是国王,”这孩子庄重地回答。
那两个女孩子稍微露出了一点吃惊的神气,她们把眼睛睁得很大,继续这样过了半分钟,没有做声。后来还是好奇心打破了沉默:
“国王?什么国王?”
“英国的国王。”
那两个孩子互相望了一下——然后又望着他——然后又互相望着——又怀疑,又慌张——然后有一个说:
“你听见他说的吗,玛吉丽?——他说他是国王哩。这话靠得住吗?”
“这怎能靠不住呢,普丽西?他还会说谎吗?你听我说吧,普丽西,这话要是靠不住,那就是他撒谎。当然是撒谎喽。你想想吧。因为凡是靠不住的话都是谎话——你反正想不出别的道理来。”
这个道理说得很好、很严密,完全没有漏洞;这就使得普丽西的半信半疑的心理站不住脚了。她想了一会儿,然后就说了一句简单的话,叫国王说真的:
“你要真是国王,那我就相信你。”
“我真是国王。”
这就把问题解决了。她们再也没有盘问,没有争论,就承认了他的国王身份;那两个小姑娘马上就开始问他怎么会上这儿来的,怎么会穿得这么不像个国王的样子,问他打算上哪儿去,还问了他许多别的事情。他现在可以痛痛快快地把他的不幸的遭遇说出来,不致被人嘲笑,也没有谁怀疑,这使他觉得快慰;于是他就很激动地叙述他的故事,暂时甚至连饥饿都忘记了;那两个好心的小姑娘听了他的话,表示非常深切和真挚的同情。但是后来他说到最近的遭遇,她们听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就马上止住他的话,赶快叫他到她们家里去,弄一顿早餐给他吃。
现在国王很高兴、很快活了,他心里想,“等我恢复了原来的地位,我一定要时常尊重儿童,记住这两个孩子怎样在我遭难的时候信任我,相信我的话;而他们那些年纪大的、自以为比小孩子聪明的人却拿我开玩笑,把我当做个撒谎的人。”
那两个小姑娘的母亲很慈祥地接待国王,对他非常怜恤;因为他那流落的情况和那似乎是神经错乱的头脑感动了她那温柔的心。她是个寡妇,家里相当穷;因此她遭到过不少的苦难,对不幸的人很能表同情。他猜想这个疯癫的孩子大概是从他的亲人或是随护人那里跑出来了;于是她就极力要想问清楚,他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为的是她好设法把他送回去;但是她提到附近的市镇和村庄,还在这方面问了许多话,完全没有结果——这孩子的神色和他的回答也表示她所谈的事情都是他所不熟悉的。他热心而自然地谈到宫廷里的事情;并且当他谈到他那已故的“父王”的时候,还不止一次痛哭起来;每逢话题转到比较鄙俗的事情,他马上就失却兴趣,一声不响了。
这妇人简直莫名其妙;但是她还是不肯马虎了事。她在做饭的时候,一面想些主意,要出其不意地引着这孩子把他的真正秘密泄漏出来。她谈到牛——他表示漠不关心;又谈到羊——结果还是一样——足见她猜想他原先是个牧童也弄错了;她又谈到磨房;谈到织布匠、补锅匠、铁匠铜匠等等,以及各行各业的人;又谈到疯人院、监狱和收容所;可是说来说去,她通通都扑了个空。不过也不算完全白费精神,因为她认为那许多事情都谈过了之后,她总算缩小了范围,只剩下家庭的仆役没有谈到了。不错,她准知道现在终于把猜测的方向找对了——他一定是给谁家当过佣人。于是她就把话题引到那上面去。但是结果又使她失望。关于扫地的话似乎是使他厌烦;生火也没有能够使他动心;擦地板和洗刷的工作也引不起他的兴趣。然后这位主妇以近于绝望的心情谈到烹调的问题,这就只是形式上的谈话了。谁知出乎她的意外,而且使她非常高兴的是,国王脸上立刻就喜形于色了!哈,她心里想,她终于把他的底细追究出来了;她对于自己达到这个目的所用的迂回的妙计和机智是非常感到得意的。
这时候她那疲惫的唇舌获得了休息的机会,因为国王让饥饿熬得难受,又闻到沙锅和炒锅里喷出来的香味,一听谈到吃的问题,就引起了他的兴致,于是他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谈了一大套、说出了一些美味的菜,因此只过三分钟的工夫,那妇人就在心里这么想,“果然我猜对了——他原来是给人家厨房里打过杂的!”后来他又说了许多菜的名称,并且谈得津津有味,劲头十足,于是这位主妇又想道,“我的天哪!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样的菜,并且还都是讲究的呀?只有富贵人家的席上才会摆这些菜哩。啊,我明白了!他虽然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流浪儿,从前他没有发疯的时候,准是在皇宫里当过差;对,他一定在国王本人的厨房里帮过忙!我得试他一下看。”
她急于要证明她的聪明,于是就吩咐国王替她照应一下做菜的事——暗示他只要愿意的话,还可以另外多做一两样菜——然后她就走出去,还给她那两个女儿打了个招呼,叫她们也跟着出去。国王嘟哝着说:
“古时候另外有一个英国国王也让人家吩咐着干过这种事情——亚尔弗烈大帝①不嫌下贱,干过这种事情,现在叫我来干,也就不算有损我的尊严。不过我要尽力比他做得好一点;因为他让饼子烧糊了。”
①亚尔弗烈大帝(Alfred the Great,849—899),英国国王,他有一次被丹麦人打败了,逃到一个农民家里,主妇不知道他是国王,叫他照应火上烤着的饼子,但是他因为一心想着战事,结果让饼子烧糊了,被人撵走。
他的意图是很好的,但是做起来却并不如愿;因为这位国王也跟从前那一位一样,不久就陷入沉思,一心想着皇家大事,结果就发生了同样的不幸——锅里的菜烧坏了。幸亏那妇人回来得正是时候,挽救了那顿早餐,没有让它完全毁掉,她马上就把国王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顿,使他从梦想中清醒过来。随后她一看国王为了他把她所吩咐的事情弄糟了,非常难过,她也就立刻缓和下来,对他非常和蔼、非常慈祥了。
这孩子心满意足地饱餐了一顿,精神就大大地振作起来,心情也轻松愉快了。这一顿饭有一个稀奇的特点,那就是双方都没有计较身份;可是双方都受了这番盛情而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那位主妇本来打算拿些残汤剩菜招待这个流浪儿,叫他在一个角落里去吃,就像她对其他任何一个流浪汉或是一只狗那样;但是她因为刚才骂了他一顿,心里很懊悔,所以她就尽量设法补偿一下,结果就让他跟她一家人坐在一起,和她们这些比他体面的人一同吃饭,表面上算是跟她们平等;国王这方面却因为这家人对他那么好,他偏把受托的事情做坏了,觉得很对不起人,于是他就叫自己勉强降格,和这家人处于平等地位,借此弥补那个过失,而不独自占据人家的餐桌,摆出他的出身和尊严所应享的排场,叫那妇人和她的女儿们站在旁边伺候他。有时候少讲点规矩,对我们总是有好处的。这个好心的女人暗自称赞自己那么宽厚地降低身份,优待一个流浪儿,因此一整天都很快活;国王也因为自己对一个卑微的农家妇女那么谦虚而感到同样的自鸣得意。
吃完早饭之后,这位主妇就吩咐国王洗盘子。这个命令使国王为难了一会儿,他几乎反抗了;可是他随即这么想,“亚尔弗烈大帝替人家守着饼子;要是叫他洗盘子的话,他当然也会干——那么我也来试试看吧。”
他洗得很糟糕,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因为他还以为洗洗木头调羹和木头盘子是很容易的哩。谁知这个活儿却很讨厌、很麻烦,可是他终于把它做完了。这时候他就渐渐有些着急,想要离开这里,再往前走;可是他要摆脱这个会打算盘的主妇,却并没有这么便宜。她又给了他一些零星工作,他都规规矩矩替她做了,而且做得相当好。随后她又叫他和那两个小姑娘削几个冬季的苹果;但是他对这个工作太不熟手,于是她就叫他放下,又拿一把菜刀叫他去磨。后来她又叫他梳了很久的羊毛,于是他就觉得像他目前这种了不起的卧薪尝胆的精神,已经大大地赛过了亚尔弗烈王,将来在故事书里和历史书里很可以传为美谈,因此他也就有点儿想要告退了。后来刚刚吃了午饭,这位主妇把一筐小猫叫他拿去淹死,他就当真告退了。至少他是打算要告退——因为他觉得他老帮那个女人做事,总得有个止境,现在趁着淹小猫的机会就此撒手,似乎是很妥当的——可是正在这时候,偏巧又出了岔子。打岔的是约翰·康第——背上还扛着小贩的包袱——还有雨果!
这两个坏蛋还没有来得及看见国王,他就发现他们走近前门了;于是他就暂时不去想撒手的问题,赶快提起那一筐小猫,悄悄地从后面跑出去,一声不响。他把那些小畜生放在外面一个小屋里,急急忙忙地钻到后面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