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5日夜里,火车向东南方向大约行驶了五十英里,然后朝东北方向也开了五十英里,离大盐湖越来越近。
将近早上九点钟时,路路通走到过道上透透气。天气非常冷,天空也阴沉沉的,不过雪已经停了。太阳的轮廓透过雾气显得格外大,就像一块巨型的金币。于是路路通饶有兴味地计算起它价值多少先令。正算得起劲,一个奇怪的家伙突然出现,打断了他的思路。
这个人是在埃尔科站上的车,他高高的个子、棕色的皮肤、留着黑色的小胡子、穿着黑袜、头戴黑帽、身穿黑衣黑裤、打着白色领带,还戴了一副狗皮手套,看上去像一个神甫。他从火车头走到车尾,每经过一扇车门,就在上面用糨糊贴上一张手写的通知。
路路通走上前,看到通知上写着:尊敬的摩门教传教士威廉·希区长老准备借乘坐48次列车之机,于中午十一点到十二点在117号车厢进行一次摩门教教义宣传会,敬请所有对宗教秘密感兴趣的先生前来听讲,内容为《最后的圣教徒》。
“我当然要去啦。”路路通自言自语道,他除了知道摩门教有个一夫多妻制以外,对其他教义一无所知。
这则消息很快在列车上传开了,车上一百多位旅客都知道了这次讲演。不过顶多只有三十人对此感兴趣。十一点整,大家端坐在117号车厢的长椅上,路路通积极地坐在第一排。而他的主人和菲克斯都认为没必要过来听。
时间到了,威廉·希区长老准时开始讲演。他站了起来,语气激动,就好像听到有人反驳他的意见似的,大声说:
“我告诉你们,若埃·史密斯是一位殉教者,他哥哥夫瑞姆也是位殉教者。美利坚政府对教徒们的长期迫害,难道将使布里汉姆·扬成为另一位殉教者吗?有谁敢说不呢?”
没有人敢冒失地顶撞这位传教士,此刻他激动的情绪和天生平静的外表形成了强烈对比。不过他的愤怒也可能是来自最近摩门教遭受的严重迫害。事实上,美国政府花了很大力气才镇压了这些教徒。他们先是把布里汉姆·扬以暴乱和重婚罪关进监狱,然后控制了犹他州,把这个州置于国家管辖之下。此后,摩门教徒们变本加厉,一边在言行上坚决抵制国会,一边伺机而动。
看来,威廉·希区长老都已经把布道带到了火车上。
他用洪亮的声音、富有激情的语言讲述了摩门教从圣经记事以来不断发展的历史,还不时辅以强有力的手势。他描述了在以色列约瑟夫部落,一个摩门教徒如何把新教年史公诸于众,又如何传给他那位同是摩门教徒的儿子;好几个世纪后,这本珍贵的、用埃及文字写成的书籍如何被小约瑟夫·史密斯翻成了英文译本——这个小约瑟夫是佛蒙特州的一个农民,直到1825年人们才因此把他奉为先知;最后,小约瑟夫·史密斯又是如何在圣光照耀的森林里见到了上天的使者,得到了真的教史。
听到这里,几个听众对神甫讲的教义历史感到兴味索然,便起身离开了。但是威廉·希区长老不为所动,继续讲着。他又讲了小史密斯是如何团结他的父亲、两个兄弟以及几个教徒一起创立了摩门教,这个圣教不仅在美国受人信奉,在英国、斯堪的纳维亚和德国都拥有教徒,那些虔诚的教徒里有手工艺人,也有许多自由职业者;小史密斯是如何花费二十万美元建造了一座摩门教寺庙,并建立了柯克兰市;他又是如何成为一位勇敢的银行家,如何从一个木乃伊手中得到了一本阿伯拉罕和其他埃及圣人的亲笔手稿。
这段故事有点长,又有人纷纷离席,这时只剩下二十几名听众了。
但是,长老对听众的离席似乎毫不介意,继续详尽地讲着他的故事。他又讲到若埃·史密斯如何在1837年破产;他的股东们如何在他身上涂满沥青让他在羽毛堆里打滚;几年后,在独立日那天,人们在密苏里州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又是如何受人尊敬,此时他已经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团体的领袖,门下信徒有三千多人。后来,他又受到异教徒的迫害,不得不逃到遥远的美国西部。
此时车厢里还有十名听众,路路通正听得专心致志。接下来他又听到,这个小史密斯经过了长期流亡,重新回到伊利诺伊,并于1839年在密西西比河畔建立了诺伍拉贝尔城,人口达到了二万五千人;后来他又如何当上了市长、最高法官和总司令;又如何在1843年竞选美国总统,怎样在迦太基被人陷害关进监狱,最后被一群蒙面人暗杀。
这时候,路路通已经是这个车厢里唯一的听众了。神甫盯着路路通,用自己的语言继续吸引他。他告诉路路通,在小史密斯死后三年,他的继承人布里汉姆·扬离开了诺伍城,来到了大盐湖沿岸。这里土壤肥沃,是移民们穿越犹他州去往加利福尼亚州的必经之路。就这样,新的基地建成了。由于摩门教一夫多妻的制度,这里很快就发展壮大了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威廉·希区长老总结道,“国会会嫉妒我们、迫害我们!士兵们会冲进犹他州!我们的领袖布里汉姆·扬会被诬陷进了监狱!可是我们会屈服于武力吗?决不!就算被赶出佛蒙特,被赶出伊利诺伊、俄亥俄、密苏里、犹他,我们还是会找到一块自由的土地实现我们的信仰……那么您呢,我忠实的朋友,”长老紧紧盯着他唯一的听众说,“您愿意加入到我们的旗帜下来吗?”
“不。”路路通鼓起勇气回答,说完他飞也似的跑了,只留下那位激情澎湃的传教士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车厢里。
他们听布道的时候,火车仍在飞速前行,将近中午十二点半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大盐湖的西北角。这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这片内陆海的全貌。大盐湖又叫死海,茹尔丹河就流入这里。这片美丽的湖四周环绕着巨大的岩石,岩石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盐层。以前这片湖水的面积还要大得多,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周围的河岸堆积的盐越来越多,所以面积就慢慢变小了,但湖水却越来越深。
大盐湖长约七十英里,宽三十五英里,海拔约三千八百英尺。它和阿斯法尔梯特的死海完全不同,那个死海低于海平面一千二百英尺。大盐湖的湖水含盐量惊人,它的溶解度约为湖水质量的四分之一。若水和盐的总重为一千一百七十,其中水的重量就是一千。所以在这样的水里鱼无法生存。从茹尔丹河、韦伯河和其他河游入湖里的鱼很快就会死去。不过说湖水的密度大到人在上面沉不下去倒纯属无稽之谈。
因为摩门教的教徒都精于耕作,所以湖的四周作物茂盛。六个月以后,这里将会是一片繁荣的景象,到处是家畜棚、圈舍、麦田、玉米地、高粱地、肥沃的牧场,到处是野玫瑰扎的篱笆、一棵棵金合欢树和藤树。不过现在,地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什么也看不见。
两点钟,乘客们在奥格登车站下车。火车要到六点钟才会继续前进,因此福格先生、奥达夫人和另两名同伴就有时间参观一下这座圣城,他们可以沿着车站旁边的一条小道进入市区。游览这座纯美式风格的城市两个小时绰绰有余。这座城和其他美国城市并无太大区别,整个城像一个巨大的棋盘,方方正正的,冰冷的街道又长又直,借用雨果的话来说,就是带有“一种直角式的忧伤”。这座城的建筑者看来并没有摆脱盎格鲁撒克逊式建筑的对称风格。在这片特殊的土地上,人们还没有达到一定的建筑造诣,所以整座城市也好,房屋也好,其他建筑也好,一切都是四四方方的。
三点钟,福格一行在街上漫步。这座城建在约旦河河岸和起伏的瓦萨奇山脉之间。他们发现这里几乎没有教堂,但是有一座先知寺、一家法院和一间兵工厂,另外还有一些青色的带回廊的砖房,房子四周的花园里还种满了金合欢树、棕榈树和豆角树。城市周边有一段修建于1853年的用黏土和碎石筑成的旧城墙。城里的主干道也是市集所在地,在那里他们还发现了几家插着旗子的酒店,其中有一家名叫盐湖屋。
福格一行发现城里的居民并不多,大街上几乎没有人——除了摩门教教堂区。他们穿越了好几个用栅栏围起来的街区才到了那里。这里的女人数量相当多,这和摩门教的特殊教规不无关系。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摩门教徒都是一夫多妻,人们有自主选择权。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犹他州的女人们都很愿意嫁人,因为她们的宗教宣称,摩门教的神灵不会保佑单身女人。那些可怜的女人们看上去既不自在也不幸福。有几个大概比较富裕,穿着短款的丝质黑上衣,带着极其简朴的帽子或头巾。其他人只能穿着印第安人的服装。
路路通目前仍是单身一个,他看着这些摩门教女人要几个人同时伺候一个男人,不由觉得有些可怕。按他的想法,倒该是她们的丈夫先受不了。他认为带着这么多老婆生活一定很惨,况且还要带着她们一起进摩门教的天堂,永远生活在一起。先知史密斯也会在那里吧,他应该仍然是那极乐世界里的领袖。他决定,决不接受先知的感召。或许是他对这个特别敏感吧,他甚至觉得大盐湖城里的女人们看他的时候目光都有些急切。
幸好,他们在这座圣城呆不了多长时间。还不到四点,他们就回到火车站,重新上了火车。
汽笛长鸣。就在火车头的车轮刚开始转、火车正要缓缓起动的时候,外面有人大喊:“停一停!停一停!”
然而火车已经开动了,所以无法再停下来。那个大喊大叫的人是个摩门教徒,他误了火车,跑得气喘吁吁。还好这个车站既没有大门也没有栏杆,于是他直接冲向铁轨,猛扑到最后一节车厢的踏板上,接着喘着粗气连滚带爬地跌进车厢的长椅上。
路路通好笑地看着他神奇的表演。当他得知这位犹他州公民是为了逃避家庭纠纷才落荒而逃的时候,不由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上前盯着这位迟到者。
等摩门教徒缓过气来以后,路路通突然有礼貌地问他到底有几个老婆。看他刚才狼狈逃命的样子,路路通猜想至少会有二十几个。
“一个,先生!”这个摩门教徒举起双臂,“一个,不过已经够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