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坏人?”
九莉笑了起来道:“倒像小时候看电影,看见一个人出场,就赶紧问‘这是好人坏人?’”
当然她知道他是问她与之雍的关係。他虽然听见说,跟她熟了以后,看看又不像。
他拥著她坐著,喃喃的说:“你像隻猫。这隻猫很大。”
又道:“你的脸很有味道。”
又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坏人哪?”
九莉笑道:“我当然认为我是好人。”看见他眼睛里陡然有希望的光,心里不禁皱眉。
刚认识的时候她说:“我现在不看电影了。也是一种习惯,打了几年仗,没有美国电影看,也就不想看了。”
他有点肃然起敬起来,彷彿觉得这也是一种忠贞。她其实是为了省钱,但是看了战后的美国电影广告也是感到生疎,没有吸引力,也许也有对胜利者的一种轻微的敌意。
隔了些时他说:“我觉得你不看电影是个损失。”
她跟他去看了两次。灯光一暗,看见他聚精会神的侧影,内行的眼光射在银幕上,她也肃然起敬起来.像佩服一个电灯匠一样,因为是她自己绝对做不到的。“文人相轻,自古皆然。”
他对她起初也有点莫测高深,有一次听她说了半天之后笑道:“喂,你在说些什麼?”
他出去很少戴黑眼镜,总是戴沉重的黑框或是玳瑁边眼镜,面貌看上去完全改观,而又普通,不像黑眼镜反而引入注目。他们也从来不到时髦的饭馆子去,有时候老远的跑到城里去吃本地菜或是冷清清灰扑扑的旧式北方馆子,一个楼面上只有他们一桌人。
有一次两人站在一个小码头上,码头上泊著一隻大木船,没有油漆,黄黄的新木材的本色,有两层楼高,大概是运货的。船身笨重,虽也枝枝橙哑有些桅竿之类,与图片中的一切中国帆船大不相同。
“到浦东去的,”他说。
不过是隔著条黄浦江的近郊,但是咫尺天涯,夕阳如雾如烟,不知道从哪个朝代出来的这麼一隻船,她不能想像在什麼情形下能上去。
“你的头髮是红的。”
是斜阳照在她头髮上。
他的国语其实不怎麼好。他是上海很少见的本地人,有一天跟楚娣讲起有些建筑物的沧桑,某某大厦本来是某公司某洋行,谈得津津有味,两人抢著讲。九莉虽然喜欢上海,没有这种歷史感,一方面高兴他们这样谈得来,又像从前在那黑暗的小洋台上听楚娣与绪哥哥讲筹款的事,对於她是高级金融,一窍不通,但是这次感到一丝妒意。正是黄昏时候,房间里黑下来了,她制止著自己,没站起来开灯,免得他们以为她坐在旁边不耐烦起来,去开灯打断话锋.但是他们还是觉得了,有点訕訕的住了口。
她觉得她是找补了初恋,从前错过了的一个男孩子。他比她略大几岁,但是看上去比她年青。
她母亲走后不久,之雍过境。
秀男打了电话来,九莉便守在电梯旁边接应,虚掩著门,免得撳铃还要在门外等一会,万一过道里遇见人。天冷,她穿著那件车毯大衣,两手插在口袋里。下襬保留了原来的羊毛排繐,不然不够长,但是因为燕山说:“这些鬚头有点怪,”所以剪掉了。
之雍走出电梯,秀男笑著一点头,就又跟著电梯下去了。
“你这样美,”之雍有点迟疑的说。
她微笑著像不听见似的,返身领路进门,但是有点觉得他对她的无反应也有反应。
到客室里坐了下来,才沏了茶来,电话铃响。她去接电话,留了个神,没有随手关门。
“喂?”
“噯。”燕山的声音。
她顿时耳边轰隆轰隆,像两簇星球擦身而过的洪大的嘈音。她的两个世界要相撞了。
“噯,好吧?……我还好。这两天忙吧?”她带笑说,但是非常简短,等著他说有什麼事。
燕山有点不高兴,说他也没什麼事,过天再谈,随即掛断了。
她回到客室里,之雍心神不定的绕著圈子踱著。
“你讲上海话的声音很柔媚,”他说。显然他在听她接电话。
她笑道:“我到了香港才学会讲上海话,因为宿舍里有上海人,没法子解释怎麼一直住在上海,不会说上海话。”
她没提是谁打来的.他也没问。
楚娣进来谈了一会,没多坐。
郁先生来了。
谈起比比,之雍问道:“你见过没有?”郁先生说见过。“你觉得漂亮不漂亮?”
郁先生低声笑道:“漂亮的。”
之雍笑道:“那你就去追求她好了。”
郁先生正色道:“噯,那怎麼可以。”
九莉听著也十分刺耳,心里想“你以为人家有说有笑的,就容易上手?那是乡下佬的见解。”又觉得下流,凑趣,借花献佛巴结人。
郁先生一向自谦“一点成就也没有,就只有个婚姻还好。”
谈到黄昏时分,郁先生走了。她送他出去,回来之雍说:“郁先生这次对我真是——!这样的交情,连饭都不留人家吃!”
他们从来没吵过,这是第一次。她也不作声。他有什麼不知道的,她们这里不留人吃饭,从前为了不留他吃饭多麼不好意思。郁先生也不是不知道。郁先生一度在上海找了个事,做个牙医生的助手,大概住在之雍家里,常来,带了厚厚的一大本牙医学的书来托她代译。其实专门性的书她也不会译,但是那牙医生似乎不知道,很高兴拣了个便宜,僱了个助手可以替他译书扬扬名。郁先生来了她总从冰箱里舀出一小碗柠檬皮切丝燉黑枣,助消化的,他很爱吃。她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的钱买的,”免得他客气。
她出去到厨房里向楚娣笑道:“邵之雍生气了,因为没留郁先生吃饭。”
楚娣勃然变色,她当然知道不留吃饭是因为她,一向叫九莉“你就都推在我身上好了。”“这也太残忍了。”她也只夹著英文说了这麼一声。
一面做饭,又轻声道:“我觉得你这回对他两样了。”
九莉笑道:“噯。”觉得她三姑这话说得多餘。
吃了晚饭楚娣照例回房,九莉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之雍,去浴室方便些,她自己可以用楚娣的浴室。
她把烟灰盘带到卧室里,之雍抽著烟讲起有些入狱的汪政府官员,被捕前“到女人那里去住,女人就像一罐花生,有在那里就吃个不停。”
“女人”想必是指外室。
“有没有酒喝?”他忽然有点烦躁的说。
吃花生下酒?还是需要酒助兴?她略顿了顿方道:“这时候我不知道可以到什麼地方去买酒。”脸上没有笑容。
“唔,”他安静的说,显然在控制著自己不发脾气。
熟人的消息讲得告一段落的时候,她微笑著问了声“你跟小康小姐有没有发生关係?”
“嗯,就是临走的时候。”他声音低了下来。“大概最后都是要用强的。——当然你不是这样。”
她没说什麼。
他默然片刻,又道:“秀男帮你说话欧,说‘那盛小姐不是很好吗?’”
她立刻起了强烈的反感,想道:“靠人帮我说话也好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照片来,带笑欠身递给她看。“这是小康。”
发亮的小照片已经有皱纹了。草坪上照的全身像,圆嘟嘟的腮颊,弯弯的一双笑眼,有点弔眼梢。大概是雨过天青的竹布旗袍,照出来雪白,看得出胸部丰满。头髮不长,朝里捲著点。比她母亲心目中的少女胖些。
她刚拿在手里看了看,一抬头看见他震恐的脸色,心里冷笑道:“当我像你讲的那些熟人的太太一样,会撕掉?”马上微笑递还给他。
他再揣在身上,谈到别处去了。
再谈下去,见她并没有不高兴的神气,便把烟灰盘搁在床上,人也斜倚在床上.“坐到这边来好不好?”
她坐了过来,低著头微笑著不朝他看。“我前一向真是痛苦得差点死了。”这话似乎非得坐近了说。信上跟他讲不清,她需要再当面告诉他一声,作为她今天晚上的态度的解释。
她厌到他强烈的注视,也觉得她眼睛里一滴眼泪都影踪全无,自己这麼说著都没有真实感。
他显然在等她说下去。为什麼现在好了。
九莉想道:“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
她没往下说,之雍便道:“你这样痛苦也是好的。”
是说她能有这样强烈的感情是好的。又是他那一套,“好的”与“不好”,使她憎笑得要叫起来。
他从前说过:“正式结婚的还可以离婚,非正式的更断不掉。” “我倒不相信,”她想,但是也有点好奇,难道真是习惯成自然?人是“习惯的动物”,那这是动物多於习惯了。
“这个脱了它好不好?”她听见他说。
本来对坐著的时候已经感到房间里沉寂得奇怪,仿彿少了一样什麼东西,是空气里的电流,感情的飘带。没有这些飘带的繚绕,人都光秃秃的小了一圈。在床沿上坐著,更觉得异样,彷彿有个真空的庐舍,不到一人高,罩住了他们,在真空中什麼动作都不得劲。
但是她看见自己从乌梅色窄袖棉袍里钻出来,是他说的“舞剑的衣裳”。他坐得这样近,但是虚笼笼的,也不知道是避免接触。她挣扎著褪下那紧窄的袖子,竟如入无人之境。
她暗自笑嘆道:“我们这真是灯尽油乾了,不是横死,不会有鬼魂。”笑著又套上袖子,里面上身只穿著件绊带丝织背心,见之雍恨毒的钉眼看了她两眼。
又是那件车毯大衣作祟。他以为她又有了别的恋人,这次终於胸部起了变化.
她一面扣著撳钮,微笑著忙忙的出去了,仿彿忘了什麼东西,去拿。
回到客室里,她褪下榻床的套子,脱了衣服往被窝里一钻。寒夜,新换的被单,里面雪洞一样清冷。她很快就睡著了.
次日一大早之雍来推醒了她。她一睁开眼睛,忽然双臂围住他的颈项,轻声道:“之雍。”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
她看见他奇窘的笑容,正像那次在那画家家里碰见他太太的时候。
“他不爱我了,所以觉得窘,”她想,连忙放下手臂,直坐起来,把棉袍往头上一套。这次他也不看她。
他回到卧室里,她把早餐搁在托盘上送了去,见她书桌抽屉全都翻得乱七八糟,又惊又气。
你看好了,看你查得出什麼。
她战后陆续写的一个长篇小说的片段,都堆在桌面上。
“这里面简直没有我嚜!”之雍睁大了眼睛,又是气又是笑的说。但是当然又补了一句:“你写自己写得非常好。”
写到他总是个剪影或背影。
她不作声。她一直什麼都不相信,就相信他。
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秀男已经来了。九莉把预备好的二两金子拿了出来,笑著交给秀男。
之雍在旁边看著,也声色不动。
这次他又回到那小城去,到了之后大概回过味来了,连来了几封信:“相见休言有泪珠……你不和我吻,我很惆悵。两个人要好,没有想到要盟誓,但是我现在跟你说,我永远爱你。”
“他以为我怕他遗弃我,”她想。“其实他从来不放弃任何人,连同性的朋友在内。人是他活动的资本。我告诉他说他不能放弃小康.我可以走开的话,他根本不相信。”
她回信很短,也不提这些。卖掉了一隻电影剧本,又匯了笔钱给他。
他又来信说不久可以有机会找事,显然是怕她把他当作个负担。她回信说:“你身体还没復原,还是不要急於找事的好。”
她去找比比,那天有个美国水手在他们家里,非常年青,黄头髮,一切都合电影里“金童”的标準,见九莉穿著一身桃红暗花碧蓝缎袄,青绸大脚袴子,不觉眼睛里闪了一闪,彷彿在说“这还差不多。”上海除了宫殿式的汽油站,没有东方色彩。
三人围著火盆坐著,他掏出香烟来,笑向九莉道:“抽烟?”
“不抽,谢谢。”
“不知道怎麼,我觉得你抽烟她不抽。”
九莉微笑,知道他是说比比看上去比她天真纯洁。
比比那天一派“隔壁的女孩子”作风,对水手她不敢撩拨他们,换了比较老实的,她有时候说句把色情大胆的话,使九莉听了非常诧异。她是故佈疑阵,引起好奇心来,要追求很久才知道上了当。
她问他有没有正式作战过,他称为combat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九莉只知道这字眼指中世纪骑士比武或阵前二人交战,这是第一次听见用作“上火线”解,觉得古色古香,怪异可笑。那边真是另一个世界了。
她没多坐,他们大概要出去。
比比后来说:“这些美国人真没知识。”又道:“有些当兵以前都没穿过鞋。”
“他们倒是肯跟你结婚,不过他们离婚容易,也不算什麼,”她又说。
忽又愤然道:“都说你跟邵先生同居过。”
九莉与之雍的事实在人言藉藉,连比比不看中文书报的都终於听见了。
九莉只得微笑道:“不过是他临走的时候。”
为什麼借用小康小姐的事——至少用了一半,没说强姦的话——她自己也觉得这里面的心理不堪深究,但是她认为这是比比能接受的限度。
“那多不值得,”比比说。
是说没机会享受性的快乐。比比又从书上看来的,说过“不结婚还是不要有性经验,一旦有过,就有这需要,反而烦恼。”她相信婚前的贞操,但是非得有这一套理论的支持,不然就像是她向现实低头,因为中国人印度人不跟非处女结婚。
九莉也是这样告诉燕山。
他怔了怔,轻声道:“这不是‘献身’?”
她心里一阵憎恶的痉挛,板住了没露出来。
燕山微笑道:“他好像很有支配你的能力。”
“上次看见他的时候,觉得完全两样了,连手都没握过。”
严格的说来,也是没握过手。
“一根汗毛都不能让他碰,”他突然说,声音很大。
她一面忍著笑,也觉得感动。
默然片刻,燕山又道:“你大概是喜欢老的人。”
他们至少生活过。她喜欢人生。
那天他走后她写了封短信给之雍。一直拖延到现在,也是因为这时候跟他断掉总像是不义。当然这次还了他的钱又好些。
燕山来了,她把信微笑递给他道:“我不过给你看,与你没关係,我早就要写了。”免得他以为要他负责。
虽然这麼说,究竟不免受他的影响。昨天告诉他他们感情破裂的原因,燕山冷笑道:“原来是为了吃醋。”因此她信上写道:“我并不是为了你那些女人,而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永远不会有幸福。”本来中间还要再加上两句:“没有她们也会有别人,我不能与半个人类为敌。”但是末句有点像气话,反而不够认真。算了,反正是这麼回事,还去推敲些什麼。
这封信还没寄到,她收到之雍两封信,像是收到死了的人的信,心里非常难受。
此后他又写了两封长信给比比:“她是以她的全生命来爱我的,但是她现在叫我永远不要再写信给她了……”
比比一脸为难的神气。“这叫我怎麼样?”
“你交了给我你的责任就完了。”
然后她辗转听见说邵家吓得搬了家,之雍也离开了那小城,这次大概不敢再回乡下,本来一直两头跑。
“当我会去告密,”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向自己说。
绪哥哥给楚娣来信,提起乃德翠华夫妇:“听说二表叔的太太到他们大房去,跟他姪子说:‘从前打官司,要不是你二叔站到这边来,你们官司未必打赢。现在你二叔为难,你就给他个房间住,你们也不在乎此。’他姪子就腾出间房来给他们住,已经搬了去了。”
九莉想,她父亲会一寒至此。以前一讲起来,楚娣总是悄声道:“他那烟是贵。”物价飞涨,跟鸦片的直线上涨还是不能比,又是两个人对抽。但是后来也都戒了。
“你二叔有钱,”蕊秋总是说。
但是她那次回来,离婚前也一直跟他毫无接触,不过为了家用大吵过两次。别的钱上的事未见得知道。她在国外虽然有毓恒报告,究竟不过是个僕人,又不是亲信。
九莉记得女佣们讲起他与爱老三连日大赌赌输了的时候脸上的恐惧。
她父亲从来没说过没钱的话。当然不会说。那等於别人对人说“我其实没有学问,”“我其实品行不好.”谁还理他?
对她从来不说没钱给她出洋,寧可殴打禁闭。说了给人知道了——尤其不能让翠华知道。不然也许不会这些年来都是恩爱夫妻,你哄著我,我哄著你。
卞家的一个表妹结婚,寄了请帖来。九莉只去观礼,不预备去吃喜酒。在礼堂里遇见南西。
南西笑道:“九莉你这珠子真好看。”
九莉笑道:“是二婶给我的,”说著便解下那仿紫玛瑙磁珠项圈,道:“送给南西阿姨。”她正欠南西夫妇一个不小的人情,儘管杨医生那时候天天上门,治了两三个月都是看在蕊秋面上。这项圈虽然不值钱,是件稀罕东西。
南西笑道:“不行不行,蕊秋给你的,怎麼能给人?”
“二婶知道给了南西阿姨一定高兴。”
再三说著,方才收下了。
九林不在上海,没去吃喜酒。下一次他来了,跟九莉提起来。这表妹是中间靠后的一个女儿,所以姥姥不疼,爸爸不爱,从小为了自卫,十分泼辣。只有蕊秋喜欢她,给她取名小圆。
九林笑道:“那小圆真凶。小时候就凶。那时候在弄堂里溜冰。”
九莉想起他们与舅舅家同住一个弄堂的时候,表姐们因为他长得好,喜欢逗他玩,总是说:“小圆定给表弟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又道:“姑妈喜欢嘛!所以给姑妈做媳妇。”一见他来了便喊道:“小圆你的丈夫来了,”小圆才七八岁,个子小,看著不过五六岁。不管她心里怎样,总是板著一张小脸,一脸不屑的神气。他比她大三四岁,九莉一直知道他喜欢她们取笑他的话。这时候听他的口气,原来是他的初恋,弄堂里溜冰有许多回忆。只有九莉不会溜冰。卞家的表弟常来叫他出去玩,乃德说他们是“马路巡阅使”。
“你有没有女朋友?”她随口问了声。
他略有点囁嚅的笑道:“没有。我想最好是自己有职业的。”
九莉笑道:“那当然最理想了。”
他没提他们父亲去投靠姪子的事,大概觉得丢脸。
她二十八岁开始搽粉,因为燕山问:“你从来不化妆?”
“这里再搽点,”他打量了她一下,迟疑的指指眼睛鼻子之间的一小块地方。
本来还想在眼窝鼻洼间留一点晶莹,但是又再扑上点粉。
“像脸上盖了层棉被,透不过气来,”她笑著说。
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她抚摸著他的脸,不知道怎么悲从中来,觉得“掬水月在手”,已经在指缝间流掉了。
他的眼睛有无限的深邃。但是她又想,也许爱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他神秘有深度。
她一向怀疑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还比较经得起惯,因为美丽似乎是女孩子的本份,不美才有问题。漂亮的男人更经不起惯,往往有许多弯弯扭扭拐拐角角心理不正常的地方。再演了戏.更是天下的女人都成了想吃唐僧肉的妖怪。不过她对他是初恋的心情,从前错过了的,等到了手已经境况全非,更觉得凄迷留恋,恨不得水远逗留在这阶段。这倒投了他的缘,至少先是这样。
燕山有他阴鬱的一面,因为从前父亲死得早,家里很苦。他也是个彻底的“机构人”。干他们这一行的,要是不会处世,你就是演出个天来也没用。但是他没有安全感,三十出头了,升沉大概也碰了顶了,地位还是比不上重庆来的京朝派话剧演员。想导演又一炮而黑,尽管“露水姻缘”并没蚀本,她想是因为那骗人的片名。
他父亲是个小商人。“人家说他有‘威’,”他说。
小商人而有“威”,她完全能够想像。有点像他,瘦长,森冷的大眼睛,高鼻子,穿长袍,戴著一顶呢帽。
“我只记得我爸爸抱著我坐在黄包车上,风大,他把我的围巾拉过来替我捣著嘴,说‘嘴闭紧了,嘴闭紧了!’”他说。
他跟著兄嫂住。家里人多,都靠他帮贴。出了嫁的几个姐姐也来往得很勤。她到他家里去过一次,客室墙上有一隻钥匙孔形旧式黑壳掛鐘,他说是电鐘。他这二哥现在在做电鐘生意。
她不懂,发明了时鐘为什麼又要电鐘,费电。看看墙上那隻圆脸的鐘,感到无话可说。
他也觉得了,有点歉疚的笑道:“买的人倒很多。”
有一次他忽然若有所悟的说:“哦,你是说就是我们两个人?”
九莉笑道:“噯。”
“那总要跟你三姑一块住。”
之雍也说过要跟她三姑一块住。彷彿他们对於跟她独住都有一种恐怖。她不禁笑了。
之雍说“我们将来”,或是在信上说“我们天长地久的时候”,她都不能想像。竭力拟想住什麼样的房子的时候,总感到轻微的窒息,不愿想下去。跟燕山,她想“我一定要找个小房间,像上班一样,天天去,地址谁也不告诉,除了燕山,如果他靠得住不会来的话。晚上回去,即使他们全都来了也没关係了。”
有时候晚上出去,燕山送她回来,不愿意再进去,给她三姑看著,三更半夜还来。就坐在楼梯上,她穿著瓜楞袖子细腰大衣,那苍绿起霜毛的裙幅摊在花点子仿石级上。他们像是十几岁的人,无处可去。
她有点无可奈何的嗤笑道:“我们应当叫‘两小’。”
燕山笑道:“噯,‘两小无猜。’我们可以刻个图章‘两小’。”
她微笑著没说什麼。她对这一类的雅事兴趣不大,而且这图章可以用在什麼上?除非是两人具名的贺年片?
他喃喃的笑道:“你这人简直全是缺点,除了也许还省俭。”
她微笑,心里大言不惭的说:“我像鏤空纱,全是缺点组成的。”
楚娣对他们的事很有保留.有一次她陪著燕山谈了一会,他去后,她笑向九莉道:“看他坐在那里倒是真漂亮。”
九莉一笑,想不出话来说,终於笑道:“我怕我对他太认真了。”
楚娣略摇了摇头。“没像你对邵之雍那样。”几乎是不屑的口气。
九莉听了十分诧异,也没说什麼。
有一个钮先生追求比比,大学毕业,家里有钱,年纪也相仿,矮小身材,白净的小叭儿狗脸,也说不出什麼地方有点傻头傻脑,否则真是没有褒贬。又有个广东人阿梁也常到他们家去,有三十来岁了,九莉彷彿听见说是修理机器的,似乎不合格。又在比比家里碰见他,比比告诉他这隻站灯的开关鬆了,站在旁边比划著,站灯正照在她微黄的奶油白套头绒线衫陶前,灯光更烘托出乳峰的起伏,阿梁看得眼都直了。
比比告诉她钮先生有一天跟阿梁打了起来,从楼上打到楼下.又打到街上去。“我在楼梯口看著,笑得直不起腰来。——叫我怎麼样呢?”
这天楚娣忽然凭空发话道:“我就是不服气,为什麼总是要鬼鬼祟祟的。”
九莉不作声,知道一定又是哪个亲戚问了她“九莉有朋友没有?”燕山又不是有妇之夫,但是因为他们自己瞒人,只好说没有。
其实他们也从来没提过要守秘密的话,但是九莉当然知道他也是因为她的骂名出去了,连骂了几年了,正愁没新资料,一传出去势必又沸沸扬扬起来,带累了他。他有两个朋友知道的,大概也都不赞成,代为隐瞒。而且他向来是这样的,他过去的事也很少人知道。
比比打电话来道:“你喜欢‘波莱若’,我有个朋友有这张唱片,我带他来开给你听。”
九莉笑道:“我没有留声机。”
“我知道,他会带来的。”
她来撳铃,身后站著个瘦小的西人,拎著个大留声机,跟著她步步留神的大踏步走进来。
“这是艾军,”她说。九莉始终不知道他姓什麼。是个澳洲新闻记者,淡褐色头髮,很漂亮。
放送这隻探戈舞曲,九莉站在留声机旁边微笑著钉著唱片看。开完了比比问:“要不要再听?”
她有点犹疑。“好,再听一遍。”
连开了十七遍,她一直手扶著桌子微笑著站在旁边。
“还要不要听了?”
“不听了。”
略谈了两句,比比便道:“好了,我们走吧。”
艾军始终一语不发,又拎了出去,一丝笑容也没有.
比比常提起他,把他正在写的小说拿了一章来给她看。写一个记者在民初的北京遇见一个军阀的女儿,十五六岁的纤弱的美人,穿著银红短袄,黑绸袴,与他在督军府书房里幽会。
“艾军跟范妮结婚了,”比比有一天告诉她。“范妮二十一岁。他娶她就为了她二十一岁。”说著,扁著嘴微笑,仿彿是奇谈。那口气显然是引他的话,想必是他告诉她的。
九莉见过这范妮一次.是个中国女孩子,两隻毕直的细眼睛一字排开,方脸,毕直的瘦瘦的身材。
至少比较接近他的白日梦,九莉心里想。女家也许有钱,听上去婚礼很盛大。
比比在九莉那里遇见过燕山几次,虽然没听见外边有人说他们什麼话,也有点疑心。一日忽道:“接连跟人发生关係的女人,很快就憔悴了.”
九莉知道她是故意拿话激她,正是要她分辩剖白。她只漠不关心的笑笑。
她从来没告诉她燕山的事。比比也没问她。
她跟燕山看了电影出来,注意到他脸色很难看。稍后她从皮包里取出小镜子来一照,知道是因为她的面貌变了,在粉与霜膏下沁出油来。
燕山笑道:“我喜欢琴逑罗吉丝毫无诚意的眼睛。”
不知道怎麼,她听了也像针扎了一下,想不出话来说。
他来找她之前,她不去拿冰箱里的冰块擦脸,使皮肤紧缩,因为怕楚娣看见,只把浴缸里的冷水龙头大开著,多放一会,等水冰冷的时候把脸凑上去,偏又给楚娣撞见了。她们都跟蕊秋同住过,对於女人色衰的过程可以说无所不晓,但是楚娣看见她用冷水冲脸.还是不禁色变。
连下了许多天的雨。她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寧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她靠在籐躺椅上,泪珠不停的往下流。
“九莉,你这样流眼泪,我实在难受。”燕山俯身向前坐著,肘弯支在膝盖上,两手互握著,微笑望著她。
“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她说。
“我知道。”
但是她又说:“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一面仍旧在流泪。
他走到大圆镜子前面,有点好奇似的看了看,把头髮往后推了推。
她又停经两个月,这次以为有孕——偏赶在这时候!——没办法,只得告诉燕山。
燕山强笑低声道:“那也没有什麼,就宣佈……。”
她往前看著,前途十分黯淡,因又流泪道:“我觉得我们这样开头太凄惨了。”
“这也没有什麼,”他又说。
但是他介绍了一个產科医生给她检验,是个女医生,广东人。验出来没有孕,但是子宫颈折断过。
想必总是与之雍有关,因为后来也没再疼过。但是她听著不过怔了一怔,竟一句话都没问。一来这矮小的女医生板著一张焦黄的小长脸,一副“广东人硬绷绷”的神气。也是因为她自己对这些事有一种禁忌,觉得性与生殖与最原始的远祖之间一脉相传,是在生命的核心里的一种神秘与恐怖。
燕山次日来听信,她本来想只告诉他是一场虚惊,不提什麼子宫颈折断的话,但是他认识那医生,迟早会听见她说,只得说了,心里想使他觉得她不但是败柳残花,还给蹂躪得成了残废。
他听了脸上毫无表情。当然了,倖免的喜悦也不能露出来。
共產党来了以后九林失业了。有一天他穿了一套新西装来。
“我倒刚巧做了几套西装,以后不能穿了,”他惋惜的说。
谈起时局,又道:“现在当然只好跟他们走。我在里弄失业登记处登了记了。”
九莉想道:“好像就会有差使派下来。”
他向来打的如意算盘。从前刚退学,还没找到事的时候,告诉她说:“现在有这么一笔钱就好了。报上分类广告有银行找人投资,可以做副理做主任。其实就做个高级职员也行,”“高级职员”四字有点嗫嚅,似乎觉得自己太年青太不像。“以后再分派到分行做主任,就一步一步爬起来了。”
她听他信了骗子的话,还有他的打算,“鸡生蛋,蛋生鸡”起来,不禁笑叫道:“请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我受不了。”
他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不解,但是也不作声了。
此刻又说:“二哥哥告诉我,他从前失业的时候,越是要每天打起精神来出去走走。”
他显然佩服“新房子”二哥哥,在二哥哥那里得到一些安慰与打气。
他提起二哥哥来这样自然,当然完全忘了从前写信给二哥哥骂她玷辱门楣——骂得太早了点——也根本没想到她会看见那封信。要不然也许不会隔些时候就来一趟,是他的话:“联络联络。”
他来了有一会了,已经快走了,刚巧燕山来了。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在她这里碰见任何男性,又是影星,当然十分好奇,但是非常识相,也没多坐。
她告诉过燕山他像她弟弟小时候。燕山对他自是十分注意。他走后,燕山很刺激的笑道:“这个人真是生有异相。”
她怔了一怔,都没想起来分辩说“他小时候不是这样。”她第一次用外人的眼光看她弟弟,发现他变了。不知道从什麼时候起,本来是十几岁的人发育不均衡的形状,像是随时可以漂亮起来,但是这时期终於过去了,还是颈项太细,显得头太大,太沉重,鼻子太高,孤峰独起.如果鼻子是鸡喙,整个就是一隻高大的小鸡。还是像外国人,不过稍带点怪人的意味。
其实当然也还不至於这样,也是燕山神经过敏了点。燕山这一向也瘦了,有点憔悴。他对自己的吃饭本钱自然十分敏感。
九林刚来的时候见到楚娣。那天后来楚娣忽然笑道:“我在想,小林以后不知道给哪个年纪大些的女人拣便宜拣了去。”
九莉笑道:“噯,”却有点难受,心里想三姑也还是用从前的眼光看他。
燕山要跟一个小女伶结婚了,很漂亮,给母亲看得很紧。要照从前,只能嫁开戏馆的海上闻人,轮不到他。但是现在他们都是艺人、文化工作者了.
荀樺在文化局做了官了,人也白胖起来,两个女人都离掉了,另娶了一个。燕山跟他相当熟,约了几个朋友在家里请他吃饭,也有九莉,大概是想著她跟荀樺本来认识的,也许可以帮忙替她找个出路,但是他如果有这层用意也没告诉她。
在饭桌上荀樺不大开口,根本不跟她说话,饭后立刻站起来走开了,到客室里倚在钢琴上萧然意远。
“他到底是不是党员?”她后来问燕山。
燕山笑道:“不知道。都说不知道嚜!”又道:“那天看预演,他原来的太太去找他——那时候这一个还没离掉,现在的这一个还不过是同居。——大闹电影院,满地打滚,说‘当著你的朋友们评评这个理,’后来荀樺对人说:‘钱也给的,人也去的.还要怎样?’”带笑说著,但是显然有点怕他结婚九莉也去大闹礼堂。
这天他又来了,有点心神不定的绕著圈子踱来踱去。
九莉笑道:“预备什麼时候结婚?”
燕山笑了起来道:“已经结了婚了。”
立刻像是有条河隔在他们中间汤汤流著。
他脸色也有点变了。他也听见了那河水声。
还剩一份改良小报,有时候还登点影剧人的消息。有一则报导“燕山雪艷秋小夫妻俩来报社拜客。”燕山猜著九莉看了很刺激,托人去说了,以后不登他们私生活的事。
她只看见过雪艷秋一张戏装照片,印得不很清楚,上了装也大都是那样,不大有印象,只知道相当瘦小。她只看见他的头偎在另一个女人胸前.她从那女人肩膀后面望下去,那角度就像是看她自己。三角形的乳房握在他手里,像一隻红喙小白鸟,鸟的心臟在跳动。他吮吸著它的红嘴,他黑镜子一样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红雾。
她心里像火烧一样。
也许是人性天生的彆扭,她从来没有想像过之雍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素姐姐来了。燕山也来了。素姐姐是个不看戏的人,以前也在她们这里碰见过燕山,介绍的时候只说是冯先生,他本姓冯。这一天燕山走后,素姐姐说:“这冯先生好像胖了些了。”
九莉像心上戳了一刀。楚娣在旁边也没作声。
钮先生请比比与九莉吃茶点。他显然知道九莉与之雍的事,很憎恶她,见了面微微一鞠躬。年底天黑得早,吃了点心出来已经黄昏了.这家西饼店离比比家很近,送了她们回去,正在后门口撳铃,他走上前一步,很窘的向比比低声道:“我能不能今年再见你一面?”
九莉在旁边十分震动。三年前燕山也是这样对她说。当时在电话上听著,也确是觉得过了年再见就是一年不见了。
比比背后提起钮先生总是笑,但是这时候并没有笑,仰望著他匆匆轻声说了声“当然。你打电话给我。”
那天九莉回去的时候已经午夜了,百感交集。比比的母亲一定要给她一隻大红苹菓,握在手里,用红纱头巾捂著嘴,西北风把苍绿霜毛大衣吹得倒捲起来.一片凝霜的大破荷叶在水面上飘浮。这条走熟了的路上,人行道上印著霓虹灯影,红的蓝的图案。
店铺都拉上了铁门。黑影里坐著个印度门警,忽道:“早安,女孩子。”
她三十岁了.虽然没回头,听了觉得感激。
红纱捂著嘴。燕山说他父亲抱著他坐在黄包车上,替他用围巾捂著嘴,叫他“嘴闭紧了!嘴闭紧了!”
偏是钮先生,会说“我能不能今年再见你一面?”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上帝还犹可,太富幽默感的上帝受不了。
但是燕山的事她从来没懊悔过,因为那时候幸亏有他。
她从来不想起之雍,不过有时候无缘无故的那痛苦又来了。威尔斯有篇科学小说《摩若医生的岛》,写一个外科医生能把牛马野兽改造成人,但是隔些时又会长回来,露出原形,要再浸在硫酸里,牲畜们称为“痛苦之浴”,她总想起这四个字来。有时候也正是在洗澡,也许是泡在热水里的联想,浴缸里又没有书看,脑子里又不在想什麼,所以乘虚而入。这时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认识那感觉,五中如沸,混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水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
她看到空气污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想道:“现在海枯石烂也很快。”
她再看到之雍的著作,不欣赏了。是他从乡下来的长信中开始觉察的一种怪腔,她一看见“亦是好的”就要笑。读到小康小姐嫁了人是“不好”,一面笑,不禁皱眉,也像有时候看见国人思想还潮,使她骇笑道:“唉!怎麼还这样?”
现在大陆上他们也没戏可演了。她在海外在电视上看见大陆上出来的杂技团,能在自行车上倒竖蜻蜓,两隻脚并著顶球,花样百出,不像海狮只会用嘴顶球,不禁伤感,想道:“到底我们中国人聪明,比海狮强。”
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也许一部份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但是有一次梦见五彩片“寂寞的松林径”的背景,身入其中,还是她小时候看的,大概是名著改编,亨利方达与薛尔薇雪耐主演,内容早已不记得了,只知道没什麼好,就是一隻主题歌《寂寞的松林径》出名,调子倒还记得,非常动人。当时的彩色片还很坏,俗艷得像著色的风景明信片,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著,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这样的梦只做过一次,考试的梦倒是常做,总是噩梦。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