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黄惜时听到母亲的呼声,原禁不住自己感情的冲动,要应声而出,可是他想着全乡人都恭维他父亲的时候,那么,父亲的儿子,正在做张骞、班超一流人物,如何会变成个无业游民的样子,跑了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自家大门口那块横匾,可以取消了。他如此想着,身子立刻向芦苇里面一缩,缩得一点形迹都不外露!但遥遥地听到有人对他母亲道:“你老人家心眼里想着儿子,所以看到青年人,都疑心是自己的儿子。”
惜时听说,心想母亲大概是无时无刻不念我,我真正在她面前,我却不敢认她,这是谁人来造成这种局面的哩?这个时候,我想父母固然望我回来,但是希望我成功回来,不能望我失败回来!我若不回来,父母不过是伤心,我若回来了,父亲更是伤心。我不回来,父亲伤心还有一线的希望,我若回来,父母伤心,就是绝望的事了。这样看起来,择善而从,还是不见父母的好,不能再在自家门口徘徊了,一来是怕让家里人看见,二来是刺激得自己神经不安。这就下个决心,赶快地走开。于是悄悄地在芦苇里走了开去,在不大有人过去的河汊干滩上,藏在青芦苇里再行睡觉起来。
这天晚上,月亮依然在天空里亮晶晶地照着。惜时庄子后,一排山影,在树林的梢上,青隐隐地,烘托着月亮周围的云彩。底下树林子里,闪出一点灯光,大概是自己家里。那灯光之下,不知道母亲可在想着儿子没有?假使她想着儿子的话,做梦想不到儿子就在家门外吧?惜时隔着河,对了自己家里,遥遥地垂了两行泪。这时,偏是那树林里发出几声狗叫。听那狗叫的声音,很是像自己当年喂养的那条黄狗。不但说是家人父子之情,就是这鸡鸣犬吠,想了起来,也令人不胜其怅惘了。形势如此,这地方实在不容人再事徘徊,低了头就像有魔鬼追逐一样,很快地就走上到省垣的大道上来了,他一面走着,一面想着将来的出路。现在别的事不用说,第一便是这出门川资两个字,从何而出,本来以自己这财主之子的资格,在家乡筹划个一千八百的数目,那绝对不成问题的,然而现在的亲戚朋友,都以为黄惜时是个少年志士,全国徒步旅行家,到了现在,忽然黄惜时在家乡钻了出来,那不是笑话吗?这还是适用以前的办法,走一截算一截,便是讨饭,也不可以在亲戚朋友之前,露出本来的面目。我在山海关外,那样人地生疏的所在,我都奋斗过来了,这江南是我生长之乡,人情风土,我都知道,难道我还奋斗不过去。
经这一番思索之后,自己鼓动了自己,穿过省垣,渡江而南,由皖南到江西,由江西越大庾岭到广东,便是到了隆冬,在那地方也不怕冷,仅仅要解决吃饭二字而已。五尺之躯,难道这还有什么问题?他越想是胆子越大了。
走到下半夜,虽然是旷野无人,清风明月,不免寂寞,转念一想,不是自己落魄,怎样可以南北驰驱,走许多路,而且这种大自然的风景,自己领略最多,同岁同样的青年,哪个又能做到这种地步?一个人到了极无奈何的时候,必是在这万般无奈的当中,强词夺理地找出一线长处来安慰自己!惜时这种思想,就是如此。他上半夜的悲哀,让下半夜的自豪,一齐解释掉了。
走到天亮,已离省城不远。白天有些不便进城,找到一幢古庙,且在那里睡了半天。到了下午,方开始向进省的路上走。到了夕阳西下,红霞半天的时候,离城还有七八里路,这里是一带乱山岗子,并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只有那高不过人的小树,零落在几堆古冢之间,在淡黄色的斜照日光里,更觉得这风景是格外地凄凉。惜时翻过了一座乱石岗子,由北朝南望去,只见那岗峦之前,黑影沉沉,外围一道城堞,这正是安庆城里的人家。在这黑影之外,一道白气茫茫的影子,横在大地上,便是千里迢迢,绵延不断的长江。那日色斜照在大地上,腾起一层青青的矮雾,越是显得暮色苍茫起来。
惜时站在山岗子上一看,却回想到当年在城里念书的时候,常是和三五同学,走到江边,看那烟水晚景,如今江景还是这样,还想当年的生活,却是不可能了。有了这个观念,就不免呆了一呆。就在这时,有三个行人,匆匆地跑上山岗子来,两个是挑行李的,一个是徒手走路的,看了惜时这发呆的样子,他三人都非常地注意。有一个便道:“这位先生,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这里站着,回头岂不要摸了黑进城去吗?”
惜时看那个徒手走路的人,却也是学生的样子,便也点头答应他道:“本来我就不打算进城的。”有一个人间道:“若不进城,在哪里投宿呢?”惜时一时大意,不禁笑起来道:“一年以前,我还成个问题,一年以来,我就走到哪里,睡到哪里,树下也好,草上也好,破庙也好,荒园子也好,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安身。”这话一说,这三个人更是同时注意他起来。惜时一想,话已说出来了,若不解释清楚,倒会疑心我是个游方道人了。便笑道:“三位不必疑心,我并不是什么奇形怪状,异乎平常的人,我不过是一个徒步旅行的。”那个徒手的,听到他是个徒步旅行的人,像吃了一惊的样子,再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道:“你先生是哪处人?”惜时听他也是邻县口音,当然不能把自己的口音都瞒了过去,便道:“我就是怀宁人。”那人道:“哦!就是怀宁人。贵县有个徒步旅行家黄惜时,报上宣传了半年多了,阁下认识他吗?”
惜时听了这话,呆了一呆,摇摇头道:“也只听到说罢了。”那人笑道:“听说这位黄先生徒步旅行的缘故,是受了爱情的刺激,对吗?”惜时道:“也不尽然!”那人道:“不过报上也有这种记载,你先生风尘满面,自然是个走长路的人,此地是家乡,当然不是初由家乡出来吧?”惜时听他所问的话,渐渐要逼到本题上来了,再说下去,恐怕会露出马脚,只是笑而不答。那三个人是赶路的,看到惜时的行为,有些奇怪,既是不肯说,也就不追问,依然赶着向城里而去。
不过惜时听了这话,又引起他一腔心事,报上都记载着,我为了爱情而旅行的,是说我和白行素的事情呢?还是说我和米锦华的事情呢?米锦华的结果,却是不难预料的,白行素的为人,以及白行素的学问,自己是知道得很清楚的,自从颐和园前一别,不知道她对于我的态度如何?似乎也不至于像米锦华那样无情吧?自己现在有了徒步旅行家的大名,许多毫不相识的人都很恭维我,难道她和我很有交情的人,还漠不关心吗?有了!她家就住在西门外,一个靠皖河的村庄上,何不到那里去打听打听。那村庄上的人,并不知道我是黄惜时。这个时候,她在北京,正是修业时间,当然也不曾回家,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到那里去探访情人的下落了。
他如此想着,当晚且在乡间客店里,住了一宿。次日问明了路径,就向那个村庄上来。这个村子,在沿河一带,种了许多的野竹,由野竹林子里,辟出一条小小的绿巷,直通到水边,若是人坐船由这里过,只听到竹林子里的鸡鸣犬吠,却看不到村庄里面的人家。惜时是由陆路走来的,由村子后一条人行大道,绕到村庄口上来,这里正有两家夹道而峙的茶饭客店,惜时走进一家,先要了一壶茶,坐在靠路的一副座位上,慢慢地喝着。这客店里只有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泥灶边下烧水,带照应着买卖,因为时间不曾到打中尖的时候,除了惜时,并没有第二个人,所以他倒是很闲。惜时也看到他有些无聊的样子,便搭讪着道:“老人家!没有什么现成可吃的东西吗?”老人道:“我们这小店,不预备吃的,客人饿了,可以打米煮饭吃,做起来也很快的。”惜时道:“那就不必了,我还要赶路,不过这里的景致不错,回来的时候,我要在这里耽搁一天的。”
老人听说还有一回下次买卖,而且他说这里风景好,便道:“我们这里是有名的白家花屋,要不然,我们这,里也不会有财主在这里住家。”惜时道:“对了,我听到说,你们这儿有家财主,这人多大年纪,有儿子吗?”提到这里的财主,老人便觉这是一种光荣,走过来站到桌边,向他笑嘻嘻地道:“怎么着!你也知道我们这里的财主,老太爷已经不问事了,大老爷没有儿女,二老爷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在省里做官,逢礼拜回来。姑娘原在北京念书,新近也回来了。”惜时道:“这个时候,也不是寒假,也不是暑假,哪有工夫回来呢?”老人道:“她是回来办喜事的!”
惜时听了这话,不由得心里一跳,便竭力矜持着,将壶里的茶,缓缓地斟到茶杯子里来,又缓缓地端了杯子喝茶。喝完了一口茶,这才放下杯子问道:“这个姑娘叫什么名字?”老人道:“学名叫什么,我可不知道,她在家里的名字,叫秀兰。”惜时心想:“并不曾听到行素说,她有这样一个名字,也许是错了。”依然慢慢地喝了茶道:“怎么?丢了书不念,回家来办喜事吗?”老人道:“她原在北京办喜事的,这里的二老爷还赶到北京去办喜事的呢!办过了喜事,因为老太爷要想看看孙姑爷,所以二老爷把新郎新妇送回来,过了几天,他们还是要走的,河边上停了一只船,那就是他们坐着由省里来的了。”
惜时脸都有些发热了。便问道:“那姑爷姓什么?”老人笑道:“姑爷的姓,太好了,姓双,也在北京住家的,和这里原是亲戚呢!他原来娶了亲的,上半年死了,这里白姑娘,算是填房。”惜时心想:“这简直是对了!怎么办?”于是将茶壶里的茶,只是向杯子里斟着,斟满了便喝,喝完了又斟。老店家笑道:“我们这里是自己摘的茶叶,又是一口好活水,你这位大哥,爱喝我这里的茶,我再给你泡一壶好不好,”惜时不做声,点了点头,人家泡了茶来,他就继续地喝着,水多喝了,他觉得肚里有些膨胀,方始站起来,会了茶钱要走。老人道:“到吃中饭的时候了,你何不索性做了饭吃再走。”惜时道:“也好!”他说完这话,便坐下来了。那老人虽觉得这位少年,神色有些不好,然而他也料不着刚才的话,有什么相干,自去打米做饭。惜时守着那茶壶,依然呆坐在那里。这个时候,忽然一阵洞箫之声,悠扬婉转,随风送来。坐在这里,也是无聊,不如寻声而往,看看什么雅人。有这好的兴致,于是将包裹交给店家,走出店来。由这里向前,经过一片打麦场,坐北朝南的,有所精致的房屋,在那土库墙的黑漆大门框上,扎了松柏的架子,门是半开半掩着,掩着的门上,有半副四字对联,“乃是快婿乘龙!”大概就是欢迎新姑爷的人家了。
门对过一排树林,乃是垂杨杂着老枫和梧桐。这个日子,柳条是萧疏了,梧桐半黄了,枫叶也就有三停之一,变了红色。在晴光之下,觉得秋气迎人。树林之外,便是竹林,这种临水的竹子,都只有二指粗细,乡下人专种了打凉簟子用的,是非常之繁密,在竹林外看不到竹林里。惜时听那箫声,不但未曾断绝,而且有一种歌声相和。顺着竹林子中间的一条小路前往,转了一个小弯,远远看到一片活动的白色,分明是河道了。心里忽然一动,这种箫声和歌声,不要就是那位乘龙快婿,带了他的夫人,在水上取乐罢?且不由小路上前,钻进竹林子里,勉强在枝叶间挤着,钻到水边上来,在竹叶里向外张望:果然在一棵斜伸的老杨树下,泊了一只船,河中间,有一只没有盖篷的小艇,艇头上,插了一根竹篙,将船停在河心,船上坐了一男一女,男的穿了一件蓝的绸夹袍,将两袖微微卷了一层,手里横了洞箫吹着,那女的穿了水红色的衣服,梳着堆云式的烫发,手里拿了一束鲜花,笑嘻嘻地向着吹箫的那人唱歌。
这里到那河心,也不过五六丈路,看得清清楚楚,那正是白行素。呀!她果然嫁了,嫁了这样一个少年俊秀的丈夫。她现在是很快乐了,怎会记得我这个音讯隔绝的老朋友呢!记得在采菱河上,遇着她的时候,她还是学生本色,于今是青闺甜蜜生活里的少妇了。那个男子的面孔,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是要说到他姓双的话,在北京却不曾有过这样一个朋友,哦!是了,他和白行素不是亲戚吗?初到北京的时候,自己曾到双家去会过行素,有位小姐,她的脸子,和这个男子差不多,这男子应该是那小姐的哥哥,所以自己觉得会过他了。
他如此藏在竹叶子里面傻想时,船上的箫声歌声,业已停止,只看那两人,全副笑容,唧唧哝哝地在说话。因为隔了这样宽的水面,却听不清楚他们说的是些什么?因为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就不免看到他们的形状上来。这个时候,太阳微微地有些偏西,照着水面,很清楚地,倒出一只小船的影子来,因为这男女二人,一个穿红,一个穿蓝,被水里的阳光倒射着,两个有很浓色彩的影子,被波光摇撼着,只在水里飘荡着。那男子和女子,并不知道岸上有人羡慕着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境界。他们有时高声哈哈大笑,有时一个眉飞色舞,看了新娘说话。一个拈花弄带,俯首微笑。旖旎环境是这样的好,行为是那样地快乐,怎能说他们不是一对如花美眷!这个如花美眷,本来是自己的,只因为自己主张不定,见异思迁,平白地牺牲了,当时白行素是如何地迁就我,我始终是拒绝人家,设身处地一想,假使我是白行素,我能够不另去找爱的途径吗?现在她的丈夫言笑都欢,是个能安慰她的样子,她得了这种安慰,她不但不会想到我这样用情不专一的人,而且也不应该想到我这抛弃过她的人。他如此沉沉地想着,也忘了身在何所。
过了一会,只见那男子拔起船篙,自荡了双桨,将这小艇移靠了岸,把船停住了。他先跳,上岸来,然后用手把白行素扶上岸来,他二人转进了那一条竹林子里的绿巷,就看不见了,不过那步履声和笑语声,依然传人耳鼓来。自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了头走回饭店去。那老人一见他就埋怨着道:“饭早就做好了,你这位大哥,到哪里去了?”惜时强笑道:“你这宝庄上的风景不错,我看呆了。”那老人搬出饭来,盛了一碟咸菜放在桌上,向他道:“我们这里,只有这个是现成的,你事前没有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和你做什么菜吃,你若是不嫌剩菜的话,我这里还有鸡肉骨头的杂拌,可以送你一碗吃。”惜时还不曾答言,那老人已经盛了一瓦碗来。惜时看时,有鸡头鸡脚,豆腐块,猪蹄骨之类,便问道:“老人家!你饭店里怎么有这些东西?”老人道:“这也不是我的,这两天白家大请客,我们是吃了无数顿,吃了不算,他们厨房里,还把整钵整盆的剩菜送给我们,这是喜酒上的菜,你吃一点,也可以沾沾喜气!”
他不如此解释,倒也罢了,他解释一番之后,惜时觉得遍身的毫毛管子里都不免向外冒出一阵酸气,勉强将神气镇定住了,就微笑道:“我一个出门的人,不想沾这种喜气,有什么喜气,留着老人家去沾光罢!”低了头,匆匆吃过两碗饭,会了饭钱,提了包裹便走。他到这白家花屋来的时候,那是有目的的,现在把所要探的消息,完全得着了,除了付之一叹而外,还有什么办法,一人不胜其怅惘地走上大路,心里并无目的,也不知道向哪里去好。自己只是低了头,顺着大路边上走,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一道长堤上,堤上面,还是乱栽了些水竹,不过竹子很低,可以在竹梢上看到河面。
那偏西的太阳,这时越发的向下坠落了,恰好是由河的上流头,斜照着河的下流头。一道沉落的黄色日影,被波纹流动着,犹如一道黄金之塔。河的两岸,都有长堤,堤上都是水竹,映着河水,绿森森的。水竹子丛里,很寥落地伸出几棵大树,隔岸互相参差地立着。在清淡的阳光里,秋叶被晚风吹了瑟瑟作响,点缀得风景如画。这河心里的水,流的却是很缓,因为上流头落下的红叶,在水面上漂浮着,陆陆续续地,缓缓而去,便看出这水不是怎样地急了!然而虽不是怎样地急,那些红叶,终于是由面前流向远处,慢慢地流,慢慢地远,大概也许随着水,流到东洋大海里去。自己的身世,现在也和这落叶差不多,一凭造化的播弄,流落到哪里为止,自己是毫无把握。
他顺了长堤走几步,就立着观望一会,观望一会,又走几步。想着,这样好的风景,让给别人去度蜜月了,假如我好好地念书,不要浪用爱情,这个良辰美景,也许是我的,那样好的黄金时代,自己看成了粪土,结果,是失恋!失学!失业!这话又说回来了,前半年是我的错,这半年以来,我是如何地奋斗,偏是逐次失败,这就可以说,是非战之罪也。在黄金时代,什么都是便利的,失了那个黄金时代、想再创造一个黄金时代,那是不容易的了,越想是越感到希望断绝,不能走了。
眼望那太阳从上流头沉沉地落下水去,周围是慢慢地黑暗,也不知道今天应当向何处投宿,简直呆了。在这时候,当当的几下钟声,由长空传来,打破了这河上的沉寂。惜时一想,是哪里来的这钟声?这声音清脆而不宏大,并不是庙里的钟声,这个地方,不会有礼拜堂,当然也不是礼拜堂的钟声,若是由耳朵听音的训练说起来,这应该是学校里上课下课的钟声了。于是向堤里张望着,见那钟声响出的所在,已隐隐地现出几点灯光,心里念着,假如那里是个学校,今天晚上,可以到那里去投宿。便向着亮灯的地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当他走到那有灯的地方,发现周围的矮墙,绕着一些半中半西的屋子。看那样子,正是一所学校。学校的大门敞开着,许多乡下男子,扶老携幼,都向这里面走去。惜时正诧异着,这是为了什么,只见三五个人,在门里一棵树下,忙碌着悬挂汽油灯。灯光大亮,照见墙上贴了很大的纸条,上书:“同乐会场。由此前往,是大礼堂。”哦!是学校里办同乐大会,何妨前去看看。于是提了包裹,跟了众人前往。
在种种标记方面观察,已经知道这是个农业学校和乡村师范学校两校合并的校址。到了大礼堂上,已经是挤满了乡下人和学校里的学生。惜时挤了进去,座位是没有了,只在墙角落里,找了个地方站着。这礼堂上面,有个小小的讲台,正垂着红幕,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老先生,站在台口上报告。他道:“在我们未开会之先,有件事可以报告的,就是我们很荣幸,在开会的前几天,曾派人去请热心教育的黄守义老先生来参加这个会,他居然来了。不但黄老先生来了,而且还有新由美国回来的双玉照先生,他就是我们这里白府上的新姑爷。现在请黄老先生,说一说他办学校的经过,并请双先生说一说美国教育的状况。诸位不要大意,这是值得注意的。”于是在全场的鼓掌声中,那位老先生,将黄双二人,引上台来。
惜时看看父亲的颜色,格外苍老了,由两腮到额顶上,一齐折叠了许多皱纹,他缓缓地走到台口。说道:“诸位!我不过是个乡下老头子,我不会演说,我也不敢说什么热心教育,因为我家里还有一点财产,孙子很小,有一个儿子,他……他很好,他一文不带,去做了徒步旅行家,我这样一个人,要许多银钱做什么?所以就拿钱出来办几个学校,诸位都羡慕我的儿子,我希望诸位将来学成之后,都有一种才能表现,再让人家去羡慕。”
惜时听了这话,看了父亲的颜色。浑身都抖颤起来,两只眼睛的眼泪,怎样也忍耐不住,要流出来了。只得低了头,提了包裹,悄悄地,由人丛中挤了出去,站在一丛树下的背影里,用袖子擦了两回眼泪,听听那大礼堂上,依然是掌声雷起,却听到有个女子的声音,由这里经过,她道:“我不愿见那老先生,我和他儿子认识,见了面,提起他儿子,我心里……”一个男子道:“去罢!去罢!那有什么关系呢?”这男子不知是谁,女子正是白行素。这一幕幕的人物,引起惜时的回忆,完全都在心上加着一道创痕。心想,多看老父一眼罢!自此一别,知道什么时候相逢?然而看了他之后,假如有人把我识破了,又当怎样办?踌躇复踌躇,他还是赶快地离开了这学校之门,上大路而去。
走了几十步的路,回头看看学校里面的灯光,以及那嘈杂的人声,不知是何缘故?自己还是停住了脚,又向那学校的大门走来,可是他的勇气,到了门口就消沉下去了,站在一堵墙边停住了脚。这堵墙上,贴了许多标语,其中有一张纸,大书特书“欢迎一个徒步旅行家之父”。惜时想到父亲为了有个徒步旅行家的儿子,便到处受人欢迎,假使这儿子一旦不做徒步旅行家了,……
他在月光之下,正对了墙如此注意着,忽然有人很低声地在身后问道:“先生!你怎么注意这一张字,你也愿意做个徒步旅行家吗?”惜时听得清清楚楚,乃是老父的声音,尤其是那旱烟叶的气味,一闻之下,决计不会错的,他心想回头是不能的,虽然在月光下,父亲也看出是他儿子,答应也答应不得的,父亲听得出声音来,然而跑也跑不得,跑了会引起父亲的疑心,他于是举起一只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摇了几摇手,可是他依然面墙而立,不说一个字。黄守义在身后道:“原来是个聋子!”他说毕,自走了。
惜时站在这里,身上又抖颤了一阵。许久许久,才沿了墙脚慢慢走开,然后一阵狂奔,跑上了大堤,回头看那学校,在月光下,只有一丛黑影,然而笙歌之声,已经开始突破长空了。惜时站了许久,不觉向那屋的影子,叫了一声父亲!接着,伸出两手,向空中要做一个抱人的势子,口里喊道:“父亲!父亲!可爱的父亲!可怜的父亲!刚才我们相隔不到一尺路呀!父亲!这一尺路,便是山海关外,不许会面,不许交言的了。”他这样连叫几声,忍不住哭了,就把背上的包裹解下,身子伏在草地上,头睡在包裹上,呜呜大哭起来,哭到最厉害的时候,就将头在包裹上乱撞一阵。
他也不知道哭了多少时候,竟是沉沉地睡去,睁开眼睛看时,天色已经大亮,这里不能逗留了,就走到河边,用河水洗洗险,又喝了两口,再走上大堤来。这时一轮红日,又在下流头拥了起来。站在堤上,上边一丛屋基,那是农业学校,父亲在这里。下边一丛屋基,那是白家花屋,爱人在那里。这很容易,只要在半小时之内,全可会面了。然而我,就宣告死刑了。不但我宣告死刑,我父亲也宣告死刑了,我一家人都宣告死刑了。这都不算,我的行为,要完全公开了。社会上,便是个大大地失望,这片刻的情感冲动,我必须按捺住了。他用脚一跺,背了包裹,就顺了大堤,向前走去。
走了若干路,当然少不得回头来看,只见一个老人,背了两手,由平原向大堤走来,那也许是父亲,不敢回头了,就低了头,赶快地顺河而走,走到白家花屋的门前一段,却有一阵噼噼啪啪爆竹之声,钻入竹林子里。张望河面,河面,那只大船,已顺流而下。双玉照和白行素站在船头上正和家人告别呢!这些都不必看了,还是自己走自己的路罢!
走上大堤,继续地向前走去,这一道大堤卫护着皖河,通到扬子江岸,一望无际,直接青霭,那东起的红日,迎面而来,正把运河上的秋水秋烟,照得似有似无。这大堤的前面,晴光照着尘雾,也胧朦一片,在苍莽的前途中,一个孤独的旅客在那里走着,那人的情感,应当如何?而况他正不知是向哪里走的人啦!
自这时候起,在黄惜时的故乡,已经不再发现这个人的踪影,也再没有这个人的消息,许多人说他出洋了,也有人说,他旅行到云南贵州去了,不过在旅行杂志上,常常有一个署名“浪子”的人,发表旅行日记,日记上,总是记着他一个人的事。他有时在大江以南,有时又在黄河以北,成了个无一定标准的旅行家。有人向旅行杂志社打听他的下落,编辑人说:“两三年以来,这人是不断地投稿,并无真实姓名。所有的稿费,他托我按月寄到安徽怀宁一个镇市上黄守义老先生收,社里只有照办,不知其他。”大家听说,便猜着这一定就是黄惜时,然而为什么不肯露真实姓名,就不得而知了。